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娟
(江西省吉安市井冈山大学,江西 吉安 343009)
在“一带一路”倡议和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背景下,越来越多研究者关注着中国古典诗歌在国外的译介和传播。与英语、法语等语种相比,中诗西译起步较晚,发轫于20世纪20年代,历经80年的发展关键期,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进入繁盛阶段。在国内,西语学者侯建通过论文《中国古典文学在西班牙的翻译情况初探》[1]及《中国诗歌在西语美洲的译介研究》[2],整理出西班牙语国家的大量汉诗西译作品及重要译者,黑宇宇在《中国古典诗歌的西语译介出版与传播》中回顾了汉语诗歌在西语国家的译介与出版[3]。然而,在对特定朝代、特定诗人的译介研究方面,唐诗西译受到较多关注,宋代诗人及其作品的译介传播研究则显得相对稀少。
李清照诗歌思想内涵丰富、词作风格独树一帜,又因其古代女性作家的身份,在西语世界受到越来越多学者和普通读者的关注。本文从李清照诗词在西班牙语国家的翻译和出版出发,探索其作品在西语语境的跨文化传播情况,以期引发对今后李清照诗词在西语世界译介与传播的思考,对中国古典诗词西语译介的整体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和补充。根据李清照诗词的西语翻译出版情况,本文将李清照诗词西译历程大体分为三个阶段:起步期、相对沉寂期和蓬勃发展期。
与英国、法国等其他欧洲国家相比,中国古典诗歌在西班牙的传播开始得相对更晚。20世纪初,由其他语言转译而来的中国古典诗词西译本相继出版。然而,直至1948年西班牙籍华裔作家、翻译家黄玛赛(Marcela de Juan)的直译本《中国诗歌精华录》(Breve antología de la poesía china)问世,中国诗歌才算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西语译介。[3]
作为第一部从中文直接翻译而来的汉语诗集,《中国诗歌精华录》在西语世界产生了很大反响。黄玛赛在诗集序言介绍李清照与朱淑真为婉约情诗的代表诗人,“在此类主题的诗歌中,公元12世纪的宋代诗人李清照、朱淑真尤为突出,此处特别提及这两位女性诗人,不只因其性别身份,更因其书写内心情感世界的独特方式”。[4]此外,还将两位诗人与西语文学的三位现代诗人联系起来,“面对她们的诗作,谁不会想起八个世纪之后的西方文学界,尤其是西语文学中的同类女诗人?就我而言,阿古斯蒂尼、伊瓦沃罗、斯托尔妮这些女诗人,总让我想起她们在中国遥远的先驱”。[4]黄玛赛在序言篇对李清照诗词的高度评价,对其诗歌内涵和艺术特色的阐释,让这位中国古代女词人被更多西语读者所认识。
《中国诗歌精华录》囊括从西周至清朝近3000年的89首汉诗,其中李清照诗词5首,相较于杜甫3首、李贺2首、白居易2首而言,李清照诗词的收录并不算少。书中选译的5首李清照的作品分别为:《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双调忆王孙·赏荷》。1962年,黄玛赛的《中国诗歌精华录再编》(Segunda antología de la poesía china)在西班牙出版,共192首汉诗,李清照诗词收录增至6首。1973年,西班牙Alianza出版社发行的另一本黄译中国诗集同样收录了李清照的作品。
黄玛赛的翻译重在传递诗歌意境,摆脱原文形式束缚,大胆调整诗句结构和顺序,使译文自然流畅。对中国诗词中特有的元素,倾向于处理成西语读者易理解的内容,然而有时候损失了汉语诗歌的独特性,例如,在词牌名的翻译上,“一剪梅”译“Lluvia de flores de melocotonero”(桃花雨), “蝶恋花”译为 “Sola en la noche” (夜晚独自一人),词牌名的文化内涵和韵味流失。但是,作为汉诗西译的首部直译本,选录李清照作品数篇,无疑是李清照诗词西译过程中的重大事件。
20世纪60年代,除黄译《中国诗歌精华录再编》外,西班牙作家玛丽亚·特蕾莎·莱昂(María Teresa León)和诗人拉斐尔·阿尔贝蒂(Rafael Alberti)夫妻合译的《中国诗歌》(Poesía china)在阿根廷出版,共收录129首中国诗词,其中李清照诗词6首,仅次于李白(9首)、杜甫(8首)。阿尔贝蒂是西班牙文坛“27年一代”代表人物之一,夫妇流亡阿根廷20余年,其间该译本出版。因译者自身诗人、作家的身份,译文简洁凝练却又含意丰富,颇具诗歌语言特色。虽然该诗集非直译本,但在西语美洲国家传播广泛[5]。该译本1972年在阿根廷再版,2003年在西班牙又重新出版。1973年,墨西哥著名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出版《翻译与消遣》(Versiones y diversiones),收录李清照诗词6首,并在译文前插入了5页内容,对李清照个人及其作品做详细介绍。阿尔贝蒂和帕斯这两位著名诗人在诗集中对李清照诗词的译介,都推动了李清照诗词走向更多的西语读者。
