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丙冤杀蜀中义士献疑

2022-12-24 13:13晁芊桦
关键词:军政宋史中华书局

晁芊桦

(浙江大学文学院 古籍研究所,浙江 杭州310000)

南宋开禧北伐期间,四川宣抚副使、兴州都统制吴曦叛节降金,受封为蜀王,并将西和、成、凤、阶四州献于金朝。①杨倩描:《吴曦之乱析论》,《浙江学刊》1990年第5期,第110页。此万急之时,吴曦新任命的丞相安丙与监兴州合江赡军仓杨巨源、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等蜀中义士②朱瑞熙称杨巨源、李好义等因忠义而集结起来闯入伪蜀王宫,诛杀吴曦的将士(不包括安丙)为义士。(详见朱瑞熙:《论南宋中期四川的官员安丙》,《暨南史学》2005年第四辑,第134页。)本文用“蜀中义士”用以说明这一范围群体地域性。伪造中央诏书,于开禧三年(1207)二月乙亥在兴州诛杀吴曦。③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5页。事后,安丙任四川宣抚副使,主政四川,并以杨巨源为宣抚司参议官,李好义为利州副都统制,率军收复吴曦献金的关外四州。开禧三年六

月壬申,安丙以杨巨源犯僭越之罪而将他解除兵权,拘捕下狱,而后杨巨源被将校樊世显杀害。④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7页。同年,吴曦旧部、新任兴州都统制的王喜派心腹刘昌国毒杀李好义,而安丙却并没有处置王喜等人。⑤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7、12200页。由此,《鹤林玉露》《续编两朝纲目备要》《诛吴录》《丁卯实编》《吹剑录》等私人杂史笔记认为安丙为了独占功劳所以冤杀杨巨源,⑥罗大经撰,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乙编》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9页;汝企和点校:《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卷十《宁宗皇帝》,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83页;纪昀等纂:《武英殿本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二《史部八·杂史类存目一》,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6册,第110-112页。而王喜毒杀李好义则被怀疑为与安丙同谋,铲除异己。⑦汝企和点校:《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卷十《宁宗皇帝》,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82页。此类说法在南宋以后的文献中多有沿用,①元代吴师道在《礼部集》中认为吴曦之诛是杨巨源与李好义之功,被安丙嫉妒掩没。吴师道:《礼部集》卷十八《题牟成父所作邓平仲小传及济邸事略后》,民国《续金华丛书》本。明代陈桱、今人朱瑞熙等学者亦沿用此说。详见陈桱:《通鉴续编》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07页;朱瑞熙:《论南宋中期四川的官员安丙》,《暨南史学》2005年第四辑,第130页。今人蔡东洲、胡宁等学者亦认为杨巨源是被安丙杀害的。②详见蔡东洲:《甘肃徽县仙人关安丙生祠碑考述》,《四川文物》1988年第1期;蔡东洲、胡宁:《“吴曦之乱”历史维度下的安丙研究》,《求索》2013年第10期。笔者比勘《宋史》相关人物传记以及《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等史料,发现关于此事的记载颇多抵牾之处,基本事实仍有待考证梳理。

再者,吴曦叛乱、开禧北伐失败被视为南宋四川军政体制的转折点。王曾瑜认为开禧之后,通过设置利州副都统制、新建宣抚司帐下新军等措施来分散、制衡兴州屯驻大军。③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3-193页。吴曦伏诛之后,四川政局进入了以宣抚司为核心的军政调整阶段,而以杨巨源为代表的义士,他们的进退荣辱也与军政调整的推进息息相关。因此,本文通过分析四川政局,说明吴曦伏诛后的政治环境,将杨、李二人之死置于军政体系之中,探讨在军政调整过程中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矛盾。在此基础上,研究原属下层军将的杨、李等人在军政调整过程中的作用,展现蜀中义士与四川军政的关系。

一、吴曦伏诛后的四川政局

开禧三年(1207)二月,李好义、杨巨源率军士矫诏进攻兴州吴曦伪蜀王宫,联合吴曦的亲卫李贵击杀吴曦,④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9页。动摇南宋半壁江山的叛乱就此平息,整顿、恢复四川边防体系便是此时的当务之急。首先是功臣义士群体的赏赐和安置。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蜀士立节立功次第》记载:

.武兴之变,立功者,安观文为之主。杨巨源、李好义,倡率忠义,次之。李贵手斩逆贼,又次之。若李好古、安癸仲、杨君玉、李坤辰、张林、朱邦宁之徒协谋举事,又其次也。立节者,陈待制咸为之首,史次秦薰目避伪次之,(原注:大安军军学教授)。……死节者一人,权大安军杨震仲。始终不奉行伪命者一人,成都帅臣杨端明也。⑤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九《蜀士立节立功次第》,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55页。

