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个少年

2022-12-23 23:24陈艳
师道 2022年12期
关键词:洞头豪猪野猪

陈艳

昏黄的顶灯映着泛黄的记事簿。那个少年正娓娓讲述着他的故事,黑瘦的脸,眼角眉梢带着英氣。我诚心诚意,甚至是充满敬意地倾听着,唯恐漏掉细节——

蠢死的野猪

我们洞头村周围都是高山,加上有洞头岩的水资源,所以山上草木繁茂,山腰到山脚一梯梯旱地和水田整整齐齐,农作物长势旺盛。但是烦心事也接踵而来,庄稼一种下地就有野猪来找食。天一黑庄稼人睡下野猪就来了,不管番薯、豆子还是花生见农作物就拱,野猪嘴像犁头,一啃下去就是一大片,破坏力特别强,因此村里派人轮流去看守农作物,晚上就住在临时搭建的茅寮里。夜里一听到动静就知道野猪来了,守夜人赶紧跳下地拿起铜锣猛敲把野猪吓走。这年,种下去的农作物很快成熟了,收获的节骨眼上又来了一群红毛野猪,有村人说亲眼看过这群红毛野猪在背伏山上过,估计有十来头。怎么办?根据以往的经验,村里又自发组织了十多人的赶野猪队,准备上山赶野猪。

大伙带上公家发的干粮一起出发了,这次去另外一座山头。那年我十五岁,半大小子,也跟着去了,见每个人都拿了家伙,有拿火枪的,有拿木棒的,也有拿菜刀的。说起这座山,比洞头村前面的天子门峰更高,地形更复杂,也就更危险。我们把人员分成两组,同时快速挺进。一组右,一组左,同时往山顶爬。快要上到山顶时,两组合并,大家一起高声吼叫,声音在山谷久久传响,震耳欲聋。这时奇迹出现了,就在两组合并点的下方,先是一头野猪像滚雪球那样往山下蹿,速度特别快,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一条就没那么幸运了。大伙只听见一声闷响,伸长脖子往闷响处一看,好家伙!一头200来斤的大红毛野猪躺在那里。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野猪,捡起石块砸,见石块砸到它身上都没有反应,就猜测它是因拱嘴先着地而意外毙命。这下大家都高兴起来,说这次总算没有白来,然后抬着战利品回家。回到村里,大家都欢呼起来,有人说,这野猪早就该死了。接下来就是烧水,搞干净野猪毛,准备分野猪肉,凡参加了的人,每人一份。我记得当时我分了十斤上下,那天晚饭不说也知道吃野猪肉。野猪肉基本没有肥肉,全是瘦肉,瘦肉很柴很粗,但是肉汤很甜。在那之前村里都没有人吃过野猪肉,我也是第一次吃,算是山珍野味。

他一脸开心的笑容,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似乎还沉浸在大快朵颐的喜悦里。我心里却着实为大伙捏了一把汗,如果野猪不是从两队汇合点的下方蹿出来的,而是上方,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命决定的事,不需要人操心。

上世纪50年代那会儿粮食困难,村里的细连叔公不听劝,也加入了赶野猪队,他那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是村里真正的老人了。他馋,米麦糍香勾出了肚子里的馋虫,他一定要去,带着生产队发的干粮米麦糍就上路了。走了没多久就被山上滚下来的落石砸伤了脚,当时就惨叫一声,最后一个人一瘸一拐回了村子。还有全哥,那次大家一起去抓豪猪,他负责守洞口。豪猪窜出来的时候,全哥因为紧张,工具用得不当,没有刺中豪猪。看见豪猪在竹笼里拼命挣扎,眼看就要挣脱出来,全哥慌了手脚,下意识地徒手去抓,结果被豪猪往后一顶,那些尖刺当下在他的手掌上刺了几个血窟窿,他惨叫连声。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凝重,忽而又笑起来说,那次房叔刺到了一头20来斤重的豪猪,回去按老规矩每人一份,也算是没有白来。

给你讲讲拗苦笋的事情吧。我下意识地问,危险吗?他说,应该没有打野猪那么危险。

深山拗苦笋

客家人讲究“不时不食”,当季的时蔬最鲜,各种时令的野菜山货总吸引着人们甘愿冒险进山去采摘。深山老林里很诡异,每年都有村民进山失踪的事情发生。农历四月,我们村人照例要去大山里拗苦笋,十六岁的我也第一次跟着大人们去了,家里的老人反复叮嘱,进大山千万不能离开队伍,不能一个人单独行动,我连连点头。记得那天天还没有亮就起了床,吃饱早餐,还带上中午吃的干粮,一行五六人从村里出发,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山口。

听他们讲,这地方叫白马坑。我们是从石角塘村后面进去的,越走越远,山也越高。进到大山深处见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没有人烟,一片沉寂,山风过处,带来满耳竹涛声。深山腹地,你所到之处好像处处都一样,入目是苍翠挺拔的竹子,近处,远处,四周全都是竹子。抬头仰望,竹枝竹叶密密匝匝覆盖在上方,阳光很难照进来,环境变得幽暗阴冷。同行的大人隔三差五提醒我们,要跟好队伍,不要掉队,随时记得保持联系,或者大声地呼喊几声“喔、喔、喔”,但是不能叫出别人的名字来。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还有什么每走一段路都要做记号,等到出去的时候,就按记号原路返回;如果饿了就拿出随身带的干粮吃,不能嚷嚷说“我饿了”,否则会有邪祟上身;更玄的是深山竹林里蛇多,当你看到蛇时千万不能说“有蛇”,否则你眼前会出现更多蛇,形形色色的,叫人毛骨悚然,所以提醒同伴时只能讲“有长虫”。我当然赞同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只是当你一路拗着苦笋前行,收获的欲望会让你彻底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那时我埋头卖力地拗着竹笋,对我来说拗笋可比犁田简单多了,鞋底对着竹笋腰部用力一蹭就断了,然后用刀削掉笋尾,用手大力扭一下,笋壳就剥下来了,竹笋就装进蛇皮袋里。

