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育者之角色冲突
——以壮族坡芽歌书为例

2022-12-17 10:19董云川林苗羽
学术探索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师文化教育

董云川,林苗羽

(1.云南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91; 2.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文化的产生和发展与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人类学家斯宾格勒认为“文化是人类醒觉意识的产物,是人类心灵表现自身的方式”。[1](P25)由于时代变迁,文化的传承受到了工具主义的袭扰。一方面,功利倾向抬头,文化传承尽管在表面上备受关注,实际上却不断疏离于原有的生活语境,沦为工具性的存在;另一方面,受技术理性影响,文化传承的方式也从原有的活态传承转变为静态复制,疏离生命,转为符号。作为人类文化标的之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传承过程中也不得不面对同样的质询。就目前的传承形式来看,学校语境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育多以民间工艺或民族歌舞为主要内容,明显缺少了传承活动本身的文化流动性特征。当下的校园文化正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下呈现出不同的状态,而传统文化在以标准化生产、精英主义、技术理性以及效率至上为主的现代性文化中逐渐丧失其固有特性。在传承方式上,传统文化由过去生活意味浓厚的代际传承变为迎合指标教育所需的课程传授。而对于承担传承职责的个体来说,伴随着现代对传统的切割,原本生活于传统文化语境中的个体不可避免地面临着角色冲突及分裂。传统文化难以再现生活气息,传承教育难以深入观念植入骨髓,无论是学校教育,抑或是传统文化都面临着陷入悖论的风险。有鉴于此,本研究聚焦于边疆民族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育中教师角色的冲突,选取典型个案,通过对非遗文化教师角色的关注,以教育叙事的方式对个体角色冲突及其所透视出来的教育意义进行研读。

一、 研究设计:问题、方法、样本选择

本研究着眼于对学校教育语境中的教师个体角色冲突进行探寻,并思考其对人的塑造和文化本质与传承过程的影响。采用质的研究方法,取样于富宁某中学的非遗文化校园传承个案,在实地调研及参与式观察的基础上对相关学校领导、同行和学生进行了开放型访谈。个案主角为该校的N老师,试图通过对N老师在非遗文化传承教育中所扮演的角色进行学理辨析。

云南富宁坐落于滇东南,与广西比邻,兼具两省文化特色。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具有鲜明特性的典型代表之一,富宁县以壮族人群为主体,具有属于自己独特而多样的生活传统,“坡芽歌书”即为壮族传统文化的一朵奇葩。

作为国家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坡芽歌书”是2006年在一次新闻采访中于当地坡芽村发现的一种历史悠久的文化形式。传统的“坡芽歌书”历经世代沿袭,最终凝聚为81个典型符号记录在土法制作的麻布之上,并以山歌的形式口头传唱,延续至今。自发现以来,“坡芽歌书”得到了政府和国家的高度重视,并迅速传扬于世。为了彰显这一独特且活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先后采取了三种不同的方式进行传承和创新。

首先,特邀音乐学院的专家全面采编歌书经典曲调,经过创新改编,重新创作出更适合现代传承的乐曲乐风,相应组建了县合唱团,努力打造本土文化精品,借助体制力量迅速展开宣传。其次,将“坡芽歌书”以旅游文化品牌的方式与当地经济发展紧密挂钩,亦即以产业化的方式进行开发与宣传。认定了国家级和省级的非遗文化传人,通过专项扶持和政策保护推进坡芽文化旅游村的开发,以实现民族文化保护,本土传统延续和经济社会繁荣的多重目标。紧随其后,调动本土学校的积极性,自2019年5月起,启动了“坡芽歌书进校园”活动。通过校本课程开发与实践,意在将壮族坡芽歌书与当地学生日常习得课程相结合,通过课堂学习和课外活动的方式促进传统文化的代际传承。这一活动的主体从幼儿园直至初高中。政府为这一活动提供相应的支持,并鼓励合唱团团员到学校担任坡芽歌书教学任务。与一般课程不同的是,专兼职的教师们是以一种课程开发者的角色进入校园,他们既要授课,编制本土教材,还要开设兴趣班,组织合唱比赛等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

