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娟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65)
“幽暗意识”的概念最初由学者张灏在《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书中提出,他将“幽暗意识”作为“自由主义”的特殊思想层面,并基于基督教原罪论深化了人类存在与发展的危机感和罪恶感。在他的观念中,“幽暗意识”被定义为人类潜在地“发自对人性中与宇宙中与生俱来的种种黑暗势力的正视和省悟”,“这种幽暗意识以强烈的道德感为出发点”,在发掘生命的“罪恶”与“遗憾”的过程中往往表现出一种“批判和反省的精神”。①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4页。在该书中,张灏所理解的“幽暗意识”一方面体现出对民主和自由的重视及对权力的高度警惕,另一方面针对人性普遍堕落性提出了掷地有声的质疑和哲虑。这种“幽暗意识”是在大的时代背景之下对社会至人性由表及里的危机探索和思想挖掘,它不再拘囿于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忧患思考,而是更多地站在未来维度上对人类自身发展的危机提出申饬。张灏的“幽暗意识”说审视了中国的传统,认为“人性幽暗”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思想乃至哲学界都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只是学说呈现出显性与隐性两种特征。而当下的科幻小说创作所展开的思想实验大多也涉及了对人类人生的缺陷和阴暗面的警觉和批判,即作家通过对未来世界的想象和架构,使人类洞察隐藏在现实表象之下的深层逻辑,并以现实主义为基调表达了对未来科技世界的关切和忧患。因而在他们的书写中,“科技与人性之间的胶着”成为了他们的主题偏好。这种对高科技时代下人类生存空间和情感状态的审视与反思,在本质上非常贴近乃至契合张灏所提出的“幽暗意识”说,即二者都是对人类在不同场域中所表现出来的善恶、欲望的流变、情感的缺失,对过去的、正在发生乃至未来的人世间所存在的缺陷与罪咎进行了一个深度的阐释、解读和预知。因而,将张灏的“幽暗意识”说应用于科幻领域,同样也具有阐释人类生存问题的效力与合法性。以“幽暗意识”为解读视角来切入未来科技时代人类生存空间变化、人类情感世界构建以及未来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问题,将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对世界未来走向的深思与展现。
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一书从时空架构、情感旨趣、哲理忧思等方面都体现出了这样一种科幻“幽暗意识”①尽管到现在《国王与抒情诗》都没有得到作为科幻小说的明确的纯粹的定位,但李宏伟在该书中的“世界”构建与人性诘问非常符合科幻的设定与“幽暗意识”泛义上的定义。:他通过诘问“凡人如何不死”构建了“2050”这样一个即将到来的“共同意识体”世界,在他的设定中,主人公“国王”与“抒情诗人”的内在矛盾通过对诗人之死迷雾的不断拨开而被不断放大,这迫使着读者不断思考与反省人类及人类自身的价值。他真实而尖锐地揭示了现实世界中人类的理想、希望、恐惧以及对迅猛发展的时代的压抑感和紧张感。对现实的深度关怀使他有了创作的初心,诗人、哲学家、小说家的多重身份又使他的创作不仅多了审美层面的构思,还融入了对“现实”的深度思虑,这思虑不仅依托于当下的“现实”,更充溢着对即将到来的“现实”的感知与预判。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的写作从来都是“关乎现实”,乃至仅“关乎现实”的,“现实”对他造成的“刺激”与“感召”,他必须以具体的文本创作来“回应它”。至于《国王与抒情诗》一书,则是其为了廓清自己“看到的现实的胚芽或庞大身影”,“并指认给愿意看的人看”而创作出来的作品。②李宏伟:《李宏伟:我视自己为“现实作家”》,《中华读书报》,2017年5月17日。他的这番言论颇有些未来现实主义的意味,但总而言之,李宏伟的这篇小说是挣脱了传统小说家经验写作的窠臼,而以未来视角来放大人类在信息时代可能面临的真实困境,在彰显人性的“幽暗”之外,也对人类生存处境做了很多隐喻性和哲学式的表达。
