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璐,蔡 奂
(云南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000)
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1939-),在作品《珀涅罗珀记》(The Penelopiad:The Myth of Penelope and Odysseus)中,以奥德赛妻子珀涅罗珀的独白和十二个女仆的合唱双重叙述视角颠覆性地改写了《奥德赛》。在珀涅罗珀叙述过去生活的过程中,由十二个女仆组成的希腊合唱团,采用了跳绳式韵律、挽诗、流行歌调、牧歌、船夫曲、叙事歌谣、舞台剧、演讲、录像带和情歌等,表达她们对珀涅罗珀所说事件的看法。这样的表达方式是阿特伍德在改写神话方面艺术上的创新,也正是由于这种创新使得《珀涅罗珀记》成为类文本的典型代表,使沉默了数千年的珀涅罗珀和十二个女仆获得了话语权。
法国叙事学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1930-),对互文性的概念进行了限定与细化,采用了“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的概念修正了“广义文本的概念”[1],其中他将跨文本关系分成五大类:即互文性、类文本性,元文本性、承文本性与广义文本性。正如热奈特解释那样,类文本Paratext (Paratext在西方文论关键词中许德金译为“类文本”;在副文本视角下戴维·洛奇的《作者,作者》研究中,蔡志全译为“副文本”)是读者跨入文本之前做准备要素的一道门槛,这些要素有助于引导读者更好地理解文本。“类文本包括内类文本(Peritext)和外类文本(Epitext)。其中内类文本包括标题、副标题,前言与后记,外类文本包括一些访谈、公开演讲、私人信件以及作者或者译者的注释”[2]。(Peritext和Epitext的翻译使用的是西方文论关键词许德金学者的翻译。)
目前,国外学者对《珀涅罗珀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奥德赛》的重写与解构、女性主义等主题。国内对于《珀涅罗珀记》的分析主要集中于女性主义、叙事策略以及神话重述等角度。目前缺乏运用热拉尔·热奈特的类文本理论来分析这部作品的研究。因此,运用类文本理论来分析作品中丰富的类文本要素,如前言、后记和译注,大量的章节副标题,以及阿特伍德发表的关于该著作的创作以及标题等要素的看法,可以引起读者对文本以外其他“门槛”要素的关注,并以现代化的角度看待经典作品。在这篇为女性发声的改写中,阿特伍德超越了古典神话,面向当代社会,为《奥德赛》赋予了现代意义。
在前言中阿特伍德首先交代了这个故事的出处即《奥德赛》,随后叙述了《奥德赛》的情节梗概。在故事的最后,奥德修斯认为这十二名女仆不忠,命令忒勒马科将她们处以绞刑,最终奥德修斯与妻子珀涅罗珀胜利团圆。但是,阿特伍德质疑奥德赛神话的官方版本,并且提到这样的情节走向并不是故事的唯一版本。“神话的原始素材是口头的——一个神话在某地是这样传诵的,换一个地方讲法就会很不一样”[3]8。可以看出作者并不认同原始版本的故事结局。在经典的神话中,可以发现女性没有话语权,珀涅罗珀是整个故事中的边缘人物,十二个女仆更是空气一般的存在,而且人们对于她们的经历不感兴趣,所以也不会去倾听她们的故事。针对这样的事实,前言提到女仆的死令作者久久不能忘怀并且提到两个问题:“是什么把女仆推向了绞刑架?珀涅罗珀扮演了何种角色?”阿特伍德改写这部神话的出发点就是想对以上两个问题给出合理的回答,作者想用她自己的方式探索并且回答困扰着她的问题。“通过对经典《奥德赛》的质疑以及女性在父权制世界中地位的关注,这样颠覆性的改写为女性提供了发声的机会”[4]。通过对《奥德赛》的颠覆与改写,话语权掌握在珀涅罗珀和十二个被绞死的女仆中,从这两类女性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原来故事结局的反抗。“这是因为作者想通过恢复女性的话语权来重塑神话。叙述视角的转换使史诗中的人物形象有了颠覆性的改变”[5]。因此,珀涅罗珀讲述出了自己的委屈与心酸,女仆们也唱出了自己的无奈与恨意。从前言可以看出,作者用《珀涅罗珀记》全书的内容和叙事结构的安排回答了她提到的这两个问题。
阿特伍德通过对《奥德赛》的改写,为十二个绞死的女仆伸冤。“通过重写奥德修神话,阿特伍德揭示了现代社会的一个问题,尽管当前社会在各个领域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女性依然没有话语权”。珀涅罗珀在转世可能性的背景下提出的问题与这方面相关:“我过去的生活充满了许多困难,但谁能说下一个不会更糟?”[3]76作者对现代世界的结论反映了现代女性的现状,虽然现代社会女性的社会地位提高了,但在很多场合或者领域女性依旧处于边缘地位。因此,前言中提到的信息串联起了整篇神话改写的关键,为后续故事的展开以及为什么这样展开提供了建设性的信息。
