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塔伦蒂诺和刁亦男亲切握手了,边上站着赵德胤,这一幕发生在《南方车站的聚会》的戛纳首映礼上。这是继《白日焰火》获得柏林金熊奖之后,刁亦男再一次携新作代表华语片杀入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胡歌与桂纶镁在红毯合影处相视一笑,他们在片中的冒险与隐秘在阳光下消失遁形。就像闪光灯下的刁亦男,我们始终看不透他对于黑暗世界的执著。
文/张雨虹
刁亦男曾说《白日焰火》最开始的灵感来自霍桑的小说《威克菲尔德》,那部小说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一个人只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刹那,都会面临永远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险,就像这位威克菲尔德,他可能被,事实上也的确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几年后,刁亦男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看到的一些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倚在船上的女人,她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他诞生了拍一部与水和女性有关的电影的想法。灵感迸发的那个瞬间,没有警察,也没有逃犯,和水有关的那个画面,成为《南方车站的聚会》所有视觉依据的起点。
“夜戏喜欢拍,雨戏也喜欢拍,雪戏现在有点心有余悸了,太冷了。我唯一不喜欢拍的是阳光灿烂的那种天,连我的摄影师都说,这个简直成了你的宿命。他问:‘你为什么不能拍一拍有阳光,光影很强烈的日景?’但是我总是回避这些东西。”
《南方车站的聚会》的英文片名是《Wild Goose Lake》,它出现在影片中,被称为“野鹅塘”。刁亦男认为相比听起来过于美丽的“野鹅湖”,他更喜欢“野鹅塘”这个词,给人一种荒野的感觉。湖与塘,就像有日光和没日光,对于刁亦男来说,有着巨大的区别。
#导演刁亦男凭借电影《白日焰火》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
在《白日焰火》得奖之后,刁亦男自己也觉得他的电影也许已经形成了个人风格,有自己的一些既定规律和选择原则,慢慢地在固定化和本能化。“我觉得风格实际上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选择,就是跟常规不太一样,特别有自己的自我气息的选择原则。”
每一个创作者都有一个执念,刁亦男一直以来都对犯罪故事情有独钟。回溯到最早期,他创作的先锋戏剧《飞毛腿或无处藏身》,其中亦不乏透过犯罪去观察社会中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的主题。犯罪中掺杂欲望和暴力,来自人内心的隐秘之处。
“生活中的人,表面上是单一的状态,但可能有非常复杂的内心,虽然呈现出来的可能是若无其事的感觉。这就表明人肯定不是非黑即白的,会有很大的一片灰色地带,这种灰色地带是有张力的,当你透过表象,在这个区域捕捉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把表象拼贴起来的时候,人物内在的一些面貌就会浮现出来。”
胡歌饰演的逃犯,在困顿之中进入了观众熟悉的“灰色地带”。这一片区域,在影片中,想通过穿制服这一权力的代表来改变生活的小建进入过,坐着夜车去其他城市相亲的女法官也进入过,在探寻案件真相同时与嫌疑犯产生情感纠葛的警察也是如此。
他们并非某一类社会上的特定人物,共同点无非是都拥有被自己的欲望戏弄、遭遇情感困境的人生。黑色、凛冽、凶狠,刁亦男的典型风格在《南方车站的聚会》的戛纳首映礼上再次重现了。
#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刁亦男刻画的那名女法官,偷偷地坐着火车,去旁边小城的婚姻介绍所寻找情和爱,排解自己的焦虑和欲望,这是一个隐秘的行动,而非正常的婚姻介绍。刁亦男解释她必须离开自己生活的区域,也无须太远,只是需要潜入到生活的另外一个层面里。这很像更早之前的小裁缝,穿上警服,就进入了另一个人生。
在刁亦男的故事里,男女主人公的内心隐秘总是被点燃,必须去面对共存的恐惧和希望,然后将人物那一时刻的状态展现给观众。
“我觉得人往往在内心都潜藏着这种危险的种子,这是人性当中必不可少的因子。所以我的人物好像都是在冒险,都是在经历内心的冲动,都是心灵的阴暗面的火种被点燃,呈现出某种光彩来,去进入生活当中平时不为人探知的另外一面。”