张灏的“幽暗意识”说,一方面,以基督危机神学为例分析了权力对人类生存本身造成的威胁和影响;另一方面,通过对儒家传统文化中“圣王”理想的再剖析,认为传统中国社会政治的终极理想带有乌托邦主义倾向。而这种“幽暗意识”迁移到科幻领域,则将人性的矛盾转换成了科技与人性的矛盾。那么科技在未来社会的权威如何?人类生存空间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依托科技所构建的人类社会是否会带有极权主义色彩?未来社会人类在享受着科技成果的同时又是否仍能保持着独立思考的能力与自由发展的权益?这些问题都可以在李宏伟的书中找到一个解读的侧影。毫无疑问,《国王与抒情诗》中的时空架构探讨正说明了它是充满想象力和实验性的作品。李宏伟基于人类学和技术主义的现实经验,以科幻和推理的虚构形式描摹出了“2050年”这样一个不远又不近的未来信息时代的版图,通过“国王”与“抒情诗”即科技与人性的胶着勾勒,不仅呈现出了技术主义时代文学的危机和失语,更是探讨了科技发展背后人类所面临的生存空间的另类窄化问题。
李宏伟在该书中所架构的时间点是“2050年”这一即将到来的未来,在这个时间点下社会运行的是帝国信息时代的“意识共同体”“意识晶体”“移动灵魂”三位一体的体系机制,而人类在该机制下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小说第一部分《本事》便围绕黎普雷对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宇文往户之死的探秘行动而展开,主人公在揭秘的过程中逐渐展露出了帝国机制垄断式的运行特征,揭示了隐藏在宇文往户之死背后的帝国的野心和企图,作者也借此对人类在信息技术时代的生存和繁衍提出了新的形而上的哲思。而这种哲思和这种如此靠近当下的时间设定正显露出李宏伟传统忧患意识的一面。传统的儒家文化基于对道德理想主义的反照,往往对现实世界有很深的遗憾与疏离感,认为这世界随时隐伏着危机和忧患,是不圆满的。李宏伟对即将到来的人世的警觉使他将即将到来的未来世界设定在“2050年”,并在《附录》中描绘了五个未来科技时代人类日常生活片段,进一步补充了除“本事”主线之外,人类普遍因自我欲望而陷入不可阻遏的灵魂劫持事件,暗喻着即将到来的巨大信息时代所潜伏着的价值失真和个体灵魂陨落的可能性,正如他自己所言及的那样“未被普及的未来正是我们的现实”。此外,他在《提纲》中对黎普雷《面向死亡的十二次抒情》的书写也体现了他对即将到来的“2050年”的忧虑。这些抒情诗歌乍读之下稍觉混乱而无序,情感恣肆而无所收,实际上是李宏伟在借黎普雷之口来表述自己对于抒情诗人之死的感伤和吊唁,诡谲而幽暗的诗句暗喻着文学的危机和个体独立情感的倾泻难题,杂乱却不失力度。李宏伟以“2050年”为警戒线对未来人类世界所遭遇的危机进行了假设,以充满深情和哲思的艺术架构和幻想,为我们提供了其“幽暗”笔触下对于人性和科技的思考维度——尚未普及的未来时代人类的理性与浪漫该如何在科技的罅隙中获取并行的生长空间。这种“‘忧患意识’是幽暗意识的前驱”①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59页。,它是李宏伟自身已经意识到当下处境的险恶和困难而产生出来的风险预知情绪,它体现出了李宏伟的人文情怀与文明关切意识。
李宏伟的“幽暗意识”不仅体现在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社会的忧虑和想象,更体现在对科技所带来的新权威意识的危机预设。在《国王与抒情诗》中,诗人宇文往户的猝然离世是激励着主人公黎普雷展开解密行动的核心事件,这是由一封神秘的邮件所引发的一场关于“共同意识体”时代科技垄断与人类权力关系的奥秘探索。在这个探索过程中,作为掌握意识共同体技术的公司掌权者,似乎“国王”已经取代了“国家”的概念而成为未来社会的“执法者”和“独裁者”,任何意义上与“国王”相违背的意愿都需要受到他的追究和制裁。在这种信息体系下,人类的生存空间看似因为“国王”理性科技的发展而无限拓展,但实际上“国王”的出现正是消融了人类个体存在的特殊性所在,人类的生存空间在科技的无限发展之下正走向一个被不断限制和窄化的“边缘”地带。“国王”伪装成造福人类实现永生梦想的“建设者”形象,实际上是在利用科技的发展而实行了一种隐性的“规约”与“制裁”,乔伊娜的屈服、阿尔法的辩论都无一不体现出所谓“国王”在打着科技永生的幌子在实施个人独断行为。在这一环节中,黎普雷与死去“国王”和宇文往户在意识共同体世界见了面。在这部分书写中,作者不断放大着“国王”与黎普雷在诗与抒情、死与永生问题的认知矛盾,在侧面也显露出了作者体察人类“幽暗意识”的一面,即对尚未到来的死亡,人类从内心深处衍生出的恐惧使他们追逐永生的可能性,“共同意识体”世界的构建显然是以牺牲文字文学的抒情性为代价,人类如何在科技的专断可能性和自我生存的超越性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向来是一个亘古的难题。作者将这难题放置在即将到来的“2050年”,即是在警示着我们要注意和审视人类内心潜在的“幽暗意识”所导致的人性迷失和自我发展权力丧失的风险。
