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河, 宋 佳
(1.上海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 上海 200072;2.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 上海 200433)
张友渔,山西省灵石县人,不仅精通法学、政治学,为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乃至改革开放初期等重大历史节点的建设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更不辍于对报刊规律和新闻理论的深耕开拓,是中国共产党史上不可多得的跨学科理论家与实践者。其报刊活动基本贯穿于新中国成立的前30年,其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及新闻观也于此实践,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十年集中的新闻学学理探究活动中渐次深化成型。然而,由于30年代旧中国国将不国、积贫羸弱的特殊环境,成就了一大批新闻翘楚与报刊人才,“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群星荟萃,各显专长,作为长期在国统区从事秘密新闻宣传工作的张友渔则无意间被人们所忽视,往往以著名法学家的身份被后人所熟知,这从现有的研究成果中即可窥见一二。
在知网中检索,不仅关于如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曾对张友渔政治理念与报刊思想具有启蒙意义的思想家的研究成果蔚为大观,而且和张友渔同处一个时代如邹韬奋、成舍我、范长江、夏衍、陆定一、恽逸群、萨空了等著名报人的新闻实践与思想研究也不胜枚举。对照之,学界对张友渔新闻思想的关注则略显单薄,仅有寥寥数篇,且具有不精不全之憾。
基于此,本文旨在从整体上对张友渔的新闻思想及其话语表征进行资料耙梳与历史厚描,以期展现中国革命早期(主要是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中国化的基本状貌及其价值面相,并立足于无远弗届的信息时代,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反思其斐然成果背后的“水土不服”,进而为如何在继承其本真精神、内在价值的基础上吐故纳新、与时俱进,以实现新时代张友渔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提供历史资鉴与方法启示。
20世纪30年代以降,尤其自张友渔二渡日本学成回国后,其真正开始了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以学理探究的手段行共产主义宣传之鹄的的“粉红色”创作生涯,该模式的形塑外缘于建立敌占区报刊宣传网须以保守、自保为前提的现实需要,内因于张友渔对大量马列著作及其思想内核的研读致思与精准锚定,其一系列卓尔不凡的极具时代特色与中国品性的新闻理论也大抵从这些“粉红色”的新闻文本和新闻学文本中凸显出来。
正如《共产党宣言》“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1〕所表达的唯物史观,张友渔也基于历史的范畴提出“人类社会,是采取着阶级对立之形态的;人类历史,是演着阶级斗争之进程的”,〔2〕并进一步框定了“阶级”在场的时间性,认为更早的史前社会如莫尔干提出的以性为基础的阶级组织与以血族为基础的氏族社会以及未来万人自由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并没有阶级的存在。对此,学者陈培永却有不同见解,被张友渔纳入阶级关系的奴隶主与奴隶、地主与农民之间的关系在其看来也“并不是阶级关系,最多只是阶级关系的粗浅表现,只具有阶级关系的一定表征”。〔3〕其实关于阶级历史跨度的问题学界一直存有争议,但对于17—18世纪西方暴力革命推翻封建主义从而建立资本主义统治地位后“阶级”的产生并无异议,此处仅以此澄清张友渔所谓“新闻是阶级斗争的工具”中的“阶级斗争”正是其从生产关系与经济概念出发、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相对立的语境下提出来的,故而不存在概念模糊、所指混乱的问题。
张友渔主要通过三个不同的维度对“新闻作为阶级斗争之工具”进行了论述,阶级性是其底色与前提。首先,从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来讲,张友渔认为,一方面,具体的新闻作品是人在主体能动性的作用下对新闻事实的加工与符号化建构,不管从社会学的角度解释:“报纸成立的过程,是经过极复杂的心理的曲折的。……在新闻材料和报纸之间,主观这东西的存在,却是毫无疑义的”,〔4〕还是从生物学意义上理解:“社会现象,刺激感觉机关,而在中枢神经,为一定的心理状态所统制,构成特殊的意识形态,然后表现于报纸这样的机关的”,〔5〕新闻都无法离开人及其意识而内生性存在;另一方面,新闻作为一个整体是观念形态的东西,社会意识的表现,不仅对物质世界有着绝对的依赖,而且其性质与任务也必须以客观存在的社会组织为基础,应社会实际之需要而产生。30年代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正面冲突的现代社会,无疑也为其阶级斗争论的合法性与真理性奠定了客观基础,正如马克思所说,“报刊把物质斗争变成思想斗争,把血肉斗争变成精神斗争,把需要、欲望和经验的斗争变成理论、理智和形式的斗争”。〔6〕张友渔认为,利用新闻进行阶级斗争不论对于布尔乔亚基还是普罗莱塔利亚而言,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不同的是,资本主义新闻往往用“不党不偏”“超阶级”的“假面具”迷惑受众,而无产阶级则主动承认了这一事实。
