中国古典诗词翻译中的感性问题

2022-12-25 20:27裘小龙高亦文
世界华文文学论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原诗小龙感性

[美]裘小龙 高亦文

内容提要 翻译历来都讲“信、达、雅”,然而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译者还应该采用一种不同于传统标准的翻译方法,其中尤其要注重诗歌感性。在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中最大程度地保留原诗的感性,从忠于原诗内容的感性、诗歌音韵在不同语言中的有机转换、诗歌翻译中的创造性处理与双语写作以及诗歌翻译中不同语言感性的凸显融合四个方面进行考虑,可以寻求语言感性融合的具体路径。

中国古典诗词译介到西方的时间非常早,对英美诗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导致了20世纪初西方意象派诗歌的崛起。国内译者出版了不少诗歌翻译集,但这些作品并未被西方读者所接受。翻译,历来都讲“信、达、雅”,但对诗歌翻译来说,却是远远不够的。所谓的“信、达、雅”,只是针对文本内容而言,但文本内容对于诗歌翻译来说并不重要。瓦尔特·本杰明在《翻译者的职责》一文中就提到过,“一件文学作品到底说了什么,或传达什么,对那些理解它的人们来说,它所告诉的其实极少,其至关重要的本质不是陈述或告知什么内容。”①

英国著名诗人、批评家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一文中,对诗歌的感性做了深刻而具体的论述。按照他的观点,17世纪的玄学派诗人们在作品中呈现了感性的长足进步。“但尼生和勃朗宁是诗人,他们只是思想,却不能像直接闻到一朵玫瑰的气味似感受到他们的思想。对多恩来说,思想是种经验,在改进他的感性。玄学派诗人们拥有可以容下任何经验的感性机制。”②艾略特举多恩的诗歌为例,称其是感性与智性的完美结合,但随后出现的思想与情感的分离却是诗歌的不幸。也就是说,理想的诗必须是智性与感性的有机结合。艾略特的这篇文章至今仍是现代英美诗论中的必读,对本文探讨的中国古典诗歌翻译中的感性问题,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诗歌不在于告诉读者什么,而在于怎样感性地对读者说。感性是诗读起来有诗的感觉的关键所在。人们常常说,翻译过来的诗读起来没有诗的感觉,用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话来说,“诗是在翻译中丢失的东西”③。鉴于此,译者需要采用一种不同于传统标准的翻译方法,即注重诗的感性的翻译方法。

1989年,裘小龙在《中国古诗与现代主义诗歌在翻译中的感性交流》一文中这样描述感性:“感性是什么呢?感性的定义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加以把握:第一个方面,感性是一种语言符号系统独特地拥有的现在和潜在的感受—思维功能或能量,这里所讲的感受—思维能量,是指诗歌创作与阅读过程中特殊的审美心理模式。艾略特曾用‘思想感性化’来概括多恩的诗歌。第二个方面,可以说是从历时性的角度来说。上面谈到的诗歌语言感性并非一成不变。语言与特定的时代文化背景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在一个时代充满了感性的语言,在另一个时代也许就不是。这里既包括语言形式本身的改变,也包括在语言形式背后的时代感性的改变。”④探讨诗歌翻译中的感性是个相当复杂的工程,涉及不同的方面,而每个方面之间又联系紧密,有时甚至互相重叠。本文拟从忠于原诗内容的感性、诗歌音韵在不同语言中的有机转换、诗歌翻译的创造性发挥与双语写作以及诗歌翻译中不同语言感性的凸显融合等四个方面进行论述,每个方面都会列出原诗与国内外名家的译诗,逐字逐句地比较、推敲、分析汉诗英译中的感性。

一、忠于原诗内容的感性

诗歌翻译的前提之一,是要把原诗说了什么尽可能忠实地再现到译诗中去。诗歌不仅仅在于说什么,更在于如何感性地说。中国传统诗论中所讲的意境、神韵、境界、情趣等论述都是就此展开的。诗有境,需要读者自己走进去,身临其境般地获取感性经验。“诗无达诂”,读者和译者对原诗内容会有不同的理解。这里要探讨的是:怎样把读者所感受到的原诗内容忠实、全面而感性地在译诗中传达出来。为了充分阐述这一点,以下用同一首诗的两篇不同译文做对照,第一个文本是国内某著名译者X先生的译本,第二个文本是裘小龙的译本。

首先,来看唐代诗人张继《枫桥夜泊》的翻译——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MooringbyMapleBridgeatNight(X译)

At moonset cry the crows, streaking the frosty sky;

Dimly lit fishing boats ‘neath maples sadly lie.