总而言之,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一书的“幽暗意识”渗透于其设计的环环相扣的文本形态及故事情节中,在这一静一动的形式构建中,作者完成了探索科技与人性胶着的思想实验,提供机会让我们在这个幻想世界内衍生出对“此岸”世界的思考,这便是科幻的魅力所在。正如斯科提亚所言“科幻小说家是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实验的专业制造者,不管他是在考察一项新的科技发展所引起的局部后果,还是在考虑一种社会潮流的更为宽泛的影响”①托马斯·斯科提亚著,陈芳译,刘钝校:《作为思想实验的科幻小说》,《科学文化评论》2008年第5期,第72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宏伟在《国王与抒情诗》中对“时空”和“权力”的“幽暗”架构对当下现实的指认和预判是极具思想价值的。
张灏的“幽暗意识”说是以双重人性论为基点展开的对于德性与政治的考察,王德威则是倾向于借用“幽暗意识”重回文学的立场,在对善恶二元论进行批驳之后更多地看到了正在崛起的科幻文学的魅力。他认为“幽暗意识可能是当代中国科幻作家给予我们的最好、最重要的礼物”,这种敢于突破传统主语话语、自愿边缘化的“幽暗意识”的存在,不断启发着我们对“庞大的宇宙和星空”所释放的“能量”展开漫无边际的想象和思考,这种思考不再仅限于是民族国家意识层面的“感时忧国”情结,而是更为广泛、深入地对浩瀚无垠的宇宙时空的发掘与审视。与此同时,科幻作家这种“幽暗意识”还在不断“探溯和想象人性最幽微曲折的面向”,使我们能够在作家架构的宇宙世界中体察到当下人类的情感缺失和人性弱点。②参见《科幻文学:让中国故事成为世界性语言》,《文学报》2019年5月9日。李宏伟在写《国王与抒情诗》时也倾注了相当大的“野心”,他在构建着新的未来世界的同时也在不断思忖着人类在面临着传统文化与科技相剥离时人类情感世界的走向问题。他的“幽暗意识”不仅体现在对代表着文字文学本身在未来社会发展遭际的预设,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针对未来人类世界可能遭受的传统文化精神的丧失及人类普世情感的弱化危机提出了深度的警示。
文字之意最早出自于《史记·秦始皇本纪》:“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是说秦始皇将统一文字作为统治天下的手段。实际上文字作为记录发生史、交流思想和承载语言的重要方式,有着源远流长的变革历史,但其根本属性仍属于传递信息或思想的符号,它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得以传承的重要方式。
但在《国王与抒情诗》中,作者所构建的信息帝国背景下的文字的功能和效用不但没有得到重视,甚至遭到了“国王”的敌对之感。“国王”认为人类的永生、个人不朽的实现必然要以消亡语言文字为代价。“国王”眼中的文字不值一钱,甚至认为文字的存在会阻碍着人类的“永生”理想的实现。他认为文字自身的抒情性会造成个体的差异性,感知力的提升只会消耗人类“同一意义上的不朽、不死”的能力。在国王的“集权”意识中,他潜在地认为自己的认知即代表着所有人类群体的认知,“取消语言的存在”是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一步,因为没有人可以承受被遗忘和被落下的孤独与风险,也没有人可以抵挡与他人深度关联借此实现永生的诱惑③参见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04页。。于是帝国逐渐将信息的传播融于“意识共同体”“意识晶体”“移动灵魂”三位一体的体系之中,借科技层面的信息共享来消弭文字的意义,进而实现对人类精神乃至灵魂的控制以达到所谓的“永生”境界。文字虽遭到排斥,但是将文字沉淀的底蕴彻底消除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科幻文的设定套路也正在于此——永远存在与未来主潮相悖的“游手好闲者”来揭开常规故事的新序章。