其次,从报纸对群众心理的作用来讲,张友渔认为报纸是群众联合起来采取行动的黏合剂。在早期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列宁眼中,“群众这个概念就是大多数,并且不单单是工人的大多数,而且是所有被剥削者的大多数”,〔7〕张友渔虽然很少使用群众概念,但其在民主政治下基本将人民、群众等词混用,其从抗日战争时期提出的“汉奸、亲日派除外,包括一切阶级,一切党派的统一战线的、民主集中的”〔8〕“几个反对帝国主义的阶级联合起来共同专政的”〔9〕人民政权到解放战争将人民与坚持独裁、进行战争的人们对立起来所体现的“人民”概念的张力,无疑也将群众视为具有相似的以共同行动反对另一个阶级的心理与意识的被剥削阶级范围内的群众。然而现实中组成群众的每个个体往往是独立、分散的存在,难以唤醒共在的阶级意识,更遑论集体行动了。张友渔则将这一任务使命诉诸于报纸的聚合能力,他认为,报纸虽然不能直接刺激群众心理,但“能给予一般社会,以一受某种直接刺激,则马上发生反射行动的心理的条件”,〔10〕这种心理条件如同将个体重新群体化的内在牵引力一般,当人们从报纸中积蓄了足够的心理内容和行为动机,并形成阶级范围内统一的社会心理时,一旦受到外界视觉或听觉的直接刺激,便能迅速转化为群众行动。
最后,从资产阶级新闻商品性与阶级性的关系来讲,张友渔站在阶级对立的立场上,通过“新闻商品性”的批判话语反向支撑了“工具论”的合法性存在。他指出,虽然世界范围内的新闻都正在商品化或将要走向商品化的途径,尤其是黄色新闻正在将其发展推向极端,但这不过是因为所涉事件并未妨碍阶级、党派的利益而已,“在紧要关头,(报纸)仍然要露出它的政治的统治的工具的本性”,〔11〕以政治斗争性掩盖其营利性。换言之,那些表面上投社会所好,骤然提升受众地位,甚至将新闻机构改造为教化机关、社会公器的资本主义报刊,实际上“只是利用新闻使布尔乔亚统治安定的一办法,绝不是什么‘超阶级’”,他们“一方面,固抱有不可不获得利润的要求;另一方面,更具有利用新闻于自己阶级意识的支配的要求”。〔12〕即使阶级主体从主观意愿上竭力想去除阶级性,其本身基于生产关系所归属某一阶级的客观存在也使其不可不受该阶级意识、利益及文化的浸淫。因此,张友渔认为,在无阶级社会到来之前,新闻必然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成为阶级斗争以实现意识形态统治的工具,社会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均难逃其规制。
但是,其所言的新闻也并非唯权力马首是瞻的斗争工具,而是凭借事实自身的逻辑影响受众思想、鼓吹受众行为的合理斗争的工具。新闻真实性是其思想中一以贯之的东西,无论是报刊生涯伊始于己新闻写作的要求,其早期杂文中对新闻失实、新闻掱手等现象的讽刺,还是30年代以后在马克思主义的悠长滋养中对事实动态发展的深化认识,无不彰显着其尊重事实、恪守真实的精神内核。比起其他激进的“武器论”持有者,张友渔的观点显然又多了一层学术理性与科学态度。
张友渔的舆论观并非简单对“舆论”内涵及其要素的概念性梳理,而是“把报纸和舆论打成一片”,〔13〕始终将舆论放在与报纸“交互影响”(张友渔语)的关系中进行讨论。根据童兵教授把“公众中分散的、无组织的舆论”经由新闻报道和评论发表传播后形成的“集中的、有组织的舆论”称为新闻舆论,〔14〕张友渔基于新闻报刊活动而形成的关于舆论的看法与其说是其舆论观,毋宁说是其新闻舆论观,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首先,舆论的形成是报刊与大众共同作用的结果。张友渔认为,舆论形成的一般过程与流行的构成类似,都必然包含两个核心要素:批评或要求之新模型的创造和大众对新模型的称赞、模仿和传播,二者相得益彰,相映成趣,缺一不可。因报纸是创造模型的一个载体,“所以舆论又是依靠报纸而产生的,即是报纸创造舆论”,〔15〕这一提法此后在张友渔的论述中多次出现。然而,众所周知,“舆论”即公众意见,指大多数普通百姓或公众所形成的相似的意见或情绪表达,报刊只能说有代表舆论的可能,却不能说它自然代表或创造了舆论。对此,如果从整体上把握张友渔舆论思想,体味其更具体的论述:“报纸所提出的批评或要求,不是凭空造出的”、“报纸无论有怎样的新奇主张,离开大众是不能成为舆论的”〔16〕等等,则不难发现,其所谓的“创造”不过是报刊通过带有意识形态的报道或评论引发舆论进而引导舆论的另一种语义表述形式而已。
其次,报刊与大众的阶级性决定了舆论的阶级性。张友渔认为,报刊与大众“是受着社会的阶级关系所制约、所规定的。即在报纸和大众之相互作用上,不是表现着不统一的,二元的对立着的形态,而是表现着在社会的阶级关系下,统一着的形态”。〔17〕一方面,阶级关系以报纸为媒介参与了报刊的舆论引导过程,将办报主体所属的阶级意识传递给大众;另一方面,阶级关系还以大众为媒介渗透在报纸所代表的舆论当中,通过阶级大众的喜好与心理倒逼报刊作出相应的调整。由于衔接舆论乃至影响舆论的报刊与大众均具有阶级性,故而舆论也具有阶级性。基于上述逻辑,张友渔亦主张,在阶级社会中,阶级关系可以帮助“具有各种各样色彩和深刻矛盾的舆论,找到相应的报刊”,〔18〕从而与报刊发生作用。
最后,舆论引导通过报纸影响人的知觉及其知觉之感性倾向而发生作用。张友渔认为,舆论引导的具体方式离不开报纸本身的两种机能,“一是给予认识客观状态的知觉之机能,二是决定对于这种知觉之感性的倾向”。〔19〕关于前者,主要指通过新闻报道持续不断的信息流,构筑媒介信息环境从而实现读者对社会客观状态与真相的感知,而关于后者,则需要借助评论来实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评论的力量大于报道。张友渔从广义上定义评论“不一定是长篇大著的论文,记事的标题和叙述事实时所用的带有批评意义的语句,也可以说是评论的一类”,〔20〕正是因为有意见和主张的介入,才为自觉的社会价值的形成提供了可能。此外,张友渔还进一步看到了报刊作用下舆论引导的具体模式,他认为,报纸作为“表现社会的知觉深刻、社会的感觉敏锐之所谓少数先觉者的意识之机关”,同时也是“具有对于一般顿觉人,启发其知觉的效果之力量”,依靠报纸机关,“敏感者的心的状态,和顿感者的心的状态,恰和液体的运动那样,具有能够平均的倾向”,〔21〕从而完成舆论引导的整个过程。
“新闻自由”,作为西方殖民扩张、文化侵略的幌子,客观上也为中国新闻界骄子抵制言论压制,要求报纸“直陈时事,无所忌讳”(王韬语)、“去塞求通”(梁启超语)提供了思想镜鉴与理论支撑,从林则徐、魏源到洪仁玕、汪康年、郑观应再到王韬、梁启超,无疑对新闻自由思想的认识与要求由微弱到强大、由零散到系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张友渔丰富的报刊实践与学理探究活动使其也不免成为捍卫新闻自由泱泱大军中的一名冲锋战士,但更具进步意义的是,他冲破了“西体中用”的藩篱,从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形成了对新闻自由独特且深刻的话语建构。
