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益 周楚晗(四川美术学院)
笔者基于近年的研究与实践成果,对汉藏文化艺术交流史料加以梳理,探索二者相互影响的历史轨迹。并试图厘清近四十年中国画画坛对于藏族题材绘画创作的形式语言风格的建构与风格流变,在新时代赋予了文艺工作者为中国美术立言的神圣责任的境况中,将研究成果与实施方法运用在依托项目“笔墨装点藏地风情——以全景视野下多角度、全领域的‘艺术美藏地’”,探索当代中国画的创新性发展和创造性转化的可行道路与途径。
目前国内外对于汉藏文化艺术交流研究已有丰硕成果,有丰富史料支撑——唐宋史籍《旧唐书》 《通典》 《新唐书》《册府元龟》均可供考证。自李唐施行开放兼容的民族政策以来,刚进入相对统一稳定的吐蕃政权对内地农耕文明的交流、借鉴变得更加密切,此时的汉藏文化艺术交流进入了小的高峰期。这一时期涌现的工艺美术品例如丝织品、金银器、陶瓷礼器等有可观数量留存至今,供时人推测往昔汉藏民族在货物贸易与文化交流时所呈现的面貌。这些工艺器具承载并彰显着古时两个民族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交流渐融,也作为客观且确凿的史料实物论证着:在数世纪的物资贸易与文化艺术交流过程中,汉藏民族艺术秉持了各自特色,又相互汲取、相互借鉴,出现相互融合的趋势特征。
历年国内学者对于汉藏文化交流的探索多聚焦于文学、考古学、文字学、工艺美术门类等学科领域,在工艺美术方面则多以探讨梳理唐卡、刺绣一类的绘画艺术,以及木雕、牙雕等雕刻艺术,毡房、雕房、帐篷等建筑民居的形式流变。鲜少有人将这种嬗变的讨论辐射至当代中国汉藏文艺的交汇交流,或在此中寻求新时代文艺方针“艺术为时代抒怀”“中国画现代化”的破题之法。
对汉藏文化交流研究的深入裨益于当前对于藏地地域特色文化艺术的挖掘、传承与发扬,亦有利于传统中国画语义的拓展与精深,同时能在全球化的美术语境中更客观、更有效地对中国当代美术进行自我审视,找寻自身地位、实现突破发展。笔者希望依托项目与学术研究的开展,在相关理论研究方面填补空白,并在艺术创作与调研实践中挖掘藏地艺术的深刻内涵,进而推动当地地域特色文艺创作的发展,并助力今后汉藏文化艺术的交流融合。
汉藏交界之地即今四川、甘南一带的茶马贸易古道维系着千百年来汉藏民间的经济文化交往。双方商旅驼队为汉、藏文化艺术交流提供着丰富机遇与条件。近年考古学界证实:早在两晋时期,藏地贵胄所使用的罗、锦、绢等织物便囊括了当时唯中原独有的、几乎所有种类的丝绸,足以得见汉藏交流渊源之久、品类之广。
在繁荣的经济贸易中,汉藏两族、两地的文化艺术长期交往、相互融合,因工艺美术品便于流通贸易、又承载着当时的制作技法与审美内核,使得时人可从保存至今的各代工艺美术品的形制、纹样、种类、功能看出其面貌不断丰富、趋新。以汉藏贸易往来的主要商品丝绸为例,其风格流变显示着元代以来汉藏文艺交融日趋繁荣,据藏文学家杜齐《西藏考书》一书所述,现存的一件元代丝织品上纹有一排侍女,通过其服装、头饰可判定为汉装侍女,织面上的其他装饰元素如花卉、云纹、山石等也都是当时流行于中原的绘画纹样。明代输入藏地的丝、帛、锦缎存世更多,也更具汉地风格。图纹保存得当且清晰可考的传世珍品缂丝织物《鸾凤牡丹图》现存两幅,一幅藏于西藏喀则市,另一幅同名、同母题织品藏于北京艺术博物馆。两件丝织品的画面构图与赋色几乎完全吻合,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喀则市所藏丝织上纹有一轮红日,为北京藏品所无,而鸾凤、牡丹、祥云与太石湖等造型纹样都如出一辙。经学者考订证,二者或出自同一件流行于明代的绘画粉本。在摹绘、织造与流传过程中由工匠作了细部区分处理,喀则市藏品通过明皇赏赐传入藏地并幸得留存至今,这两件艺术品历经斗转星移,再一次将汉藏联络在一起。
