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峰
(作者单位:四川电影电视学院)
导演刁亦男从戏剧转行为编剧、导演的人生轨迹,是他孜孜不倦追求自我表达的内在要求。在成为电影导演之后,他始终坚持自编自导自己的每一部电影作品,力求从剧本到影片都能很好地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他在20年的时间内,只拍摄出4部电影,如此“低产”,正是他对作品艺术质量严苛追求的体现。但拍摄一部晦涩难懂、故作高深的艺术影片从来不是他的创作初衷,他更喜欢的是在影片中讲述一个有文学内涵的好故事。本文将从刁亦男的艺术创作生涯和《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两部影片的艺术风格呈现两方面对其导演风格进行简要梳理和述评。
2014年举办的第64届德国柏林国际电影节,堪称“华语片的大年”,因为这一年共有13部华语片入围,其中刁亦男凭借影片《白日焰火》摘得最佳影片金熊奖和最佳男演员银熊奖两项大奖。刁亦男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的一箭双雕,成为国产电影自王全安于2007年凭借《图雅的婚事》荣获金熊奖之后,时隔6年,又一次在欧洲著名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高奖项的突出性成就。刁亦男本人也因此声名鹊起,开始被观众熟知。
虽然那时刁亦男是大众视野中的新人,但他却不是电影圈的新人。1997年,刁亦男以编剧的身份出现在第六代著名导演张扬的代表性影片《爱情麻辣烫》中。此后,参与编剧了张一白导演的电视剧《将爱情进行到底》(1998年)、张扬的第二部电影《洗澡》(1999年)、施润玖导演的电影《走到底》(2000年),还曾在余力为执导的电影《明日天涯》(2003年)中担任主演。2003年,刁亦男正式执导创作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并在第22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上夺得龙虎大奖。可见,作品虽为处女作,但艺术成就斐然。4年后,刁亦男又拍摄了自己的第二部影片,同时荣获第23届华沙国际电影节新导演和新电影两项大奖,以及入围第6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瞩目”竞赛单元。2014年,刁亦男执导的第三部影片《白日焰火》顺利与观众见面,该片讲述了警察张自力如何在迷雾重重中破解连环抛尸杀人案的悬疑案件,获得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的金熊奖和银熊奖两项大奖,一时间针对获奖的各类新闻报道扑面而来,刁亦男也成为知名度很高的中国电影导演。2019年,刁亦男的第四部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也在艺术质量上取得不俗成绩,入围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提名。显然,已在电影圈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而且当过编剧、演员和导演的刁亦男,已是一个资深的电影人了。
刁亦男在小时候就与电影结下了不解之缘。刁亦男于1968年出生在陕西西安,住在离西影厂不远的西安话剧院内。由于父亲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工作,所以刁亦男的成长环境浸润着浓厚的电影氛围。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电影全面复苏的时期,老中青三代电影导演同时活跃在中国电影创作的舞台上,而那时的西安电影制片厂也是全国电影制片中最具影响力的制片单位之一,当时,国内知名导演吴天明、张艺谋、陈凯歌、黄建新、谢飞、吴子牛等人均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工作,且摄制出一大批优秀的影片,如《黄土地》《老井》《黑炮事件》《红高粱》《湘女潇潇》《双旗镇刀客》等。青少年时期的刁亦男,每天都能从父亲那里听到很多西影厂的故事,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渐渐对电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一次访谈中,刁亦男就曾回忆到,当年黄建新导演的《黑炮事件》在西影厂首映时,有人就在映后高喊“西影厂万岁!”“那一刻,刁亦男也感到热血沸腾了,既为父亲的单位感到自豪,也为影片能带给观众巨大的精神力量而啧啧称奇。”[1]
