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变到救赎

2019-07-23 09:53谭文鑫
艺术科技 2019年4期
关键词:刁亦男电影

摘 要:《制服》《夜车》和《白日焰火》是由刁亦男编剧并执导的,因而这是最能体现其艺术追求的三部影片。它们有一个共同主题,即对人性的挖掘与审视。不过,影片中人性表现的重心存在位移,呈现出一条从异变到复归再到救赎的嬗变轨迹。

关键词:刁亦男;电影;人性主题

刁亦男自柏林电影节捧回“金熊奖”后,颇受各界关注。但此前,他在国内默默无闻,相关的影片评论较少,遑论对其电影进行系统梳理。笔者认为,在刁亦男的电影中,其实有一个共同主题,即他本人反复谈及的“人性”。①这是开启其电影世界之门的关键钥匙。

刁亦男参与拍摄的电影不少,但大多是以编剧的身份介入,真正既编剧又执导的只有三部影片,即《制服》《夜车》和《白日焰火》。在与著名学者尹鸿的访谈中,刁亦男认为,最能代表自己风格的正是这三部影片。②因此,本文紧扣上述三部作品,分析刁亦男电影中的人性主题。

1 《制服》:人性之异变

刁亦男的处女作《制服》拍摄于2002年。这部影片通过一件交警制服,形象地展现了一段人性的畸变之旅。主人公王小建原为老实本分的小裁缝,处于社会底层,高贵的身份和理想的爱情与其基本绝缘。但他的命运却因一件看似普通的交警制服而发生巨大改变。当王小建在地下通道躲雨时一换上这件神奇的衣服,立马就吸引了漂亮的郑莎莎。不久,王小建的父亲重病住院,急需大笔医药费,迫于无奈,他开始穿上制服,冒充交警讹诈司机,得到大笔赃款。借着制服的威力,原本纯朴的王小建变得不择手段、仗势欺人,人性完全异化。

郑莎莎是影片中另一重要人物。她只是普通的售貨员,最初因为制服误以为王小建是交警,因此对两人的爱情抱有幻想。可是不久,警方便告知她,王小建是假警察。她的爱情幻想瞬间破灭,于是频频出入风月场所,自甘堕落,最后踏上了卖淫这条路。

诚然,王小建和郑莎莎的人性异化有现实原因,前者承受着他人的蔑视和家庭的重负,后者饱受马哥的凌辱;但更重要的是,人物自身在反抗命运时缺乏一种积极进取的主动性。影片中,“制服”就像一个显微镜,将人性的阴暗面放大呈现,令人触目惊心。更可悲的是,这对青年男女从最初对人性的丑恶表示反感——王小建初次获知女友进夜总会时深感屈辱,郑莎莎在宾馆与马哥发生了激烈抗争——到后来转变为对人性畸变的麻木,甚至认同。这在电影的结尾处表现得尤为明显:王小建深知郑莎莎已沦为妓女,但他此时丢失了过往那份男人的尊严;郑莎莎也褪去了过往那份少女的羞涩。他们原本淳朴的心灵已被蚕食殆尽。

值得一提的是,《制服》的最后一个镜头让人倍感沉重。郑莎莎在百无聊赖中等待王小建买烟归来。此时,雷声隆隆,暴雨将至。影片就在令人压抑的氛围中结束,让人看不到未来的一丝希望。