基于上述对新闻阶级性的认识,张友渔进一步阐释了新闻自由的阶级属性。他认为,“在阶级社会里,绝没有所谓绝对的言论自由”,即使是拥有宪法保障人民自由权利的资本主义国家,其言论自由也不得不受具体法律的规约,而“法律范围,究竟是多么大的一个圈儿?没有人能够确切限定”,〔22〕这是张友渔含蓄地对资产阶级新闻自由虚伪性的讽刺,暗示了西方国家的宪法虽然为自由理想提供了合法依据,却无法超越阶级局限以阻止对暴虐的、奴役的具体法律的制定和拥护。而在《论人民的自由权利》中,张友渔则更加明确地表示“有些国家,虽然在宪法上也曾明白宣布保障人民自由权利的原则,但却附加了所谓‘非依法律不得限制’、‘依法律得限制’或‘在法律范围内享有’、‘依法律的规定享有’等条件。这就是承认法律可以随时而且任意限制人民的自由权利,其结果,宪法的规定完全变成具文了”,〔23〕从而揭露出资本主义自由主义新闻观认识论的抽象人性论基础,其法律理想和法律现实不仅无法同步,也必然不可能同步。
相反,张友渔新闻自由观则以阶级论为基础,更加强调人性得以存在的现实基础,其对“在法律范围内享有”之制约条件的否定,并非要鼓励不受任何约束的绝对自由,而是要寻找在现实世界中,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里,法律法规应该维护什么人的自由权利,保证哪个阶级意志的自由,即新闻立法的价值旨归到底为何。法家先导管仲的“不能废法而治国”、韩非的“先王以道为常,以法为本”以至到商鞅的“壹刑无等级”等“法”在张友渔眼中均“不过是帮助人治的手段;是贯彻和巩固专制统治的手段”〔24〕罢了,国民党反动派制定的新闻法令法规无疑更是凌驾于媒体规律与公民利益之上充当一党意志的承载者和推行专制思想的辅助器。而所谓真法治,则理应是“建筑在民主政治的基础之上,而作为民主政治的表现形态的法治”,〔25〕必须保证“使人民享有自己制定法律,修改法律,废止法律,任免官吏,监督官吏,罢免官吏的权利”。〔26〕由此不难看出,张友渔本质上并不否认以新闻法律保护新闻自由秩序的方法,但要求此法须以科学性、先进性为前提,以维护公民普遍的合法权益为鹄的,而其所批判的恰是那些打着“法治”(Rule of law)的幌子行“法制”(Rule by law)之实的专制主义法律和本质上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不完全民主法律。
此外,张友渔亦认识到,比起法律与政治,物质条件是实现新闻自由的根本基础,即“保障言论自由不是空话,必须有物质条件来做保障”,当纸张、印刷机器和出版机关全被国民党控制时,新闻自由自然就沦为了少数剥削者的特权,故而,张友渔提出,保护新闻自由同样不能忽略从经济基础出发,“切实保证人民享受自由的物质条件”。〔27〕
但其并未止步于纯粹的理论理性,而进一步立足实践理性继续寻求新闻自由在战时中国土壤上的实现路径。张友渔认为,战争极大地提升了中国人民的理性态度,故而中国政府也应该学习自由主义原则的英国式“统制新闻”,将真理的话语权交到人民手中,以诉诸国民理性的判断和爱国心来干涉新闻,以人们的意见自由市场和观点的自我修正来呈现真理。诚如其所说,“抗战八年,可以说把读者眼睛训练得相当明亮了……这种辨是非、明曲直的责任应当责诸报人,尤其可以交给读者,政府尽可以放手”。〔28〕若单就该话语而言,张友渔的思想似乎摇摆于马克思主义“法定自由”“阶级自由”与西方“理性自由”“个人主义自由”之间,出现了理论悖反、自相矛盾之嫌疑,然而,如果结合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状况、权力政治文化关系以及张友渔长期在白区工作的特殊性,则不难发现这不仅不是其思想的罅隙与倒退,反而是其不囿于马克思主义本本而能依据具体问题具体对待的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思想精髓与作风的生动体现。
一方面,纵然资本主义对新闻自由的尊重与保障有范围和程度的不同,“还不能算是彻底的、理想的”,〔29〕“但绝不会根本否认人民的自由权利”,〔30〕客观上讲,这与中国国民党当时为实行一党专制,检扣报纸、暗杀报人、捣毁报馆、严酷摧残新闻自由的恶劣行径相比,确实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另一方面,迫于张友渔秘密的共产党员身份、公开的左翼文化人身份及其身处国统区从事宣传活动的三重制约,利用“粉红色”的修辞符号影响舆论是其长期斗争的现实需要。譬如,《论统制新闻》一文中,张友渔指出“所成为问题的,只是第一,什么人即哪一阶级的人,才有‘统制新闻’的资格和能力?……第二,……关于前者,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因为那个涉及政权的本身”;〔31〕以及“应该怎样统制新闻呢?我们不愿在这里,谈到具体的方法,因为站在被统治者的新闻者的立场,不能够替统治者的政府当局来划策”〔32〕等表述都能体现出其始终在刻意且巧妙地避开政权问题。在言论空间非常逼仄的国统区批评国民党政府,与其报刊进行斗争,战术问题则显得尤为重要。
而从根本上,张友渔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依然希冀新闻工作者“必须锻炼‘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操守,严守不歪曲事实、不阿谀权贵的报道新闻的立场,随时要注意到新闻工作者不是为权贵们应景凑趣,而是为人民服务;不仅是希望获得自由,而且要有保卫新闻自由的决心和勇气”。〔33〕在其看来,这已不啻是报刊为争取自由进行内部形塑的基本原则,更包括公众对媒体的外部期待。
统言之,张友渔马克思主义新闻自由观及其话语建构无疑展现了新闻自由的历史性、阶级性与社会性,是其理想与现实相磨合、理论逻辑与实践路径相契合,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的同时积极探索足以在夹缝中生存的“退而求其次”之中转方案与改良手段的思想菁华。