Beyond the city wall, from Temple of Cold Hill

Bells break the ship-borne roamer’s dream and midnight still.

在X先生译文的第一行中,streaking作为及物动词的意思是“留下条纹”,作为不及物动词是“奔驶”的意思。乌鸦的叫声怎能在有霜的夜空留下条纹?此处翻译明显不符合逻辑。如果数音步的话,其实已经破格了。“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描绘成了烛光暗淡的渔船悲哀地泊在枫树下,与原诗意境不符。“愁眠”中的“愁”字不能理解为悲哀。“眠”字,未彻底地翻译出来。第三行,“寒山”一般都译为cold mountains,X译成cold hill,仅仅是为了与still凑韵,而still与原诗意义不符。最后一行,X先生译成“钟声打断了乘船的漂泊者的梦,还有午夜寂静”,这明显违背了原诗的含义。四行诗句,每行都翻译错误,这样的译文没有做到忠于原诗,感性更是无从谈起。

MooringbytheMapleBridgeatNight(裘译)

The moon setting, the crow cawing,

the frost spreading out against the sky,

the maple trees standing along the bank,

the fisherman’s light moving

across the river, who is there,

worried even in sleep?

By the Cold Mountain Temple

out of Gusu City,

a sampan comes

in the midnight bells.

裘译为了充分传达出原诗的意义,《枫桥夜泊》的前两行在英文中分拆成四行半,移用中国古诗独特的句法,用分词结构把不同的意象放在一起,其间不用任何连接词,让读者自己走入如此组合所建构的意境(也可以说是意象叠加成的境界),接着用who开始的一行半引出“对愁眠”的主句。既然无法在另一种语言中找到诗歌形式上的完全对应,那么在诗的感性呈现上,还是有一些努力的空间的。原诗中说什么,在译诗中也要不增不减地说什么,而且读起来要像诗,充满诗歌的感性。为此,裘译增加了译诗的行数,改用跨行的安排(enjambment),跨行连续是为了让译诗读起来有现代英文诗的感性与韵味。在这段后隔开一行,凸显时空的移动,把钟声与客船带入了夜半的画面。再看,晚唐诗人李商隐《无题》一诗的翻译——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ToOneUnnamed(X译)

It’s difficult for us to meet and hard to part;

The east wind is too weak to revive flowers dead.

Spring silkworm till its death pins silk from lovesick hart

Candles only when burned up have no tears to shed.

At dawn I’m grieved to think your mirrored hair turns grey;

At night you would feel cold while I croon by moonlight.

To the three fairly hills it is not a long way.

Would the blue birds oft fly to see you on the height.

X先生译文的第二行The east wind is too weak to revive flowers dead,不合逻辑且与原诗意义不相符,原诗含义不是风不够大,以至于不能把百花吹死。这句应该是刻意追求押韵造成的弊端。X先生想表达的应该是revive dead flowers。“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两句翻译的意思也不对,At dawn I’m grieved to think your mirrored hair turns grey,这句话原意为诗中主角“我”想象“我”的恋人的生活状况。由于思念,我的恋人早晨照镜子应该发现自己的白发,晚上读书的时候应该会感受到月光的清冷。这两句译诗彻底与原诗的意义背道而驰。

Untitled(裘译)

It is hard to meet,

but hard to part too,

the east wind languid, hundreds of flowers wasted.

A spring silkworm may not stop spinning

silk until death. A candle’s tears dry

only when it is burned down to ashes.

In the morning’s bronze mirror, you worry

about the change in your hair,

and then you feel the moonlight cold,

reading alone in the night.

Mount Penglai, so celebrated in fairy tales,

cannot be located far away:

O Bluebird, please go there kindly,

and take a look for me.