宇文往户和黎普雷就是这样游离在智能共享体系之外的“游手好闲者”,他们当中一个是自由创作的作家,日常爱好就是喜欢与文字相处,并渴望在阅读和发现文字的过程中感受自我情绪的生长。在宇文往户的心中,与书本的相处,就是与文字的相处,每一个字都等同于是一个物种、一个民族,都是不可消失灭绝的存在;另一个则是供职于古老的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偏爱的是文字归位的满足感,他将收集文字作为自己的日常爱好,认为将一个个陌生字重新归置到它原本的位置会给自己带来一种情感和生命的充实感。他们都是这个迅猛发展的信息技术时代的“拾荒者”,他们捡拾的不仅是时代残留或淘汰的书籍和文字“垃圾”,更是书籍和文字“垃圾”背后所蕴藉着的巨大的情感能量和生存体验,但是可惜的是文字在那个机械复制时代确已经属于过时之物,格格不入的文字作品残留着一些过去时代的温度,但到底也只是对往事难以回首以及无法砥砺前行的凭吊和叹息。①参见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08页。那么,李宏伟在该书中设定的“文字”究竟象征着什么?是个体意志抵抗信息帝国的锐利武器,还是对人类信息文明的潜在担忧和困惑?亦或是对人类内在灵魂的深度诘问?李宏伟在书中以文字为隐喻,塑造了后现代都市游离与拾荒并存的抒情者的形象,他们珍惜文字的意蕴和价值,坚持自己的个性和自由而不受权利和他者意志的掌控,但是另一方面他们迫于强大的威权和众人欲望所趋而无法实现对文字的守护和传承。科技与文字的抵牾是李宏伟在这部作品中所预设的未来信息时代的重要母题之一。
何谓“抒情”?《说文解字》中“抒”的批注是“挹也。从手予声”,“挹”即缓也;而“情”的批注是“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段玉裁将其解为“董仲舒曰:情者,人之欲也。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礼记曰: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不学而能。左传曰: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孝经援神契曰:性生于阳以理执。情生于阴以系念。”②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02页。因而所谓抒情,一般而言有舒缓情思,表达情感之意,指通过话语组织象征性地表现个人内心情感的文学活动,反映的是个体对外在世界的情感释放和审美改造。
在《国王与抒情诗》中,“抒情”之于“国王”,是为人类自作主张的潜伏危机,是通往永生道路的铜驼荆棘,是个体生命融于意识共同体的顽固滞碍。在李宏伟的信息时代的设定下,“国王”一直将文学视作为是人类进步发展的“障碍物”和“绊脚石”,抒情就像是通往人类永生的“诅咒”③参见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75页。;而“抒情”之于黎普雷而言,则是一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来反抗世界的锋利刀刃,是一壶在死亡之外体验生存快感的灵丹妙药,是一个悬在日常生活影子里的长鸣警钟。黎普雷在不断揭开诗人之死的真相的同时也在不断反省着“抒情”在这个帝国时代的价值和意义,他认为“抒情”是人类勇于表达自我、对待世界的普适方式,不管是个人还是整体人类,不回避、不逃脱现实的真相和死亡的到来,直面生活的残酷与人性的深度,便是“抒情”的意蕴所在。“到了这里,我就是鞑靼,我就是宇文往户”④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61页。,黎普雷的这番审视实际上也映射了写作者对于“抒情”的态度指向——抒情是人类卫守自己精神疆域的最后一道防线。李宏伟通过“国王”与抒情诗人截然不同的抒情观的胶着来探讨抒情在未来社会的空间性和合理性,尽管诗歌的力量在未来信息社会发展的走向或将成为一个无疾而终的傀儡之身,但李宏伟仍然想要通过这部作品来警示目前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的危机感和衰落之势,他的意图在于借抒情诗的“长矛”以刺中信息时代情感的失落和个体的荒芜。这正如黄德海所言,“‘抒情诗’”并非只是简单的情绪的宣泄与抽象的爱恨表达,它更多地指涉为蔓延心智的瞬间集中,散乱情志的刹那聚合、尚未被创造出的存在、从未被体验过的情感、不曾被照亮的心理暗角,并非理性的退场,是理性与所有感知加速运作的产物。快到疏忽,人们忘记了酝酿过程。无中而生的有情,对准那个时代人类的普遍困境,人人翘首以盼的抒情之诗”①黄德海:《驯养生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45页。。人人或许并非翘首以盼抒情诗歌的诞生,而是自我意识的再度觉醒和对个体认知的重新发现,高科技时代的人类自我情感如何与传统文化镶嵌仍是亘古不变的人文话题。