等到袋子越来越沉,我抬起头来打算休息时,却惊恐地发现其他的同伴根本不在我旁边。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寒毛直竖,放眼四周,迷宫一样,从哪里进来的,要从哪里出去?根本分辨不清楚。我放开喉咙“喔、喔、喔”地喊着,除了竹林深处沉闷的回音什么也没有。同伴离我很远了吗?会不会已经出山了呢?嗖嗖的寒意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各种可怕的想法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现。突然,面前走来一个人影。我以为是幻觉,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定晴细看确定是活人,而且居然是我的同学汉良。他是石角塘村人,也进山来拗笋。汉良走到我身旁问我是不是进去,我说不是,他说你走的这条路是进山腹的,出山要走那边,我赶紧背上蛇皮袋跟上他一起走。刚出了大山就碰到了其他同伴,于是我跟大伙儿一起回了家。没过几天,听说外村有一个进大山拗苦笋的男人失踪了,全村人去找,只找到一条被野兽啃剩的人腿。我们洞头村的老人还说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水浸洞村有一个人经常走大山搞茶叶,最后去了就没有回来。很久以后,有人在山脚下的梯田里发现了一个像人又像动物的怪物,它在梯田里捉草虫吃,听到人声后迅速跑走了,很快消失在树林里,老人说那片密林跟我们去拗苦笋的那座深山是相连的。

他摸了摸额头,后怕,如果不是遇到汉良同學,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我摸摸泛黄的记事簿,讪讪道,好险,您若走丢了,后面也就没我们兄妹什么事了。您的童年就没有快乐的事情吗?可以边讲边笑那种?

当然有。游水、捞鱼虾、挖竹篙薯、剥板栗……那时太公还在世,妈妈也还在,我玩什么都开心。洞头岩是天子门峰脚下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灰岩溶洞,汛期水流量很大,形成壮观的水帘瀑布,丰富的水资源使得河流两岸的村庄当时有幸称得上“鱼米之乡”。我们洞头村盛产鱼虾,在溪水里抓鱼摸虾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事。不管什么季节,不管是河里塘里田里或是夜里用火照鱼,我都行。更小的时候我见过太公用很古老的捕鱼工具拗罾来捕鱼,后来在集市上也见到过竹编的倒须笼,我们这里叫它倒须河。那时,水对我来说是亲切的,柔和的,直到后来放水,才见识到了水流的凶险。

什么是放水?

放水就是把木头推下河里,顺水流到指定的地方再拖上岸。有些地方也叫放排。木头嘛……木头得自己进山去砍。

十七岁那年,我和三个伙伴合伙找副业,一起到旗下去砍树。四人里我年纪最小,水性最好。砍树要进深山,又辛苦又危险,有些树长在峭壁之上,站也站不住脚的地方。砍树有讲究,要在树身砍出两个相对的缺口,必须一高一低,一深一浅,这样才有拉力,才能控制树倒的方向,让树倒在既定的方位。砍下来的树两人合力用锯子锯断,每节大约两米长,还要剥掉树皮,接下来把剥了皮的原木背到溪水河边。溪水河是从五指山流出来的,水流量很大,下游就是大桥森工站,我们只要把原木放水运到下游的大桥森工站就算完成任务了。把所有木头推下水后,让木头顺着水流漂,我们就手持竹竿,沿着河岸一路跟着。手上的竹竿一头安着铁钩(或一齿或两齿,要到打铁铺订做),放水时可用它调整木头的位置。几十里的水路,河道大小不一,河面有宽有窄,河水有深有浅,水流有急有缓,遇到拐弯或浅滩,木头在水中打旋或搁浅的时候,就要用竹竿轻敲一下,把木头引到主水道去。在突然狭窄的河道或有落差的地方,如果处理不及时,木头就可能卡死在那里,那麻烦就大了。我们四个人沿着河堤一时慢行,一时小跑,竹竿够不着的地方甚至要涉水。涉水作业其实蛮危险,搞不好会出意外,遇到暗流、漩涡,任你水性再好也没用。放一次水需要两三天,我那时十来岁,好像也不觉得累,或许是心理作用。砍完一茬又一茬,还好几茬下来很顺利,我拿到很辛苦很累也很危险的第一笔钱,还有布票奖励。

少年笑着,我早已眼圈泛红,鼻子发酸。

满头银发的父亲坐在我身畔,此刻双眸微阖,颇有倦态,灯光映着他苍老的容颜。泛黄的记事簿里记载着他童年的欢笑、成长的艰辛、生活的坎坷,还有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

父亲,就是那个历经了生活的磨难却不轻言放弃的少年。

(作者单位:广东韶关市乳源瑶族自治县民族实验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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