李心传以政治行为和政治身份为标准,将蜀地功臣分为“立功”“立节”“死节”等类,确为灼见。但李心传只关注到了与诛杀吴曦直接相关的官员,忽略了诛杀吴曦逆党的其余立功将领,所以这份名单有待补充。

开禧三年三月辛巳,知潼川府费士寅诛吴曦部将董镇于广都。⑥汪圣铎点校:《宋史全文》卷二十九(下)《宁宗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515页。同月丁丑,安丙之弟安焕与褚青率军赴利州诛杀吴曦亲信徐景望。⑦脱脱:《宋史》卷四〇二《安丙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89页。同月丁亥,新潼川府观察推官赵彦呐斩吴曦帐下大将禄禧于夔州。⑧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八《丙寅淮汉蜀口用兵事目.吴曦之变附》,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31页。以上四川官僚中,费士寅、安焕、褚青、赵彦呐也属于平叛功臣。

根据补充后的“蜀士立节立功次第”名单可知,吴曦伏诛之后的四川军政体系中,有三个明显的群体:首先是包括安丙和杨、李等蜀中义士在内的诛杀吴曦的功臣,其次是以总领所陈咸、四川制置使杨辅为代表的恪守臣节的四川官僚,最后是剪灭吴曦羽翼的四川臣僚。这三个群体在吴曦之后跻身蜀地高层新贵,他们的政治地位以及人际关系网络是影响四川军政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四川主力军队:兴州屯驻大军的安抚问题。作为当时四川最强军事势力,兴州屯驻大军剩余高级军将的向背以及如何管理兴州大军自然是开禧北伐期间四川军政中至关重要的问题。

诛杀吴曦的蜀中义士原是四川官僚体系中并不显眼的存在。杨巨源与李好义是蜀中义士的主要召集人。根据《宋史》记载:

有游奕军统领张林者,力能挽两石弓,隧将朱邦宁,身长六尺,勇力过人,皆为曦所忌,虽屡战有功,亦不加赏,林等憾之。时林在罝口,邦宁在合江,巨源因与深相缔结,并集忠义人朱福、陈安、傅桧之徒。①.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5页。

曦遣李贵追杀宣抚程松,贵语其徒曰:“程宣抚朝廷重臣,不可杀。”好义知其赤心,可以所谋告之。贵遂约李彪、张渊、陈立、刘虎、张海等,好义又密结亲卫军黄术、赵亮、吴政等。女弟夫杨君玉亦与知……既而君玉与李坤辰者来,坤辰因言丙亦与合江仓杨巨源阴结忠义欲图曦。好义遂遣君玉偕坤辰约巨源以报丙……好义与好古、好仁及子姓拜决于家庙。②.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8页。

蜀中立功义士除了安丙之子安癸仲之外,③.脱脱:《宋史》卷四〇二《安丙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2页。其余功臣均是与杨、李二人结谋,与安丙并无直接关系。二人的传记说明了义士们的身份特征和结盟过程。

李好义,世代武将。祖父李师中以白丁守华州,积官忠州团练使。父亲李定一,兴州中军统制,李好义为兴州中军正将。④.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8页。杨巨源则是以右职被推荐为凤州堡子原仓官,后移监兴州合江赡军仓。⑤.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4页。与他们结识的义士还有游弈军统领张林、隧将朱邦宁、亲卫军诸军士。中军、游奕军属于兴州都统制下属十军中非精锐的两军。统领和正将均是领军的军职名。统领为游奕军的副长官之一,地位低于统制官。⑥.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点校:《宋会要辑稿·职官》三二之四六《都统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835页。正将的规范职名应为“御前某军第某正将”,属于中军下属的数支军队的将领之一,地位低于统领。⑦.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点校:《宋会要辑稿·职官》三二之四五《都统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835页。正将的下一级便是最低等级的队将。虽然目前的史料并未说明杨君玉与李坤辰的具体身份,但是通过现有史料记载并未发现他们在四川军政系统占据重要职位。由此可知,结盟诛吴的核心成员李好义、杨巨源在四川军政体系中属于下层将佐甚至只是军仓管理员,而其余成员的等级也并不显赫,并且颇受排挤,属于边缘人物。正由于义士群体政治地位较低,所以他们才担心“吴曦死后,若无威望者镇抚,恐一变未息,一变复生”,⑧.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8页。从而推戴吴曦帐下伪丞相安丙为起事领袖。推戴安丙也使得杨、李等义士与安丙形成了重要的政治关系。在吴曦伏诛、朝廷封赏尚未下达之前,安丙为权四川宣抚使,而武将义士凭借与安丙的关系,便已经能够参与四川军政决策了。据《宋史·李好义传》和《杨巨源传》记载,吴曦伏诛后,杨巨源、李好义便与安丙商议如何收复关外四州等四川重大军事。因此,身为下层军将的杨、李二人在局势动荡、多方矛盾的四川政局中,最重要的政治信任关系便是与上层官僚安丙的关系。这一点,既使得他们在四川政局中有了政治依靠,也意味着他们在四川军政系统中势力薄弱。

