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园中的精神安置*
——澳华作家海曙红的创作

2022-12-25 20:27周文晓
世界华文文学论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澳洲移民艺术

周文晓

内容提要 江苏籍华文文学作家海曙红,尽管作品数量不丰,创作却颇为多元且具有超脱性的美学品格。其早期创作以散文为主,多以开放性心态体察文化差异;中期进入小说领域,两部作品皆基于自身经历进行创作,一部跳脱出种族国别,叩问死亡这一人类共同的终点,一部直面移民们特有的问题,探索其精神归宿;近年来则聚焦于更广义的艺术,以随笔的形式梳理、评鉴了大量不为华语世界所熟知的澳洲艺术杰作。纵观其创作,海曙红多能穿透日常生活与事物表面,展开一种智性思考,而其以艺术为媒介,为自己建构精神家园的方式,亦为化解移民的归属困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由于历史上“白澳政策”①的限制,澳洲华文文学创作历史较为短暂,主要依赖于新移民潮的涌动与新移民文学的兴起。不过,正如张绰所言,作为澳华作家主体的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们,有不少人或出身于中文系,或在国内报刊、出版社担任过要职,曾经的文学积累与澳洲生活的独特经验,使得他们很快便取得了不容忽视的成绩。②其中江苏籍华文文学作家海曙红即是值得关注的一员。

海曙红(1956—),女,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1965年随父母迁居南京,1970年随父母下放东台农村。1979年毕业于华东石油学院(中国石油大学)地质系,后留校任教,期间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奖学金,由国家经委派往挪威留学进修一年,回国后调往地矿部石油地质研究所,任《石油地质译丛》情报翻译和责任编辑。1981年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副刊发表处女作散文《滑雪》,正式开启创作生涯,后出版翻译小说集《鲜花献给阿利斯夫人》、散文集《三海集》(合著)等。1992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之后调《无锡日报》社任《华东旅游报》记者,并与人合著了旅游专著《江南》。

1996年8月,海曙红移居澳大利亚。在紧张的工作学习之余,坚持用中文写作,最终迎来了创作上的丰收:2005年出版长篇日记体小说《在天堂门外》,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水流花落》,2007年与他人合著散文集《四海五洲游》,2012年获悉尼大学艺术史论学士学位后,还出版了艺术评论集《澳洲艺术随笔》。

一、异域灵感与早期创作

尽管迟至1996年才移民澳洲,海曙红却在创作之初就与海外生活结下了不解之缘。处女作散文《滑雪》即产生于留学挪威时期,讲述的是身为南方人的作者,在挪威体验到的滑雪乐趣,以及挪威人的热情。挪威的生活似乎给予了海曙红不少文字上的灵感,翻阅其早期散文,多与这一经历相关。除《滑雪》外,《冰川湖畔的野餐》描绘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特有的湖光山色,《挪威雕塑公园散记》惊叹于挪威雕塑家古斯塔夫·维格兰德作品过人的表现力,《挪威日光浴》讲述了漫长冬季之后挪威人对于阳光的热爱与渴求,《冰上学步的娃娃》则记录了挪威人粗犷、乐观的教育方式,甚至在《北京梦》一文中也再次回顾了这一段经历。异国生活的新鲜感显然刺激了作者的表达欲,但更重要的,是其对于文化差异的敏感性。