陆谷孙先生曾这样评价裘小龙的《无题》:“译文最大的特点是直白,忠实于原文,力戒藻绘发挥,连‘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句中的‘灰’字也照样译作ashes。大家知道蜡烛燃尽成蜡烛油(wax)而并不化作灰烬,裘译虽悖生活原貌,却以‘灰’字的各种凄惨联想尽现原诗情貌,不由得你不接受这种译法。五味虽甘,宁先稻黍,应当说把原诗的本体意象如实传达,对外国读者是尤为对路的译法,深受中国古诗意象激发灵感的Ezra Pound等大家也说过类似的话。反观坊间有些以译介中国古诗自诩的先生,动辄强作解人,冥识玄诠,又殚精竭虑,靡词笔端,这样活译(有人称野译)出来的东西很容易失真走样,对于促进中外诗缘乃至文化交流不利。”⑤这里不再赘述。

二、诗歌音韵在不同语言中的有机转换

中国古典诗歌的形式独特,语言简洁凝练,却意味深长,耐人寻绎。一首诗四行或八行,一行诗通常只由五字或七字组成。在国内翻译作品中,这些年占主流的是诗体翻译,即一行对一行译,行末押韵。诗体翻译这一概念其实含混不清。如果用诗体翻译,就应该用与汉语诗词格律相对应的诗体。中国古典诗词讲究平仄,英语中没有平仄的概念,无法做到把汉语中的音韵美在英语中一一对应。有中国译者另辟蹊径,用英诗中按轻重音节排列的音步格律来对应,这在理论上本无可厚非,但不少诗体译者在翻译时,不顾、不数甚至不懂音步,仅仅是机械地押尾韵,仿佛只要一“韵”到底,就成了所谓的诗体翻译。结果难免贻笑大方,有自欺欺人之嫌。举英文诗中最常见的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为例,译者真能用抑扬格五音步,把原诗五言或七言律诗的意义不增不减、丝毫不打折扣地翻译过来吗?一个英语单词可能会有三到四个音节,一音步由不同轻重音节组合而成,五音步一般也就只有五六个英语单词(还要考虑到不具意义的冠词,也得作为音节算进去)。在翻译中,确实偶尔会有个别一两行,碰巧凑成抑扬格五音步,勉强押上了韵。但就整首诗的翻译来说,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于是“诗体翻译”就引发了种种问题。早在1948年,吕叔湘先生就在他编选的《英华集》(后改名为《中诗英译比录》)中做了精辟的概括:“以诗体译诗之弊,约有三端。一曰趁韵,二曰颠倒词语以求协律,三曰增删及更易原诗意义。前两种病,中外恶诗所同有,初无间于创作与翻译。第三种病,则以诗体译诗尤易犯之,虽高手如Giles亦所不免。”⑥实际上在西方现当代诗歌创作中,几乎看不到传统的格律诗体了。继续这样写,会被说成单调、机械,听起来像打油诗或儿童诗。人们对自由体诗歌存在普遍性的误解,认为现代自由体诗歌是不讲究音韵的。其实好的自由体诗音韵更复杂、微妙、灵活。为了充分阐述这一点,以下用同一首诗的两篇不同译文做对照,第一个文本是国内某著名译者X先生的译本,第二个文本是裘小龙先生的译本。

首先,来看唐代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的翻译——

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WritteninaVillageSouthoftheCapital(X译)

In this house on this day last year, a pink face vied

In beauty with the pink peach blossoms side by side.

I do not know today where the pink face has gone;

In vernal breeze still smile pink peach blossoms full-blown.

上述译文是诗体翻译中勉强凑韵的一个典型例子。英文格律体诗中的节奏、音乐感由不同音步(轻、重音节)有规则排列形成的,如莎士比亚戏曲中的诗大多数是素体诗,即不押韵,却要数音步的无韵诗。X先生译文中前两行无法数音步,余下的两行都超出了六音步。更糟的是,因为硬要凑韵,扭曲了原诗的意义和感性。“相映红”不是竞相比美,而是女孩子羞怯的红晕与怒放的桃花相映而红,最后一行中的full-blown(盛开)也与原诗意义不符。

LinesontheSouthVillageinChang’an( 裘译)

This door, this day, last year,

you blushed,

the blushing faces

of the peach blossoms reflecting

yours.