与武将义士不同的是,安丙在蜀的人际关系更为复杂,政治资本也更加丰富。安丙与吴曦渊源颇深。吴曦之父吴挺对安丙颇为赏识,将他从利西安抚司干办公事改任知新繁县。吴曦任兴州都统制时,安丙任随军转运使。吴曦叛宋时,以安丙为中大夫丞相长史权行都省事。⑨.脱脱:《宋史》卷四〇二《安丙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88、12189页。安丙作为吴氏多年的部下属官,又与义士们结盟。这使得安丙在吴曦伏诛后成为四川境内唯一被功臣义士和吴曦旧部共同认可、拥戴的官员。

在安丙的政治资本中,涉及四川最具军事实力的群体:兴州武将。开禧北伐期间,四川宣抚使程松率领东路军三万驻扎兴元府。宣抚副使吴曦率领西路军六万驻扎河池。程松虽然为宣抚使,但是由于宰相韩侂胄的特许,六万西路军由吴曦全权掌控,程松不得干预。①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七《安子文一军政》,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821页。开禧时期,兴州驻军数量,《宋史·吴曦传》记载为七万,与《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有出入。(详见脱脱《宋史》卷四七五《吴曦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813页。)在叛乱后,吴曦对兴州精锐部署包括撤军、收编和抗宋三个方面。首先是撤军。吴曦率六万军从凤州河池撤军至兴州,仙人关外不再驻扎军队。此举直接导致仙人关以外的阶、成、凤、西和四州彻底陷落。其次是收编宋军。四川宣抚使程松听闻吴曦叛变后便逃出四川。由此吴曦顺利接管兴元府三万军,将其整合收编入兴州军之中,成功掌控四川近十万的屯驻大军。②兴州都统制下属十统帅分别为:前、右、中、左、后五军和踏白、摧锋、选锋、策锋、游奕五军。(详见脱脱:《宋史》卷四〇二《安丙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1页。)最后是抗宋。吴曦命徐景望为四川都转运使、褚青为左右军统制,赴利州益昌县占领四川总领所的后勤仓库。又命董镇率军至成都修建王宫,与南宋分庭抗礼。再派禄禧屯戍万州,准备顺嘉陵江而下,与金军夹击襄阳。③脱脱:《宋史》卷四七五《吴曦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813页。

这些军将执行了吴曦降金抗宋的军事行动,由此成为了安丙和南宋中央认定的谋反核心人员,务必剪灭。南宋中央和安丙认为“贼党姚淮源、李珪、郭仲、米修之、郭澄等皆诛之。徐景望、赵富、吴晓、董镇、郭荣、禄禧等皆在外,遣人就诛之”④脱脱:《宋史》卷四七五《吴曦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813、13814页。褚青未被诛杀是因为四川总领陈咸在大安军时,遇到过褚青。褚青有悔意,于是,陈咸派四川总领所的主管文字王釜福、艾可与褚青密谋诛杀徐景望。(详见脱脱:《宋史》卷四〇五《陈咸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389页。)。吴曦帐下心腹武将的伏诛直接影响了兴州军将内部结构。兴州十军中以摧锋、踏白二军最为精锐。摧锋军统领禄禧只率军一千五百人进攻万州,因而被诛。⑤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八《丙寅淮汉蜀口用兵事目.吴曦之变附》,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830页。留守兴州的诸军统领中以留守兴州的踏白军统制王喜实力最强,地位最高。⑥脱脱:《宋史》卷四七五《吴曦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812页。因此,王喜的向背直接决定了兴州屯驻大军是否安稳。吴曦伏诛后,王喜、李好义、杨巨源等人齐聚安丙处。王喜竟欲直接斩杀李好义,幸得安丙从中斡旋方才解救。⑦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页;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200页。可看出此时安丙等人完全无力与兴州军的核心将领对抗。因此,安丙只得便宜权授王喜为节度使,知兴州,并将王喜报为平叛功臣,⑧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200页。才最终换得以王喜为代表的兴州军将的归顺。

