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进展及启示

陈路桥，卢 松，朱 凯

(上海师范大学 环境与地理科学学院，上海 200234)

1964年，英国社会学家Glass首次提出绅士化概念用以描述伦敦内城工人阶级聚居区被中产阶级侵入的现象[1]。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绅士化的内涵不断延伸，由“工人阶级社区被中产阶级侵入”的社会现象拓展为不同区域的空间重构过程。同时，绅士化现象呈现出显著的区域独特性，不同国家、不同区域间存在巨大差异。此外，不同类型的绅士化开始涌现，包括乡村绅士化、新建绅士化、学生绅士化等形式[2]。其中，旅游绅士化是一种重要的绅士化类型。

旅游绅士化这一概念最早由Gotham提出，旨在描述区域内大型娱乐公司和旅游场所是如何将中产阶级社区转变为相对富裕和专属飞地的过程[3]。一些学者认为，旅游绅士化能够通过开发旅游和商业基础设施，提供特定服务，是社会经济和当代城市景观的关键塑造力量[4]。近年来，我国为实现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战略，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举措，其中包括加强城镇地区老旧小区改造，推动乡村地区人才流动和旅游融合发展等。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时间长、成果多、范围广，为我国全面实现城市更新和乡村振兴提出了新思路。本文运用CiteSpace对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进行初步归纳，并结合传统的文献阅读方法对软件识别的重要文献进行进一步的梳理和总结，为我国旅游绅士化研究提供参考与借鉴，并对我国城乡发展提供思考与启示。

一、数据来源与分析方法

(一)数据来源

利用“Web of Science”数据库的核心合集为数据源，以“全部字段”输入“tourism gentrification”进行检索后发现，在旅游绅士化概念正式提出之前，就已经有学者对旅游开发与绅士化社区进行研究。文章数据以“全记录与引用的参考文献”的形式存储，使用“纯文本”格式进行后续分析。最终共得到437篇相关文献为分析样本。为了确保数据的准确性对检索结果进行进一步的去重整理。经过CiteSpace软件去重后最终得到的样本文献量为400篇，文献跨度为1987—2022年。时间检索日期截至2022年5月4日。

(二)分析方法

首先，根据不同年份文献发表数量、关键文献首次出现时间，对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阶段进行划分。其次，运用CiteSpace软件，对1987—2022年西方旅游绅士化的发文时空特征和关键词等进行分析。最后，为弥补科学知识图谱分析的不稳定性，确保研究的客观性，本文仍使用传统的文献阅读方法，对软件识别的重要文献进行进一步的梳理和总结，实现从客观数据分析和主观文献阅读两个角度对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进行系统综述。

二、分析结果

(一)西方旅游绅士化发展阶段

根据不同年份文献发表数量(图1)、关键文献出现时间以及重要的关键词首次出现的时间节点，将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分为萌芽阶段、探索阶段、发展阶段。依据旅游绅士化文献出现的最早年份，将1987—2004年划分为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的萌芽阶段；其次，由于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的经济衰退，西方国家对于商业复兴和城市投资方式的再思考使得旅游成为了吸引游客、实现经济增长的重要手段。同时，2005年，Gotham在原有的绅士化研究的基础上，首次提出旅游绅士化概念，为理解全球经济进程和空间转型提供了新的视角。因此将2005—2014年划分为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的探索阶段；最后，自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后，共享经济兴起，提倡合作消费的旅游者推动全球旅游业经济运动持续转型。Kagermeier于2015年首次提出“touristification”一词，开始以旅游者为主体探讨绅士化进程[5]，促使学者更多关注旅游要素。因此，将2015年至今划分为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的发展阶段。

图1 1987-2022年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文献数量

萌芽阶段(1987—2004年)，关于旅游开发与绅士化社区的文献较少，共13篇，主要涉及到部分学者对于“后现代文化旅游”与绅士化群体关系的思考[6]；探索阶段(2005—2014年)，共计发表论文42篇。在这一阶段中，部分学者开始对旅游绅士化的概念进行探讨、定义，并尝试将旅游绅士化与传统的绅士化研究接轨，阐述其对于城市政策、社会空间的影响[3,7]；发展阶段(2015年至今)，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进入爆发性增长阶段，共发表论文345篇，年均发文数约58篇。学者们在对已经历过旅游绅士化的地区的研究基础上，更加关注过度旅游带来的负面影响[8]。

