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萱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北京 100024)
伊莎贝儿·阿连德说:“世间唯一真正万无一失的春膳只有爱情。”在中国和拉丁美洲的爱情电影中,让看不见的人物情感变化和隐喻含义呈现为可视化镜头,通过爱的空间、回忆和想象空间、镜头空间调度起观众的情感,“情动功能”在拉丁美洲爱情电影中有多种表达手法可供创作者借鉴。西方学术界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了情动研究。“斯宾诺莎把痛苦和快乐当成所有情动的基础,德勒兹在此基础上对情动的概念做了具体的阐释,即存在之力和行动之能力的连续流变。”[1]德勒兹阐释了“情动”和“观念”的差别,“观念是表象某物的思想样式,情动是非表象的思想样式”[2],如疼痛、爱和希望。德乐兹从而给出下一步基本定义,存在之力和行动之力的连续流变。疼痛和悲苦是所有包含着人行动之力减弱的情绪,预约则是所有包含人行动之力增强的情绪,中拉电影中用不同的方式展现主人公的心理世界,在叙事创意和视觉风格的呈现上,通过“情动功能”让观众获得心理层面的满足,产生移情和共鸣,从而获得情感和审美的升华,其中不少手法值得中国电影学习。
按照人类学的观点:“阈限的实体,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他们在法律、习俗、传统和店里所指定和安排的那些位置之间的地方。”[3]因此处在两个结构性空间的过渡地带,为电影创作留足了表达空间。拉丁美洲的爱情电影以其地区具有代表性的魔幻现实主义表达手法,不断“在废墟上重建天堂”的历史,从银幕奇观、感官惊奇和心灵景观上给人高度震撼,悲剧流淌在民族的血脉里,通过美味佳肴、城市遗骸和身体器官体现“情动功能”,用富有感情的镜头语言打动着观众探索民族内心的丛林。中国含蓄谦逊的民族性格在“情动功能”的表达可以借鉴拉丁美洲的表达方式。
在墨西哥作家劳拉·埃斯基韦尔眼中,厨房是一个有魔力的空间。“厨房的女人是炼金师,她们摆弄着风、水、图、火这组成宇宙的四大元素,创造奇妙的食物,赋予我们本体、语言和祖国。”[4]在电影《恰似水之于巧克力》里,主人公蒂塔在厨房魔幻地伴随着巨大泪腺出生,已经暗喻泉涌般苦涩的一生,封建传统是家族最小女儿必须照顾母亲到死,因此不能和心爱的佩德罗结婚。所以厨房变成爱的胜地,烹饪是表达爱的仪式,具体的厨房形象见证家庭历史和情感秘密。佩德罗和蒂塔姐姐结婚后为了接近蒂塔,在母亲严厉监视下,精心制作的食物成为蒂塔向佩德罗表达爱的唯一方式。蒂塔在厨房劳作的模样让佩德罗心生荡漾,接受佩德罗对厨艺的赞美才能感受生活的光和热,用佩德罗送的刺破胸且带血的玫瑰制作“玫瑰花瓣鹌鹑”,在厨房烹饪变成一个艺术家创作艺术品的过程。通过具体的“玫瑰花瓣鹌鹑”这道美食,蒂塔和佩德罗不用肢体接触,就可以感受情感迭起、身心交融,蒂塔的情感和热烈的爱可以通过这道菜舒服地融入佩德罗心中,由此通过厨房和食物巧妙地拓展了两个相爱之人无法触碰对方的想象和心理空间。蒂塔不是默默无闻的传统妇女,她的反抗绵延无声,有控诉但是没有流血,为女性争取着自由的权利,通过家族血脉、饮食文化代代相传。最后一幕,同样对洋葱敏感的女孩泪流满面对镜头说话的时候,身后是祖母和蒂塔,厨房和厨房里的女人不在史册,但是人类的历史离不开这些女人铸造的爱和食物,对厨房的膜拜就是对生命与爱的膜拜。同样,在《只有芸知道》的旷野上孤寂成长却生命力旺盛的大树的意象,就是为了映射罗芸求生的意识而有意安排的。