2 《夜车》:人性之复归

《夜车》是刁亦男执导的第二部电影。他延续了人性探寻的思路。不过,与《制服》相比,刁亦男此时对人性表现的重心已由异变转向复归。

如果说,《制服》中的王小建和郑莎莎还只是一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无助青年,那么,《夜车》中的吴红燕和李军则背负着更大的精神重压。吴红燕是一个女法警。因职业关系,她执行任务时始终理性、冷静。譬如,当身为人母的张玲玲因犯故意杀人罪在法庭接受审判时,吴红燕神情冷漠,并未因自己同样身为女性而表示同情,显然,她已经习惯这种凶杀案的审判;当同事小李在为张玲玲执行死刑前躲在角落偷偷哭泣时,吴红燕冷静地劝说对方要克制,因为是在执行任务。可以说,职业的操守,让她在面对犯人时必须显得冷酷,因而缺乏人性的温情。此外,因丈夫早逝,吴红燕已独居十年之久。她作为成年女性的正常情欲一直被压制。有意思的是,她的邻居是一名风尘女子。一天,吴红燕刚回到房间,隔壁就传来了男女亲热的声音。她起先锤击墙壁表示抗议,但之后,却紧贴墙壁,细听隔壁动静。显然,她内心渴求情欲的满足。于是,她一次次乘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的婚介所,主动寻求属于自己的爱情。然而,“寻情之旅”一路坎坷。她先是与一个会变魔术、幽默风趣的机械厂工人相识,但后者粗鲁的行为激起了她强烈的反抗;之后,她遇上了心仪的男人,但对方只是婚介所的托。直到她遇到了李军——这个原本想找她复仇的男人,爱情才出现转机。

李军是张玲玲的丈夫。他得知妻子的死刑是由吴红燕执行后,就着手实施报复。可他的一路跟踪,被后者误以为是痴情的追求。吴红燕积极回应这一被误解的“追求”。她用自己的柔情蜜意抚慰李军。在这种久违的爱情中,吴红燕的人性从压抑中开始复归。但李军的人性仍在畸形的复仇与正常的情欲之间挣扎。之后,吴红燕无意中得知李军的凶杀企图,于是仓皇逃出。途中,她看到一匹不堪重负的老马被人鞭打。她似乎从这匹可怜的老马联想到内心伤痕累累的李军,因而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虽然,影片是在悬念中结束,吴红燕是否会跟李军上船,李军是否会在船上动手,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对之前情节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对两人的命运作出乐观推断,因为李军如果真想动手,早就可以将吴红燕杀害。事实上,他已对其心生好感。他的人性已从复仇的重压下缓缓复归。

整部影片的色调灰暗、阴沉,但结尾不同于《制服》中的绝望式收束,我们可以看到阴冷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冬日”,这在影片中是唯一一次出现,仿佛久居暗夜的“人性”在复归之后散发出光芒,虽不耀眼,但温暖人心。

3 《白日焰火》:人性之救赎

《白日焰火》是刁亦男的新作,荣获了2014年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与前两部作品相比,《白日焰火》中的张自力和吴志贞被置于更加痛苦的“精神绝境”。他们所要完成的是更为艰难的人性救赎。

影片一开始,就呈现了警察张自力的非正常状态。他对前妻的公然凌辱,对犯罪嫌疑人的凶狠抓捕,都表明其已出现严重的心理危机。他的人性正向黑暗深渊迅速滑落。5年后,他已由警察变为工厂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处境更加落魄。因一次偶然机会,他得知了一桩碎尸案,而此案恰与其5年前侦办的凶杀案存在关联。出于职业习惯,或者说更是出于一种“想找点事干,要不然也活得太失败”的愿望,他介入案件调查,处心积虑地接近案件的核心人物——吴志贞。

吴志贞是洗衣店的普通女工。她在多年前因为洗坏一名富豪的皮氅,无力赔偿而受到对方凌辱时,失手将其杀死。从这一刻始,她就像《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般,陷入罪恶的渊薮。尽管她最初巧妙逃脱了警方的抓捕,但依然因为“犯罪”而受到“惩罚”:丈夫梁志军为她隐姓埋名,成了一个“活死人”,整天看着她;她的数个意中人相继被梁志军用冰刀杀害。这一切使得吴志贞承受着心灵的巨大煎熬。她整天目光呆滞、沉闷无语。张自力“别有用心”的关怀渐渐赢得了吴志贞的好感,后者在他步步“诱导”下坦白了案情真相。于是,张自力向警方“告密”,吴志贞被迫“自首”。这一情节看似是张自力的“背叛”,但此举完成了指向两人的双重救赎,对于张自力而言,他从中获取了情感的信托和人生的信心;③对于吴志贞而言,张自力的“出卖”实质为一种帮助,她最后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般,通过“自首”完成了对迷失人性的拯救。