此外,藏民族绘画的表现内容与装裱样式的流变也与汉族绘画艺术的传入有着紧密联系。早期藏绘的设色风格受唐代青绿山水画的影响颇深,而后则显露出宋代文人画风气的影响。中原传统绘画亦受藏族艺术的影响。例如,唐代民族大融合之后“中国画”方始大量使用花青这一颜色,茶马古道要塞昌都则是古代花青矿石的主要产地之一。
除去工艺美术门类呈现汉藏文艺渐融之势,在民居建筑或大型官方建筑的兴建中,甚至在乐理、乐器方面,都可管窥两者文化交流的繁荣。
传统藏区早期有被称作“拂庐”的毡帐,据唐代史料记载,吐蕃曾献唐皇“拂庐高五丈、广袤各三十七步”。汉藏技艺的融合在此后历朝的建筑当中也有体现。例如,古建筑群夏鲁寺以藏式殿楼搭配宋代宫殿琉璃砖瓦屋顶;清代雍和宫采用了中原建筑梁架、斗拱等样式,兼藏族建筑的石木结构特点。在音乐艺术方面,据《新唐书》所载,唐中宗“念公主年幼,赠锦缯别数万,杂技诸工悉从,给龟兹乐”,随金城公主入藏。此后历代汉藏音乐交流不断,扬琴、胡琴等汉人地区流行的弦乐器于18 世纪左右传入西藏并广受欢迎,至今仍常见于藏族歌舞。据藏史《拉达克王统记》所载,“自汉地获得多达曼、笛子、布桂、唢呐等”,此处言及的“唢呐”在“藏化”过程中逐渐演进为了一种藏族乐器“甲林”,在藏语中意译为“汉地的管乐”。
行至20 世纪30 年代末至40 年代,彼时作为西康省省会的康定,是闻名于世的藏汉贸易中心城市,亦是与上海、武汉齐名的三大商埠之一。汉藏物资在此往来交流,又属茶叶贸易占据中心地位。据《边政公论》第三卷《边茶与边政》论证:经康定入藏的边茶,约占整个藏区消费总量的七成。
汉藏交流历史底蕴的丰厚,是此次项目以康定市作为实施地点的主要原因。康定作为我国少数民族自治州州府与少数民族聚居地,拥有独特的地质地貌景观之余,在长久的历史发展中积淀了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历史人文风情。
将目光转向近现代,言及藏地文化艺术或是藏族题材艺术创作发展史,改革开放是一重要转型节点。1978 年,我国艺术创作经历着价值导向、表现形式等方面的根本性变革,此后的中国画画坛对于藏地或藏族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的描绘呈现出鲜明的藏地地域特色——延绵雄伟的雪山、严酷壮美的高原、绮丽繁密的藏族艺术、坚毅豁达的藏民形象等视觉图像都以更强烈的表现手法得以展现。
在1994 年举办的“第八届全国美术作品展”中,以藏文化为题且获奖的作品有20 余件。其中,中国画创作有:汉族画家赵建成所绘《金秋》、李峰《心原》、李伯安《圣土》、王铁域《太阳城的女儿》,以及藏族画家嘎德《放风筝的季节》等。以赵建成《金秋》一画为例,画面具有前瞻精神地以扎实块面表现构成趣味,人物塑造注重庄严的重量感,色墨交融间既有水色自由烂漫的表现,又兼顾了赋彩与肌理勾画的技法。藏地的雄奇自然与灿烂文明引领着画家个性化语言的表达,作品充斥着浓郁的人文气息。这一时期艺术家们对于藏地风光的描绘呈现前所未有的活跃态势,在追求传统色、墨、线的独到精炼之余,致力于找寻笔墨、色彩与画面构成的独立审美价值,藏地风情在画家笔下呈现极富生命力与地域色彩的多元图景。
此次画展中崭露头角的藏族画家嘎德以及与他同为90 年代毕业或任职于西藏大学艺术系的艺术家们在此后的创作中延续了生长于藏地、浸润于藏族民族审美的异域色彩。例如,计美赤列《太阳和月亮》、格桑多吉《笛声》等画作所展现的藏族艺术的装饰美、繁复美,都和笔墨的当代性转型有相当的契合度,画面形式语言兼顾了图示的象征意义与意境氛围的营造。这是藏族本土艺术家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刻哲思与经典诠释,将藏族的坚韧豁达融入其中。
参加画展的部分艺术家在此后的创作生涯中绘制了藏族主题系列创作,例如李伯安史诗式的巨幅纸本水墨《走出巴颜喀拉》。画家在画面完成了一场动态的、对比强烈的块面冲突,使具有重量感的色彩团块在纸张上相互掣肘、发生撞击,在平面、静态的宣纸上完成了酣畅淋漓的动态写意。其抽象、练达的造型结构与刀劈斧凿般的线条,使刚毅古朴的藏民形象与凛冽雄壮的高原旷野跃然纸上,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中国水墨人物画风格样式。
