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艳 丽
(山东理工大学《管子学刊》编辑部,山东 淄博 255000)
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与希腊的柏拉图学园是中西方古代文化的重要载体,两者互相鉴照,被视为“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从而使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作为可与西方古典文明媲美的文化元素,稷下学宫文化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展示出传承二千年的文化魅力。
稷下诸子中,淳于髡“最为稷下前辈”[1]326,被视为“稷下学宫掌门人”[2]31,是稷下学宫的重要成员。因史料记载阙失,淳于髡生卒年未详(1)刘蔚华、苗润田认为,淳于髡生活于公元前383年至前290年之间,与邹忌同时,略长于孟子,主要活动于齐威王、宣王之际。参见刘蔚华、苗润田《稷下学史》,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64页。。据赵逵夫先生考证,淳于髡于齐康公二年(前385,周安王十七年)前后生于齐国,于齐宣王十五年(前305,周赧王十年)前后卒[3]957-1157,享年八十岁左右。学界对淳于髡的人物史事[4]115-141、所属学派(2)孙德谦认为“髡亦儒家之流也”,参见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97页;有的学者认为淳于髡是杂家,参见孟天运《淳于髡与杂家》,《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第85-87页;有的学者认为淳于髡是道家,参见王尊《淳于髡与稷下道学》,《长沙水电师院社会科学学报》1993年第2期,第60页;有的学者认为淳于髡是纵横家,参见于孔宝《简论稷下诸子学派》,《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30-36页;有的学者认为淳于髡思想不是单一学派的,而是受到多种学派思想的影响,如认为“淳于髡是儒而法”,参见李钟麟《孟子与稷下之风》,《船山学刊》2006年第1期,第51页。、学术思想[5]、论辩才能[6]、赘婿身份[7]、师承关系等进行研究,为了解淳于髡与稷下文化提供前提条件。但学界较少从历代传承和发展的角度,对淳于髡进行全面研究。
需要说明的是,学界普遍认为历史上只有一个淳于髡,极少数学者根据文献记载,认为战国时期存在两个淳于髡。北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辨证》四库本记载:“《史记》有二淳于髡:其一齐之赘婿,在《滑稽传》;其一称先生者,在《孟子传》。”[8]14清代姜兆翀《孟子篇叙》也认为存在两位淳于髡,其曰:“而《国策》及《说苑》等书所载之髡,则《滑稽传》之髡;至孟子所与言之髡,则《孟荀传》之髡也,从来混作一人,殊误。”他的理由如下:“其使髡之赵请救,在威王八年。(时周烈王五年,孟子当二岁)既佐威王,威行三十八年,何缘于宣王时更适梁耶?又终宣王二十九年,至孟子去齐后,计其年必老甚矣,岂得犹相问答耶?即使尚存,当属耄期之列,又安得彼称夫子,此直称之为子耶?”加及《史记》中对淳于髡有“为诸侯主客”(即鸿胪卿)与“终身不仕”的矛盾记载,姜兆翀指出:“则意《滑稽传》之髡,与《孟荀传》之髡,决是两人。太史公分为两传,原自瞭然。”[9]9-10