This door, this day,

this year, where are you,

the peach blossoms still giggling

at the spring breeze?

诗歌翻译是给现代的非中文读者阅读的,音韵处理必须要考虑到这一群体的需求与接受度。裘译中,每节的开始都使用单音节构成的抑扬格音步来重复地点、日期,在“去年、今年”上呈现了时间变迁,诗行的排列也有所不同,读起来有较强的节奏感。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倒数第二行都使用现在分词-ing,作为音韵呼应。giggling有“傻笑”的联想感性,情景交融,凸显了诗人无可奈何的怅然。

再看,唐代大诗人李白《静夜思》一诗的翻译——

静夜思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ThoughtsonaTranquilNight(X译)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Can it b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NightThought(裘译)

The bright moonlight

in front of the bed

appears like frost

on the ground. I look up

at the fair moon, and

lowering my head,

I think of home.

把诗歌翻译为英文,主要不是为了给中国人看的,而是为了走出去,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古典诗歌。叙事学有一个概念叫做implied reader,意为潜在读者。翻译的时候要考虑译文的潜在读者能不能接受,能不能从中读到一种诗的感觉。X先生的译文是想把原诗的韵律形式介绍过去。而裘小龙的译文更关注如何让译诗读起来也有诗意。关注点不一样,导致翻译的结果不同。但不论如何,诗歌翻译不能牵强,无论采用哪种形式,都要忠于原诗的意义,不能为了凑韵而押韵。第二行frost前面加了一个hoar,应该是作者为了凑音步,这里必须有一个音节,因此加了一个。为了押韵,前面有ground,因此后面用了drowned。诗歌翻译不是不能押韵,而是押韵必须押得好。既要忠于意义,又要把节奏韵律都翻译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moon bright是诗歌体翻译常见的毛病。诗歌翻译中我们很少用倒装句,除非能证明确实有用它的必要。如果仅仅为了押韵而用倒装,是不可取的。Can it be frost on the ground?这句翻译其实很巧妙,呈现出一种“疑”的感觉。中国古典诗歌讲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X译文的最后一行,一位外国学者读到的时候很不理解:我怎么会淹死在思乡之情中呢?而且从语法上讲,这个句子的句式也很尴尬。homesickness表达很直白,不如原诗写得婉转含蓄,充满魅力。

三、诗歌翻译中的创造性处理与双语写作

摩娜·凡丹(1921—2004)是美国第一位女性桂冠诗人,同时也是新格律主义的领军人物。凡丹女士曾为裘小龙先生的翻译集作序,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无论在语言或比喻上,这些译诗都有一种清澈度,也有微妙的节奏。裘小龙有一个诗人的第六感,怎样用一个不那么直接且令人产生联想的词,使一行诗得以升华。与早期平淡乏味的中文诗歌译本不同,裘小龙的翻译充满了感性。这是一本内容丰富的翻译诗集,来自我们‘重要的陌生人’——中国。”⑦这里,“怎样用一个不那么直接且令人产生联想的词”指的是诗歌翻译中的创造性处理,甚至也可以说是双语写作。当然,双语写作与翻译的关系相当复杂,在翻译中如何进行创造性处理,这里结合以下两个译本进行具体分析。

江陵愁望寄子安(鱼玄机)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GazingoutinGrief,SenttoAdept-Serene(H译)

Maple leaves color a thousand, fill ten thousand branches.

Evening sails creep through a bridge’s drowned reflection.

Longing for you, my heart is like this west-river current

flowing east day and night—never ceasing, never ceasing.

David Hinton是当代汉诗英译的佼佼者,出版了十多本中国古典诗歌翻译集,这些翻译集几乎拿到了美国诗歌翻译领域所有的奖项。David Hinton对鱼玄机这首诗的翻译,总体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从形式上说,四行对四行,不押韵,这或许可以说是对诗体翻译的一种妥协。但总体上译得太实,有逐字翻译之憾,在译诗的感性呈现上来说,更加差强人意。原诗中第一行没有动词,这是汉诗句法的灵活性所在,英译硬加了两个动词,反而显得累赘。第二行中的creep有“偷偷摸摸过来”的延伸意义,与诗的意境相违背。第三行中的my heart不妥,在语法上也有语病。译诗读起来不像一首用英文写的诗,至少没有在翻译中体现出诗的感性。

ToZi’an,LookingoutacrossHanRiver(裘译)

Myriads of maple leaves

upon myriads of maple leaves

silhouetted against the bridge,

a few white sails return late in the dusk.