在本土文化的传承链中,学校教育因其得天独厚的条件而事实上成了政府最为重视的一环,为了给校园营造出相应的氛围,在资金和政策方面均给予了支持。本案所选取的N老师是富宁县坡芽歌书复合型传承人的典型,他是地地道道的壮族,是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青年教师,是生活于现代社会的一个时髦青年。通过对其心路历程的剖析可以透视出当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育所面临的矛盾。

二、叙事与分析:N老师的心路历程与角色冲突

在边疆民族地区,由于现代文化带来的冲击,不仅面临着一批又一批青壮年人才的流失,而且那些在大城市接受过教育之后重返家乡工作的年轻人由于疏离了传统的族群生活方式,言行举止自然也稀释了原有的民俗色彩。即便有一部分年轻人主动承担起传承民族文化的大任,由于现代文化的强势侵袭,致使生存于现代与传统夹缝中的个体不得不面临身份冲突的危机,从而给文化传承带来影响。美妙绝伦的“坡芽歌书”的传承与发展亦不例外。于是,任职于富宁县某重点高中,同时担任富宁县坡芽歌书合唱团成员的N老师成了这种角色认知冲突的典型之一。

(一)职业理想的憧憬与虚幻

N老师是土生土长的富宁壮族小伙,从小浸染于坡芽文化之中。从艺术学院学成毕业返回故乡之后,即开启了作为中学音乐教师的生涯。自2019年富宁县正式启动非遗文化进校园的活动后,N老师除了承担常规的音乐课程教学外,还担任坡芽歌书校本课程开发的主要负责人,其职责包括讲授课程、安排教学内容、编纂本土教材等。尽管将一种文化嵌套进学校场域一直被认为是最有效率的传承方式,但是在实践层面,活态文化与象征技术理性的应试教育所产生的碰撞,既对文化本身产生了复杂的影响,同样也对N老师及其教育理念带来了冲击。

我们在学校上课分为两三个板块,其中一个是教科书上的,我认为这几年教科书的这一部分对音乐这块有所忽视,特别是在初中和高中的教材上,可以说得上是不重视。我觉得从2010年开始,音乐课本就没改过,只是改了个封面。这个一定得有所改变,因为教科书上的作品学生并不喜欢,可以说是很不喜欢。音乐有百年经典,可以源远流长,能够让人心中激起对艺术的爱好,但是教材所选的作品太单一,也太过于草率,毕竟音乐是一门副科嘛!当时我去乡下(教书)的时候,就尽量考虑到这些因素,课本上的我也教,但是我只会选取其中有特点的一两首曲子,然后流行的也教,还有民间小调,包括外国的英文歌曲我也会教一两首,这样可以让学生了解更多的音乐类型。我在上课的时候(发现),学生真的不喜欢教科书上的内容,因为太老套了,永远不变,确实存在一定的缺陷。而我的想法是,如果按年代来上课,就是每个年代选择比较经典的一两首作品,就像排版一样,又结合当代的流行歌曲,不仅可以回顾以前的作品,又可以强化新的作品。这样学生又可以了解到历史,又知道音乐是根据什么来发展的,与什么有关,反映什么。(2019年10月22日晚上8时,富宁第一中学)

身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壮族青年,N老师自小便在壮乡文化的熏陶中成长,而坡芽山歌既为他带来了音乐上的启蒙,同样也为他之后对音乐的热爱奠定了基础。直至进入大学系统地学习了音乐教育的相关知识后,N老师自然而然地对音乐教育有了自己的构想。因此,在正式成为坡芽歌书的专职教师以前,N老师与其他刚进入教坛的年轻教师一样,能够凭借自己对音乐的认知而对校园中的音乐教育存在的缺陷有所体察,并在实践中尽力去践行自身秉持的教育理想,这种初步尝试对他的教育观念和之后作为坡芽歌书传承者的实践产生了潜在影响。由于应试教育体制的影响,音乐课等副科时常处于课时数少且常常被忽略的状态,而以坡芽歌书为主要内容的校本课程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大多数学生个体本来就与本民族文化环境和生活方式渐行渐远,再加之课堂教学时间有限而使得坡芽歌书课程的开设和运行并未对学生产生应有的影响,对于N老师而言,无疑是教学的“遗憾”。