而道光二十四年(1844)时《古今姓氏书辨证》刻本小注则对此记载质疑:“按:《孟子》《战国策》《史记》诸书,述淳于髡事,大都在齐威、宣二王及梁惠王时,年代相去不远,似即一人。邓氏谓有二淳于髡,未知何据。”[10]10清代卢文弨认为“《列传》中人有不妨再见者”,列举司马迁为淳于髡作传的事例曰:“传已见之人,有因事而再见者,如淳于髡之附《孟荀传》也,以诸子故略见也。至《滑稽传》,始详矣。”[11]275黄云眉辨析存在两位淳于髡说法的错误之处:“此名世读书之疏。据《史记》两传及《田完世家》所言,与《孟子》之嫂溺援手,《齐策》之一日七士,初非两般唇舌行径。即以其年论,亦不待甚老寿而始得说齐威、见梁惠也。”[12]267笔者赞同卢文弨的看法和黄云眉的结论,认为战国时期只存在一位淳于髡。本文即在此认知的基础上对淳于髡传世史料进行论述。
淳于髡留名于后世,除记载于《史记》《战国策》等典籍外,还与《孟子》中两处记载有关。《孟子·离娄上》记载: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子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13]560-562
淳于髡和孟子展开经权辩证关系的争论,重点探讨“礼”与“援天下”的问题,进而演变为守经行权的理论。淳于髡首先向孟子提出了一个两难问题:一方面,男女授受不亲是为礼也;另一方面“嫂溺”,即嫂处于生命攸关的危难境地。这种状况下君子应如何去做?孟子认为在特殊情况先应对礼有所变通,危难情况下必须援手救嫂。在此基础上,淳于髡诱导孟子于政治上也有所变通,不能过于固守原则。而孟子把这看成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认为这涉及守礼和行权的“度”的问题。
《孟子·告子下》也记载曰: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13]891-896
淳于髡和孟子争辩了名声和事功的先后关系,提出对“仁者”“贤者”“君子之所为”的看法。淳于髡认为像孟子这样位居三卿的人,应该在名誉和功业上有所建树;而孟子申明君子趋向于仁德即可。淳于髡举例鲁缪公时的贤臣辅佐国君,而使国弱地削,得出“贤者之无益于国”的结论;而孟子强调说贤者必须得到重用,国君不用贤者必会亡国。淳于髡说“有诸内必形诸外”,由所处境况推测国家没有“贤者”;孟子以孔子离开鲁国为例,认为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君子所为难以被外界理解。
上述两则淳于髡与孟子辩论的故事,或许是因为记载于《孟子》书中,着意反映孟子的思想,给人感觉淳于髡处于辩论能力大为逊色的地位。实际上,淳于髡之所以与孟子辩论,源于淳于髡契合实用的处世追求。当时孟子之类的儒家属于道统型知识分子,其以精英自居,奢谈高论,却不为时代所用。韩非子抨击当世之君“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14]450,司马迁在传记中重申梁惠王评价孟子为“迂远而阔于事情”[15]2343的定位。这给热衷世事的淳于髡提供施展才华的境遇,秦汉之前典籍中记载淳于髡的史事,多塑造出淳于髡务于解决窘迫而最终取得胜利的形象。
而作为曾与孟子辩论的学者,淳于髡的言论和思想因《孟子》疏解文献的撰写为后世所关注。尤其是《孟子》成为“四书”之一,更加受到士人的瞩目。据《孟子文献集成》编纂委员会的不完全统计,包括港、澳、台在内的中国图书馆现存宋元到清代的《孟子》疏解刻本与抄本计有1 200多种,《孟子文献集成》共收录《孟子》相关的文献604种,200卷。[16]历代解疏《孟子》的典籍,大多围绕“礼”“仁”“贤”等主题对孟子理解的儒家思想进行阐释,间或对淳于髡的论辩特点及思想进行评价,本文的分析重在后者。