《挪威雕塑公园散记》中,当看到两尊老妪雕像跪在地上,神态痛苦,手臂捧向前方时,作者联想到了挪威街头常见的年迈孤独的老人,进而笔锋一转,探讨起东西方对待孤寡老弱者的不同。《冰上学步的娃娃》一文中,则在观察到挪威妈妈放手让刚刚学步的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勇敢探索而毫不紧张后,反思了国人对于孩子的过度呵护。《挪威的日光浴》一文中,北欧日照时间短,人们对于阳光格外珍惜,每逢夏日,都会在草坪上近乎赤裸地享受阳光的沐浴,如此奔放显然不合于东方礼仪,但在感受到挪威人的快乐后,作者也决定投身其间,方式当然是含蓄的,长衣长裤替代了比基尼,外加一个小毯子,只可惜无福消受日光的热烈,很快便败下阵来。隔日被一位巴基斯坦同学揶揄其学得不像时,作者认真回复道:“凡是人类都热爱阳光,向往光明,喜欢温暖,不同的民族有自己不同的表现方式。挪威人和西方人裸着身体日光浴,中国人穿长衣长裤晒太阳,你们穆斯林也可以捂着大袍子晒太阳嘛。”③一件日常小事,却可以看出作者既有对其他文明的开放探索心态,亦有对于自身观念的某种坚守,从差异中体察共性,在共性中保持多元,并通过日常化的语言将之表达了出来。纵观其整个创作生涯,正是这样一种智慧,使其作品获得了某种具有超脱性的美学品格。

二、澳洲生活与不惑之思

《北京梦》的结尾处,海曙红曾写下这样一段话,“国外的东西再好都是别人的,不属于你;国内的东西再孬,都是自己的,不属于别人。一旦我走下飞机,双脚踏在自己的国土上时,是多么地自在,到家了……”④透露出身处异国时,新鲜、兴奋之余的思乡之情。彼时她应该想象不到,年届不惑时,她会再次离开,移民澳洲,且一切都需从头来过。

尽管在国内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为了求职,海曙红必须重新求学,而现实的经济压力,则迫使她只能选择半工半读的生活。这期间,她做过旅行社的票务员,报社的翻译、打字员等,报社倒闭后,出于对家庭问题以及经济收入的多方考虑,她选择去了一家养老院做护理员。从作家、记者到护理员,跨度不可谓不大,个中艰辛可想而知,但也正是这一段经历,促成了她第一部长篇小说——日记体小说《在天堂门外》。

《在天堂门外》是海曙红将自己在养老院工作期间的日记整理后再创作的一部作品。尽管是日记体,却和很多移民文学不同,海曙红并没有将焦点放置在自己身上,倾诉移民生活的苦闷,而是将视线对准了养老院里众多老人与形形色色的来访者。她以一个东方人的视角,观察与思考西方的养老问题,以及种种衍生问题。更为可贵的是,和撰写《挪威雕塑公园散记》时不同,人生近半后,作者不再完全以东方的价值为准绳,将西方的养老问题简单归结为老人的孤独凄凉与子孙的冷酷自私,也并未全盘接纳,视之为某种先进性,而是尝试从一个更高的层面去思索生命的价值、尊严与归宿,展现出养老不仅仅是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的问题,更是人生旅途如何走完、个体如何面对自身的衰老、如何与往昔作别等问题,从而从日常生活中,升华出了哲理性的生死之辩。也许正是这样一种超越了种族国别的,对于生命的大爱,使得这本在技巧层面仍有些许不足的作品获得了成功,不仅得到了澳洲南溟出版基金⑤的赞助,还被澳洲国家图书检索系统收录。

《水流花落》是海曙红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唐诗意40岁的时候,带着女儿移民澳洲,与在澳洲打工的丈夫团聚,不想丈夫却要回国做生意,且并未积攒下任何家产,无奈之下,只得打零工维持生计,从清洁工到报社的翻译、打字员,可谓步步艰难,兼之又遭遇婚变,不惑之年挫折不断。最终,唐诗意凭借着坚持与韧性,生活逐步稳定了下来。可以看出,这是一部带有一定自叙传性质的小说,唐诗意身上有着海曙红自己的影子,而小说中关于安吉拉喜欢中国文化,澳洲人痴迷于饮酒等细节的描写,也都可在她的散文中找到相似的文字。但是,作者的写作意图显然不是要为自己立传,其中的两种构思增加了小说的现实广度与历史纵深。

