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天晔
盛天晔
——在他眼里,全然没有现实。
车到山顶的时候,竟然没路了。这是悬疑剧里才有的桥段,俗常少见。
暮色中一幢两层小楼,挂着“天姥林场消防值班室”的牌子,二楼木质的栅栏后隐约窥见简陋的屋内四壁黢黑,烟火未歇。往下走两步,丛林间灌木掩映出一个基台,写着“露营基地”四个字,踱了一圈转身,抬头瞥见山头上一台重机,突兀,蛮横,丑陋。一老农适时现身,答曰:“造金银台。”话音甫落,又滔滔不绝地兜售起山货来。原来诗非吾家事,山翁之意不在景,在钱。
现在是2020 年11 月11 日,一个亦殊亦常的日子,城里剁手的、脱单的,嚣叫张狂,山野清寂无今古。一千年前的那个傍暮,迷花倚石间,四十四岁的李白心中应该是有些彷徨的,但还不至于绝路,大道如青天,假令一时不得出,假令风歇时下来,长安的两载多岁月令人心灰,但丈夫仍未轻年少,还要再等十八年,他才会写下《临终歌》。这个“惊姜之夕,长庚入梦”而生的谪仙人,从来没有老过,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寄情于一座如此平乏的山丘,势拔五岳掩赤城,列缺霹雳,岩泉层巅,应该是醉酒断片记错地了,应该是对面的神仙居,我心里默默地认定。
早上从杭城出发,近午抵新昌,访竺岳兵先生故宅,闾巷里弄,烟火人间,越语嘤鸣,冬阳蔼蔼。人杳楼在,门楣下挂着手书刘禹锡的诗句:“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确是陋室,一床,一案,劳蛛缀网,唯书作壁,然屋外小院草木杂盛,生机蔚然,如此荒凉清阒与绿映红啼交相叠现,生出一种不辨时空的荒诞奇异感。巷深藏乾宇,人稀近瑶台。想到竺先生在此度过的最后三十年,黄卷青灯,茕茕白首,牵连起葳蕤盛唐与中宵枯寂,何苦不乐?何身堪怜?
“影落空阶初月冷”,我的脑中突然跳出这一句。
建党百年的任务正如火如荼,院里一个电话来,说有一个“唐诗之路”的项目,迫在眉睫。学校作风一贯如此,每每都是临时起锅,急急如律令,时间太紧,奈何集体项目推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苦。
中间又逢浙江援疆十周年赴阿克苏交流考察,本科和硕士下乡实践课程,中国画第五届艺委会换届北京开会,中国文联志愿者协会云南支教,马不停蹄,分身乏术。以致初期浙东诗路的行走都无暇顾及,嘱托临枫、曹源前往,归来说收获良多。
稍得休憩,即带硕士一行七人,重溯唐诗路,从沃洲湖,天姥山,天台山,神仙居,琼台仙谷,到浦阳江,秋冬阳光慵懒,一路行来,山清水媚,尘嚣远离,呢喃间不知有汉,亦离盛唐远矣!
浙地物阜民丰,之前听过徐霞客之路,宁海还有一条霞客大道,“唐诗之路”四个字从脑海里跳出来的时候,时间一下子回溯到2014 年的四月,天台国清寺的路旁插满了印着“唐诗之路”字样的小旗,好像是什么旅游节。烟火后先,迢递六年,已是路杳人茫,遑论残唐距今千余年,洒落在道上的尘埃也早已换了好几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无定河边,春闺梦里,抬头见日,不见长安。
初时设想唐诗题材,老杜的“三吏三别”最合人物,或者岑参、高适、王昌龄的边塞也行,最后是有唐二百八十九年四百五十一位诗人在浙江地面上的行迹以及散落其间的一千五百多首诗篇——当然是山水诗为主。及至最后与策展团队定下《梦游天姥》的母题,绕树三匝,踟蹰无依,竟不知如何下手——画成文人画不行,画成风俗画也不行,人物形象太实不行,太虚也不行,怎么画?画什么?一筹莫展。心里揣着两个字:浪漫,浪漫,还是浪漫!如何浪?太白是纵浪大化,逍遥行游,以有情作无情,抚慰千载寂寥。
那就先入定,入境。
公元762 年,李白作《临终歌》,这是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首诗:
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夫子是心不容己,茕茕如丧家之犬,劳碌肉身,只为大同世界落到普世民间,是万世仁心,不是董氏仲舒狎风弄浪的天人谶纬,也不似后代那个福建朱姓妄揣的内圣外王,李白呢?李白就是梦蝶人的冥海鲲鹏,击水负天,扶摇直上九万里,碧落青冥回瞰人间,鸡虫蝇苟,腥臊难堪。
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篇自悼文。淮阴市井笑韩信,曳裾王门不称情,这位海上钓鳌客,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临沧海,钓巨鳌,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行路难,多歧路,天人高情,沆瀣浊世,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何人能识君?!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人生落地即赴死,从来悖论,事死如生反过来,事生如死。如果能由老颓至婴幼逆旅,从死到生活一次,一定可以避免许多无奈荒唐之事,远离诸多腌臜龌龊之人,就不必人世翻滚颠仆踉跄一身疲累,怀揣着质本洁来还洁去,憧憬着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最后形容枯槁成尘成灰。
这位太白仙,李长之写过,哈金写过,张大春从《少年游》到《凤凰台》到《将进酒》,至今没写完,也写得最好:“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一语道破,谪仙衷情。2015 年初欧洲行,异国穷途,彷徨忧惴,幸有箧中《凤凰台》,安心抚志,暂缓苦辛。
又念及二十年前台湾涂公秋明酒酣高诵《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抚掌击节高低吟哦间,恍惚有今世何世之感,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一千多年前这位对鄂君子晳拥楫而歌的越人,是否就是梦游天姥起首云霞明灭或可睹的那位的先祖?