清代陈玉璂分析淳于髡曰:“其说之见于孟氏之书者二:一则以天下方溺而讥孟氏之不援,二则以其名实之未著于齐而轻去之道。有余于已,而不及于人,非仁人所以为人之心也。孟氏既屡折其说,而髡亦屡变焉,其高谈快论,殆未易以服也。”[17]161指出《孟子》中两处记载淳于髡的学说,体现出其高超的论辩才能。陈玉璂认为:“后之论髡者,以髡不知圣贤之所为而妄肆讥议,所为无其实而有其辞者,充其意不至于辱身以行。殆不止是髡,特战国间习于驰说,未闻君子之道者耳。”[17]161这类观点应该是受到朱熹编纂《四书》的影响。《四书章句集注》分析淳于髡与孟子关于名实之辩时,引用程颐弟子尹焞的看法:“尹氏曰:淳于髡未尝知仁,亦未尝识贤也。宜乎其言若是。”[18]304
后世许多学者站在儒家“仁”“贤”的理解角度,分析孟子驳斥淳于髡的论辩逻辑。如明代耿定向《诽言三十四首(其一)》曰:“昔淳于髡讥刺孟子,谓其不仁。孟子初即夷、惠、伊尹为仁之不同自解,似也。既髡复举鲁缪用贤之无益以致讽,孟子乃举百里奚为解辞,若遁矣。后髡又以为事无功直诮其无贤,语益劲矣。而孟子又称引孔子去鲁事,谓君子所为,众人不识,不知所谓不识者何在耶?”[19]228指出淳于髡对孟子论辩过程的分析,重在层层递进地分析论“仁”“贤”的理解维度。明代的季本论《仁》曰:“其心无私矣,而偶未合理,乃其照管不到处,但须于心体上益致其精耳,安能外心以求理哉?如伯夷、柳下惠、伊尹,其道不同而其仁则一,皆以心言也。当孟子时,淳于髡以先名实者为仁,是以事功言仁也。故孟子特发仁之本于心者以晓之,则所重在心矣。……后儒论此,每失圣人宗旨,有陷于智术而不知者矣。”[20]37指出应从心的体悟去界定和实践“仁”的标准。
《孟子》也是身为帝师的翰林官经筵讲读的重要内容。李东阳曾于弘治年间给明孝宗讲读《孟子》,围绕“男女授受不亲”的论题,着重强调儒家圣贤“正道”的处事原则。其曰:“淳于髡之意,将欲孟子从权救世,故先设为问难,而孟子亦以正答之。”又曰:“此章言事之变者,固可从权,若道之正处,决不可不守。圣贤出处之宜,大略如此。”[21]1412-1413张居正曾为十岁左右的万历皇帝用深入浅出的语言讲解《孟子》,在分析“名实”关系时,认为淳于髡存有对孟子的误解:“君子之不易知如此,则孟子之所为,固非髡之所能识也。乃以知贤自任,而谓世无贤者,妄亦甚矣。盖是时游士、说客,皆挟其富强之术,以干世主,就功名。而孟子独以仁义之道与齐王言,欲以攻其好勇、好货、好色之疾,所以言常不合,仕齐不久而辄去也。然终不肯显言齐王之失,正与孔子去鲁同意。淳于髡乃以为未仁,又以为未贤,岂知孟子者哉?”[22]462-466
一些学者从“理解之同情”的角度,设身处地站在淳于髡的角度进行心理分析,揣度淳于髡的思路和心态。如元代陈天祥认为:“淳于髡亦欲孟子内以守正为本,外以从权应变,不可胶之于一,表里专执古道而已。其意不过如此。”[23]236明代焦竑《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一节》提到“仁”和“功名”时分析曰:“髡意出便是出,处便是处,各成其事才为仁。若既出了,未能成事,而又去之,既不成处,又不成出,两无所成,这便不是仁,不知为人固圣贤之本心。然时之用舍,有不能必者:时苟我用,便出而为人;时不我用,便处而自为。处而又出,出而又处,卷舒变化一随乎?时何不可之有?若云既出了,不可复处。到底只要为人,则必至于枉道,而亦未有能直人者。但此意难以语髡,故只得以伯夷、伊尹、柳下惠事晓之。”[24]25