How do I miss you?

My thoughts of you run

like the water in the West River,

flowing eastward, never-ending,

day and night.

裘小龙曾在中国人民大学做过一次诗歌翻译讲座,当时德国汉学家顾彬也在场。裘引用了上面这首诗,顾彬先生立刻站起来对周围的同学们说:“你们理解How do I miss you的重要性吗?这是诗——读起来是诗。”从英诗的感性来说,需要这样一个承前启后的转折,因为这不是意象派诗歌所讲的简单意象叠加,译者需要考虑到西方读者的理解、接受程度——How do I miss you这句话原诗中没有,但原诗的意境中却有,因此需要在译文中添加进去。然而进行创造性处理要考虑一个度,什么时候需要创造,创造到什么程度,这些都是译者需要考虑的问题。以下是裘小龙翻译李商隐的《锦瑟》后创作的一首诗,题为《李商隐的英译文本》:

LiShangyin’sEnglishVersion

The tenderness of the tea leaf between her lips.

Everything is possible, but not pardonable.

Propped up against a couple of pillows,

I am studying an English version

of Li Shangyin’s poem. It is strange

to find a rich allusion transformed

into a cliché, as if undressed,

unimaginative in nakedness.

Still it puzzles me that in his poems,

love always comes in the bell

of illusion, the smell of jasmine

drifting in an incense-veiled bronze mirror.

“A zither, for no reason, has its fifty strings

broken, and across a stubble of pegs, a cuckoo

is pecking for the lost years—

a tear-holding pearl, sea-blued.”

What can be recaptured in memory if one

was lost then and there? Master Zhuang awakes

wondering if it is he who dreamed

of being a butterfly, or if it is

a butterfly that dreams of being

Master Zhuang. Now the zoom...zoom

of the dryer she is applying to her hair

after the bath, or the distant sound

of guns the soldiers are firing

among the people along the street.

I begin making decisions: to go into exile,

not to compromise on the Chinese original,

to do justice to Li Shangyin. And she

comes to bed, turning off the light.

译诗能激发创作灵感,促使译诗者再创作,或者进行双语写作。先用中文写,再用英文写,最后融合两个不同文本的感性写出终稿。这样的实践有一个好处,即译者可以获得更多的空间来创造性发挥。这样的作品在外国读者眼中,能否称得上是翻译呢?裘小龙把Li Shangyin’s English Version作为序诗放在其翻译集中,向西方读者展示唐诗宋词对他的创作和翻译的影响。美国2019年普利策诗歌获奖者Forrest Gander,同时也是活跃的诗歌翻译家,为此给裘小龙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说这首诗是译者与诗人李商隐的对话,同时他也谈到了当代英文自由诗的音韵问题,分析得很细:

What a great project, Qiu Xiaolong! And I’m just astounded by the sensitivity of your ear in English! Fluency is one thing; but a poetic ear is rare even in one’s native language. Undressed/ nakedness; bell/smell, drifting/fifty; cuckoo/blued, etc. And you don’t overdo the slant rhyme or the vowel echoes—justice/English/mist—or make it regular enough to ever predict. Together, the poems, despite different forms and points of view, hold together based on their emotional content and the similar imagery.

从Forrest Gander的评价可以看出,作为现代英美诗歌主流的自由体诗,其实也是讲究音韵的。只是它的音韵更微妙、更复杂,包括了半韵、元音回响等技巧处理,不像传统诗体中那样机械、单调。反观国内作为汉诗英译主流的“诗体翻译”,只是把西方诗歌很少再用的传统格律用得不亦乐乎,而且还只是押韵,不数音步。因此“诗体翻译”并未被西方读者广泛接受。

长干行

李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TheRiver-Merchant’sWife:ALetter

AfterLiPo

While my hair was still cut straight across my forehead

I played about the front gate, pulling flowers.

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 playing horse,

You walked about my seat, playing with blue plums.