所有事情都有利有弊,我们也不可能一心两用,只能说是在其中一边付出的时候,另外一边就要搁下,因为我们说的坡芽歌书传承,它确实是把我们这个民族打(宣传)出去了,但更多的是存在着一定牺牲,可是这种牺牲是值得的,因为通过把民族文化打出去,让更多人知道了之后,比如说以前从来不喜欢这个音乐的,通过这个宣传,就会觉得也还是蛮好听的嘛!

我们有一本乡土教材,最正宗的就是县委宣传部编的那本,第二本是采风时得来的小调,但主要还是以第一本为主,精选的内容都在这本上。比如说县里有什么活动啊,就让学生多去听,多去参加,比如说合唱比赛之类的。像之前我们学校举办的“七一之声”合唱比赛,所有单位都要出一两个以合唱为主的节目,其中有一首必须是本地原创作品,于是所有坡芽歌书系列,都要学习,这也是一种传唱的方式。因为这其实是一种强制性的措施,不可能不参加。规定学生一组,老师也有一组,其中老师规定人数是六七十个,学生人数不限,想来学就学,只是第一步限制身高。但实际上我们有八十多个人,而比赛只限定五十多个,不过也没关系。通过这些方式,就可以让学生更多地了解坡芽歌书。从2012到2019这几年,我基本上都没有在讲台上讲过课,更多是在外面的舞台上,全国各地奔走,也去了好几个国家,没站讲台也有一定的遗憾,就是没能够把最好的知识教给学生,让学生去了解,就算他们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但是至少能知道有这么一个精彩的文化,至少会那么一点点。(2019年10月22日晚上8时,富宁第一中学)

从访谈中可以看出,N老师十分热爱自己的家乡文化,但是校园传承面临的现实问题却使他的传承思路遭遇了困境。应试教育体制为文化传承营造出的空间微弱且有限,而坡芽歌书既是一种由壮族源远流长的生活方式所衍生的文化,同时也是一种必须以活态方式传承的文化,本质上与应试教育的静态与僵化格格不入。N老师在现行教育体制中很难把音乐课或是非遗文化当作学校中的主要课程来教授,在教师的行为规范上,他也很难脱离约束,获得充足的时间和空间来践行自己的教育理想。因此,对于N老师自身来说,成为教师或许并没有完全使其职业理想得到实现,寻求其他身份的构建自然成为N老师实现人生理想的突围方式。以工具理性为主的现代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同步对他的角色特征产生着影响,使原本只想专注于传承民族文化的他开始向充满现代性和复杂性的角色转变。

(二)复杂的角色:传统与现代的杂糅

在韦伯看来,现代性包含两个因素:“其一,它是一种理性化的世俗伦理,其中包括(a)至善就是挣钱,以及(b)职业乃是‘天职’,必须为之尽责的义务感;其二,它是一种理性化的行为方式,其中包括(a)经济行为的理性化,其典型的表现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簿记方式;(b)政治行为的理性化,表现为行政管理上的科层化、制度化;(c)文化行为的理性化,表现为世界的‘祛魅’过程,即世俗化过程。”[2](P97)当N老师原初的教育理想逐渐与现代性交织一处,在其角色的演变和职业实践上,就必然出现世俗化的倾向。首先,就是他在教育实践中,由对观念性文化的重视转变为对技能性文化的强调,具体行为表现就是热衷于组织学生参与坡芽歌书合唱比赛。在他看来,参加比赛既可以提升学生的参与度,也能最快地习得技艺,还能让家长们感到自豪。N老师这种对技艺的推崇实际上也来源于学校对于坡芽歌书这一传统文化的认知,在对该校领导的访谈中,校领导对开展坡芽歌书课程以及组织合唱团做法的目的做出了解释。