综上所述,平定吴曦叛乱包括诛杀吴曦和剪灭其羽翼。前者使得以杨、李为代表的下层边缘的蜀中义士迅速崛起,后者说明兴州旧将王喜等人仍是稳定蜀地的最强军事力量,安丙则是当时唯一可以与多方势力沟通联系的文臣。作为下层军将的杨、李二人在此局势中,虽然是蜀地新贵,但他们能免于被兴州旧将诛杀而且还在朝廷未下旨封赏的情况下参与到四川军政决策,主要是凭借着与权四川宣抚使安丙的政治信任关系得以实现。

二、平叛义士在四川军政系统调整中的作用

开禧三年三月庚子,安丙等人诛杀吴曦的露布送至南宋中央。南宋中央对四川进行了包括清除吴曦残党、安丙统御四川军政以及削弱制衡兴州都统制三方面的军政系统调整。

四川军政调整的三个方面紧凑地集中在吴曦伏诛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首先是派遣宣谕使了解蜀地情况。宋宁宗诏令许奕任四川宣谕使,诏命言:“犒兴州、兴元府、金州诸军钱引各一十道。”①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点校:《宋会要辑稿·职官》四一之一六《宣谕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006页。以犒军为命的许奕将自己认为四川现有的主要问题回禀中央:“徒云犒师,而不以旌别淑慝为指,无以慰蜀父老之望。”②脱脱撰:《宋史》卷四〇六《许奕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268页。许奕认为辨别是非善恶才是四川的首要任务。有鉴于此,南宋中央又命吴猎为四川宣谕使负责“旌别淑慝”。③脱脱撰:《宋史》卷三九七《吴猎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088页。何为“旌别淑慝”?根据《宋史全文》记载,在命宣谕使入蜀后,宋宁宗命四川宣抚司察守节官吏及从伪者具名以闻。④汪圣铎点校:《宋史全文》卷二十九(下)《宁宗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516页。可知,这里的“旌别淑慝”自然不是字面的辨别是非善恶的意思。而是因为“伪命者尚在州县,而士大夫往往持胁从罔治之,说务为阔略”⑤汝企和点校:《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卷十《宁宗》,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80页。,所以宣谕使吴猎的行政任务是与宣抚司一起整治受伪命的官僚,清除吴曦的影响,保证四川地方官僚受南宋中央任命差遣。

宣抚使和制置使是置司兴州、成都分别负责军政和行政民事的两个四川跨路级机构。⑥余蔚:《论南宋宣抚使和制置使制度》,《中华文史论丛》2007年第1辑。对于宣抚、制置二使的改派主要涉及南宋中央和安丙、兴州都统制三个势力,从此过程中可以窥测安丙的政治意图。

开禧北伐期间,杨辅为知成都府路兼本路安抚使。吴曦降金后,杨辅被吴曦贬为知遂宁府。成都府路的相关印信全部由成都通判韩植掌管。⑦脱脱撰:《宋史》卷三九七《杨辅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096页。因此,南宋中央命杨辅为宣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路是为了恢复四川地方人事管理,也是为了清除吴曦影响。但中央此举却与安丙产生了矛盾。安丙在矫诏诛吴之时,自称为四川宣抚使。叛乱平定后,南宋中央不仅只任命他为宣抚副使,更是将杨辅任命为他的上司。不甘屈居杨辅之下的安丙立即奏请将宣抚司一分为二,以摆脱杨辅管制。⑧脱脱撰:《宋史》卷三九七《杨辅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097页。正因为安丙与杨辅矛盾颇深,中央才在四月丁卯召杨辅赴行在,并在此之后只任命吴猎任安抚制置使,不再调整宣抚司的人事。⑨汪圣铎点校:《宋史全文》卷二十九(下)《宁宗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516页。

南宋中央此时对制衡措施持比较慎重的态度,对四川仍是以安抚、恢复为主,并没有采取强制性制衡措施。同时也可以看出,安丙非常重视宣抚使一职。在没有得到中央的授命之后,仍然希望通过分置宣抚司来达到独立行政的目的。另外,正是因为安丙只为四川宣抚副使,所以新任兴州都统制王喜无法兼任宣抚副使。此举改变了此前兴州都统制兼任宣抚副使的军政惯例,降低了兴州都统制的政治地位,将兴州都统制降为宣抚司的下属将领,使得四川军政权力掌握在安丙的手中。