也有一些学者对淳于髡进行批判。如何焯指斥淳于髡不知“权”,不熟知孔子思想,《淳于髡曰章末节》曰:“权字,即是义字,与术字不同。权正在道上,见离道言权,便似将称锤打在无星处,如何称得一物?淳于诮孟子以不援,正不知权耳。孟子以为不足与深言,故聊以手援一语谢之。其实权非枉道求合之谓,不得将权字看坏。”[25]89而《淳于髠曰先名实者章末节》也曰:“则亦未为深知孔子者。按: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小不知其大也。”[25]102焦袁熹也批判淳于髡的迂腐,《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章》曰:“淳于之问,非问男女之礼,其意了然可见。孟子但据理答之,与答周霄同也。髡言天下溺而不援,正犹迂儒守礼,见嫂之溺,拱手坐视,戏侮己甚。故孟子酬之曰:子欲手援天下乎?天下如何手援?亦易而侮之也。”[26]22-23
当然,淳于髡、孟子的辩论才能有目共睹。对于淳于髡、孟子卓越的辩论能力,一些学者给予高度的肯定和褒扬。清代康濬《孟子文说》说:“髡意从孟子口中逼出‘权’字难孟子,却先从自己口中供出‘手’字授孟子,孟子此刻即用‘手’字破‘权’字。盖道者,经也,权则手矣。手不可以援天下,如何从权?机锋醒快。”[27]12而林纾《周秦以来文章名家》也说:“此章淳于髡之问,本领不小,一步紧一步,咄咄逼人,不是孟子,真个支撑不开。中间尤有难者,孟子抵死不肯说破齐王不曾信用之意,却时时漏出‘用不用’三字,但为匣中之剑气、帷内之灯光。淳于髡却乖极,只妆糊涂,步步欲逼出孟子归咎齐王不用意。而孟子终不肯说,但以针锋相对,有同南宗之证禅。……彼(即淳于髡)以激烈来,孟子亦不能不以严词斥之。虽不说明齐王之不用己,致己托词而去。譬之太阳未出,而五采之光气,已全现天末。读之至有趣味。”[28]251-252认为在辩论方面,淳于髡、孟子棋逢对手、旗鼓相当,读来使人既能明白事理,又能体会到口辩的魅力。
因缘于《孟子》对淳于髡的记载,后世一些戏曲或小说中,也再现了淳于髡的人物形象,认为他是体现孟子思想的非常重要的角色,如宋代张九成所作历史体裁传记《孟子传》,明代孙钟龄所作戏曲传奇《东郭记》,明末佚名所作文言短篇小说集《七十二朝人物演义》等。限于篇幅,本文对此不展开具体分析。
作为稷下士人的代表,淳于髡有自己的论著以阐述治国思想。《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15]2346《风俗通义·穷通》记载:“方齐威、宣王之时,聚天下贤士于稷下,尊宠若邹衍、田骈、淳于髡之属甚众,号曰列大夫,皆世所称,咸作书刺世。”[29]51清代刘大櫆《〈删录荀子〉序》也曰:“孔子没,圣人之道衰,谲诡权变之士争以其言干世主,著书者纷纷出焉。楚有环渊,郑有申不害,宋有墨翟,赵有公孙龙、慎到,齐有邹忌、邹衍、邹奭、田骈、接子、淳于髡之徒,皆各得一术以自喜,以诋諆孔子为务。”[30]43-44史学家和学者指出淳于髡有所著书,但并未言明淳于髡著作的名字及具体内容,这就给后世文人留下辑佚需求,也为虚妄编纂者留有空间。