新闻的有效传播是传者与受者共同作用的结果,没有传者,传播无以发生,缺少受众,传播则如“无的放矢”,也泛不起一丝涟漪。故而,张友渔不仅给予二者有明确的要求,其新闻舆论观乃至新闻自由观本身也始终饱蘸着对二者深切的关怀,以期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宣传与鼓呼提供意识规范与技术指导,为民族翻身求解放的价值取向争取更多的理解与支持。
其中对新闻传播者(报刊工作者)的指摘与期待主要散落在张友渔著述的边边角角,虽不成体系,却深中肯綮,主要含括以下几点:
首先,新闻传播者须以真实为根本、应社会之需要,进而发扬报刊的信息和指导功能。在以传递信息、守望社会为重的新闻报道中,张友渔指出“人类的知识有限,世间的事象无穷”,〔34〕新闻不可能完全真实,但只要努力“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力求能够判断消息的真伪,发表自己认为可靠的消息”〔35〕以致力于无限靠近真实尚可视为合格。而在革命潮流澎湃的时代,具有引导、教育读者之功能的社论往往更被社会所强烈需要着,尽管社论的生命力在于其思想性,“消极的指摘人之是非,而不能提出自身之主张者”,不能称为好的社论,但其立论亦不可“不察事物之真相,不明是非之所在,而漫然加以褒贬”,〔36〕“根据暧昧之事实者,决不能为完美之社论也,不独毫无事实之根据及根据错误之事实,更不能为完美之社论”。〔37〕
其次,新闻传播者要站稳人民立场,发扬战斗精神。这不啻为张友渔对阶级斗争路径的积极求索,更暗蕴着其对报刊工作者的深切愿望与期许,正如其所言,如果“新闻界真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作为人民的喉舌,那就应该为了争取和平,促现民主而呼吁;绝不应该替那些坚持独裁,进行战争的人们帮腔助势”。不仅在报道新闻时“必须力避有利于坚持独裁,进行战争的人们的虚伪或歪曲的宣传”,在言论中更要“力避有利于坚持独裁,进行战争的人们的错误的有害的论调”,即使当新闻业遭遇亵渎、电信事业受到淫威逼迫与控制的时候,也要坚持“力谋克服,力谋补救,特别是和统制电信事业的恶势力作斗争”。〔38〕张友渔在肯定了抗战中新闻工作者“牢牢站在新闻工作岗位上,为激励人民的抗敌的意志,打击一切危害抗战的阴暗势力,坚持着抗战、团结、进步的大旗,击退了投降、分裂、倒退的危机”〔39〕伟大实践与英勇作为基础上,进一步希望在解放战争过程中他们能继续发扬不畏强暴、甘冒锋镝的精神,对那些专以诋毁污蔑为能事的报纸,不仅不可俯首帖耳,沦为其传声筒,还要敢于对其荒唐无稽的谣言给予“攻奸暴露”。
最后,要求新闻传播者必须突出思想性、知识性与道德性。知识是思想之根基,思想是知识之升华,张友渔指出:“见闻狭隘、知识匮乏者,不能有超拔的思想”,而缺乏思想,纵然辞藻华丽、形式完备,也会“毫无生气,不能使读者感佩”。故而新闻工作者不仅要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致力于新闻业的专门知识乃至各类知识的学习积淀,也要在相当的知识之上,有超拔的思想进行统领。张友渔认为资产阶级所鼓吹的更像是一种“玄妙的高深的远离于实际的思想”,而我们所应尊崇的是“就某种现象的认识与解释及对于人类的实践的指导”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无论是报刊工作者的理论探索、实践履践过程,还是对报刊工作者的道德评判标准,都首先要确保是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下进行的,正如张友渔所说,新闻人之道德并不具备普遍意义,因而无需“求合于超越时、地,阶级与党派之道德,只求忠于其自身所负之使命”。〔40〕
与传者不同,张友渔对受众(读者)的期许和愿望,则主要集中在其《读报·研究报》与《读报也是一种学问》两篇文章中,且分别围绕“为何读报”“如何读报”两个命题而展开。
关于前者,张友渔指出:“我们生活在现实社会中,决不能离开社会而独立存在,因而也就不能不谋以适应社会以及进而改造社会”,〔41〕报刊作为认识社会重要且必要的信息载体,自然成为适应并改造社会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与前提保障,若失去报刊的辅助,人们无疑会“像盲人瞎马,夜半深渊一样,遭遇着不能安全生活下去的危险”,〔42〕这是张友渔从信息与人类生存的直接关系出发回答了人们读报的必要性问题。
关于“如何读报”,张友渔则提出了兴趣与技巧双管齐下的实践向度。其将不读报的行为归结为受“不感兴趣”和“报纸本身不可靠”两大因素的影响,就主观上的缺乏兴趣,其认为“所谓兴趣,没有成为不可变的定型”,〔43〕只要耐心读报,便可逐渐培养;而针对报刊自身的局限性与落后性,则必须诉诸一定的技巧研究之。即首先,应明晰报纸的本质并坚定正确的立场。站在拥护民主政治和人民大众利益的立场,是观察、处理、判断、鉴别报纸为良为否的重要依据与思想前提;其次,要以代表人民的报纸为核心,辅一般报纸兼而读之。这无疑是完善细节、补充专门知识乃至对反动集团叙事框架进行解构与再建构的重要途径。最后,研究报纸还要挖掘报纸的背景及其消息来源。对于那些公开表明态度的报纸,我们极易甄别,但现实中的大多数报纸往往态度暧昧,言行相顾,矫情饰诈,辨识这类报纸就不得不“一方面作一番实际的调查研究工作,他方面,就每一个报纸的内容,作精密的研究”。〔44〕
在调查研究的过程中,必须从新闻本源出发,坚持事实为先毫不动摇;而对报纸内容作精密的研究时,张友渔也提出了几点具体原则,这里简要罗列之:第一,必须把握中心问题,作为研究对象,在研究该对象时,又必须把握它的要点。第二,在研究问题时,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必须作全面的了解。第三,必须注意事实的发展,作有系统的研究。第四,还应注意该问题与其他问题的关联,作比较综合研究。第五,即学会从技术上通过剪报或索引搜集、保存和整理资料。〔45〕
萌芽、生发、成熟于20世纪30年代的张友渔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是其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针对新闻实践进行学理探究所形成的在当时具有鲜明理性色彩与强大解释力的新闻认识与理论体系,但随着时代主题的转换与传播格局的重大变革,其是否依然具有合法性与生存力,还需将其置于新的语境下重新进行反思与评骘,这也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作为一个开放发展体系的必然要求。