此外,一些驻藏、赴藏艺术家的艺术作品也展现出了美术风潮的时代之变,在画面形式感的表达与绘画材质的选用上更具现代艺术特征。例如,韩书力所绘《藏女与水》以布面与矿物色呈现斑驳厚朴的质感,画中藏民、动物与河流呈现中国早期人物画的平面性与装饰性,构建了承载着藏族真实生活样貌与艺术幻想的空间。
任教于四川美术学院的中国画家傅仲超在《冬日里的阳光》一画中,强调了传统工笔画的纯净意境之美,以工致、雅逸的技法语言描绘藏民与自然共生的苍茫图景。在此后的同类题材作品《村落》《春晓》 《远方的足迹》当中,傅仲超在这一题材中展现了水墨与工笔两种绘画语言的娴熟把控。在他笔下,雪域的沉静朴厚与藏人的虔诚坚毅都融于纯真至美的墨相世界中,画面透出童真稚气,细看却见繁密严谨的笔法,形成了他独有的审美范式。其在十数年的主题创作中,愈发纯熟地采用意象化的处理方式与诗性化的笔墨语言表现着高域雪原的圣洁与深邃。
藏族题材主题绘画保持着这种创造力与生命力,将地域文化特色的守正创新一以贯之。新世纪以来,由中国美术馆主办的“第十届全国美展”中藏族题材绘画共83 件,中国画14 件。其中,赵建成所绘《西部放歌》获得银奖。“第十一届全国美展”中该题材作品共74 件,中国画21 件;“第十二届全国美展”中该题材绘画共94 件,中国画28 件。可以说,中国画艺术家在藏族题材艺术创作道路上赓续延绵了传统主题与主体形象——高原风光与藏族人物、民族团结与民俗文化,并寻求着带有现代化意味的风格转型,试图开辟绘画语言创新的新境界。
一方面,这四十年藏族题材绘画创作的语言风格之变充当了中国美术现代性转型的实验先锋。20 世纪80 年代的代表性艺术家如陈丹青、周春芽、李焕民,20 世纪90 年代如李伯安、傅仲超、唐勇力,21 世纪如周宗凯、曹宝泉等,他们笔下的藏族题材绘画兼顾技法语言的精密纯熟与对现实世界的深邃思考,从作品的构思到画面的经营,以及个性语言的提炼、画家精神的传达,都蕴含着现代审美情趣和视觉美感。这些画作因出自不同人手、不同画科而形式各异,但作品的审美情操与创作逻辑却是有着生发渊源且相互贯穿的。这些主题创作都揭示着着时代语境中藏地文明的身份转变——逐渐向藏民族民间文化符号与深层精神气质进行深入的研究,以实现更广义的文化寻根、文化自立与文化自信。
另一方面,从世界艺术发展的国际视野来看,过去四十年藏族题材中国画的发展确有做到从“传统的、一元的”到“突破的、多元的”转变与探索。在这一领域,中国画艺术的视觉经验已经找到了向现代形态转型的有效途径。
此外,这种“主题性创作”是新世纪以来我国美术创作的重要组织形式。西藏题材绘画因其丰富的原生文化历史涵养而展现出旺盛的生产力,对改革开放以来藏族题材绘画创作的梳理是以一种全新的实验性视角对中国美术图像叙事进行再思考,是对少数民族地区文化艺术的继承发展,也是在新时代语境中对于中华民族文化身份摹写事业的添砖加瓦。
而本文的依托项目将以弘扬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为基石,在中国画传统审美中融入藏族文化特色,实现藏汉文化艺术的交流碰撞与融合,挖掘并传承以康定为主的藏地地域性文化艺术。项目团队在采风、调研期间,与藏地艺术者在康定开展主题写生活动,项目中的艺术创作均以康定附近藏文化地区的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作为主题,融藏地风光于画卷,形成、诞生一批高水平的艺术作品。