清末目录学家姚振宗指出,《淳于髡书》即是淳于髡的著作。通行于汉代的先秦诸子之书,司马迁《史记》曾进行记载;《史记》没有记载的,《汉书·艺文志》则予以收录。民国学者孙次舟《再评〈古史辨〉第四册》指出:“按《孟荀列传》所举自孟子至吁子诸人,《汉书》并有其书,惟淳于髡书阙如。”[31]315既然《汉书·艺文志》没有提及淳于髡的著作,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分析:“按裴骃《集解》引刘向《别录》文,或为淳于髡书,或为驺衍、驺奭书,无以详知。特是《史记》《风俗通》并言其著书,荀卿称其时有善言,则当日必有所作。今见于《史记》《孟子》者,或出是书(即《淳于髡书》)。《战国策》言一日而见七士于宣王云云,其说亦当出是书。”[32]16依据《史记》《别录》《风俗通义》《集解》等文献的记载,姚振宗认为淳于髡当时必定有论著,可称为《淳于髡书》,其内容包括《孟子》《史记》《战国策》中关于淳于髡的文本记载部分。据此,商务印书馆重版《汉书艺文志》时,在“重版说明”中指出:“清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收集散佚,增加书目三百一十七部,今录目附于书后。自先秦至汉中叶至的古代书目,大致已包括在内。”而后在“附录”中把《淳于髡书》列在纵横家之中[33]85。《淳于髡书》于此被视为淳于髡的著作。
《王度记》也被认为是淳于髡的著作。孔颖达《礼记·杂记》正义引刘向《别录》云:“《王度记》,似齐宣王时淳于髡等所说也。”[34]389南宋王应麟曰:“《杂记》‘里尹主之’注,《王度记》曰:‘百户为里,里一尹,其禄如庶人在官者。’《正义》:‘按《别录》:《王度记》似齐宣王时淳于髡著也。’”[35]165明代洪颐煊整理《经典集林》时,收录刘向《别录》一卷,其中指出:“《王度记》似齐宣王时淳于髡等所说也。(《礼记·杂记》正义)”[36]2359现在可以看到《王度记》的一些内容散见于班固《白虎通》、许慎《五经异义》、郑玄《三礼注》等书中,而清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文》并未对此进行辑录。经过分析,金德建所作《论淳于髡著作〈王度记〉的渊源》认为淳于髡写有著作即《王度记》,并辑十余条佚文,还对书名含义和主要内容进行说明[37]272-274。但王德敏认为《王度记》记载的礼节制度内容,与淳于髡的思想主流很不一致,从而对这一结论表示怀疑[38]。
署名归有光的《诸子汇函》中,辑录有《波弄子》一书,旁边注明:“姓淳于,名髡,齐人,战国时辩士,见《孟子》。”内容方面是选自《战国策》的四则关于淳于髡讽谏的故事。最后以明代学人王世贞的点评收尾,突出淳于髡擅长滑稽的特征:“王凤洲曰:此篇凡三段,逐段自为照应,逐段必为故喻,游戏诙谐,从容瑕裕,使人闻之而意消,听之而气阻,其滑稽之祖乎?”[39]1-3对于《波弄子》由淳于髡所著的说法,后世并不赞同。四库馆臣评价《诸子汇函》说:“旧本题明归有光编。……是编以自周至明子书,每人采录数条,多有本非子书而摘录他书数语,称以子书者。且改易名目,诡怪不经。如屈原谓之玉虚子,宋玉谓之鹿溪子,江乙谓之嚣嚣子,鲁仲连谓之三柱子,淳于髡谓之波弄子……皆荒唐鄙诞,莫可究诘。有光亦何至于是也?”[40]4129-4130认为这部书“改易名目,诡怪不经”“荒唐鄙诞,莫可究诘”,以反问的方式否认这是归有光手编的典籍。杨峰经过分析,认为《诸子汇函》是文震孟、姚希两人编纂而成,并非归有光编辑。[41]23-24淳于髡写有《波弄子》的说法并不被后世认同。
此外,《太平御览》卷七百十八“服用部”记载,淳于髡著有《十酒说》,内容为“罗襦排门,翠笄窥牖”[42]590一句。而王绪霞研究指出,淳于髡参与编写了为齐国帝制运动制定纲领的《王度记》(见刘向《七略》辑本),还以《齐春秋》为依托编辑了《晏子》,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即奉行黄老道家的“静因之道”编成了《管子·心术》[43]。