在稳定了四川官僚体系之后,南宋中央与宣抚副使安丙采取了较为强制的分散制衡兴州屯驻大军的措施。徐景望、禄禧等率军叛乱的吴曦死党已被诛杀,留守兴州的吴曦旧部中实力最强的踏白军统制王喜成为了南宋中央主要的安抚对象。

《宋会要辑稿》记载了南宋中央对四川武将功臣的第一次推恩奖赏:

(开禧三年)四月十二日,诏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踏白军统制王喜各特转正任防御使,以三省、枢密院言其与安丙同谋。剿杀逆曦之人理合先次推赏,故有是命。十七日,诏训武郎、兴州驻札御前踏白军统制王喜特除转武兴军节度使、兴州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以安丙言其物谋,谋戮逆曦,备罄忠劳,乞赐优异推恩,故有是命。⑩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点校:《宋会要辑稿·兵》二〇之九《军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029页。

《宋史》《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以及《安丙墓志铭》①蔡东洲、胡宁:《安丙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第162-170页。等文献中并未见王喜与安丙合谋诛杀吴曦的记载。所以,安丙在此将王喜报为同谋功臣是为了获得以王喜为代表的兴州旧将的支持,防止王喜叛乱的权谋之策。南宋中央也将王喜列为第一批受封赏的四川将领,任命为防御使、武兴军节度使、兴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基本替代了吴曦的地位。与此同时,宋宁宗在四月十七日给四川制置使吴猎下御批,命他到四川后与安丙商议设置副都统制一职,将兴州都统制帐下兵力一分为二,互不相统摄。②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点校:《宋会要辑稿·职官》四一之一六《宣谕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006页。吴猎与安丙奏请以前右、中、左、后五军隶属都统司,以踏白、摧锋、选锋、策锋、游奕五军隶属副都统。③脱脱:《宋史》卷四〇二《安丙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1页。都统制在沔州(原兴州),④开禧三年四月己巳,改兴州为沔州。(详见脱脱:《宋史》卷三十八《宁宗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45页。)副都统制在利州,互不相涉。⑤马端临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点校:《文献通考》卷五十九《职官考十三·都统》,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780页。如此,原兴州的踏白、摧锋两大精锐驻军便全归利州副都统管理,兴州十都统的实力就此分散。⑥何玉红:《南宋川陕战区兵力部署的失衡与吴曦之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二十三卷第1辑。而根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载,这个至关重要的副都统,安丙向中央推荐任命的正是蜀中义士李好义,而与李好义相制衡的则是原踏白军统制,新任兴州都统制的王喜。⑦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七《沔州十军分正副两司事始》,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810、831页。王喜自是不愿实际军权被李好义夺走,所以安丙与南宋中央此举使得李好义、王喜二人的矛盾急速加剧。

在制衡兴州军队之后,南宋于五月二日下达后续推恩诏令:

诏进士杨巨源特补朝奉郎,仍赐绯,与通判差遣,兼宣抚副使司参议。成忠郎、中军马军正将李好义特转承宣使。敢勇军士李贵特补武功大夫、遥郡团练使。进士安焕、安蕃特补承务郎。安癸仲特补通直郎,赐钱三千贯。冯兴、李好古等四百一十四人无官者与官,有官者增秩,赏钱物有差。以权四川宣抚使兼陕西河东路招抚使安丙言其各系元与同谋诛戮叛将吴曦之人故也。⑧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点校:《宋会要辑稿·兵》二〇之一〇《军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030页。

这份诏令的推恩名额需要补充。据《宋史》记载,除了杨巨源、安焕等人外,另有诛杀禄禧的赵彦呐也被授予通判差遣。⑨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页。五月二日的推恩诏令才涉及另一重要功臣杨巨源以及其他参与者。这份诏令主要涉及的是功臣的官阶升迁和钱物赏赐,并不涉及兴州军将的调整与安抚,所以在紧急程度上略逊于四月的诏令。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四月十二、十七日以及五月二日的推恩诏令,依据均是来自于安丙的奏言。由此可以认为,安丙上报诛曦功臣包括了以杨、李为代表的蜀中义士和以王喜为代表的兴州旧将。安丙与这两派军中势力并无利益冲突,而是在努力维系四川军政的平衡。