食物可以构造心理空间,变成个体欲望和隐形呈现,塑造新的爱情格局。食物的激情能点燃爱情和革命的火焰,厨师通过烹饪把激情传递给食物,食物把激情再传递给食用者,这是蒂塔每天在厨房上演的爱情桥段。最魔幻的是二姐食用“玫瑰花瓣鹌鹑”后欲火焚烧、热血沸腾,冲进冲凉室后身上燃起的火甚至点燃了冲凉木板,二姐身上散发的玫瑰香气随着风吹到村镇外革命士兵的身边,她的香味把士兵引来,士兵拉她上马试图用自己的冷静浇灭燃烧二姐五脏六腑的火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大全景中,二姐由此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去向“外面的世界”,收获爱情与自由。在满怀悲伤制作大姐和佩德罗的婚礼蛋糕时,苦涩的眼泪掉入奶油,餐桌食用者皆悲伤而泣,大量特写镜头表达味觉和嗅觉,解读人物内心言语,再通过一滴具体的眼泪将蒂塔的悲伤像瘟疫一样散播给每个吃过她的眼泪蛋糕的人,体现“情动功能”。爱情和美味佳肴都可以发起革命,二姐在战场上用枪改变国家和外面的世界,蒂塔在厨房用食物撼动和滋养心灵。通过塑造一个具体的形象结合创作者表达意图来实现心理空间的拓展和“情动功能”。中国的电影《喜欢你》中,顾胜男的台词“每个人身上都有密码,食物是打开密码的钥匙”,一道女巫汤独特用心的配方让路先生吃到动情流泪,感动遇到知己。对食物在乎的人在意有没有遇到解对密码的人,和路先生的欢喜冤家躲猫猫过程中,通过抹茶粉表达一期一会的精神,通过墨鱼表达求饶逃跑,通过夏天烧烤配上阿根廷辣酱表达厨师的情绪又爱又恨,厨师和客人之间因为一道菜有了不一样的缘分。克里斯蒂安·麦茨在1964年提出“电影符号学”理论,“他认为电影是一种由句和段(镜头和镜头段落)构成的符号体系,所有的人物、情感、环境都可以被认为是电影表意的语言”。[5]通过食物名称的符号隐喻食物内涵,如美国杏仁代表在美国出生,加拿大蓝莓则是成长地点,英国醋栗是留学和工作地点,松露如同他本人自身强大要杀死周围其他生物。以菜会友,隔空交手,食物通向身体,滋补生命;爱情通向心灵,释放灵魂。通过“以食结缘、以食融情、以食喻人”[6],使美食成为爱情发展的重要推动力,拓展了角色的心理空间,更打开了观众无限遐想。
“火”这个元素具有拓展心理空间的功能。在冯小刚导演的《只有芸知道》电影中,一场意料中的大火焚烧了相爱二人9年的工作厨房,隋东风并不知道这是小芸在稀有极光下,本该许美好愿望时候许下的诅咒,想要改变现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隋东风的心痛和空虚传递给了小芸,也传递给了观众,“情动功能”启发观影者不要做伤害爱人的事情导致爱人的心碎,爱人的悲伤会给你带来痛苦;《弗里达》在影片末尾死亡的时候和亡灵一起被生活燃烧,传递了她一生都在与死神擦肩而过,最后与死神和谐;《恰似水之于巧克力》蒂塔和佩德罗终于在一起的时候房屋变成火山,像四面八方喷发五彩的烟花,火对于食物就像爱情对于灵魂,相爱之人的情感交融如火一般释放巨大能量,照亮夜空,然而佩德罗身体里的“火”一燃而尽,照亮相爱的灵魂和归途,让观众为这场悲剧爱情落泪。
这是通过厨房、具体的食物和火来铸造爱的空间,从而拓展角色人物和观众的心理空间,最后发挥“情动功能”,让情绪穿透银幕感染观影者。拉丁美洲爱情电影中主动选择“不完美”和“破碎的悲剧”的美学概念,配上将虚构和真实、神话和寓言结合的手法,将超自然现象搬上银幕,鲜明民族感的视觉风格让“悲伤”情感存在之力的情动功能进一步发挥,表现主人公和这个民族女性遭受的混乱与苦难,衬托反抗和自由的珍贵。中国电影中崇尚大团圆式结局,用美的方式来呈现悲伤的情感和结局,让悲伤的美和情感弥补现实的空缺,不同的手法都能给观众创造新的情感状态和心理空间留白。
对于魔幻现实主义,“影片会打破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界限,以人物心理时间重塑故事情节,按照时间对人物的影响程度把多个时间层面的情节组合起来”。[7]拉丁美洲电影的魔幻现实主义不仅探索生死边缘的虚化,而且注重对时空边界穿插突破。中国电影使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则更多体现在线性叙述故事中,通过丰富互文的表意系统给观众提供多元解读空间,呈现完整性。对于电影这个可以通过各种“骗术”造梦的介质,魔幻现实主义的表达手法,表现爱情的回忆和想象,是让爱与悲伤能被看见的重要手段。