(二)基于CiteSpace的西方绅士化知识图谱分析

本文借助CiteSpace软件对1987年至今的西方旅游绅士化文献的关键词进行分析。具体操作流程为：将时间筛选为1987—2022年，时间切片选择为1年，节点类型选择为“Keyword”，其余系统参数设置保持不变，最后使用Pathfinder算法得出关键词图谱。由图2可知，gentrification、tourism、city是最重要的三个关键词。

图2 1987—2022年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关键词共现图谱

在此基础上，为研究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关键词的发展轨迹和演进趋势，进一步绘制基于关键词的时区演化图谱(图3)。由图3可知，红色字体代表关键词，圆形节点的大小关系代表关键词出现的频次高低，连线代表关键词之间的相互联系。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的发展轨迹和演进趋势。

图3 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关键词时区演化图谱

2005年以前为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的萌芽阶段，高频词为绅士化(gentrification)、城市(city)、旅游(tourism)、战略(strategy)、复兴(revitalization)、全球化(globalization)等。旅游绅士化早期研究已经开始关注城市文化、旅游与新兴绅士化群体的关系并讨论旅游对绅士化社区的一系列影响[6]；2005—2014年是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的探索阶段，这一时期的高频关键词是遗产(heritage)、中国(China)、乡村地区(rural area)等。在这一时期，旅游绅士化研究区域由城市中心转向遗产地、乡村等，关注旅游绅士化为地区带来的特殊效益。在这一背景下，中国以其丰富的文化遗存与特殊的权力制度成为西方学者研究的重点[9-10]； 2015年至今是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的发展阶段，高频关键词有共享经济(sharing economy)、过度旅游(overtourism)、环境公平(environmental justice)、可持续发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等。由于数字技术的更新以及共享经济理念的兴起，短租住房市场发展迅速[11]，大量游客涌入城市街区，与原居民的矛盾日益激化。因此，学者在这一时期开始关注短期租赁经济与旅游绅士化之间的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负面的环境影响[12]。

三、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主题

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主题具有阶段性、时序性、由浅入深等特点。在研究初期，主要以研究旅游业和绅士化社区的关系为主，同时强调旅游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即对于城市更新的积极影响；随着旅游业的不断扩张发展与研究的不断深入，旅游绅士化在乡村、遗产地等城市以外的地区出现。此时的旅游绅士化研究重点也开始转向关注旅游业发展与乡村振兴的影响；2008年经济危机后，共享经济的兴起与旅游负面影响的出现，西方学者开始更多地关注旅游绅士化群体与其消极效应。

(一)旅游绅士化产生的原因

自Gotham于2005年首次提出旅游绅士化概念以来，西方对旅游绅士化产生原因的探讨可主要分为两大流派，即供给视角和需求视角。供给视角关注生产方式和经济结构的转变，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解释这一过程[18]；需求视角则更加关注研究区域的消费和社会转变，并以中产阶层的个人偏好和消费需求、文化需求作为研究的中心和重点[3]。

从供给视角看，旅游绅士化的过程总是伴随着资本再投资和对建成环境的改善，是资本主义城市市场运作固有逻辑的结果。在这一基础上，资本、政策、房地产开发、技术等因素都是促使旅游绅士化产生的具体原因[9，19]。随着旅游绅士化研究的日益深入，有学者从国家领土等视角出发，认为旅游绅士化是国家制度供给的结果。国家通过改变土地利用方式，收回土地管辖权等手段，加强领土控制，以期以国家层面进行资源开发与经济建设，为旅游绅士化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制度保障[9]。

从需求视角看，旅游业是不同地区历史、文化、风俗习惯与经济建设相结合的产物，是“以基层文化生产、旅游商品的空间固定性和地方消费为特征的产业”[3]，其依靠特殊的休闲方式与场所、别具一格的环境与空间吸引游客，从而实现空间消费的转变。对于城市地区而言，旅游绅士化的产生源自于中产阶层的休闲需要与特殊偏好，包括生活习惯、消费和文化活动、夜生活、购物和服务需求，而群体的特殊偏好为城市地区带来了新的社会和经济价值[20]。与此同时，乡村以其独特的景观、绿色开阔的空间、平静的生活和合理的生活成本成为旅游绅士化产生的重要区域[21]。