在张灏的观念内,“幽暗意识”涵盖并超越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所含有的洞见:一方面,他认同马克思将外在的社会制度作为人世忧患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另一方面,他却无法认同“异化作为忧患的根源可以根除”,进而人间实现一个完美的社会。因为人类文明的发展,除了外在制度这个源头,也可种因于人内在的罪恶性。人是生存在两级之间的生物,人的生命就是在这理想与阴暗、神性与魔性、有限与无限的混杂两极中挣扎与摸索的过程。②参见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67-68页。人类的文明该往何处去也一直成为了“幽暗意识”所诘问和思索的问题所在。
在李宏伟的书写中,“凡人如何不死”一直都是小说的叙述内核,他对该问题的不断诘问实际上也体现出“幽暗意识”中对于人类文明走向的思考与探索。在他的阐释中,“国王”在追求这个极致真理时将重点放在了“不死”之上,因而他追求的是个体意识消除之后的生命永在,借取消语言文字的抒情性来消除死亡对于人类的意义,帝国运作目的的直接现实性导致了人类共同意识体之下的个体独立性的丧失,使人类陷入自我迷失的围城之中,混沌不知,不出不死。而小说中宇文往户则是帝国先锋实验下的一个牺牲品,他殚精竭虑为帝国意识共同体的建设发展筹谋划策,却遭到了帝国的反叛和指摘,他壮丽的抒情长诗《鞑靼骑士》、他生前所作的一切召唤乃至他最后的盛大而肃穆的葬礼都无不带上了末日悲情色彩。“葬礼就是挽歌,宇文先生以这种方式为人类文明送葬。骑士当然死于绝望,未来世界不需要骑士,更不需要骑士精神,他只能绝望中自尽”③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34页。。宇文往户的自戕是一种英雄主义式的自渡,一方面显示出了自己对强大帝国理性压抑的叛离,另一方面又企图通过自己的死亡来唤醒黎普雷等人尚未泯灭的抒情内心,唤醒他们个体的独立意志,以寻求真正意义上的情感“永生”。
实际上,倘若换一种思维方式,我们将“凡人如何不死”的重点放在“凡人”上,或许会出现新的合理解读:“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凡人越接近死亡才越能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凡人因为抒情才有了吟唱灵魂的价值,方在宇宙万灵中显示出其不朽而灵动的一面。在此处的“抒情”并非仅是诗学意义上的自我情感的缓解和表达,更多的则是在哲学意义上对人类感知转向和抵抗姿态的剖析和解读,“‘抒情诗’在小说里面泛化了,它不是诗学意义上的。但就本质而言,我认同‘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这一说法,人的激情只能作用于自身,人唯一可做的不过是自我安慰、相互安慰,也可以说,人的一切行为都是抒情,抒情也是人之为人、人区别其他物种物品的唯一要素。有价值的诗、小说、艺术,无外乎对存在及其困境有新的洞彻,找到了准确的方式将它吟唱出来。这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总得吟唱,吟唱就是价值,是并无用处的有所作为”①李宏伟:《李宏伟:我视自己为“现实作家”》,《中华读书报》2017年5月17日。。吟唱的价值就是“不死”的真谛,人类的孤独、焦虑、欲望、不安、罪孽并不都能倚靠科学技术而得到宽宥,人尚有情感的温度,才不会沦为机械化的傀儡,才不会失去本真灵魂,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凡人不死”。