影片的结尾意味深长。吴志贞白天随警方到案发现场指证。离开时,张自力在楼顶为她燃放焰火。湛蓝的天空中,焰火虽不耀眼,但依然散发出动人的光芒。吴志贞知晓,这是张自力在为她送行,她的脸上隐现一丝笑容。片尾的背景音乐已不再是大提琴忧郁、低沉的声响,而是由钢琴、大提琴、小提琴先后演奏的相对流畅的乐曲,尽管依然有些悲伤,但悲伤中增添了一份轻快——这是一种重负脱却之后的“轻快”,呼应了吴志贞此时已获救赎的人性。因此,尽管整部影片笼罩在一片“黑色”氛围中,但从片尾我们仍可看到人性的光辉,且比《夜车》更为醒目。

综上所述,由刁亦男编剧并执导的《制服》《夜车》和《白日焰火》贯穿着对人性的探索和表现。虽然这一拍摄思路一直延续,但关注的重心不断位移,呈现出一条由异变到复归再到救赎的嬗变轨迹。由此可见,刁亦男对人性的探寻在不断深化。④进而言之,三部电影所具有的这一内在连贯性,使得它们实质上构成了刁亦男独具特色的“人性三部曲”。

注释:①刁亦男在访谈中多次谈及其电影对人性的表现,详见注释二、三。因此,可以說,“人性”是其电影的重要主题。

②刁亦男在接受尹鸿的访谈中说:“我的创作分为编剧和导演两部分。作为编剧时,导演是别人,我不可以左右走向,编剧就像命题作文一样,只是从专业、职业的角度把剧本完成好,一起创作或者单独创作,无非是为导演对一部电影的诉求服务。那时每一次参与编剧的作品都不能完全代表我个人对生活、人和社会的全部认识。到后来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我决定自己编剧,自己导演……我的处女作《制服》是2002年夏天拍的,中间拍了《夜车》,《白日焰火》是2013年完成,2014年最终呈现出来,这中间相隔了12年。完全由我编剧、导演的三部电影,充分表达自我对艺术作品、对人生、对人性、对社会生活的认识和想象,完全是自我喜好的投射。”参见尹鸿《风格即是救赎的手段——对话刁亦男》,《电影艺术》2014年第3期。

③刁亦男认为:“他(指张自力,引者注)不能叫背叛,从法律和道德的层面来讲,他是完成了探案的任务,抓住了凶手,不管怎么样他是胜者,但是从情感和人性的角度来讲,那个女人是站在更高的一个制高点上来俯视他。他是在这方面输掉了,所以他很纠结,也痛苦得不能自拔,现在也没有前妻可以往沙子堆上推了,去跳舞也不够排解,所以白天去放焰火,也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只是说看似他脱离了一个正常的生活轨迹,从跟领导吃饭的饭桌上来到舞厅,以至于最后到了那个楼顶放焰火,实际上我觉得从人性上来讲他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人的轨迹上。”参见《刁亦男解读<白日焰火>:廖凡没有背叛桂纶镁》,http://xian.qq.com/a/20140326/010856.htm,2015年4月17日访问。

④刁亦男坦言:“从小裁缝到法警、到张自力,我对人物的发掘有一个发展过程。小裁缝更加被动一些,女法警已经开始主动去另外一个城市寻找情感的寄托,到了张自力就更加主动,想尽办法去展现他的动机。”参见尹鸿《风格即是救赎的手段——对话刁亦男》,《电影艺术》2014年第3期。此外,如果我们对刁亦男的这段话进行哲学观照,便会发现,王小建、吴红燕、张自力三个人面对荒谬存在的不同选择,已呈现出生命由自在向自为的蜕变。从某种意义上说,刁亦男的电影具有一种存在主义哲学意蕴。

作者简介:谭文鑫(1982—),湖南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影视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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