在后记中阿特伍德提到罗伯特·格雷福斯的《希腊神话》也给其不少灵感,但也指出格雷福斯没有注意到与那些不幸的女仆有关的数字(十二、十三)。在格雷福斯那里,被忽略的不仅仅是数字更是对女仆的忽略,也可以看出对女性的忽略。同理可知,阿特伍德留意的不仅是数字,还有对十二个女仆惨死原因的关注,以及对女性话语权以及社会地位的关注。作者提到“女仆的合唱”表达了其对希腊神话戏剧中此类合唱用法的致敬。阿特伍德用合唱的方式让女仆发出自己的声音,陈榕提到,“在致敬的同时,阿特伍德却在小说中对古希腊合唱团传统进行了大胆的改造。这种改造实质上也是一种颠覆。”[6]在古希腊的传统中合唱的主体是男性公民,而在小说中女性奴隶成为合唱的主体,这样的形式也表现出作者想让女性摆脱“他者”的形象。女仆的生活可以追溯到被剥夺的童年,她们替珀涅罗珀保密,被求婚者玩弄,却没有人来保护她们的声誉。虽然女仆们拥有了发声的机会,但是女仆们变成了一个集体的,非个性的角色,她们的故事都是在合唱中表达。因此,后记提到不幸的数字“十二”,一方面是想引起社会对女性的关注,让女性摆脱父权制社会中男女二元对立的“他者”身份,另一方面是为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发声,让弱势女性摆脱因社会阶级划分导致的中心与边缘二元对立的“他者”身份。
热奈特提到过“标题的三个功能,识别作品、表明主题与吸引读者,但一个标题并不需要同时具备这三个功能,只有第一个是必须要有的,第二和第三个功能是补充”[7]57-58。正如热奈特所解释的,“作者的命名或作品的标题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来影响甚至控制读者对文本的接收。”[8]103也就是说,一部作品的标题是可以直接表现出一部作品的主题的。这部作品的标题是“THE PENELOPIAD:THE MYTH OF PENELOPE AND ODYSSEUS”,观察此书的封面,书名“THE”的写法向左旋转九十度。热奈特提到过封面的设计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标志着这篇文章在一系列文本中的位置”[8]104,这个设计很具有象征意义。“THE”的倒写体现了阿特伍德对《奥德赛》改写的颠覆,小说的焦点并不是奥德修斯的英雄事迹而是珀涅罗珀的内心独白与十二个女仆的合唱。这种倒写的“THE”从形式上表现出与之前神话《奥德赛》的不同,也暗含了作者改写神话的目的,使珀涅罗珀和十二个女仆成为主角,拥有话语权,从而讲出她们自己的故事。一方面,珀涅罗珀这个人物本身为这个故事呈现了一个新的维度。她现在被赋予了至关重要的地位。珀涅罗珀是《珀涅罗珀记》中最重要的角色,而在《奥德赛》中,她只是一个处于边缘被动位置的女性。这一改写反映了当今女性的处境和她们所获得的更多的话语权。另一方面,《珀涅罗珀记》中新的珀涅罗珀与《奥德赛》中旧的珀涅罗珀有很大的不同,这位现代社会语境下的珀涅罗珀更坚强、更成熟、更独立。
从这部作品的目录可以看出,本书一共有二十九个副标题,可以分成两部分。其中有十个副标题是十二个女仆的合唱歌词,这部分副标题的结构构成是:“合唱歌词:副标题的名字+歌的类型”。这十首合唱全部都是以女仆为第一人称来叙述的,其余的十九个副标题的故事是以珀涅罗珀为第一人称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几乎每一首合唱都用不同的体裁,例如有挽诗、流行歌调、牧歌、船夫曲、叙事歌谣、舞台剧、录像带与情歌等。这样的标题安排体现出作者非常巧妙的叙事技巧,用不同形式的合唱表现出作者想让女性通过各种渠道发出自己的声音。“文章的开头是主人公珀涅罗珀以‘低俗艺术’为标题的开场白,随后是合唱团的进场歌:‘跳绳式的韵律’,其后珀涅罗珀的叙述和女仆的合唱一直交织进行,经过数幕变化,小说以合唱团的退场歌‘我们走在你后面’落下帷幕”。作者这样精心设计安排的副标题,表现出其对于整个故事叙述节奏的把握,独白与合唱的此起彼伏编织出动人的旋律,作者的双重叙事视角表达出女性掌握话语权的重要性。不管是用什么形式,女性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需要为自己的冤屈辩解,也需要为自己代言。文中副标题的设置,一部分珀涅罗珀的独白穿插一段女仆们的合唱,这样的形式构成了复调,而作者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失声的女性发声,体现了作者对现代女性话语权的关注。阿特伍德在叙述技巧上的创新使得《珀涅罗珀记》的类文本要素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重述神话”出版项目在国内外的报道中均被称为出版界的奇迹。“作为全球首个跨国合作出版项目,它选取“重述神话”这样一个主题。“重述神话”项目的可行性,很大程度上就在于神话所提供的广阔的艺术阐释空间和高度的审美价值”[9]。阿特伍德根据自己的风格赋予神话新的意义,在新时代创作出了符合当代女性精神的神话,话语权的掌握、身份地位的提高与意识形态的觉醒。