但刁亦男进入大学后,并没有进入电影专业,而是进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文学系学习编剧。在大学的几年时光里,刁亦男首先和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和好友孟京辉、蔡尚君、张一白成立了鸿鹄创作集团,开始做先锋戏剧。如导演所说:“对老师讲的传统戏剧我们也不太喜欢,我们在学校经常自己排话剧,一些先锋性比较强的戏剧。”[2]他们创作的先锋戏剧《飞毛腿或无处藏身》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但在排演另一部话剧《阿Q同志》时,刁亦男有了转行做电影的想法。《阿Q同志》是孟京辉导演的一部话剧,由实验话剧院和青艺联合出品,但这部话剧“临演出之前传来‘不能公演’的噩耗”[3]。这件事情的发生,让刁亦男意识到,一旦戏剧不能在舞台上演出,之前所付出的任何努力都不会留下一丁点的痕迹。所以,他决定转行去做电影,因为电影被摄制在摄影机或固定在胶片上,即使不能公开放映,但它至少能够保存到胶片上。所以,刁亦男此后就开始投入电影行业中去了。
刁亦男进入电影行业,首先开始做的还是老本行——编剧,但当时是电影编剧。刁亦男参与编剧的电影电视作品有《爱情麻辣烫》《将爱情进行到底》《洗澡》《走到底》4部,但他并不满足于仅仅成为一名电影编剧,因为编剧负责的只是剧本,对最终呈现出来的影片没有决定权。他曾坦言:“作为编剧时,导演是别人,我不可以左右走向,编剧就像命题作文一样,只是从专业、职业的角度把剧本完成好……那时每一次参与编剧的作品都不能完全代表我个人对生活、人和社会的全部认识。到后来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我决定自己编剧、自己导演。”[2]凭借自己的执着追求,刁亦男终于在2003年执导了自己的处女作,并荣获电影节大奖。处女作的大获成功,让刁亦男的导演之路顺利开启。
当前,刁亦男自编自导了4部电影作品,从文学剧本到最终的影片,都鲜明地体现出了自己对生活、人、社会的认识。纵观刁亦男从戏剧转行到编剧再做导演,这一波三折的身份转变,其实他要追寻的是想完整地表达自我。他不安于听从他人的指挥,他要寻找一条能够展现自我思想的独立途径,成为导演便是他实现梦想的理想途径。“导演是(影片)最后一个呈现者。这个时代是一个呈现者的时代,最终一个环节的呈现靠谁,他就是这个作品的主导。”[2]刁亦男是一个富有野心的执着追梦人,在这条追梦征程中,呈现出了他的嬗变和执着。
在20年的时间内,刁亦男仅拍摄了4部电影,如此缓慢的创作速度,体现的正是他对电影艺术风格的个性化追求。导演刁亦男曾在访谈中说:“我的电影不一定要强调反映社会、呈现社会矛盾和社会生活细节,它只是随着故事进展自然被流露出来,但是我特别强调以真实为前提,故事本身可以有一些魔幻色彩,但是呈现故事的手段必须有一个物质真实的前提。”[2]可见,刁亦男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但他秉承的现实主义观,不是对生活的如实还原,也不是致力于揭露社会的黑暗,而是在一个相对真实的时空里去探讨人心的复杂。这种现实主义观也就是心理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手法,最早出现在文学创作中,是对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一种发展。此后,它进一步发展为一种流行的文艺思潮,并影响了各种艺术门类,电影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心理现实主义电影虽然故事仍以现实时空为依托,但它描写的重点已不再是对群体性人物及其现实事件的客观描绘,而是更加注重对个体人物内心情感的揭露。在故事情节中,通常描写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的心理变化,刻画出人物性格的复杂多变,传达出导演对人生、人性和社会生活的深刻认识与隐秘想象。在时空表现上,影片中的现实时空并不严格遵循真实的客观世界,而是带有作者的主观认识,具有一定的超现实色彩。