可见,后世一般认为淳于髡是有著作的,而流传于世的淳于髡著作中,《淳于髡书》只有书名,没有具体内容。《王度记》也已亡佚,清代王谟辑有《汉魏遗书钞》,共辑录出九则《王度记》的内容,多为《白虎通德论》的注引,主要是关于礼制规定的记载。现代关于淳于髡的资料汇编中,如《稷下七子捃逸》[44]466-467等,也对此进行辑录。托名于淳于髡的《波弄子》,已被证明是文震孟、姚希孟二人合编的,与归有光没有关联。
淳于髡史事主要记载于《战国策》《吕氏春秋》《史记》《说苑》等典籍中,世人依此可以了解淳于髡的事迹和思想,如能言善辩,才智过人;巧譬善喻,直谏国君;显而不仕,豪放不羁;学无所主,立法并重等[45],淳于髡博闻强记、能言善辩、工于讽谏的形象和个性深入人心。在此认识的基础上,后世文人往往会杜撰关涉淳于髡的戏谑、嘲讽故事,以借题发挥,借古讽今,表达自身的情感和理念。
作者署名为苏轼的《艾子杂说》,虚构了淳于髡的故事,其《毛手鬼》篇曰:“邹忌子说齐王,齐王说之,遂命为相。居数月,无善誉。艾子见淳于髡问曰:‘邹子为相之久,无誉,何也?’髡曰:‘吾闻齐国有一毛手鬼,凡为相,必以手掴之,其人遂忘平生忠直,默默而已。岂其是欤?’艾子曰:‘君之过矣,彼毛手只择有血性者掴之。’”[46]5717此中讽刺了如齐相邹忌般的官员尸位素餐、渎职不作为、毫无血性的行径。
明代陆灼作《艾子后语》,其《预哭》篇曰:“齐宣王问淳于髡曰:‘天地几万岁而翻复?’髡对曰:‘闻之先师:天地以万岁为元,十二万岁为会,至会而翻复矣。’艾子闻其言而大哭。宣王讶曰:‘夫子何哭?’艾子收泪而对曰:‘臣为十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上百姓而哭。’王曰:‘何也?’艾子曰:‘愁他那年上,何处去躲这场灾难?’”[47]156-157这个故事展示出淳于髡的“博学”,他是一个知道天地何时翻覆的人。
刘基的《郁离子·淳于髡论燕畔》记载了淳于髡讽谏齐王的一则故事。故事提到,齐国攻伐燕国,没有杀戮而使燕国百姓臣服,齐王认为自己是如同尧、舜一样圣明的统治者。后来燕人反叛齐国,齐王指斥燕人不懂恩德。淳于髡听后“仰天大笑”,给齐王讲了富人治病的故事:“臣邻之富叟疾,使巫祷于神。神告之曰:‘若能活物万,吾当为若请于帝,去尔疾,锡尔寿。’富叟曰:‘诺。’乃使人搜于山,罗于林,罾于泽,得羽毛鳞介之生者万,言于神而放之。罔罟所及,铩翅而灭足者,嘈嘈聒聒,蔽野揜谷。明日而富叟死。”故事中的富人为了治病需要拯救一万个生灵,于是就叫人去山里打猎,去林中捕鸟,去水里抓鱼鳖虾蟹,凑够一万只动物后就“放生”了。在捕捉的过程中,鸟兽鱼虫有断腿脚的,有掉毛伤翅膀的,哀号遍地。这真是属于“自欺欺人”的做法。反观齐王对燕人的做法,与此有极大的相似之处。故事中淳于髡讽刺齐王在攻燕时以“不戮一人”而洋洋自得,特别强调:“夫人饥则死,冻则死,不必皆以锋刃,而后谓之杀之也。”[48]47-48指出统治者对百姓的暴虐统治,包括血性的杀戮和肆无忌惮的掠夺,以此揭露其虚伪罪恶的本质,从而对统治者的侵伐杀戮予以猛烈的批判。
清代胡天游的《淳于先生谓齐王》记载了淳于髡讽谏齐王的另一则故事。故事是说,齐国大旱三年,颗粒无收,后来淄水泛滥,百姓遭殃,而官吏迟迟不上报灾情。齐湣王见无法隐藏灾情,只得假惺惺地勉强派人前去赈灾。淳于髡却说不必去救灾了,因为灾情太严重,持续时间太长,救济人已经来不及了,救济鬼的话鬼又不会吃东西。齐湣王听后暴怒,认为自己的仁义“善举”被拒绝了,并威胁淳于髡若说不出理由就杀死他。淳于髡听后“仰而笑”,给齐湣王讲了牧羊人和富人医儿的故事:“王不闻东郭氏之牧乎?受命主君,未尝饲焉,日操箠以责共息,牛羊尽于野,犬彘空于牢,而牧蒙上赏。后虽益之刍,呼之秣,皮骨之肆于鞄鞔锯错中者,不能驱而齕矣。……人有悋赀者,子方疾,讳而任之。客曰:公奚不疗之?对曰:疗将失赀。子死之不疗也。赀则益矣,然而后亦孤矣。故爱子而忍赀,赀可复;爱赀而忍子,祸其族。死而振之,子安饱之?”[49]245放牧人不喂牛羊饲料却希望牲口繁殖,必然达不到目的;儿子生病富人不舍得花钱治疗,结果钱财省下儿子却死了。淳于髡借助这两个故事,表明齐湣王“恤民”是假,借以讽刺统治者积财害民,有力鞭挞了统治者的横征暴敛而罔顾民命的恶劣行径。