时日倏忽,等到定下来《梦游天姥》主题由人、山、花合力完成并确定人物、花鸟形制为丝绢垂幛的时候,离12 月27 日开幕已经不远了。然后看材料,等材料又空耗许多天,最后还是自己动手,和叶芃跑了一趟丝绸市场,买了小样回来试,讨得心安。凡事靠自己,这是千古定律。
正愁没场地,海勇借了学校篮球馆一楼。从12 月1 日进场,到12 日收工,整整十二天,我和十四个硕士生,从早到晚,无停歇。
既是垂幛,形同屏幡,战国帛画和马王堆旌铭即是先例,风飘吹袂,引领升仙,恍恍然魂飞魄荡,有出尘之思。既是梦游,要的就是云霓之间,神明之侧,神思飞扬,心旌摇荡。中国传统儒道释三家杂糅无分,唐室崇道,太白又号青莲居士,多与司马承祯、元丹丘游,加之是山水青冥间的梦游,整个基调一定是道的,形象亦以道家为主,间杂释、儒。宋以前中国人物画最好的传统在寺观壁画,道释为盛,那就把美术史里的人物形象统统捋一遍,从顾恺之到吴道子到李公麟到八十七神仙到瑞光塔天王造像再到永乐宫,四方上下,来今往古,一脉相承无断续,才发现生死无间,真幻一同,好东西都核硬质同,无非殊相。
晓明和临枫开始奔波于图书馆和图文店,制稿,打印,拼接,复稿。
首日,初战不利,很多人第一次面对这么高强度的作业,对材料生疏,对形象的理解和判断不够,线条功力浅,且缺乏对大画面的控制能力。平日里小情小调哼哼唧唧总以为岁月静好春事荼蘼,短兵相接白刃迎面便魂不附体,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国画,一个字:熬。两个字:功夫。没有数量的积累就没有手感,没有经验就找不到方法。万事通途,无非是正确的方法加上勤奋,而天赋,是最终命门。
当晚微信,要求各自反省,归纳得失,总结经验,勿复旧辙。
盛天晔等,《梦游天姥》组画局部,2020 年,水墨综合材料
次日,分工作业,能力强的负责主要画面,再强调大画之法,在格势气韵,先立骨,要刚健雄强,勿坠温软颓靡;再是气,须昂扬挺拔,凛然正大。文文山有“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句,孟子有“养吾浩然之气”句,可深味之。人正,骨骾,气清,勿学鸡虫之辈行淫苟且,骎骎然迤迤然,腥臊猥琐不知天地高阔。重屏巨嶂,须神完气足,淋漓酣畅,切不可以营苟之法描摹雕琢,谨毛失貌,见木失林。
如是二三日,三五日,七八日,或弓或蹲或跪或伏,皆屈身俯首,流连往复,虽进退周折,但总是亦步亦趋,盈科累进,往好的方向走。其间体察笔法的提按使转,体会笔线的曲直方圆,体味笔意的婀娜刚健,长短粗细徐疾抑扬间变化的节奏和韵律,李白梦天姥,吾等梦裴旻舞剑吴生画壁,脱落凡俗,离披点画,魔魅化出,飒然风起。
《梦游天姥》组画局部
道玄盛唐第一圣手,以“莼菜条”和“吴带当风”称。《酉阳杂俎》载其“白画地狱变,笔力劲怒,变状阴怪,睹之不觉毛戴”,风云逼人,鬼神脱壁,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以致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当时风神,今日忖度,可得一二乎?以技证道,道映在人,人是根本,也是目的。及八百年后李卓吾之童心,欣欣然脱去儒家藩篱,赤子凛然,天真脱污浊,不亦太白后身乎?从来举世滔滔,一士谔谔,遗世独立者,必众口铄金,毁之谤之,皆欲杀之。从杜甫口中“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心心念念呼唤着“头白好归来”的李白,自嘲又自负地写下——“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文章出忧患,英雄从来陌路。