此外,李宏伟此部作品的格局就在于他对于“国王”与“抒情诗”的矛盾关系处理并没有陷入纯粹的二元对立的窠臼之中,而是保持着强烈的辩证性思考和解析。“国王”与“抒情诗”之间是一种相辅相成、相互倚靠的关系,尽管二者立场不同,但是在究极宗旨上仍存在相似性,即对“人类整体命运和生存处境的深刻洞见”,这也是本书的“幽暗意识”所在。小说的时间设定在即将到来的“2050年”,那个时代的帝国消弭了文字的价值和意义,“代表的是一种极致的、整体性的理性主义,而抒情诗则隐喻着个体本位的人本主义”②洪治纲、王振锋:《谁在劫持我们的灵魂——论〈国王与抒情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第8期,第44-57页。,但并不是说二者的存在就是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二者更像是“人类之两翼”,指导人类未来之路的前行,但是最终“飞往何处去”,小说中没有明确的指示。人类李宏伟自己就这一问题曾经给出过解释:身处“此时此地”的我们无法逾越时空的桎梏,我们的经历、体验、感知构成了我们“切身的现实”,让我们无从叛逃,但如何以自我的哲虑和忧思来关照当下的现实是我们可以选择的路径。“每个人对此会有不同的答案、独到的体验”。而他之所以展开进行这样一个创作,正是因为“现实”的某一个瞬间“触动”了他自身,当他思忖着的现实魅影在当下语境中无法获得解答时,他便想要“尝试着往远处退或者把这一点放大”,这种想要“传递那份触动”的强烈愿望便构成了他小说创作的动机。他自言这种对“现实”发展的未来预设和情感指涉“有着浓烈的一望而知的虚构色彩”,但这种“失真”并不影响他在当下语境中对科技与生活关系的审慎与批判的态度。③参见李宏伟:《李宏伟:我视自己为“现实作家”》,《中华读书报》2017年5月17日。而最终人类的文明该往何处去,李宏伟虽没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小说的开放式结局或许能够给我们一些新的启发和追问。在小说末尾,“国王”与宇文往户虽承认了黎普雷是作为新国王的不二人选,但黎普雷最终的抉择是什么,作者并没有给出明确表达。小说是在新国王接任仪式的倒计时声中落幕,这不仅照应小说的开头,又给读者设置了一个新的悬念:那么黎普雷究竟是选择继任还是会拒绝成为帝国的傀儡,倘若继任了黎普雷是会延续帝国的运行系统,还是打破前任国王所创造的帝国人类不朽的神话?在这之后,故事应当怎么样发展下去?这样的悬念设置不免会引发读者的诸多猜想和追问,而这正是李宏伟的“幽暗”叙事所要达到的目的所在,即通过“永远的追问”来不断审视在当下和即将到来的未来人类所面临着的潜伏罪恶和价值失落的风险。因而,我们或许可以说《国王与抒情诗》是一部关于信息技术和智能技术双重驱动下的人类社会发展状况的预设之书,是一部思考未来信息时代个体独立性与现代科技性的哲理之书,是一部渗入人类灵魂深处较量的“幽暗”之书。
本文基于张灏提出的“幽暗意识”说,站在科幻创作维度提炼了其中关于人类在科技时代的生存空间发展、传统文化与人类的情感世界构建、人类文明该往何处去这三方面问题。而作为文风独特的青年小说家,李宏伟他的《国王与抒情诗》一书无论从时空架构还是情感表达抑或是哲学思考,都无一不闪烁着“幽暗意识”的微光:首先,作者将小说所构建的时空设定在“2050年”,即将到来的未来世界的“迫切感”显示出了作家关照当下社会的忧患意识,而“国王”所代表的科技社会发展背后则孕育着新的权力集团的形成,这在另一种层面上是对人类的生存空间的规约与挤压;其次,“文字”与“抒情”作为小说的关键词,潜在的隐喻之意显示出了作者对未来人类情感世界的危机预设,“文字”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文化传承之瑰宝,而“抒情”则是建立在“文字”基础之上自我表达和独立意志的体现,但是二者在作者架构中的信息帝国时代都遭到了强有力地抵制,这也预示着一场科技改革传统文化的风暴或将形成;最后,小说反复从“凡人如何不死”这一角度出发来诘问“人类社会中科技与人性的罅隙与胶着”这一“幽暗”话题,作者的书写用意也由此显露出来,作者在对未来科技发展状况表达了一定的忧虑和关切之外,还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前景和走向做了新的指示和预判。正如李宏伟自己所理解的那样,在“小说和虚构”之外,他身份的复杂性让他对“现实”与“未来”的关系还抱有着“一种个人迷信”,即倘若“平行”宇宙真的存在的话,自己基于当下的现实在书中写出了所预设的“一些未来”的灵韵灾难与人性缺失,或许就可以规避了这种想象“世界到来的可能”①参见《李宏伟:我视自己为“现实作家”》,《中华读书报》,2017年5月17日。。那么,关于未来,或许也存在一个可以在科技与人性的罅隙中找到除了英雄主义自戕之外的和解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