And we went on living in the village of Chōkan:

Two small people, 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

At fourteen I married My Lord you.

I never laughed, being bashful.

Lowering my head, I looked at the wall.

Called to, a thousand times, I never looked back.

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

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

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 out?

At sixteen you departed

You went into far Ku-tō-en, by the river of swirling eddies,

And you have been gone five months.

The monkeys make sorrowful noise overhead.

You dragged your feet when you went out.

By the gate now, the moss is grown, the different mosses,

Too deep to clear them away!

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 in wind.

The pai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They hurt me.

I grow older.

If you are coming down through the narrows of the river Kiang,

Please let me know beforehand,

And I will come out to meet you

As far as Chō-fū-Sa.

英美诗坛将这首诗看作是庞德自己的作品,而不是翻译作品。庞德的翻译版把原诗的名字彻底改了:中文题目是《长干行》,英文题目是《河商的妻子》。很明显英文题目讲述更多,它告诉读者这首诗的背景,这首诗讲述的是商人的妻子的故事。诗歌是以信的形式、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的,改写得很有创意。青梅、竹马这两个意象,采取了直译的方式,直接呈现意象。庞德的译本语言非常简单,没有复杂的词语,就像日常口语一样,这体现了诗歌要用活着的语言这条准则。国外批评家很爱这首诗的意象,认为这首诗的意象非常微妙。门前伫立等待时留下的足迹长满青苔,盖上了落叶,再加上成双成对的黄色蝴蝶,格外叫人伤感。而黄色代表秋天,带有一种凋零感。以蝴蝶比人,暗示女主因为忧愁的煎熬,自己的容貌也不觉憔悴了。全诗的语言质朴平实,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充满了日常气息。

四、诗歌翻译中不同语言感性的凸显和融合

20世纪80年代初,裘小龙翻译19世纪英美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时发现,浪漫主义诗人通常用传统格律体写诗,于是裘本人特意去买了本英文压韵字典,也想在汉诗英译中压尾韵、数音步。然而,随着越来越多地接触到英美现当代诗歌,他觉得很难再这样做下去。在80年代,裘翻译了一本《鲁迅诗选》,几年后,当回过头想修改时,却发现自己只能记住其中的两行五音步抑扬格——“How can I be as passionate as of yore? / Let flower fall or bloom, I care no more.”(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就在这两行中,as of yore也不是现代常用的英语,用在这里仅仅是为了押韵。在稍后一段时间里,裘小龙因为工作偏重于西方现代诗歌的汉译,越来越意识到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感性与他所熟悉的中国古典诗歌很不一样。他渐渐开始在翻译中倾向于凸显原诗的感性(叶维廉先生在翻译李商隐的诗歌时也做过类似的尝试,甚至把原文中一个个字的排列也照搬到英文中,来凸显原诗感性)。诗歌能把一种语言潜在的感性开掘、发挥得淋漓尽致,用其他文学类型所不能想象的方式来加以表达,可以说诗歌涉及了文化的深层结构。到美国后,裘小龙凸显原诗感性的尝试又有了新的变化,而他自己也在从事双语创作,认识到汉诗英译同样要考虑英文中的感性,因此把重心转移到原文本与目标文本之间的感性融合上。这一点说起来不容易,做起来更难。

竹里馆

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Bamboo-MidstCottage(H译)

Sitting alone in silent bamboo dark,

I play ach’in, settle into breath chants.

In those forest depth no one knows

This moon come bathing me in light.

众所周知,王维诗歌的感性特色来源于佛教的影响,诗写得超脱而浑然天成,同时又在隐隐约约中带来顿悟。中国古典句法的灵活性,如不需特定的主语,没有时态的区分,都有助于呈现诗中的幽静清静与诗人的恬淡兴致。在David Hinton的翻译中,这样的感性全消失了,同时也有几处难以原谅的错译。“长啸”译成breath chant,不通。后两行的“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误译为“在树林深处,没人知道月亮移过来,让月光沐浴我”,与原诗意义不符。

TheBambooGroves(裘译)

Sitting alone

in a recess of the bamboo groves,

I play the lute,

and whistle a long tune.

No one else is visible

in the depth of the woods.

The bright moon

moves over, shining.