这些讽谏故事中的淳于髡形象,与人们印象中的博学、善辩、讽谏固有形象比较吻合,所用对白也寓严肃于谐谑之中,读来并无违和之感。故事杜撰者期望通过淳于髡故事的讲述,借古讽今,表达对黑暗统治的批判及告诫当权者应真正关心民众的疾苦。只是与秦汉之前的故事相比,这些杜撰故事缺少国君的积极反应和态度,从而在塑造淳于髡人物形象时缺乏力度。如《战国策·齐策三》记载淳于髡劝谏齐王不要功伐魏国时,讲了疾犬追狡兔的故事,提醒齐王不要齐、魏两国相争,而让强秦、大楚享有战争的成果。最后齐王听从了淳于髡的劝谏,“齐王惧,谢将休士也”[50]83。
地方上对历史人物保存的记忆,多以墓地或名胜古迹的形式存在。淳于髡墓分布在全国一些地方,主要是今山东境内,如临淄、淄川、潍坊、茌平、烟台、莱州等,也保存于湖北襄阳宜城市、河北唐山玉田县等地,分布可谓广泛。淳于髡生活于齐威王、齐宣王时期,典籍中记载了淳于髡多次对齐国国君进谏的故事,可知淳于髡曾生活于齐都临淄城中。淳于髡也曾受梁惠王“招贤”政策的吸引,为魏国治理出谋划策。作为齐国使者,淳于髡曾出使赵国、楚国等国。这些诸侯国及途径的地方,都曾是淳于髡活动的范围,故而各地存在淳于髡墓的可能性较大。
史书中对淳于髡墓地的记载较多。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淄州》记载:“淳于髡墓,在(淄川)县东六十七里。”[51]378元代于钦《齐乘》记载:“淳于髡墓,在(东昌府之聊城)县西。”[52]54同时也记载:“淳于髡墓,般阳东六十七里。”[52]105《明一统志·登州府》记载:“淳于髡墓,在(黄县)蔚阳山下。髡,齐之辩士。”[53]11嘉靖年间所编《青州府志·陵墓》记载:“淳于髡墓,在城西四十里窝驼村。”[54]58万历年间所编《顺天府志·古迹》记载:“淳于髡墓,玉田县治南。”[55]47明末卢若腾曾经总结说:“淳于髡墓,一在东昌府少茌平县城西二里,一在青州府益都县窝驼村。正德间,冢内忽作牛鸣,旬日乃止。一在登州府黄县东二十里蔚防山下。髡,黄县人也。一在襄阳府宜城县善谑驿旁。……宁国府泾县南兴毅院,相传为髡故宅,亦未必然。”[56]299指出淳于髡墓分布在山东及湖北等地,还有所谓的“故宅”之说,但其真实性让人怀疑。
历代文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和吟诵,其中一部分出现在名人墓地及关涉地名的诗词中,成为地方文化的符号象征。如淳于髡据说是茌平人,也有的说淳于髡当年曾路过并驻足过茌平,故当地人建淳于髡墓以示纪念。淳于髡与茌平关系密切,当后世文人途径茌平时,常以此进行吟咏。彭启丰作诗《茌平怀古(其二)》曰:“捷给淳于善谑称,冠缨索绝醉懵腾。齐人掉舌寻常事,奚似东方谲谏能?”[57]24舒位《茌平三诗·淳于髡》曰:“齐右歌喉一曲低,罗襦香泽醉如泥。如何狗盗鸡鸣外,别有风怀到滑稽。”[58]551文人们来到茌平之后,怀古抒情,淳于髡是需要提及的重要人物,而滑稽、善谑、辩才是淳于髡身上附带的鲜明标签。
茌平县的淳于髡墓,受到地方官吏与文人的关注。明初进士曾棨作《吊淳于髡墓》,其曰:“生平三寸舌,游说动诸侯。为邑谋诚善,穰田喻可求。滑稽当国士,押阖冠时流。寂寞千秋后,惟余一土丘。”[59]477淳于髡墓地的风光雅称“髡林夕照”,列入地方名胜“茌平八景”之一,许多士人对之赋诗吟诵。顺治年间拔贡路遵正作诗《髡林夕照》曰:“半生三寸舌,千古一荒丘。霞影回残照,树红疑锦帱。草深迷半碣,客过指平帱。常伴穰田者,夜台笑不休。”[60]34士人结合《孟子》《史记》《战国策》等典籍中记载的淳于髡事迹和文化意义,对其追忆和感慨。