(二)旅游绅士化与城市更新

城市更新强调物质环境的更新与建设，而旅游绅士化在关注物质环境改造的同时强调阶层的替换。因此，旅游绅士化包含在城市更新的过程中[22]。对于西方城市而言，城市中心地区人口的外流直接导致了内城的衰败，而旅游绅士化在为城市中心更新了破旧建筑的同时，改变了城市的土地价值，带来了新的社会和经济价值，成为社会经济和当代城市景观的关键塑造力量。例如，西班牙Palma地区经过一系列有利于旅游发展的城市复兴计划，对现有公共空间与住房进行改善、重建，延缓了历史城市的衰落，同时以更为坚实的城市政策对抗2008年经济危机的影响[23]。

(三)旅游绅士化与乡村振兴

西方国家城市规模的急剧扩张，使乡村逐渐在发展格局中处于边缘化地位，严重阻碍了乡村的持续发展。随着西方学者的众多研究表明，旅游绅士化会带来资本下乡，而新兴资本促进了乡村经济基础的重新配置，使乡村地区实现转型，重新焕发活力，推动了全球化乡村的形成[24]。南非Greyton镇以打造旅游目的地为目标，吸引了迫切需要第二套住房的城市阶层与小型旅游企业家迁入，对当地的社会人口变化、消费偏好、建筑环境产生了重要影响[17]；中国作为世界上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同时也是旅游市场增长最快的地区，其旅游绅士化现象被国内外学者广泛关注。中国特殊的乡村土地制度，赋予了政府较大的自主权利，在不断施加影响改造区域的过程中，使乡村地区足以转变为休闲农场、假日酒店、生态公园或文化产业中心[9]等。

(四)旅游绅士化的旅游特性

旅游绅士化概念由早期的旅游发展影响绅士化社区成为特殊飞地转变为大型娱乐设施建设促使空间重构进而成为富裕区域的过程。有学者进一步指出，旅游绅士化是绅士化发展模式的一种特殊类型，强调旅游的独特性，是对绅士化产生原因的再探讨[13]。近年来，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开始关注与旅游相关的诸多要素，例如以旅游利益相关群体为研究对象提出一系列衍生概念，以及从旅游业发展要素的角度凸显旅游特性。一方面，西方学者从旅游者和旅游目的地居民的角度，提出“跨国绅士化”[14]、“自我绅士化”[15]等衍生概念。另一方面，从旅游业发展要素的角度来看，西方旅游绅士化细分出几大类别：一是由旅游吸引物为依托的旅游绅士化，如历史街区[9,14]、传统村镇、工业遗产[16]等；二是以旅游供应商主导的旅游绅士化，如酒店业、民宿短租业、旅游企业家[17]等；三是新建的大型娱乐设施驱动的，如主题公园、文化产业园[9-10]等。不同类型的旅游绅士化在产生背景、影响因素、主导力量以及效应等方面都存在细微差异。

(五)旅游绅士化的影响

旅游绅士化的影响具有两面性、多样性、复杂性。从积极方面来看，旅游绅士化不仅改变了土地地租价值[3]，推动地区的更新与重建；同时，改善了建成环境周边的基础设施，促进了地区经济的发展，提高了地区的消费层次和服务水平[19]。而近年来，西方学者对旅游绅士化的负面影响则尤为关注。首先，旅游绅士化提高了住房价格，增加了居民的生活成本；其次，过高的生活成本迫使低收入阶层迁离，破坏了原有的邻里交往和社区关系；再次，城市街区遭受文化入侵，逐渐丧失其特色和遗产留存[25]；最后，原有的区域成为游客、外来者的聚集地，区域环境恶化，造成对旅游绅士化的抵制以及去旅游化、过度旅游等现象[26]。