张友渔的阶级斗争工具论并非出自新闻本体的角度,而是基于社会与政治的需要对新闻的理解。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上来讲,社会历史条件与结构是新闻主要功能发生变化的现实基础。在我国,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与崛起,张友渔关于新闻是敌对阶级在暴力革命中作为思想统治与反抗之工具存在的观点已不合时宜,读者的多元化需要以及社会结构的多层次化不仅带来高度政治化的新闻在市场中逐渐边缘化趋向,而且使得报纸对群众心理及其行动发生的作用力日渐式微,其于20世纪30年代提出的统制新闻在斗争中必须“一方面整饬自身的军容……增加自身的新闻,且统一作战的步骤;另一方面,凭藉政治的权力,摧毁对方的壁垒,即对于被支配阶级的新闻,威协利诱,使其投降,否则消灭”〔46〕在新时代被践行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但其从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出发,以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认识新闻始终没有过时,即使在今天,新闻依然是事实通过记者、编辑乃至普通人、网民等中间环节呈现出来,这些“中间环节”的社会性决定了在无产阶级时代到来之前,新闻始终无法超脱于阶级性和政治性。
换言之,在新时代,阶级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发生了更为复杂多面的变化。就国内而言,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以往你死我活的外部斗争变成了当下利益分配不均、信息传播鸿沟、教育资源失衡等内部博弈,须以相对柔性的改革和政府调控进行解决,尤其是对于商业化的媒介机构本身,更要警惕其中既得利益者与利益分配者的权力。就国外而言,壁垒分明、剑拔弩张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阵营以及愈演愈烈的中美冲突等使得阶级斗争也日渐激化,具有鲜明意识形态属性和政治属性的新闻必然还要作为国际阶级斗争、政治斗争的武器,尤其是在新媒体技术的加持下,斗争的话语和手段更加多元化,更具隐蔽性,一种“脱实向虚”“虚实结合”的新型剥削方式正在异军突起,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从国际上看,境外敌对势力将互联网作为对我渗透破坏的重要渠道,以‘网络自由’为名,大肆宣扬西方价值观,鼓噪‘中国威胁论’等论调,不断对我攻击污蔑、造谣生事,损害我党和政府形象,图谋利用互联网‘扳倒中国’”。〔47〕当下新时代国际舆论攻讦的影响力和传播力以及其所带来的政治危险和话语权危机比起20世纪30年代可以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友渔的阶级斗争工具论不仅没有圆凿方枘,反而被时代热切地呼唤着,强化对外话语体系建设也成为当前应对国际舆论斗争的必然要求,亟需新闻工作者在西方新闻专业主义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分庭抗礼中站稳马克思主义阶级立场,坚持以中国理论指导中国实践,以中国实践攫升中国理论,不断强化中国特色新闻学话语建构的自觉意识,提高我国对外话语水平,从而实现科学与价值的统一,也即“新闻真实性”与“新闻阶级性”(张友渔语)的统一。
但是,张友渔经常混用新闻与新闻事业的概念,也常将功能与性质放在一起使用,提出“作为阶级斗争之工具”是新闻的功能和性质,这从学理意义上并不严谨。性质指事物的特性,是内在的区别于他物的根本属性,“阶级斗争之工具”可以作为阶级社会里新闻事业之性质,并会随着共产主义的到来而逐渐消亡,譬如有学者就指出“1.基层结构——大众传播机关,2.中层结构——社会舆论机关,3.高层结构——阶级、政党宣传机关。这三个层次结构的总和,构成了包括无产阶级新闻事业在内的一切阶级新闻事业的性质”。〔48〕然而,就“新闻事业”而言,阶级斗争之工具只是作为一属性或功能,并在历史的范畴内,不能作为决定新闻存在的性质与基础。根据唯物辩证主义,新闻的性质被理解为对事实的传播可能更加符合理论逻辑。
尽管张友渔认为群众可以倒逼报刊改变态度、反映普遍意见,且强调了读者的接受心理与反馈机制,但其舆论观依然难逃精英视角,更为重视基于少数精英之思想对舆论的主观建构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思想引导与宣传作用。换言之,张友渔是阶级斗争旨趣下政治家办报理念孜孜不倦的践行者,始终坚持服从党的政策决议、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家办报实践,先后接受过董必武、彭真、刘少奇、周恩来等同志的直接领导,而对于广大人民群众的关切,则主要从提升群众的觉悟水平与革命热情出发,高度重视“为群众办报”的极致关怀,往往忽略了“让群众办报”的方法途径,譬如鼓励群众参与报刊工作、建立通讯员队伍等在张友渔新闻舆论话语中均很少出现,这与当时波诡云谲错综复杂的政治氛围不无关系。
然而,新媒体的迭代更新与话语权去魅打破了单一化的舆论引导秩序,在革命年代可以一呼百应的新闻舆论效应于不断瓦解的过程中变得支离破碎,与此同时网络也以其强大的“破茧”能量冲破资本与社会制度的控制,完成了一次民主政治的重新赋权,使得张友渔试图解释的单向度的舆论传播运行模式正在被从上到下引导式与从下到上蒸腾式舆论模式的合流所替代。其口中“少数先觉者”正在从忠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党员精英向官方意见领袖和包括行业翘楚、微博大V等的草根意见领袖方向延展,“顿感者”也并非完全消极地存在,足以在相对宽松、自由的空间中与专业媒体、政府机构等多方主体博弈、答辩,以汇聚意见,磨合共识。甚至在一些重大突发事件中,自下而上的反向引导比起传统舆论引导更为普遍,更具传播力和影响力。故而,在群众与日俱增的表达需要和话语权快速下放的语境下,在多向传播、人人传播、海量传播的新媒体时代,开启交流机制,创新舆论引导方式,与群众密切配合,让广大网民群众参与到新闻生产和舆论引导工作当中,无疑成为张友渔在“为群众办报”价值指引下对舆论引导学理探究的一种纠偏与弥补。