除了把坡芽歌书当作一种课程内容,我们也把坡芽歌书当作一个基本技能,或者说掌握的一种未来发展的技能,或者知识。这些学生,从未来就业来看,不可能人人都通过上大学,然后找到好的岗位,但是他如果掌握了这个技能,通过坡芽文化和旅游的结合,比如像大理白族一样,可以把扎染和大理的民间文化结合起来,成为一种谋生和发展(的手段)。谋生是基础嘛,发展就当做一种艺术,可以为自己未来的发展提供一些支撑。可以预见,通过学校的努力,能够让学生掌握这门民族文化的(技艺),以后在地区和区域经济发展中,可以用多种方式把自己的文化(产品)转换成经济效益,是完全可能的。简单一点说,如果开一个农家乐,不是单纯的吃喝玩乐,而能够把坡芽文化在其中体现出来,不仅能唱,而且能介绍,让大家认识到这个民族文化实际上也是人类社会的瑰宝,把它更深层次地宣传下去,这是完全可能的。同时可以成为新一代未来就业的平台和机会嘛!现在发现,像坡芽村里的几个传承人,只要有游客和朋友去,就能够把她的山庄,把她自己的生存发展有机地结合起来,坡芽文化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品牌,其他的可能缺乏,但是这个要素一旦融合进去,就可以把谋生事业走得更有内涵。(2019年10月23日下午3时,富宁第一中学)

通过访谈可见,坡芽歌书正在被世俗地进行解读,在现代性的潜在影响下,能够谋求一份职业已经成为最值得骄傲的成就,而无关对文化内涵、人生意义等问题的考量。在N老师看来,这已经在充满技术理性的现行教育体制下寻得了形式上的合理性,学校对于坡芽歌书应该如何进行传承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获得显而易见的成果有着明确的认知。在这种情形下,把校本课程偏重于技艺的传授和展示显然更有助于N老师实现其职业理想,这促使他形成了一种潜意识,即民族文化也只有在现代性的包裹下进行传承才能获得生命,继而成就自我。

走出学校,现实生活中的N老师则是一个追求时尚的现代青年。正如美国社会学家贝克所言,“对于年轻群体来说,接受的教育越正式,就越易于接受现代性”,[3](P7)他置身于当代社会,同样也在现代和传统身份的冲突中展现出两面性。N老师对于流行文化有着不亚于对坡芽歌书的喜爱,尤其是对欧美音乐的流派与风格,其现代化的流行元素与坡芽歌书的古朴形成鲜明对比。此外,与其他民族地区一样,建成主打文化品牌的旅游村被认为是高效宣传文化并带动地区经济发展的最优路径。N老师认为,未来的坡芽村应该是一个以坡芽歌书文化为主题的旅游景点,其中包括主题餐饮、娱乐探险和文化表演等项目,如同许多其他非遗文化一样,将非遗文化与旅游业串联在一起已经成为当地少数民族群体默许的共识。此外,N老师在参与各大合唱演出和完成日常教学工作的同时,还在闲暇时间内寻找机会,希望以商业化的方式来扩大坡芽歌书的文化知名度,把坡芽文化的品牌效应发挥到极致。例如,生产具有当地特色的矿泉水供游客购买饮用,将坡芽歌书这一文化元素充分融入至富宁县的旅游产业中等。可以看出,在抛开职业束缚后的N老师可以自如地在传统和现代这两端之间进行角色切换,N老师既能够适应于传统意味浓厚的日常生活环境,并以传统文化作为自己职业生涯中的主轴,同时也对现代社会所提供的审美模板和生活方式抱有极高的认同度。