综上所述,在四川军政调整过程中,南宋的主要政治目的是清除四川受伪命的官僚,恢复中央对四川行政官僚的任命调遣,并削弱分散兴州都统制的势力。而安丙最重要的政治利益在于独立行使四川宣抚司之权,并稳定四川军政局势。在这种政治环境之下,南宋中央与宣抚副使安丙以功臣义士李好义为利州副都统制,分散、制衡王喜的势力,再以杨巨源参议宣抚司事宜,试图将功臣义士融入四川决策层,并与兴州旧将相制衡以达到武将势力稳定之效果。然而,正如前文所论,功臣义士的政治资本是十分有限的。因此,在后续收复关外失地的军事行动中,不仅功臣义士与兴州旧将、四川官僚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而且制度规定的政治秩序也与原属下层官僚群体的功臣义士产生了许多冲突,导致他们难以在四川高层军政体系中立足,使得这种暂时制衡局面转瞬分崩离析。

三、收复关外四州与军政矛盾激化

吴曦伏诛之后,杨、李二人与安丙决议出兵收复关外四州。具体安排如下:

杨巨源为随军措置粮运。分遣李好义复西和州,张林、李简复成州,刘昌国复阶州,孙忠锐复散关。①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页。忠义统领张翼复凤州。②脱脱:《宋史》卷三十八《宋宁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44页。收复关外四州的武将中,除了李简史料记载不详之外,其余将领中,杨巨源、李好义、张林三人是参与诛杀吴曦的蜀中义士,孙忠锐在吴曦被杀后为权兴元府都统制,张翼为地方武力忠义人统领,只有刘昌国是王喜的心腹,属于兴州旧将。③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200页。收复四州的人员构成说明安丙有意减少兴州旧将领兵之权,抑制兴州旧将势力。

在收复任务安排完毕后,第一份南宋中央推恩诏令才到达四川。杨巨源对平定吴曦叛乱的军赏诏令产生了明显的质疑与愤懑。据《宋史·杨巨源传》记载:

先是,奖谕诛叛诏书至沔州,巨源谓人曰:“诏命一字不及巨源,疑有以蔽其功者。”俄报王喜授节度使,巨源弥不平。时赵彦呐以在夔诛禄禧得州通判,巨源曰:“杀禄禧与通判,杀吴曦亦与通判耶?”以启谢丙曰:“飞矢以下聊城,深慕鲁仲连之高谊;解印而去彭泽,庶几陶靖节之清风。”又遣愬功于朝,而从兴元都统制彭辂乞书遗韩侂胄。④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页。

杨巨源不满的地方有三:1、没有在首批推恩诏书中获得封赏,怀疑有人掩盖他的功劳;2、没有参与诛杀吴曦的兴州将领王喜却升任节度使,地位高于他;3、他竟然与只剪灭吴曦党羽的赵彦呐同为通判。南宋中央的恩赏安排既是为了稳定王喜,也是按照相应制度进行的。首先是与赵彦呐同为通判一事。赵彦呐诛杀禄禧之功虽然逊于杨巨源,但赵彦呐原本便是潼川府观察推官,杨巨源只是无品阶的监合江军仓官,二人起步有较大差异。且杨巨源又特进正七品的朝奉郎兼宣抚副使司参议官,可以直接参与四川最高军政大事,职位不可谓不重要。因此,此处推恩并非不明,杨巨源的获赏明显重于赵彦呐。其次关于掩盖功劳一说。在四川军政系统的奏报制度方面,据曹家齐考证四川宣抚司使用的是黑漆白粉牌,兴州军政文书传递至临安行在,短则25日,长则可能两月有余。临安向兴州传递御札诏命的时间最短也要18日。⑤曹家齐:《南宋朝廷与四川地区的文书传递》,《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第186-188页南宋朝廷褒奖王喜的四月诏书与褒奖杨巨源等人的五月诏书中间只有19天的时间,在这时间内,安丙无法做到先隐瞒杨巨源功劳,再奏报请旨封赏杨巨源功劳。且据史料记载,这种军政文书传递情况不仅四川宣抚使、制置使以及兴州、兴元府、金州都统制十分了解,而且包括宣抚司、制置司属员,参赞军事等官员也是十分清楚。⑥曹家齐:《南宋朝廷与四川地区的文书传递》,《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第186-188页。杨巨源对安丙心怀芥蒂也因为他原来只是作为监管军仓的下层官吏,所以对四川与中央的军事奏报制度完全不清楚。