一方面,需要新闻媒体适应网络舆论的运行规律,给予话语直陈和需求表达充分的宽容,进一步将张友渔对民意保守的参考与借鉴:“报纸创造一种批评或要求之新的模型,不能不顾及大众的要求,即不能不迎合大众的心理,并不是可以完全自由的”〔49〕发展到与民众平等对话、沟通交流的高度,在充分尊重民意的基础上宣传正能量,弘扬新思想,最大限度地了解和掌握人们的真实诉求,从而使仅反映代表性观点的“新模型”更加真实完整地反映广大人民的意见与心声,使舆论引导真正做到有迹可循,有的放矢。另一方面,还需要把群众的力量贯穿于整个舆论引导工作当中,在新媒体时代,庞大的网民基数如同无处不在的眼睛,散落于社会的角角落落,随时随地都可以暴露热点舆情事件和社会突出矛盾,为媒体的跟进和舆论引导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同时,民间也不乏思想深邃、内涵丰富的言论观点,“打造具有市民价值的网站自由评论平台”,“有意识地鼓励和培养社会精英成为严肃而理性的网络意见领袖,引导舆论的正面发展”,〔50〕成为网络舆论引导的新尝试。
但同样不可否认,在和平发展年代过度渲染舆论的阶级性既无益于解决当下日益严重的诸如贫富差距过大、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等深层次的矛盾问题,也极易把舆论推向民粹主义的极端。当人们一旦从“我”与“他者”的对峙思维下看待政府、富人乃至知识分子,就可能会通过各种方式宣泄对社会的不满,或产生实际的报复行为,或通过戾气宣泄制造精神狂欢。由于实体场域的结构性压力往往会对人们造成抑制,网络便成为人们内隐的焦虑情绪的宣泄口,以及伪舆论、伪共识的集散地。故而,尽管舆论之构成有阶级关系的参加,张友渔对舆论阶级性的学理耙梳是理性的,但在新媒体时代不能将“阶级”范畴无限泛化,尤其不能错误地把改革中无法避免的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敌我矛盾、阶级矛盾,在舆论宣传工作中时刻警惕那些通过戏剧化、冲突性故事情节,以话语勾连、借题发挥的叙事倾向表现出来的或带有明显犬儒主义和反智主义色彩的广泛“民意”与“共识”,始终坚持正确的导向原则,抢占网上舆论阵地制高点,第一时间发布权威信息,疏导公众的极端情绪,回应人们的合理诉求,促使新闻舆论与民间舆论在相互配合、同频共振的过程中逐渐走向平衡。
张友渔深厚的法学积淀与成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使其新闻自由言说成为20世纪30年代极具代表性的既观照新闻自由批判现实、改造社会的工具价值又重视自由本身价值合理性的阶段性成果,但在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其理论逻辑与话语建构无法在新闻实践中完全体现,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只能囿于对当局政府钳制言论的一种“隐晦”的反抗与批判。
随着网络和新媒体为信息海量、即时、无边界的传播提供了强大的技术支撑,人们“私域”空间日益扩大,“新闻自由”的概念有了包括网民“言论自由”在内的丰富外延,张友渔提出革命战争年代“自由缺失”的问题也正在朝着“自由泛滥”的方向衍化,当下最大的困境不在于缺少“直抒胸臆”的渠道和平台,而更在于技术给予言论史无前例的自由度所带来的自由异化,网络空间的民粹主义、网络暴力、情绪宣泄等非理性因子一时甚嚣尘上,而理性言论则常常陷入有理说不出,说出传不开的窘境。
尤其是在当下国内新闻自由比起革命年代有了极大进步、网络言论拥有充分自由而国际话语权“西强我弱”格局却没有根本改变的背景下,张友渔从思想上寻求“退而求其次”的做法与策略已完全失去了生存土壤,新闻工作者必须要有坚强无畏的政治勇气,站稳鲜明的政治立场,尤其是党直接领导下的新闻媒体,更有责任与义务加强内容监管,完善管理制度,健全网络纠偏机制,从而对抗数字犯罪,以保障网络秩序的稳定性。
同时,新闻立法与法治也要从适应中国国情向遵守国际普遍规则与建设中国特色法律相统一发展,20世纪中上期中国在世界上的形象与影响力相当边缘化,而国内本身也没有一部适应于全国的法律法规,张友渔能在彼时理性辨析法治与法制的差异,并将其运用于新闻领域已具有巨大历史进步意义。但在今天,全球性问题需要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全人类共同面对,而新闻失范行为也开始跨国界发生,故而新闻法律法规必须进一步着眼于本土化与国际化的统一,在确保国际网络信息交流畅通与遵循自由、平等、民主、发展等全人类共同价值的基础上实现对中国特色的民族的网络言论法制框架与治理机制的制定与完善,这无疑也是网络的开放性特点的必然要求。正如麦奎尔所说,“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网络都不是属于一种法律上的实体,也不在任何一套国家的法律或法规掌控的范围里。然而,那些使用网络的人仍然必须遵守居住地国家法律规约的控制还有国际法的管理”。〔51〕目前我国已有部分适用于网络空间的法律,但整体上仍存在体系不健全、禁止性法律条款多、保障性条款少的现象,哈耶克曾说,“一个人的自由所要求的绝不是其他人的某些方式的作为,而是其他人以某些方式不作为”,〔52〕因此,未来的法律健全和立法规划中还需要着重考虑向制定否定性规则条款的方向转变与倾斜。
此外,根据新闻自律意指职业的网络新闻从业者在新闻伦理道德中的自我约束,“只有强化新闻自律,严格遵循道德规范,新闻工作者才能更加自觉地模范地履行自己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53〕张友渔对新闻职业工作者如何争取自由、保证自由的要求亦可以视为其在新闻自由与控制相统一视角下新闻自律或新闻行业自律观的表征。由于以往对专业媒体新闻自由权利的保障和限制正在逐步面向所有网民乃至全社会,故而张友渔强调的行业自律也必然要向行业自律和个体自律并驾齐驱延伸。个体自律是以个体的社会性为逻辑起点,指网民为维护他人权利而在道德上的自我约束行为。目前社交平台中谣言、攻击、诈骗、假新闻等的半壁江山基本经由普通网民炮制,被煽情、低俗、媚俗、淫秽信息腐蚀污染的网络空气也大多与非专业的自媒体有关,某种程度上,正是网络法律体系不健全与网络失范结构复杂化之间的矛盾、他律意义上强制性制约的有序推进与人们道德素养相对滞后之间的矛盾将网民的自律精神培养推向前台。个体自律是分散的,不成系统的,而行业自律是成熟的,体系化的,行业自律是网络言论自由的题中应有之义,个体自律是从网络自发管理走向自觉管理的必由之路,唯有坚持对全体网民乃至全社会道德伦理精神的守望与监护,才能从根本上保证网络自由的实现,以及网络空间的清朗健康。