数日沉浸,肘腕劳动,寻味体察,益见精进。一时特出者,当数承龙,拟瑞光塔天王造像入画,游刃馀地,运斤成风,逆来顺往,旁见侧出,雄逸磊落,而衣纹奇纵,战掣绵延,肤脉连结,生意活动。
《梦游天姥》组画局部
又新淼,勾染泼洒,奇肆纵横,肝胆开张,豪气干云。
晓明、临枫、曹源、滕隆作神佛仙官,天龙八部,又永乐宫三清殿之怒目天蓬,虬须云鬓,数尺飞动,睚眦欲裂,毛根出肉。
女生择秀逸清婉之象落墨绢素,禹君、旖伦拟魏晋风神,洛水泱泱,仙影惝恍;婧莹、章敏、心莹作朝元仙仗,天官玉女,罗列盈风。
子涵、阿枪三日而成金银台,金阙重檐,阁道连属,彩纹绮幔,雕梁画栋。
《啼月》一帧,禹君作老猿慈面,吾写幼猱精矍,月阑波涌,松惊岩列。
《梦游天姥》组画局部
终日,尚余白练二障,承龙不言,径捡其一张于角落,注墨,凝毫,定神,顷刻间一吊睛白虎跃然而出,眦目张须,立尾扬爪,昂然凛然,似峙欲扑。绢素整洁,风虎凝伫,笔劲而迟,墨酣气足,是所谓“喜怒未发谓之中”,招未出,势已溃敌也,即落其名款——“承龙”。新淼受激,亦拟一虎,层岩之上,松芝之侧,似畏似探,憨态可掬,有汉唐遗风,吾名为“惊峦”。二子二虎,如风挟面,一气而成,不过须臾,竟如熵变。
到点了,这是即将跳闸的临界时刻——所有的苦吟煎熬只不过为了换取这刹那醒悟,这是人生中少有的巅峰体验,如露亦如电啊——我心中暗喜。这正大光明之浩然气象,这昂扬向上之绝正能量。
众人环列,如长安一日观尽三绝,空气凝伫,而他们的心中一定是江倾海涌。
众人受到感召。
在那一刻,灵魂出窍,我相信艺术是通神的。
十二天,人物静蛰一隅,凝神挹魄,隐忍贯注。三丈之外,依例人间日升月落鸡鸣狗跳,也有杏坛君子耄耋谦谦,也有散兵溃勇唏嘘连连,风动幡动心动,无人机在头顶转,人人心里都有主角梦。叮嘱再三,生命可贵,勿与无意义之人事耗。明夷利艰贞。
但孩子们从来认为,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子不语。黄发垂髫,六道自己跳。
回望2020,从凛冬封门闭户不可思议的侘寂枯静,到暮春痛极无路喷薄而出的《荆楚长歌》,再到此刻恍兮惚兮的《梦游天姥》,从黄鹤楼头暗黑沉郁而逐渐转亮的历史天空接驳到开元天宝一路迤逦而来的崔巍天姥,披图千载,仿佛几个世纪,瞬间穿越,又定格。
两组大创作,高强度集团作业,锤炼人。由此想到人物画的教学,以创带练四个字,毋宁为一条出路。
情不可忘者,思我便来。庚子末东南海隅西子湖畔的十五个人物徒生,殚精穷神,硬生生把霓衣风马虎瑟鸾车一众云之君兮仙之人拱到众人面前,在岁末的展厅陡然初见,风樯阵马,拂面而来,真魂悸以魄动。
人生何止若初见,这场景,似梦亦真,不过重逢。
巨石青苔之上的五言八韵晾在日月星辰之下已有千年,2020 年12 月27 日,李白转过头,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岑夫子,丹丘生,想到了吴指南,想到了段七娘,也想到了群玉山头瑶台月下的杨太真,最后,他一定想起了弹琴的蜀僧——客心洗流水,如听万壑松。
他在天上,遥遥望见,我们这些尘埃中的人,又一次,惊了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