首先是宋梅这一人物的塑造。宋梅是唐诗意到澳洲后结识的第一位朋友,也是导致其婚姻破裂的直接因素。二人几乎同时从南京移民澳洲,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唐诗意半工半读,一路跌跌撞撞,谋求自立;宋梅期望凭借婚姻获利,却总是遇人不淑,包括诗意的前夫吴毅。最终,诗意与德维再婚,买下了一栋心仪已久的小白楼,宋梅则在楼前海边的栏杆旁,纵身跃向大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目睹了一切的唐诗意,日夜被噩梦折磨,只能选择卖掉房子,再一次斩断了自己与脚下土地的联系。二人看似是对比一般地存在的,作者却通过青花压手杯一物,牵出了她们之间隐秘的亲缘关系与家族秘史,她们的父亲很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姓氏选取唐、宋二字更昭示出二人的某种一体性,以及文化上的象征性,她们就是千千万万中国移民的缩影,不同的人生选择似乎也影射了移民生活常见的两种类型,而不论哪一种,在作家笔下,都难以获得心灵的平静。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讲述移民自我奋斗的故事,其具有一种对于移民精神、情感的整体性观照,捕捉的是弥漫于移民群体中的漂泊感与空虚感。正如小说对土耳其籍移民莫赛的描述,“事实上莫赛的言谈举止衣食住行消费观念比澳洲人还要澳洲化,但是在他生命终结的时候却又要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拉回到他生命的起点,好像莫赛从来就没有奋斗过也从来没有成功过,也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⑥在全球化的今天,两种文化之间的沟壑看似非常容易跨越,特别是其中一种文化被视为更现代、更普世时,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亦给予了这种跨越更多便利性,但是,原生文化总会如影随形,两种文化的拉扯下,移民们很难建立自己精神的锚点,为人生选择赋予坚实的意义,获得一种坚定的身份认同,这也正是弥漫于小说中的虚无感伤气氛的源头。

其次是小说中历史与现实的交织。尽管作家书写了移民在新大陆内心种种无根的惶惑,但是,她却并未建构一个与之相对应的稳定的原乡,以求形成某种文化思乡叙事。恰恰相反,在其不断插入的回忆中,早年的经历同样是漂泊不定的。父亲与祖父早已失联,姓氏已经更改,传统意义上的根已被斩断;动乱时期全家辗转于全然陌生的地方,始终居无定所,寄人篱下;承载着童年美好回忆的外婆的老屋也已被拆迁;大姐诗韵想落叶归根买房子的计划同样以失败告终……海曙红用一种极为生活化的叙事手法,将漂泊感从空间维度拓展到了时间维度,获得了一种历史纵深。正如小说最后一节的标题所言,水流花落魂归何处,魂归何处,是作家于不惑之年对于过往人生的终极困惑,这使得其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于移民生活的描写,具有了对于人生价值的普泛性的叩问。

三、艺术随笔与精神归宿

对于《水流花落》的主旨,评论家们有着不同的见解。著名评论家陈辽从家族文学的角度入手,称赞海氏两代作家⑦的创作都极具民族性,并认为唐诗意就是“新民族性”的代表。⑧澳籍华人评论家何与怀则立足澳洲意识,称赞《水流花落》写出了海曙红对于澳洲的归属感,是“以感恩之心回报澳洲”⑨。二者对于小说的把握皆有其合理之处,对民族性的秉持与对澳洲生活的拥抱都在唐诗意身上有所体现,然而,弥漫于小说中,笼罩了空间与时间两个维度的漂泊感,以及“水流花落魂归何处”的终极追问,又使之都难以完全吻合。海曙红自己曾用“生活在别处”这句话来涵括这部作品,⑩巧的是,郜元宝在为《澳洲华人新画像》一书作序时,亦使用了这句话作标题。相较而言,这一对于澳华及澳华文学共性的把握,可能更为贴合《水流花落》的精神气质。而在小说结尾处,尽管小白楼的出售表明了唐诗意的漂泊仍在继续,“魂归何处”的追问也揭示出那个“自己的家园”尚不见踪影,但是,唐诗意与德维二人因艺术而结缘的故事却暗示出了作者追寻的方向,而这一暗示,也在数年后落在了实处。