因此,不难看出,法制是对保障网络言论自由的必然要求,而自律精神是对法制的有力补充与内在升华,是规范人们思想的强大动力支撑,未来,还需要我国继续着眼于主流媒体在网络平台的伦理道德建设,面向全体网民的道德素养培育,并在“全面推进依法治国”的指导方针下,进一步将网络新闻自由与道德约束也纳入法制体系,以保证新闻自由成为法律法规框架内的一种普遍适用。
张友渔的报刊素养论是基于传统媒介生态对提升传播效力的实践路径拓新,既内含传播主体如何筛选、加工、传播事实以增加报刊可信度与影响力,也包括传播对象如何分辨、解构并接受信息。虽然其充分意识到了受众的主动与独立特点,但报刊本身的媒介局限性决定了其只能在“主客有别”“传者中心”的媒介指向性传播框架内对传受双方进行合理关切。
新媒体技术的介入打破了传统“主—客”关系模式的现实条件,传者的垄断地位逐渐动摇,受者的自我赋权能力不断放大,传受关系在频繁的互动、交往中逐渐从疏离、分隔的主体性向主体间性转化。这一关系中隐喻的“平等、对话”的哲学意义无疑对互联网时代的传受双方提出了全新的要求。
就新闻真实而言,其已不限于张友渔从新闻主体出发对新闻文本之内容与客观现实符合程度的探讨,随着认识的不断深入,新闻真实“是由新闻传播活动中的双重主体共同完成的,是新闻活动主体共同作用、相互影响的结果,是由真实报道和理解真实、相信真实共同构筑的”〔54〕已基本达成共识,并且在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加持下,AR新闻、VR新闻、场景新闻等新兴新闻样态接踵而至,文字真实也逐渐向场景真实、全觉真实、具身真实、情景真实发展,如何区分拟像和真实的界限,把握好新闻逻辑与感觉逻辑之间的平衡,防止为了追求视觉、体验的刺激而僭越新闻规律与叙事逻辑、随意建构新闻事实与意义,则成为新媒体时代新闻主体应该回答和面对的新闻真实问题。
其次,张友渔对传播主体“人民性、思想性、知识性、道德性”的要求至今仍具有指导意义,如果在新媒体时代延续该传统,则必然需要在变革与创新中为其注入新的动力源,这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题中应有之义。首先,坚持理念创新:说与听同等重要。尽管张友渔从命令式新闻向解释性新闻过渡的提法具有历史进步意义,但依然是以说服、影响为传播鹄的的传者本位思维,新媒体环境下依然坚持这一思维模式无疑会导致传播越来越走向“传而不通”“通而不受”的窘境。而且,某种程度上来说,听本身比说更为重要,只有真正明白受众的关切与需要,才能为对话、协商乃至问题的解决埋下可能的种子,才能真正做到“基于人民立场”(张友渔语),否则,任何引导与规劝最后只能落入嗷嗷呼吁的自说自话中。其次,坚持内容创新:提升内容品质与优化需求匹配并驾齐驱。无论传播载体如何迭代更替,内容始终是媒体的安身立命之本,是沉淀用户的核心竞争力,新媒体背景下好的新闻作品不仅与传播主体的思想性、知识性、道德性相关,也取决于接受主体的接受和喜爱程度,唯有充分尊重其个性化需要与差异化背景,紧跟时代,放眼世界,把讲道理和讲故事结合起来,合思想性与艺术性于一体,融陈情与说理于一炉,才能使新闻如春风化雨,入脑入心。最后,坚持手段创新:从各自为政走向媒介融合,这是技术对新闻工作者能力提出的全新要求。移动传播终端的发展给新闻产销模式与用户信息消费模式带来了深刻改造,媒体间进行优势互补、融合发展,构建立体多样的现代传播体系,已经成为提高传播辐射力与影响力的必经之路。未来,媒介融合还需要新闻媒体进一步走“宽融合、泛融合”之路,摒弃以我为主的狭隘思路,在渠道融合向市场与需求融合的逻辑转换中,在互联网思维与一体化发展的理念基调下,继续探索媒介融合的新模式和新路径。
另一方面,接受主体也要进行媒介素养革新,把张友渔从传统意义上对读者理解、分析与评介文字符号能力的关切向接受主体对包括文图声像以及场景等多维空间识别与理解能力的新媒介素养发展,也把“如何读报”的素养向“如何使用新媒体”过渡。从这个意义上讲,接受主体的素养革新首先必须以一定的新媒体技能作为支撑,譬如,在进行调查研究和精密的研究中,可以依据大数据、云计算技术助力信息核查;或者凭借搜索引擎、协作过滤技术来提高信息管理的能力。
此外,主体间性对受众主体意识的强化作用还催生了以共享和交互为特点的参与式文化,相应的,媒介素养也应该向媒介的应用和再加工的层次上拓深。有学者将之称为“参与素养”,包括了“参与意识:参与的敏感程度(欲望)及主动程度;参与技能:内含批判性思维技能、艺术化表达技能、网络协作技能等;以及参与态度:如正确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积极的人生态度等等”。〔55〕
然而,不得不提及的是,尽管新媒体技术为新闻传受主体的平等对话提供了可能,但在接受主体利用技术跨越权力鸿沟努力追求彼此间传播平权而传播主体也在努力利用技术争取受众、提升竞争力的时候,技术也可能在对其二者的渗透中越来越“拟人化”,逐渐把人作为物化的对象进行潜移默化的改造,以凸显自身的主体性。虽然现在还未发展到人被技术奴役的阶段,但新闻接受主体高度卷入VR、AR带来的临场化与三维虚拟新闻体验而逐渐丧失思考、批判与认知能力,乃至决策与行动能力;而新闻传播主体陷入“技术迷思”的怪圈,利用技术把报道对象拆解为数字化元件,进而在实现其声音、外貌等和母体的分离并与其他对象再结合的过程中完成深度造假等情况,无不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故而,在未来的新闻业革新中,人与技术的边界在哪里,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文明,如何尊重且充分利用技术继续开拓新闻呈现方式以及新闻样态的疆域,都将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作为一名建设、创新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理论宿将,张友渔自20世纪30年代以降始终将马克思主义作为理论起点、逻辑起点和价值起点,不啻从学理的角度对新闻学中包括新闻本体、新闻舆论、新闻自由等核心命题作了澄清与剖释,也将其新闻思想嵌入时代政治与文化坐标中,通过理想与现实、价值旨归与现实困境之间的张力抽绎出合法的实践路径与方法,为我国革命年代新闻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理论资源与参考坐标,为我国新闻学理论体系的搭建与修缮贡献了巨大能量;此外,其亦是一位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践行者,自觉以报刊为阵地,执笔从戎,文字忧党,用数以百万字的杂文、社论、新闻报道、通讯作品实现了书时代风云、以文章报国的伟大理想。