想象空间是对现实的逃避,“人类的脆弱不仅仅来自人类必须遭受的痛苦,面对不满的现实状况却又无能为力,最终不管采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它还来自人类内心空虚的感觉”。[8]想象她的一生都是悲剧,蒂塔伴随巨大泪腺在厨房出生,催生她的泪水涌满厨房,晒干后成20斤的盐,注定了她苦涩的一生;蒂塔无法嫁给心爱的人,悲伤的眼泪掉入蛋糕,感染婚礼上吃蛋糕的每一个人含泪想着自己的毕生挚爱,去河边呕吐不止,悲情传递给每个人;小外甥没有奶时,用自己的身体当作食物,身体流出丰厚的乳汁给孩子哺乳;还有一魔幻载体是覆盖3公顷、1公里长的披肩,蒂塔无数个伤心的不眠之夜都在织这条披肩,因此披肩的长度就是悲伤的长度,去医生家的时候披肩长得望无边际;蒂塔和佩德罗终于有机会独处的时候,房屋都火光四射,烛火和爱导致了最终的烈焰焚身。
生者与死者共存、幻觉和真实混淆难分、神话的现实并存,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常用手法。蒂塔已故的母亲随时出现在她身边,甚至将烈火引向佩德罗,女仆娜扎也会随时出现给她信心为她争取爱情和自由。在《只有芸知道》的开头,也有相似艺术表达手段。隋东风拿着婚戒对已故的妻子说“你要是回来了,就把戒指挪个地儿”,果真一觉醒来戒指位置变化了,转身望见一袭红裙的小芸站在家门口,进屋给他整理一番后又迅速消失。冯小刚导演这一段魔幻的处理可以体现隋东风对妻子的爱恋和思念之深切,影片来回切换时空将一个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令观众感动,余生的思念都熔铸在一枚戒指和想象空间里。在《喜欢你》中,顾胜男和路先生吃了河豚“中毒”,通过两个人在室内感知到倾盆大雨,陷入幻觉后撑伞,周围人物像看另类一样看他们,体现二人坠入爱河进入彼此的内心世界,共享脑子里爱的空间,实际上中的是“爱情之毒”,为角色和观众的心里造出粉红泡泡的甜蜜爱情空间。通过魔幻的手法铸造想象空间来表达对现实不如意情感的安抚。
回忆和想象是分散空虚的注意力、忘掉真实存在的最好办法,俗称“造梦”。“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堵塞每一条通向不祥的空虚感的寂静通道。”对未来的想象和对过去的回忆,实际上是对现实的逃避。在《蜘蛛女之吻》中莫利纳说:“如果你有钥匙,我愿意跟你出去;如果你没有钥匙,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出去。”他所说的方式就是通过想象、回忆和故事。莫利纳身处在肮脏、暗无天日的监狱,没有自由,因此从监狱逃离的最快方式就是想象力和创造力,梦想空间是肉体痛苦的止痛剂,是精神痛苦的安慰剂,监狱好友关系融洽时共享真实空间的香烟和果酒,莫利纳讲述完故事就像瓦伦汀告白了,故事中二战的巴黎夜总会富丽堂皇的豪华装修与监狱中单调、肮脏、拥挤和血腥形成强烈对比;想象故事的自由和为所欲为与现实生活的禁锢限制又成了对比。这种想象用最直接的方式暴露内心想法,镜头空间直达内心。并且,莫利纳始终没有见过玛尔塔,在莫利纳讲述回忆他的印度侍人时,瓦伦汀回忆恋人玛尔塔,无论是法国歌女还是和纳粹军官的相处,都是莫利纳的自我想象。在影像呈现上,蜘蛛女和法国歌女和瓦伦汀的女友都是一个人饰演的,给观众造成重合的错觉,所以观众看到的戏中戏,实际上是瓦伦汀和莫利纳的想象共享空间。
在《如果声音不记得》奇幻爱情电影当中,辛唐靠着人类发自内心的快乐情绪活着,他通过自己外星球的特异功能给人制造虚幻想象,这个人产生出的愉悦和兴奋感再反向传递给他,用来延续他的生命,这种幻觉的制造也是想象空间的虚构。《记得童年那首歌》通过广播打开农民的封闭世界,让他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音乐。巴西在城市化和现代化飞速发展的过程中,广播让农民感受到农村和城市的差距,广播通过声音打破了空间的限制,让空气中弥漫着声音电波,让话语权和声音传递得更广阔更遥远,因此在收音机的两端,人们获得了一种共识性和共同感并建立起新的空间联系。加斯东·巴拉什在《空间的诗学》中说:家宅把思想、回忆和梦境融合在一起,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广播是见证卡马哥兄弟成长和成名史的重要道具,通过广播拓展空间,将外界现实的残酷和频繁的厄运包裹在乡村家宅这个温暖坚固的地方,把望子成龙的故事演绎成挥着音乐梦想大旗的梦想家的故事,在主要矛盾也就是梦想和命运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不断放大升级,最终坚持的音乐梦想和想象的愿望变成了事实,儿子变成世界知名的歌手,传递了当梦想插上爱的翅膀便可以创造奇迹的观念。