阅读这部小说的英文原版并没有作者注释,但是汉语版的小说中却增添了译者的注释。这些译注大多在解释神话典故、作者意图或者是剧目的旁白。热奈特提到过“不管是作者亲自标记的(Autographic)或者非作者标记的(Allographic)都对理解文本有着重要的作用”[7]106。译者的注释与前言相互呼应,相互补充。在合唱歌词:奥德修斯的审判(由女仆制作成录像带)这一部分中出现了多处译注。首先,法官说话时译注标记了“翻看《奥德赛》”,并且提到“一本我们需要查询的书,因为它是该事件的主要权威著作”[3]195,这里反讽了《奥德赛》的权威,因为在前言作者就提到过她认为《奥德赛》并非是故事的唯一版本。其次,在众女仆要求司法公正时译者标记了“十二个复仇女神列队出现。她们张着蛇发、犬首、蝙蝠翼。她们用力嗅着空气”。[3]198这里表现出十二个女仆对自己审判的不满,用各种人兽结合的形象为自己伸冤。女仆们的合唱为她们不幸的出生和生活哀悼,要求正义,反对冷血绞刑。这样讽刺的描述,呼吁人们注意被处决女仆们的不公平命运,是试图恢复沉默女性声音的一种方式。这样的边缘角色第一次处于聚光灯下,同时,她们也是第一次让世人听到她们真正的声音,她们说话时的语气具有挑衅性、指责性和讽刺意味。因此,译注补充了文本的完整性,这为处于边缘位置的女性提供了强有力的发声方式,成为女仆们发声的强有力的工具,对小说的内容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也发挥了热奈特所说的“门槛”的作用。
在访谈中,采访者对于阿特伍德这样改写的契机很好奇,作者回答说“我并没有立刻想到我一定要那样改写。直到我真的开始写,我才想到女仆们其实是戏剧表演者……这是揭示绞死女仆们这个可疑的事件的方式”[10]。阿特伍德解释了她对编号的迷恋,她给访问者看了书中的章节数,是奇数,并且提到“我更喜欢不对称,而不是对称”。在本文的标题部分也提到过,这部作品一共有二十九个章节。从访谈内容可以看出作者在创作的时候的确对章节的副标题花费了一些精力,因此访谈的内容与标题部分的分析不谋而合,相互印证。作者的表述与前言相互呼应,这表明运用合唱的方式让女仆们发声,也表现出女仆的死确实让阿特伍德久久不能忘怀,以此来揭示绞死女仆的社会根源即父权制世界中女性形象的“隐形”。
阿特伍德谈论了她对希腊神话的看法以及她心中的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形象,故事中女仆被绞死的部分在其他的重述中经常被“欺骗”。她提到“奥德修斯似乎是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但如果数一下他历险的时间——大部分都是花在卡里普索岛上闲逛的。他在讲这个故事,那么应该相信多少呢?”从阿特伍德的话语可以看出她对奥德修斯叙述故事的不信任以及对奥德修斯人品的质疑,向人们传达出不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就相信他所讲的故事。因此,这也是作者改写的出发点与真实目的,把叙述权交给女性珀涅罗珀以及十二个女仆们,让她们说出自己的委屈与冤屈,让女性不再沉默,让整个社会重视女性的声音,关注女性的处境。
作者对于给这部作品贴上女权主义标签表示强烈的不满,她说为女性争取她们本应该拥有的话语权并不是人们所强调的女权主义。在采访中她提到“第一次读《奥德赛》时,我觉得对十二个‘女仆’的绞刑是不公平的,但是看起来又是如此正常的”。。“女仆的数目——数字十二——有何提示意义?”[3]178对“十二”这个数字极其敏感的阿特伍德结合现代的人类学演讲的形式,表达出了女仆们的心声。作者也在后记中提到数字“十二”,合唱内容与后记前呼后应。女仆们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了有苦说不出的痛楚与心酸,读者的心也与女仆们联系在一起,作者高超的叙述技巧使得这样的情节润物细无声地融到了读者心中,对女仆们产生同情,从而达到让女仆们发声的效果。
热拉尔·热奈特的副文本理论为小说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参考和研究视角,具有较大的实际运用价值。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中附有多种类文本,而这些类文本对于解释说明小说正文,使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创作,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文中挽诗、流行歌调、牧歌、船夫曲、叙事歌谣、舞台剧、录像带与情歌等各种体裁的合唱是奥德赛中沉默的女性的发声通道,阿特伍德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她自己改写神话的艺术创新,《珀涅罗珀记》中大量类文本要素的使用就如同指南针一般,引导着读者去寻找西方经典文学作品中那些沉默的声音。因此,本文认为类文本在《珀涅罗珀记》中真正发挥了热奈特所说的“门槛”的作用,成为作者与读者“交易”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