时至今日,张友渔新闻思想形成的年代已过80多年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尽管让张友渔关于新闻阶级性、政治性与人民性,新闻自由的相对性,以及新闻舆论中人民与报刊复杂关系的认知与见地中某些措辞用语、话语表述、理念追求与当今时代命题、历史使命、新闻生态环境等诸方面之间进行逻辑勾连与时代穿越时,极易出现一些隔阂、龃龉、甚或悖论之处,但剥离具体语境化、时代性的语用因素,只就其新闻理念诉求与价值要义层面来看,仍然不失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发展晋升之旅中难能可贵的有益探索,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在社会主义中国某些历史发展时段中仍不失为一种凸显中国话语味道、中国文风与中国方案的“真知灼见”与“警世恒言”。譬如其“新闻是阶级斗争的工具”的思想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例。改革开放数十年以来,尽管中国社会呈现出了主要矛盾加速转型与人民生活文化需求日益多元的基本态势。然而,国际传播与话语争夺场域不同国别、民族、文化、阶级的强烈利益分化使新闻政治(阶级)斗争属性与功能不仅没有缺位,甚至某些情况下比过去更加尖锐与白热化;同时,新闻自由也在赛博空间拥有了更为多样的施展平台,不仅需要“党管媒体”和“法治新闻”的外部拘束,亦离不开新闻工作者乃至全社会共同的行业自律与职业自觉;以及“传者中心”的报刊传播模式也在技术加持下实现了传受主体间性的关系重构,进而对新闻传受主体提出了更高的素质要求与道德期待。
“学道须当猛烈,始终确守初心,纤毫物欲不相侵。”张友渔虽离开我们三十年了,其新闻思想铸就的年代也是相去更久,但深入探讨与学习他的新闻思想形成发展脉络与价值诉求,不仅能帮助后来者深入了解老一辈无产阶级新闻工作者和马克思主义新闻学家如何寻觅和实践“新闻为国”“新闻救国”心路历程;更能激活与唤醒学界广大同仁对革命战争那个激情燃烧年代一大批无产阶级报人与新闻学家之职业理想与从业信念何以形成的历史追思和研究热情,从而萃取、砥砺与夯实自己的职业信念;还是我们坚持、实践与丰富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内在要求与光荣使命,可为新媒体技术催生的诸多价值混乱与伦理迷思提供价值范导参考。因此,持续深入研究像张友渔这样的新闻学大家的新闻思想历史原味和当代意味,其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仍不可小觑。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65-466页。
〔2〕〔4〕〔5〕〔10〕〔11〕〔13〕〔15〕〔16〕〔17〕〔19〕〔21〕〔31〕〔32〕〔34〕〔35〕〔36〕〔37〕〔40〕〔46〕〔49〕张友渔:《报人生涯三十年》,重庆:重庆出版社,1982年,第117、155、155、151、162、129、130、130、131、153、153-154、145、146、125、126、113、116、115-116、144、131页。
〔3〕陈培永:《马克思阶级概念的当代理解》,《学术研究》2018年第7期。
〔6〕〔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9、949页。
〔7〕《列宁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5页。
〔8〕〔9〕〔20〕〔23〕〔24〕〔25〕〔26〕〔27〕〔28〕〔29〕〔30〕〔33〕〔38〕〔39〕张友渔:《张友渔文选》上卷,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年,第187、472、52、461、301、300、299、546-547、511、304、459、627、603-605、626页。
〔12〕〔22〕〔41〕〔42〕〔43〕〔44〕〔45〕张友渔:《张友渔新闻学论文选》,北京:新华出版社,1988年,第7-8、37、77、77-78、78、87、90-92页。
〔14〕童兵:《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读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3页。
〔47〕习近平:《习近平新闻舆论思想要论》,北京:新华出版社,2019年,第202页。
〔48〕王益民:《系统理论新闻学》,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88-199页。
〔50〕许正林:《新媒体环境下舆论引导的特点与运作模式》,《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51〕〔英〕丹尼斯·麦奎尔:《麦奎尔大众传播理论》,崔保国等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5页。
〔52〕〔英〕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邓正来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14页。
〔53〕童兵:《马克思主义新闻经典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6-367页。
〔54〕杨保军:《新闻真实实现的含义与内在要求》,《当代传播》2005年第5期。
〔55〕宦成林:《21世纪学习技能:新媒体素养初探》,《中国远程教育》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