这一次,胡歌饰演的通缉犯周泽农,在被警察围捕的过程中想要找到自己的妻子,让她举报自己并获得30万的赏金,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利益相关方彼此算计,而警方则调用大批警力围捕。桂纶镁饰演的陪泳女刘爱爱充当了诱饵,她也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周泽农遇到刘爱爱,好像合谋一起在冒险,两个人就像在打赌,肆无忌惮,更加放开,也更加主动。双方都像下了赌注,在决绝中,等待对方出牌。水光幽暗,折射出的微弱光线打在戏中几位人物的脸上,这场赌注有着注定的结局,刁亦男的目光始终放在坐在赌桌旁的各位参与者的内心深处。
#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刁亦男感叹日常的生活中,这样疯狂的事情越来越少了,生活四平八稳,每个人将自己妥善包装。那些疯狂的想法,可能只会在晚上难以入睡的时候,在心里面像电影一样,匆匆演上一遍。“也许有一个什么机会把它点燃,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我只能说平时大家都是很平静的,但是内心里面可能都有某种冲动和秘密。人性的潜力,人的潜力是巨大的。”
至少,在戛纳看完《南方车站的聚会》的观众,将他们被唤起、被点燃的情绪,大都通过网络送回到了国内。假以时日,或许会有更多人能在入睡前之外的时间里,记起内心的隐秘。
刁亦男曾经的大学同学孟京辉,在先锋戏剧《琥珀》里安排了一首歌,叫《那件疯狂的小事》。他们当年的故事,确实够疯狂。
那时,中戏私底下有两个团队,一个是以张有待为中心的摇滚乐队“Hospital”,其中张杨是鼓手;另一个是刁亦男、孟京辉、张一白、蔡尚君等人合谋的文学社“鸿鹄”,一起尝试先锋戏剧的创作。两派彼此不太对盘,但有一点是一样的,“能旷的课都旷,就干自己喜欢的事”。就像有同学问刁亦男,为什么顶着“班草”的脸,大学四年却一直单身,刁亦男说:“能把时间浪费在喜欢的事情上,我觉得挺幸福的。”
#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孟京辉编撰的《先锋戏剧档案》里,收录着刁亦男在大学时创作的《飞毛腿或无处藏身》,成为先锋戏剧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与《恋爱中的犀牛》《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等剧并列。毕业后,进入新千年,刁亦男给自己许的愿就是自己做导演,写剧本,之后他花了两年时间拍了自己的处女作。“之后就进入了做导演的步调里面,用了17年时间。到了2019年拍完了《南方车站的聚会》,这17年我一共拍了5部电影,都是自己担任编剧的。”
刁亦男始终在等待,“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重要的从来不是戈多是谁,而是等待他的过程。”所以,终于拍摄第一部自编自导的作品对刁亦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形容这就像初恋的感觉一样,是自己特别喜爱的一个追求目标,向它投入满腔热情,无论有多少痛,多少青涩和初出茅庐的苦恼,最终都归为美好的记忆。
“是在一种自由状态下进行的创作,没有过多的干预,也没有特别商业性的束缚,我拍摄的前两部电影都完整地表达了自我,这也是独立电影最重要的一个精神,就是自由地表达,自由地抒发,独立地思考。”虽然后两部结合了作者性与娱乐性,更偏向类型片,但核心并没有变。
#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组走上戛纳国际电影节红毯
一个人内心的疯狂被点燃了,这是刁亦男始终在电影里最强调的一点。不过是换了一个身份,电影中的主人公就开始进入一段冒险的旅程,过着双重的生活,这是每一个人可能都曾经暗藏在心中的一些冲动。平淡的现实生活制造不出可以点燃它的火焰,但刁亦男手中握着火种。当然,在他的电影中也有很多现实性因素,但他自己都说,最重要的还是人们的人生在那一段时光里曾经特别明亮和释放过。
“电影就是你生活当中做不了的事,完成不了的幻想,通过它来实现。比如说你生活当中无法叛逆,你在电影里就可以叛逆;比如说生活当中你爱不了这个女孩,你在电影里就可以爱她;比如说你在生活中是一个懦夫,你在电影里就可以是一个英雄。电影就是白日梦。”
刁亦男认为,当一个好的导演与去冒险,并不矛盾,因为拍电影本身就是冒险,写剧本本身就是赴一场约会,不知道剧情发展成什么样子。在这十多年里,刁亦男关于怎么活的看法始终没变。
“生活应该是未知的,要把自己特别坦然地交给未知,去体会、领受未知带给你的新鲜,而不要拒绝它,排斥它。当人有了内心生活,并且开始丰富起来的时候,这个人一定会比没有这样的人更加赋有生活的质感,更加有趣和有意思。”
镜头切换到20世纪90时代末的中戏操场,彼时的刁亦男在那儿和朋友们探讨先锋戏剧,他们在做一件疯狂的小事,至今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