在怀疑与愤懑之下,杨巨源却也得先佯装答谢安丙,并以“鲁仲连飞矢下聊城、陶渊明归隐田居”这两个典故向安丙表明自己“吾与富贵而屈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⑦司马迁:《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978页。的清高志向。在此之后,杨巨源只得私下请求之前与他没有交集的兴元府都统制彭辂替自己向韩侂胄诉功。但彭辂不但没有替杨巨源上书,反倒是“阳许而阴以白丙”①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页。。杨巨源的状况展现出作为一个下层官吏骤迁到四川跨路级别的军政体系之内,因为对政治制度的隔膜和对自己大功的自负导致他无法适应且在政治上并无援引。

在推恩诏令事件之后,孙忠锐②魏了翁:《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五《太常博士李君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08页。收复大散关失利,安丙命孙忠锐还兴州,欲废之。又命杨巨源偕蜀中义士朱邦宁率兴州军两千前去凤州策应。而杨巨源却在孙忠锐出迎友军之时,暗藏刀斧手,擅杀孙忠锐。③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页。孙忠锐曾权兴元府都统制,杨巨源凭个人好恶擅杀四川高级将领,引起四川其余地方将领的猜忌。一时间,对杨巨源的告发不断。“或言巨源与其徒米福、车彦威谋为乱,丙命(王)喜鞫之,福、彦威皆抵罪。正将陈安复告巨源结死士入关,欲焚沔州州治,俟丙出则杀之。丙积前事,因欲去巨源,然未有以发也”。④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页。杨巨源不懂地方与中央军政文书制度而与安丙产生嫌隙,失去了当时四川最高军政长官安丙的信任。之后又以个人喜好而擅杀四川旧有高级将领引起其余将领对他告发不断,但安丙目前仍未决定对杨巨源采取制裁措施。这既说明安丙仍以稳定四川军政为重要任务,同时也表明安丙并无杀杨巨源夺取功劳的行为。

然而,杨巨源在接管凤州军事之后,与金朝凤翔都统使军政文书往来中,却自称四川宣抚副使,并加盖宣抚副使参议官官印。⑤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12197页。金人将此类文书送至安丙处,最终使得安丙决定召回、审理杨巨源。虽然杨巨源辩解自称宣抚副使是为了诈骗金军,但是在彭辂等四川军将的怂恿下,安丙仍将杨巨源送至阆州狱。然而在半路上,杨巨源便被军校樊世显杀害。⑥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杨巨源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96-12197页。

同为蜀中义士的李好义,在经过吴曦之乱以后,也进一步参与到四川军政之中。吴曦伏诛之后,李好义便建议由他收复西和州,而吴曦旧将王喜则因担心李好义等人借收复失地而势力坐大所以力争不可。两相争执不下之时,安丙表态支持李好义出征西和。⑦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200页。此时李好义争战西和所凭借的军事力量仅为四川忠义人以及蜀口民兵,由独头岭进军,攻下西和州,以至金将完颜钦逃去。⑧脱脱:《宋史》卷四〇二《李好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200页。在此之后,南宋与金朝对战略要地大散关展开了反复争夺。⑨.《金史》卷十二《章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0-281页。此时,四川宣抚副使安丙再一次选择重用李好义,遣李好义过秦川边界,进攻秦州,围皂角堡,但因术虎高琪率军来援而败。⑩.《金史》卷十二《章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1页。随着李好义逐渐积累军功,实力逐渐增强,一支与吴曦、兴州无关的军事势力也逐渐成长起来。安丙便以李好义为制衡兴州旧将的重要力量,将他推荐给南宋中央,担任利州副都统制,掌管原属王喜的兴州军精锐五军。

五月庚子,南宋诏令李好义为副都统制。⑪脱脱:《宋史》卷三十八《宁宗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45页。这一任命使得一向反对李好义掌军出征的王喜更加不满,兴州旧将与蜀中义士的矛盾因为军政制度的调整而愈加激化。导致出现了王喜佯装听从诏令,将自己军中心腹刘昌国派遣至西和州,供李好义差遣。但就在李好义迎接刘昌国的宴席上,刘氏竟公然将其毒杀⑫。

杨、李作为制衡兴州吴曦旧部的重要人物,他们遇害说明了兴州武将对义士功臣群体的抵制与排斥。杨、李二人虽然通过军功骤然擢升到四川高层官僚群体之中,但他们仍然游离在四川地方军政制度之外。安丙以及南宋朝廷此时虽然暂无实力剪灭王喜等跋扈的兴州武将,但通过不断提拔蜀中义士、组建忠义人军队,对以王喜为代表的兴州都统制进行了不断的打压和调整。《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载:

命下而好义已死,乃用王喜为之。盖王喜专兵,宣司欲杀其权故也。俄喜罢去,宣司将移司益昌,方以李贵自卫,乃奏副都统制自河池移司利州,贵自中军统制官升充副都统制。未行,副宣抚移知兴元府,复命贵为兴元都统制,而蕲州防御使朱邦宁代之。邦宁,本杨巨源所结约者。明年夏,利州诸军因教罢忽出城刈民麦,弥亘三十里,殆无孑遗。因遣邦宁急出弹压,杖杀为首者数人。总领官陈逢孺大惊,命大军仓人以官麦五斗贷之,众乃定。安公闻之,乃遣使逮邦宁,数其罪,降为沔州中军统制,遂以知天水军张威代之。(嘉定三年五月事也)自是沔司事权稍杀矣。①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七《沔州十军分正副两司事始》,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810-811页。

朝廷与安丙对沔州(原兴州)军力的分解持续到了嘉定三年(1210)。在此期间,因参与诛杀吴曦而获得擢升的蜀中义士仍然起到制衡兴州武将的作用。四川宣抚司虽然有移司利州或兴元府的情况,但是与杨、李同属功臣义士的李贵相继担任利州副都统制、兴元府都统制,受宣抚司直接调配。另一位义士功臣朱邦宁以及四川边缘将领知天水军张威相继担任利州副都统制,也是起到分散制衡兴州武将的作用。由此可知,安丙以及南宋中央的意图是支持包括李好义、朱邦宁等义士功臣以及张威等边缘将领为新兴军事将领,对桀骜不逊却又实力强劲的兴州军将进行制衡。

杨巨源、李好义二人作为下层新兴军士的代表,他们进入四川高层军政体系之后所面临的政治任务包括制衡兴州军将和领军收复关外四州两方面。前者使得他们与兴州旧将产生严重的利益冲突,后者不仅激化了原有的政治冲突,而且使得他们的政治威望大幅上升,引起旧有军将的猜忌与倾轧。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杨巨源、朱邦宁等义士,他们本身是四川下层军将,骤然擢升之后,因为对军政制度了解不足并且以个人好恶为政治行为的准则,导致与最重要的支持者安丙产生嫌隙,失去了与上层官僚的信任关系,这对于超擢速进者来说便意味着失去了获得权力再分配的机制。②侯旭东:《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下)》,《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122页。在出现危机之后,缺乏政治资本,不仅无人援引而且缺乏基本的政治诉求途径,最终因下层军将的身份和资历陷入困境,引发了致命的政治危机。

四、结语

下层困境是在军政体制调整过程中,由于下层军将、官吏满足了军政调整需要而由上层官僚举荐、皇帝诏令确认超擢进入地方或中央决策层,但因军政矛盾冲突,其本身政治资本不足、与军政制度格格不入而引发的政治困境。下层人员的超擢,在程序上符合封赏的制度要求。但是,制度程序的合法以及顶层设计的支持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被军政体系接纳,也不意味着他们能够适应地方制度的要求。作为速进者,仅有军功的蜀中义士政治资本薄弱,支持者甚少。作为下层擢升者,他们对四川军政制度了解不足,个人的政治行为与政治制度格格不入,从而激化了政治矛盾,失去了上层官僚安丙的信任与支持,以致于在四川军政体系调整过程中难以适应,无法掌控局势,直至被倾轧陷害。

在军事或政治的调整时期,下层群体或因建立军功、或因私人关系而骤迁速进。这种非常规的升迁途径将满足军事或政治需求的下层、边缘人物骤然引入到军政调整的中心,致力于新的政局。例如,唐代王伾、王叔文等人因唐顺宗的信任而骤然升迁,虽欲改革军政,制衡宦官,但却因失去原有的君臣关系,政治资本不足而被掌兵宦官贬斥驱逐。韩愈在《顺宗实录》中,也将王伾、王叔文等人称之为“侥幸而速进者”①韩愈撰,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980页。。

对于下层群体来说,一时显赫也意味着置身于新旧交替的过渡政局之中。上层官僚甚至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与支持成为了他们最重要的依靠。这种信任型关系在官僚体制内成为一种结构性的存在,是威望、资源、权力再分配的机制,给予了下层官僚一定的政治地位。②侯旭东:《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下)》,《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而下层官僚本身的政治局限性激化旧有势力的排斥,引起原有官僚或军事体系的联合倾轧。当信任型关系破裂或者上层官僚、皇帝不在时,关系波动便导致骤然擢升的下层官僚失去了政治依靠。这种下层困境不仅反映了军政调整时期,政局内部各方势力的矛盾所在,而且也体现出下层军将在获得超擢升迁之后,自身与政局、制度有着多种复杂矛盾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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