《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两部影片就鲜明地呈现出这种心理现实主义的影像风格和创作手法。首先,在人物心理的刻画上,导演最关心的是对人物内心阴暗面的揭露。如《白日焰火》写了一个保卫科干部,他本来是一名刑侦警察,由于办案失误,被警队下放到工厂保卫科。他被下放后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当他得知案件还未破解时,他又重新振作精神,去偷偷调查案件。他通过欺骗的手段去接触那个与案件紧密相关的女人,但最后却假戏真做,渐渐产生了某种情愫,但他最终还是将吴志贞送进了监狱。从一个警察变成一个保卫科干部,进而沉沦,然后通过钓鱼的手法,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追求女人的男人,这也是一种心理阴暗面的凸现。在《南方车站的聚会》中这一主题亦不例外,影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盗车团伙头目周泽农在帮派竞争中目睹了手下被人杀害,自己也在逃亡中误杀了警察,沦落为被悬赏数十万元的通缉犯。成为通缉犯后,他想的却不是如何逃出生天,而是思考如何能让自己的妻子举报自己,从而将赏金留给老婆和孩子。这一人物行为有别于人们对罪犯的惯常认识,周泽农放弃自我逃生,用生命换回金钱,来救赎自己未尽的道德责任,展现出了他内心崇高的一面。导演热衷于在极端的人生境遇中,通过小人物爆发出的大疯狂,揭示生活残酷和坚硬的一面。正如他曾强调的:“我更喜欢残酷和坚硬一些的东西,我更关心的是人心灵的阴暗面,每一个人内心不为人知的角落。”[2]
刁亦男电影风格的个性化,还体现在影像风格上散发出的强烈的文学气息。文学包括散文、诗歌、小说等题材,但它们都由文字组成。文字与具象的画面相比,更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或者沉浸于某种言说不清的意境中。在《白日焰火》中,刁亦男就通过一些独特的镜头语言,给影片嵌入了一种神秘的面纱,让观众在观影中体会到一种意境,并在观看之后浮想联翩。影片中,张自力和前妻在旅馆内有一场床戏,导演并未拍人的肢体镜头,反而对床单上的一只瓢虫尸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镜头内的画面是瓢虫尸体的大特写,而环境音是两人的呻吟声。瓢虫的尸体寓意死亡、生命的短暂、人物将面临的不幸遭遇,还是为了制造一种生活的苦涩气氛?除了瓢虫,还有关于马的一场戏,王队带人到社区调查吴志贞和蓉蓉洗衣店的老板,却遇到了一匹马拴在社区楼道内,导演也拍摄了马的几个特写镜头。马在这里出现又是什么寓意呢?潜伏的暴力,还是营造一种诡异的氛围,观众不得而知。此外,在《南方车站的聚会》中,一段与报纸新闻相关的音效处理也有同样意涵。在残破的废弃小屋内,身受重伤的周泽农产生了幻觉,看到墙上的报纸,脑海中闪现出这些新闻事件中的声音。画面中,声音的此起彼伏、热闹喧嚣与现实空间中的死寂、孤独形成强烈的对比。导演利用这一音效处理,有力地暗示出周泽农被现实社会抛弃的悲剧命运。
刁亦男在影片中并不是只想简单地讲一个故事,他追求的是一种鲜活而有质感的调性。瓢虫、马、疤痕、新闻音效,这些“闲笔”的出现,是作者个性的抒发,是影片中“作者性的一些游走和弥散的东西”。谈到这些情节,刁亦男坦白道:“因为我受文学的影响非常重,我想在这个电影里让它散发出某种气息……把一个人物在这个城市的黑夜里面游走的那种孤独和他对社会生活的一些探寻表达出来。”[4]导演对故事结尾的处理也能体现出这一思想。《白日焰火》和《南方车站的聚会》都采用了开放式的结尾,《白日焰火》中张自力在舞池中独自别扭地舞蹈,他是否还会继续与罪犯吴志贞保持恋人关系,观众不得而知;《南方车站的聚会》中周泽浓妻子取完奖金后又被警察盯上。这些开放式的镜头代表的含义,是导演给观众留下的思考题。正是这种处理方式,使影片具备一种鲜活而有质感的调性。
综上可见,刁亦男在导演创作中,既完整地表达了自己的创作思想,又体现出鲜明的创作个性。他常以小人物内心受压抑的一面作为切口,揭示现实生活中这些受压抑的心灵深处所具有的爆发力和潜藏的疯狂。同时,写实性的影像风格也散发出浓郁的文学气质,呈现出一种真实与幻象交融的艺术风格。他的影片所达到的艺术成就,也在各大国际电影节上被人们认可。所以,时至今日,他已是中国导演中最具作者气息的电影作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