金代有佚名士人作《齐处士淳于髡赞》,其词刻于东昌府(今山东聊城)麒麟碣上,曰:“倬哉淳于,博学强记。慕婴为人,观色承意。因说惠王,嘉其论议。黄金白璧,重加宠赐。”[61]2后被清代学者张金吾收录于其整理的《金文最》中。当时麒麟碣上共刻有十四位自战国至宋代历史人物的铭赞,他们大多是东昌府人,或曾在东昌府生活过,在东昌历史发展中颇有盛名,是地方乡贤。因生活时代较早,淳于髡名列首位。
此外,赵执信作《临淄咏古六首·淳于墓》曰:“昂藏赘婿走王门,斗石区区聊与论。一醉欲倾天下士,何人送客独留髡?”[62]596体现了淳于髡作为临淄古代文化的代表。黄钺作《雨中过诸由观为淳于髡、太史慈故里》曰:“淳于齐赘婿,子义汉豪雄。雨立双碑在,风流并宅空。林虚鸣鸟寂,岛近片帆通。镇日荒山道,行行荦确中。”诗旁注曰:“在黄县东二十里山中。”[63]467-468嘉庆年间所编《大清一统志·登州府·陵墓》记载:“周淳于髡墓,在黄县东北二十里蔚阳山下。五代时,其裔孙左仆射晏为立神道碑。”[64]449这是把烟台龙口诸由观视为淳于髡故里的佐证。
今湖北襄阳市宜城有善谑驿,附近有淳于髡墓,据说是当年淳于髡放鹄的地方。柳宗元在诗旁注释曰:“驿在襄州之南,即淳于髡放鹄之所。”后世文人途经此地时,总是会想起淳于髡,对其赋诗吟咏。刘禹锡作《淳于髡墓》曰:“生为齐赘婿,死作楚先贤。应以客乡葬,故临官道边。寓言本多兴,放意能合权。我有一石酒,置君坟树前。”[65]370柳宗元应和刘禹锡之诗,而作《善谑驿和刘梦得酹淳于先生》曰:“水上鹄已去,亭中鸟又鸣。辞因使楚重,名为救齐成。荒垅遽千古,羽觞难再倾。刘伶今日意,异代是同声。”[66]397宋代刘攽作《过淳于髡墓》曰:“微言动相国,大笑绝冠缨。流转有余智,滑稽全姓名。师儒空稷下,衡盖尽南荆。赘婿不为辱,旅坟知客卿。”[67]1清代张维屏作《淳于髡墓》曰:“落日宜城道,荒碑蔓草中。地留善谑驿,人是滑稽雄。楚附先贤传,齐夸赘婿功。酹君无一斗,醒眼向秋风。”[68]341淳于髡墓成为湖北襄阳宜城的知名文化遗迹。
毋庸置疑,淳于髡墓及遗迹分布在山东、湖北、河北等一些省份,并记载在各种方志中,这符合史书对淳于髡史事的记载,也展示了人们对淳于髡这一人物形象的喜爱和接受。文人雅士途经这些地方之后,思古之情油然而生,纷纷吟诗作赋,借以追忆古人,传递情感,彰显地方文化传承。
要之,作为稷下学史上早期的、著名的稷下先生之一,淳于髡长期活跃在稷下的舞台上,讽谏国君,游刃有余地纵横于各诸侯国之间,对齐国的振兴、稷下学的强盛发挥了积极的作用。而因为曾与孟子展开关于“礼”“仁”“贤者”等儒家主题问题的辩论,随着儒学的独尊、淳于髡的务实思想及论辩逻辑技巧更多被世人关注。鉴于秦汉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淳于髡的著作题目和内容,学者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钩稽整理,有《淳于髡书》《王度记》《波弄子》等传世,其中不乏托名之作。依从于对淳于髡辩智的欣赏,后世文人纷纷杜撰关涉淳于髡的嘲讽寓言,以借古讽今,说事喻理。淳于髡的活动范围广泛,全国很多地方保存有淳于髡文化的遗迹,其流风余韵传承至今,受到人们的追崇。可见,历代学者和文人对淳于髡的评判是多维而全面的,淳于髡所代表的稷下文化,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