回忆空间揭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哲学问题,表达内心世界和价值取向。《蜘蛛女之吻》中莫利纳回忆自己的过去,内心的集中呈现是孤独与寂寞,所有的想象回忆故事都塑造人物和内在空间,共享牢房,然后再彼此共享想象和记忆空间,最后是镜头空间。
心理学家于果·明斯特伯格于1916年发表《电影:一次心理学研究》中,运用感知心理学的理论解释了电影创作和接受的现象,“通过深度感与运动感、注意力、记忆与想象和情感等若干章节对电影手法加以解释”。[9]
第一,人的注意力对思维的抓取和排他性,完成精致巧妙的电影“特写镜头”。第二,观众接受到视觉暂留原理带来的视觉暗示,通过创造联想到运动连贯性和空间深度。无论是中国的爱情电影还是拉丁美洲的爱情电影,镜头常常都距离观众很近,大量的特写镜头和跟随人物镜头,给人一种人与摄影机“相濡以沫”的感觉,不是现实主义“冷眼旁观”的长镜头。《恰似水之于巧克力》开头就是切洋葱的特写,手写食谱的书写,是在正在切洋葱的蒂塔的侄女泪流满面翻着家族食谱开始故事的讲述;《谜一样的双眼》第一镜是眼睛的特写然后站台送行;《喜欢你》是香煎牛排的特写到厨师在顶级办公楼做菜的全景;《我在时光尽头等你》从日记本的特写到泰晤士河全景主人公展开“一生只爱一个人”爱情故事的讲述。从这些拉丁美洲爱情电影的开场画面可以看出,通过镜头和拍摄物体的距离展现空间感,拉丁美洲传递的思维方式即摄影机看待镜头的方式是从内到外,从局部到整体拓展叙事空间,从一滴水到时间的海洋拓展心理空间,让摄影机被心里同化并融入新的感性情感中,以此铸造新的心里空间,也是拉丁美洲在探索自己突破被殖民历史的历程。第三,与注意力相反的是分散力,通过电影人的记忆和想象加持观众对过去的回忆与未来的想象。蒙太奇可以表现空间里的空间,如《蜘蛛女之吻》里面有五个不同的时空,但是故事以平行蒙太奇的方式进行,莫利纳在阿根廷监狱里,身体本能地渴望自由、穿越空间、超越时间,他的心理空间构造则是通过“戏中戏”的方式展开,让影片的空间从封闭的牢房被无限打开,影片末尾出现瓦伦汀被注射吗啡陷入幻觉,在幻觉中和马尔塔来到海边,影调从白色转为正常色调,让电影里所有爱的情感、死亡、孤独、别离都在这一刻得到治愈和安慰。
在中国的爱情电影中,环境即心境,故事空间——环境与氛围的构造,光影及镜头的取舍总是和人的心理空间保持高度一致。通过慢速移动镜头和节奏平缓的剪辑呈现“慢电影”的美学风格,冯小刚在电影中弱化了“疼痛”,而将“爱”放大赋形,景深镜头承担了拓展镜头空间的作用:唯美暖调的奥克兰乡村美景,空镜头拍摄向上生长的大树暗喻罗芸的求生力,和布鲁狗狗的深厚感情,爱人相濡以沫却阴阳相隔,隋东风带着罗云的骨灰看鲸鱼,隋东风像渔夫讲述了他和罗芸的故事后,渔夫打电话对他的太太说“I love you”展现的就是情动的力量。把爱和疼痛交织在一起足见情动的煽情力量。在镜头空间里展现时间的缓慢流动和生命的终极价值,“在人类情感的叙事体系中审视爱的情动功能”。[10]
在中国和拉丁美洲的爱情电影中,在现实空间之外,如何把人物心理空间变成视听语言的呈现过程中,巧妙地运用具体意象来暗喻、通过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铸造想象空间,通过镜头空间让爱情里的甜蜜和悲伤变得可见,可以触摸,可以安抚。人类的婚恋观和情感生活集中反映着人类的心理空间、生命质量和精神能量,让电影的心理空间建构更细腻、有温度、有层次。借助“情动功能”的表达,让观众产生移情和共鸣,获得情感和审美的升华。拉丁美洲电影中诸多表达手法和展现民族特色的手法,值得中国的电影人进一步借鉴和交流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