经历4年苦读后,海曙红拿到了艺术史学士学位,并将其课堂笔记整理成《澳洲艺术随笔》一书。书中收集了其对于澳洲各个历史时期艺术作品的感受与评鉴,从土著人的岩石艺术、树皮画,到殖民时期的油画、东方瓷器,再到当代的街头艺术,并额外添加了中西部沙漠艺术、冲突与和解两章,重点考察当代土著人艺术。虽然是艺术随笔,但正如海曙红在《自序》中所言,“笔墨多落在历史文化、社会信息以及艺术欣赏方面”,“意在让读者从艺术的视角对澳洲社会及历史文化有更多了解”。如《阿纳姆地岩画》一文中,作者着重介绍了土著人在绵延数千年的地岩画中所记载的种种信息,自然环境的变迁、自由贸易的开展、早期殖民生活等都是其关注的重点;《尤瑞卡起义》一文详细讲述了澳洲淘金史与其民主化进程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期间中国劳工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与“白澳政策”的由来;《沙滩上的人》一文则通过对查尔斯·米尔的画作《澳洲沙滩景象》与安妮·扎哈卡的艺术摄影系列《沙滩运动场》相比较,揭示出艺术家们对于澳洲社会的表达与想象,从清一色的盎格鲁·萨克逊白人社会到多元社会的变迁;最后一章《冲突与和解》中,海曙红更借土著画家坎培尔的画作指出,“历史上冲突的一页既不应忘掉也应翻过去”,因为“历史已经过去,人和社会都要向前,……只有向前才有进步的意义”。显然,对于多元文化的冲突、融合、变迁、共存等问题的关注才是这本艺术随笔的核心,其传递出这样一种认识:人类永远都是处于流动之中的,没有人可以永恒地拥有脚下的土地,但是,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都应该怀揣爱意在此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文明与艺术拥有更长久的生命力,而任何种族、文化上的冲突,最终都将走向和解,化为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曾经不知“魂归何处”的海曙红在艺术中找到了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也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如其在《费艾维瑟与〈北京茶园〉》一文中对于画家费艾维瑟的描述一般,“他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属感,或是寻找他不属于某个特定地域的证明”,归属感未见一定与地域挂钩,艺术的翅膀能够使人跳脱出时空的限制,于虚空处为自己创造出精神的栖息地。海曙红寄情于艺术的选择,为化解移民的归属感困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尽管曾经受制于“白澳政策”,但移民国家、地处南半球等独特的历史、地理境遇使得澳大利亚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多元化社会,种种文明既没有被历史湮没,也没有因全球化而被同化,由此引发的复杂性以及身处此间的独特感受或许正是澳华文学与众不同之处。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海曙红对中西之辨的敏感,对移民精神寻根的困惑,以及对多元文明的关注,才尤为值得重视。

①1901年,澳大利亚政府将“白澳政策”立为基本国策,对非白种民族来澳实行严格限制,直至1972年才宣布取消。

②张绰:《澳洲华文文学透视》,载吴宏聪编《岭南文论》第二辑,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43页。

③[澳]海曙红:《挪威的日光浴》,载海笑、海蔚蓝、海曙红《三海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85页。

④[澳]海曙红:《北京梦》,载海笑、海蔚蓝、海曙红《三海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13页。

⑤澳洲南溟出版基金以赞助澳洲新西兰华文作家出版其作品为宗旨,每年在申请作品中选出两部书稿给予赞助出版。

⑥[澳]海曙红:《水流花落》,国际华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64页。

⑦海曙红之父为海笑,中国当代作家。

⑧陈辽:《新世纪的新家族文学——评海笑父女的几部作品》,《江苏作家》2007年第4期。

⑨何与怀:《生活在别处:澳华女作家海曙红的写作》,载朱文斌、庄伟杰编《语言与文化研究》第10辑,光明日报出版社2018年版,第124页。

⑩海曙红:《生活在别处——〈水流花落〉创作随感》,《澳洲新报》澳华新文苑第340期,2008年9月6日,转引自何与怀《生活在别处:澳华女作家海曙红的写作》,载朱文斌、庄伟杰编《语言与文化研究》第10辑,光明日报出版社2018年版,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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