20世纪70年代,大部分西语国家逐渐和中国确立了外交关系。80年代,随着双方文化交流增加,汉诗西译进入了稳定发展阶段。但是,在译介对象上却呈现出不均衡性:唐诗成了这段时期争相译介的对象,而宋词的译介则无人问津。在这个大趋势下,李清照诗词的译介也处于相对沉寂期。
这种不均衡性首先表现在对诗人的译介上。西语世界历来备受推崇的中国古代诗人当属唐代诗人李白,20世纪80至90年代,李白诗歌成了汉诗西译的主要对象,并逐步确立了其经典地位。唐代的其他诗人也备受关注,诸多诗歌专集相继出版,如1984年的《白居易诗选》(Poemas de Bai Juyi)和1999年的《王维诗歌选集》(Poemas del río Wang)。而在该时期,却并未有一位宋代诗人的作品获得了这样程度的译介,女诗人李清照也并不例外。
该阶段唐诗的整体翻译和出版如火如荼,相较之下,宋词的译介则冷清寂寥。1981年墨西哥出版的《唐诗宋词15首》(15 poemas ci de las dinastías Tang y song) 大概是该时期唯一一本主题中含有“宋词”的诗歌选集,其中仅收录了李清照作品1篇。此外,以“中国古典诗歌”为主题的中国诗选相较前一时期数量也有所减少,仅有1982年出版于巴塞罗那的《中国诗歌》(Poesía china)和1987年、1988年分别出版于阿根廷、哥伦比亚的另外两部中国诗选,但都未引起较大反响。
根据以上对诗人专集、断代诗集、中国诗选的出版情况整理,可以看出20世纪80—90年代对宋词的译介程度、对宋代诗人的关注度都比较少。在这样的整体形势下,李清照诗词的译介和传播在该时期也处于几乎停滞的状态。
21世纪,中国和西班牙语国家之间的关系迅速发展。在中国西语学者、国外汉学家、诗人和翻译家的共同努力下,中国古诗的西语翻译与出版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盛局面。李清照诗词的西语译介也实现了从选录于诗集到独立成集的跨越式发展,大量的李清照词作进入西语读者的视野,诗人的形象构建更加具体,作品呈现得更加全面。
自21世纪初起,在西语世界出版了大量的中国诗歌选集,绝大部分诗集都收录了宋代诗人李清照的作品。2001年,西班牙翻译家卡洛斯·曼萨诺(Carlos Manzano)出版《100首中国诗》(Cien poemas chinos)。该诗集为美国诗人王红公(Kenneth Rexroth)《中国诗百首》(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的英语转译本,共收录7首李清照诗词。洛斯·曼萨诺还转译了王红公先生的另外两部译著:《爱与流年:续中国诗百首》(El amor y el tiempo y su mudanza: cien nuevas versiones de poesía china),6首李清照诗词包含其中,以及《兰舟:中国女诗人》(El barco de orquídeas: poetisas de China),李清照作品7篇入选。
2001年,西班牙籍华裔学者陈国坚翻译《中国古诗》(Poesía cláisica china),由西班牙最大的出版社之一Cátedra发行,共计252首古诗,是当时收录最全、古诗介绍最详细的中国古诗集,其中6首李清照词作入选。2013年, 陈译《中国诗歌(公元前11世纪到公元 20 世纪)》(Poesía china Siglo XI a.C.–Siglo XX)出版,同样引起了巨大反响。在该译本中,李清照诗词收录增至13首,在序言和李清照诗词译文部分,陈国坚先生都着重介绍了诗人生平、诗词主题、诗歌艺术特征和文学地位等,让西语读者对李清照诗人形象构建、诗歌的文学价值有了更深的认识。
2002年,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恩里克(García Enrique)与中国学者徐宗辉合译诗集《爱与离别之歌:中国古代诗词选集》(Cantos de amor y ausencia. Cantos «ci» de la China medieval) 出版,共计64首中国古诗,其中李清照的诗作5篇。2003年,西班牙汉学家毕隐崖(Juan Ignacio Preciado)出版《中国诗歌选集》(Antología de poesía china),选译李清照诗词5篇。2008年西班牙汉学家阿戈弗雷多·戈麦斯·希尔(Alfredo Gómez Gil) 和中国西语学者陈广福共同翻译的《唐宋诗词选集》(Antología poética de las Dinastías Tang y Song),2014年阿根廷出版的《回声与透明:中国古典诗选》(Eco y transparencia: selección de la poesía clásica china),李清照作品均入选其中。