四、研究结论与启示

(一)研究结论

总体来看，西方旅游绅士化研究整体较为活跃，主要体现以下几个特点：(1)研究主题不断多样。从早期的对于旅游与绅士化之间的关系以及从现有的研究体系出发对旅游绅士化研究内容进行探索，再到不同地理空间的转型与新经济模式下的思考，西方旅游绅士化呈现出多样化、复杂化的发展态势；(2)研究内容不断深入。旅游绅士化研究的深入不仅表现为研究主题的日益丰富，同时也出现了对旅游绅士化不同认知的转变，如提出“自我绅士化”“超级绅士化”“跨国绅士化”等新概念；(3)旅游特性不断显现。研究视角逐渐从影响旅游业发展的各个要素及相关利益群体出发，考察旅游业诸多要素是如何催生并影响绅士化进程；(4)研究方法不断完善。旅游绅士化研究由早期的定性研究方法为主转向定性与定量方法相结合，并开始关注土地利用方式的时空差异，为研究提供了有力的数据支撑。除此之外，与其他空间理论的相互融合，也推动着旅游绅士化研究的不断深入[9]；(5)研究区域不断丰富。旅游绅士化作为一种全球化现象，已经不仅仅是单一地区的个别现象，而是全球各地区发展过程中所必须面临的社会、经济等多方面的复杂的进程[17,19]。

(二)研究启示

旅游绅士化已经成为了促进区域经济增长，改造区域环境的重要途径[4]。西方多样化的城乡发展实践，为中国城市更新与乡村振兴提供了经验与思考，同时，也有助于中国避免或减少西方旅游绅士化过程中的负面效应。

(1)对我国城市更新的启示。工业革命完成后，西方国家工业外迁，内城工业场所遭到废弃，地上建筑价值的迅速贬值使得实际地租与潜在地租差异巨大，亟需通过旅游绅士化等举措对工业遗产、历史遗迹等空间进行文化再造，以重新获取高额地租价值。同样，中国城市也正在经历城市早期盲目扩张所带来的诸多空间问题，西方国家对工业场所的再利用为中国的城市更新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例如，有学者认为通过制定正确的土地政策、城市战略能够促进社会复兴、物质改善，并指出北京798文创地区是“有计划”的，消费改造的产物。而比利时等国学者针对传统工业遗产提出了改善区域生态环境、提升文化氛围以及塑造城市形象为主的“城市复兴计划”[16]。

(2)对我国乡村振兴的启示。在西方，大量城市人口外流的同时，乡村文化遗产也随着城市文化的逐渐“入侵”成为乡村振兴和保护的重点。对于中国而言，乡村地区在延续城市发展路径的过程中，虽然社会、经济状况得到了显著改善，但取而代之的是乡村文化和乡村遗产的消亡与缺失[27-28]。在此背景下，西方旅游绅士化针对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开发为我国乡村地区实现社会、经济、精神的全面振兴提供了新思路。马来西亚、智利、墨西哥等国转变发展政策，采取经济补贴、传统活动演绎、社区群众参与治理等方式对文化遗产开展保护性开发[21]。

(3)发展中应避免的负面影响。西方国家的旅游绅士化带来地区变革的同时，也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首先，资本的流入导致了传统空间的重构与消亡，原居民的生活、生产、生态空间势必遭到挤压；其次，由于资本对空间的生产与利用，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地区，流离失所几乎成为西方国家旅游绅士化的必然结果；最后，过度旅游愈演愈烈，中国也应同样警惕过度旅游带来的风险与问题。不可否认的是，旅游绅士化对城乡地区而言是一条正确的发展路径，有利于城乡经济发展。但如何充分考虑原住民诉求和绅士群体的空间消费需求仍是一个复杂的课题。

在传统生活及空间方面，快速城市化与商业化思维割裂了传统的人情关系[29]，公共生活空间和传统祭祀场所功能的转变，也使得地区历史记忆、文化精神逐渐消亡，这是中国城市与乡村地区在旅游绅士化过程中应考虑到的问题[30]；在流离失所方面，中国得益于独特的土地制度，这一影响并不明显。但同样重要的是，城市地区被迫迁离的原住民的住房安置问题以及乡村地区的房屋交易的非正规性，已经成为开发商与原住民、旅游企业家与村民经济纠纷的主要导火索[15]。第三，对于旅游绅士化导致的过度旅游现象，西方已经有较多研究[26,31-32]，而中国却鲜有提及。过度旅游是旅游绅士化负面影响不加治理的结果，甚至已经引发了本国居民对旅游业的排斥与抵制，更有地区提出“去旅游化”倡议。中国目前仍处于享受旅游红利的阶段，当地政府也多数持观望或支持态度[15]，但对于如何缓解旅游绅士化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未来旅游发展所必须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