在写生实践与教学中实现对少数民族地域特色与人文历史的深刻探索与传承,使参与者切身地认识并传承优秀文化,将传统中国画的审美精神与少数民族绘画艺术的融会以更鲜活的方式铸于艺术创作。依托项目的成果展将双方文艺工作者共同绘制的中国画作品展现于两地重要公共艺术空间。其以多种渠道实现自媒体平台上的“互联网+”的推广、展示方式。借国家当前最高战略决策“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之势,实现川西藏地与重庆的地域艺术文化战略合作与交流。
而项目中艺术家所扮演的角色、承担的责任,绝不该局限在“精英的创作者”个体,而应秉持着“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为生民立命。这是依托项目艺术创作的核心理念,也是本文立意: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关注现实,用艺术专业理论学识丰富新时代文艺创作、用画笔绘制新时代的精神风貌与社会景观。用文艺工作者的视角,富有探索性、创新性地实现城际协作互动,以多元的方式与新颖的语言去描绘富有特色的藏地自然风光、藏民生活新变。
于参与主体而言,藏族主题创作是艺术家立足于中国现代艺术发展道路上的有效探索途径。随着创作者对藏族文化传统逐渐深入的解读,并以藏区本土独一无二的自然与人文为关照对象,艺术家的主体精神、画者语言、艺术理念与表达叙述的方式必会得到磨砺、得以精进。
于藏地地域文化艺术而言,项目的实施与推进是对它的补充与“再解读”。以汉藏文化艺术交流为视点,在中国美术创作中观照少数民族文化艺术的身份与位置,丰富藏族艺术的图示样态与精神意境。
于中国美术现代化这一论题而言,饱满厚重、苍茫古朴的藏文化,景阔意深的藏地风光,以及葳蕤蓬勃的藏族生命意志,共同构成了有别于传统中国画风格的独特审美体验与形象气质。融会汉藏艺术语言,足以为中国画现代化创造美的体验,铺就其发展道路的鲜明底色,为我国现当代美术史的发展开辟出一条完全有别于西方现代美术发展史的崭新道路。
项目中的主题创作将中国画与藏地人文风情紧密结合、将水墨元素视觉符号与藏地美景挫于笔端、融于画卷。艺术哲思与创作理念将往复于传统中国画审美精神与藏地文艺之间,辗转于具象的刻画与意象的表达之间,博取而深思,引领参与的文艺工作者领悟、修炼水墨的放笔畅达与直抒胸臆的不凡气度。并以多元、多维的方法实现“现实主义绘画”“汉藏文化艺术交流”的再认识、再发展,思考藏族题材绘画创作时中国画笔墨的解释余地,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三个统一。
第一,主题性与艺术性的统一。追求画作“主题性”的同时要兼顾艺术创作的精深思想与精湛技法。
第二,传承性与创新性的统一。艺术家应此间做到守正创新,既要秉持传统中国画审美的核心精神、挖掘地域性的博大艺术特色,又要努力在图示语言与风格趣味中做到让观者耳目一新,显示出在传统笔墨继承之余的当代探索。
第三,地域性与全球化的统一。项目强调凸显地域特色文艺的自我品格与鲜明个性,也应将自身置于全球化美术语境进行观照,在更宏大的视角中寻找中国当代艺术的文化身份与面貌特征。
项目的推进与实施将扩大传统绘画审美涵养的影响力,为中国画的涵义拓宽、语言创新带来新生力量与新的风向。所诞生的艺术创作既能在视觉感官上直接地实现“美化藏地”,也裨益于当地居民潜移默化的美术素养的积累与熏陶。项目兼具教学、实践与科研等多维度意义,带动并惠及艺术家、学院、社会多方参与者,实现不同民族、各自城市区域、各项目主体的共赢共荣。
秉持着汉、藏艺术文化的审美理想具有同一性与相似性这一原则,依托项目实施时,艺术家将以艺术创作实现城市环境的有机塑造,以中国画审美精神为统领,寄“志道”于“游艺”之内,以画笔共绘并弘扬藏地特色艺术文化。
此外,依托项目以“跨民族、跨城际的学术交流”与“实地调研、美育培养、成果展览及相关论文呈现”为实施方法,其计划框架具有“可复制性”与较强的“可操作性”,今后可在不同地区的文化艺术交流领域沿用、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