值得注意的是,该时期在西班牙还出版了加泰罗尼亚语版中国诗选。2005年,从法语转译至加泰罗尼亚语的《四季:唐宋诗词选集》(Estacions: poemes de les dinasties Tang i Song)出版,包含李清照诗词3首。2012年,西班牙汉学家欧阳平推出加泰罗尼亚语—汉语双语版本《石子与毛笔:中国古典诗词选集》(Pedra i pinzell. Antologia de la poesia xinesa clàssica),其中5首李清照诗词先行登载于报纸,推动女诗人的名气逐渐传开。加泰罗尼亚语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瓦伦西亚等地区的通用语,汉语诗歌译入该语言,意味着将中国诗歌带到了更多的普通读者面前。
在21世纪汉诗大量西译的热潮下,第一部李清照诗词专集终于问世。2003年,西班牙女汉学家宫碧兰(Pilar González España) 翻译的《李清照诗词精选》(Li Qingzhao: Poemas escogidos)在西班牙马拉加市出版,李清照诗词西语译介终于实现了从收录于“中国诗歌集”到独立成集的突破。该诗歌专集精选27首李清照诗词,由汉语直接翻译而来,以双语形式出版。之后,应东方及地中海出版社(Ediciones del Oriente y del Mediterráneo)主编克莱拉·哈内丝 (Clara Janés) 邀请,宫碧兰在原译文基础上进行少量修改后,增译诗词至60首,形成《李清照诗词60首》(Poesía completa. 60 pomeas para cantar)。该诗集于2010年在马德里出版,在西语世界产生了巨大反响,成为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李清照诗词西语译本。2011年,致力于女性作家作品出版的马德里Torremozas出版社以《菊花——李清照诗词》(Li Qingzhao. La flor del Ciruelo)为名重新出版了宫碧兰译本。
宫碧兰是西班牙有名的汉学家之一,同时还拥有诗人、剧作家、翻译家、诗歌朗诵国际推动者等多重身份。基于对李清照的景仰和认同感,宫碧兰研读文献史料,用心感悟李清照诗词的韵律、意境和风格,探究古诗词的西译之道,将东方女诗人李清照的作品更丰富、完整地呈现在了西语读者面前。在译本《李清照诗词60首》序言部分,宫碧兰概述了李清照所处的时代背景、人物生平和爱情故事,并介绍“词”这种诗体的基本特征,为读者更好地建构李清照诗人形象、领悟其诗歌魅力提供基础。宫碧兰译本在处理中国古诗词中特有的文化意象时,以“异化”的翻译策略为主,采取“直译+注释”的翻译方法,尽量保全诗词的文化特色。如有取“归化”策略之处,译者也在注释中进行说明,揭示原文。为了不影响阅读的流畅度,注释皆附于书本末尾处,主要对诗中的用典、化用名句、地名、器物等进行解释,共14页之多。此外,对于诗句的长短,宫碧兰译本也尽可能忠实地保持宋词的长短错落、参差不齐之美。宫译李清照诗词还大胆地对诗体调整布局,采取“纵向式”结构分布诗句,根据诗歌意境对词句进行分行,在词与词之间加入一些空格。该创新性做法一方面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弥补宋词音乐之美的不可译性;另一方面结构的纵向拉长、词句间的留白,在视觉、心理上延长了阅读体验,让读者更好地体验到古诗的意蕴,宫碧兰译本实现了对李清照诗词意义多层次的追寻和再现。
2014年,马德里Hiperión出版社发行了第二部李清照诗词独立诗集《漱玉词——李清照》(Li Qingzhao. Jade puro),译者之一为曾来华任教的西班牙人米格尔·萨拉斯·迪亚兹 (Miguel Salas Díaz)。米格尔曾在大连外国语大学任教,在华工作期间听友人提及诗人李清照,后与一名旅居马德里的中国台湾人合译该诗集。译本为繁体中文与西班牙文对照版,共选译李清照诗词62首。汉语诗歌常隐匿人称代词,大多数译者在翻译李清照诗词时,往往以第一人称彰显抒情主体,而在该译本中,译者主要选择第三人称“她”作为主语来处理原诗的主语隐匿现象。笔者认为,这虽然增强了翻译的客观性,但一定程度上减弱了李清照诗歌的抒情效果。尽管如此,该译本对李清照诗词在西语世界传播的重要意义却是毋庸置疑的。
由于资料和水平有限,笔者对李清照西语译介的整理与研究必然有缺漏和不足之处,尤其对于19世纪80年代以前出版的诗集,因条件限制,收集得不够全面。随着汉诗西译从发轫到繁荣过程中一本本中国诗歌集对李清照诗词的选录,推动李清照诗词在西语语境下逐渐传播。从散落在各类诗选到独立成集,是李清照诗词译介和传播积累数十年的结果,也是西语世界对李清照作品的接受和认可。分析其作品的译介情况,可以发现多数诗集对李清照伤春惜时、幽思愁情的诗词进行了译介,而对女诗人潇洒不羁和家国情怀的其他面展现较少。研究者必须认识到的是,李清照诗词在西语国家的传播范围、接受程度和影响力仍然有限。大部分西语读者对李清照及其作品的价值认知多基于其中国古代女性诗人的身份,对李清照诗词的阐释主要停留在抒情诗对中国古代女性内心世界的描绘表达层面,对诗词中女性意识的关注多于对作品本身文学艺术价值的探讨。李清照诗词在西语语境的进一步传播和接受,还需要中外译者、学者和批评家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