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独/云南
黝黑的双手一次次高高举起,举到季节的眉头。
比双手举得更高的,是一捧金黄的稻穗:饱满、辉煌、灿烂。
这是一个成熟的季节,梦想亦和汗水一起如期成熟。
刚刚过了尝新米节,长者的祝辞还浓浓地泡在喜悦里,小小的村庄,就紧随劳动的步骤,敲响了第N次收获的钟声。
激情澎湃,金色的波涛在秋天的胸膛上肆意潮涌,丰收进行曲被一粒小小的谷子惬意吹响,每一颗心都那么敏锐,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鼓点的跳动。
古老的谷船,像一只命运的帆船,在稻海里认认真真地航行。
臂膀举举落落,一记记“咚、咚、咚”的重击声,是推动谷船前进的鼓号。
朝气蓬勃、青翠葱茏等等,这些和青春沾亲带故的词语,一点点被岁月从稻草的体内抽走,还有空瘪,还有虚无和趾高气扬,一样样清清楚楚地从稻草的身上被抽走,留下枯干的躯体,站在季节的中央。
梯田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直紧紧地抱在怀中的水,被一粒不经意坠落的谷子砸松,感觉到秋天的硬度。
一枚枚金黄的稻穗,仍然被稻草努力顶在头顶上,每一穗同样叫季节感受到秋天的硬度。镰刀雪白的利刃已触摸到了收获的神经。
一生风风雨雨,每场雨,都令稻草喜欢又担忧。
一生站立。一旦倒下,就把成熟饱满的谷粒,还给生活。此刻,稻草知道到了松懈的时候。
秋天,刚打下谷粒的稻草,一把把从腰上部系成束,一丛丛撑开晒在田埂上。
父亲说,田棚的草顶枯朽了,需要翻新了。
1980年秋收后,村里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分完粮食,多利河畔的老祖田,亦重新分回到父母的手中。当年,喜不自禁的父亲,就迫不及待带着几个亲友,在最大的那片丘田的一角盖了一间田棚。
劳动的间隙,父亲和他的水烟筒,首当其冲先做了田棚的主人。
随后,锄头、弯刀、犁铧、木耙,亦一一住进了田棚,还有一窝鸭、几只鸡,而一座火塘,则占据了最佳位置。
寒冬的夜,那条庞大的牛,亦挤进过田棚窄小的竹门。
田棚,梯田简易的家,偶尔,亦被不请自来的爱情,趁黑悄然打扰。
无疑,这是祖传的。
无疑,这是一丘独一无二非同一般的大田:阿波罗马——阿爷的大田!什么样的田,可以拥有这样的尊称与荣誉?连村里年纪最老的爷爷奶奶们也这样叫。
多么肥沃的一片田,一丘丘,宽阔、绵长、帅气,是阿倮那安村多年来固定种植糯米的水田,亦是村里约定俗成的鱼塘。
紧紧在村脚,与村子仅隔着几小块菜地。
阿波罗马——一张嘴,我也叫了50多年。
阿波罗马,这是一丘大田的名字,亦是一个地名,一片田的名字。而今,转化为阿倮那安村一片派生的村落的名字,屋挤屋的钢筋水泥楼,别说田,连菜地也被越挤越小。
五月五日,清晨,小雨。
父亲把一棵桃树,郑重地栽在阿波罗马的地角。淡淡的云雾,湿漉漉的,从低到高地从德昂河畔一层层掠过稻田掠过阿波罗马飘进村庄。
家里,糯米飘香,母亲刚把一锅粽子煮好。
粽子有两种形状:阿从从玛合昆和鲁常合昆。
母亲包的都是鲁常合昆,所以,我时常羡慕别人家孩子手上的阿从从玛合昆。其实,鲁常合昆的难度和美观度都比阿从从玛合昆的大和高。
母亲总是先把一只还散着热气的粽子捧给坐在火塘边的祖母,然后,把一只特小型的粽子,吊到火塘上方串肉的竹条上,那是献给苍蝇的,我们叫它阿么合昆(苍蝇粽子)。
山高水长的哈尼山地,插根拐杖亦能发芽,只要不滥砍滥伐,是不需要人工栽种树木的。但五月五日栽树,是村里古老的惯例。
这是上世纪70年代我在阿倮那安村的一点记忆。那时,我正少年。
时光像山脚下白花花的河水哗哗长流。半山腰上,鸡窝样的村庄,把一座座蘑菇房搂在怀里。
长不大的山寨,在山里,把岁月都守老了。
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百年,还是那么弯。
这是第几个百年?
看不见的时光,流走的,却实实在在。
走远的,是古老的传说。走近的,是传说中讲述的一些神奇的故事。
包括那条走大了的山路。
汽车,不吃草的马匹,不要缰绳,就被山寨的后生,一匹匹,顺着那条走大了的山路,牵进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