译诗保留了中文的感性,“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也不需要特意点明。直截了当地平移到英文文本中,让读者自己去领会其中的禅意,同时也兼顾了英文文本的感性。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与艾略特所讲的客观对应物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处。译诗同时还运用多视角观照,淡化了有我与无我之间的张力。

不同语言的感性之凸显与融合,在裘小龙的英文小说中也可以找到大量的例子。裘的小说《红英之死》中有这样一句话,“一夜之间,麦当劳遍布中国的街头”。⑧最初是这样写的:

Overnight, McDonalds appeared everywhere in China.

这句话含义正确,但语言没有新意,只是简单的陈述。于是修改了这句,让句子更生动、意象更鲜明一些:

Overnight, McDonalds mushroomed everywhere in China.

改完后,还是觉得不够满意。对英语非母语的读者来说,mushroom作为动词使用,会有新颖的感性,但对英语母语的读者来说,是不是已经使用得毫无新意了呢?于是只能再改,作为尝试,最后改成了这样:

Overnight, McDonalds popped up everywhere in China like the spring bamboo shoots after a rain.

众所周知,“雨后春笋”在中文中其实用得过于频繁,多少已经成了陈词滥调。乔治·奥威尔在《政治与英语》说过:“负责任的作家必须要努力去避免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缺乏新的感性,因而让读者不再自己去独立思考、感受。”⑨裘小龙的小说出版后,不少欧美批评家都引用这句话,说书中的英语有来自另外一种语言的感性,十分新颖、有趣。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一种语言中用滥的成语却给另一种语言带来新意或新的感性。裘小龙没有把“雨后春笋”作为成语直译为mushroomed,相反,把“雨后春笋”这个词的含义直接平移进英文中,作为这个英文句子的有机组成部分糅合在一起,实现了不同语言感性的凸显与融合。

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说过,“我语言的局限意味着我世界的局限。”(The limits of my language mean the limits of my world.)⑩在翻译中,我们不时会遇到一种语言中常见的词,在另一种语言中却找不到对应的情况。如“鲜”在中文中,是对美食的最高评价,所有的华人超市里都卖味精或味之素,然而英文中却没有“鲜”的概念或感性(delicious, tasty等词只是泛泛地表示“好吃”),普通的美国超市里很难见到味精的踪影。在美国,有些主要招徕美国顾客的中国餐厅,甚至会在门上写着No MSG(不用味精)。用后现代主义的理论来说,这又是一个“语言说人”的实例。因为语言中有了这个词,人们在生活中才有了这方面的需求,厂商因此生产,饭店也因此使用,来满足中国消费者的舌尖需求。

在诗歌翻译中,“语言说人”的道理也同样适用。当代的文学交流是多层次的。我们并不主张把所有的文学作品都用上述的原则去翻译,譬如通俗小说的翻译,能做到一个“达”字就很好了,但诗歌翻译需要运用这一原则。一种语言中所特有的感性,很难让另外一种语言的读者感受、欣赏、理解、共鸣,而诗歌是把语言感性的可能性开掘、发挥到极致的文学艺术,触及文化语言的深层结构,这就需要译者在翻译中把不同语言的感性有机地凸显、融合起来。当然,要在翻译中做到完全凸显原文的感性,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至少译者能够也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①[德]瓦尔特·本杰明:《启示》,哈利·佐恩英译,科林斯出版社1977年版,第69页。

②[英]弗兰克·克莫德:《托·史·艾略特论文选》,周煦良译,费伯与费伯出版社1975版,第89页。

③[美]罗伯特·费根:《罗伯特·弗罗斯特》,雷格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

④裘小龙:《中国古诗与现代主义诗歌在翻译中的感性交流》,《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89年第1期。

⑤裘小龙:《中国古典爱情诗词选》,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2页。

⑥吕叔湘:《中诗英译比录》,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

⑦Xiaolong Qiu,DeathofaRedHeroine, New York: Soho Press, 2000, p.5.

⑧Xiaolong Qiu,TreasuryofChineseLovePoems, New York: Hippocrene Press, 2003, p.192.

⑨[英]乔治·奥威尔:《政治与英语》,郭妍俪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

⑩[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贺绍甲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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