如果说身为教师的N老师在教化他人的语境中体现出现代与传统的兼容,那么作为合唱团成员的身份则在自我价值系统的构建上体现出了多面性。专题合唱团的成立是富宁县政府宣传坡芽歌书这一文化品牌的有力举措,合唱团成立后,每年都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和演出,为坡芽歌书在全国乃至世界树立品牌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舞台上的N老师是一名典型的壮族小伙,身着壮族传统服饰,嘴里唱着坡芽歌书,与生活中追求时尚的形象大相径庭。然而,尽管他在合唱团中仍然单纯地从事着与传统民族文化密切相关的工作,但实质上依然在现代与传统之间裹挟前行。从性质上看,坡芽歌书合唱团是传统性与现代性的杂糅体,一方面,合唱团是壮族传统文化为主要宣传内容的艺术团体,可以说坡芽文化是赋予合唱团合理性的意义网络。另一方面,合唱团本质上是现代艺术的典型产物之一,在经过符合现代听众审美的改编之后,坡芽歌书中表达的情感就可以很容易地被更多的听众所感知。

我们在合唱团其实付出了很多,整个团队在一起时喜怒哀乐都有,特别是比赛的时候。有时候哭不是因为得了最后一名,而是当通过许多场演出之后,观众给你的默契会让你情不自禁地流泪。我很享受舞台,歌声还会打动自己。特别是我们在清华大学演出的那场,所有人都哭了。还有在国家大剧院的时候,大家也哭了,还有一些比较会煽情的专家,演出之后的点评也会让大家情不自禁。(2019年10月23日晚上8时,富宁第一中学)

可以说,坡芽歌书文化品牌的树立离不开表演性的展示和趋向于现代审美的改编,没有诸如此类的现代性宣传手段,就不会呈现出大众视野下的坡芽歌书,而N老师在将近十年的传承者生涯中也强烈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并把这种认知转变为后期开设坡芽歌书本土课程的实践。

作为个案的N老师无疑映射出民族地区青年教师的真实镜像。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流行文化的侵入既使众多少数民族青年接受到了主流文化教育,同时也给个体赋予了多元的角色。多数人在这种异质角色的交融中自然生长,而另一些人则在现代性文化及其手段的催化下突围,力求将现代与传统进行调和。作为个体来说,两者的融合表示个人主体性的达成,而对于文化传承教育而言,这种融合将继续在技术理性的思维方式和主体性传递的纠缠中,不断调适并演变出新的文化形态。

三、研究反思

教育活动的本质是人的活动。基于本案的观察和思考,N老师在教学起始的实践冲突与后来的角色和解之间具有合理的关联。他的角色扮演和意识流变在当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育实践中确有典型性。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的规定,“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应当注重其真实性、整体性和传承性”,特别强调了其中的精神性内容,意图是在当前民族群体与个体之间逐渐疏离的情形下,通过教育的方式促使传统文化由外而内地深入人心。简言之,目的正是通过工具化的手段来达到重建文化的意义。反观现实,一方面看到了非遗文化教育对于当代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也深刻地感知到其间存在的诸多问题。

(一)工具与意义

脱离于活态文化语境而生存的非遗文化教育面临着文化意义的断裂和功利主义的入侵。文化不可离开人而独立存在,而一个人如果离开了文化也就无法获得哲理意义上的生存合理性。按照人类学的视角,文化对个体最主要的功能便是帮助个体在其与整个社会之间建立某种联系。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如此定义:文化“表示的是从历史上留下来的存在于符号中的意义模式,是以符号形式表达的前后相袭的概念系统,借此人们交流、保存和发展对生命的知识和态度”。[4](P109)意义是连接人与社会的节点,它意味着个体在其所属文化的影响下用文化所赋予的视角去解释世界并改造世界。尽管坡芽歌书在形式上更偏向于艺术技巧,但其无疑构成了世代生活于富宁这片土地上的壮族人的精神世界。作为与坡芽歌书的符号与生活都有着密切联系的个体,N老师在职业生涯和个人生活两个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延续着坡芽歌书的生命。

坡芽歌书在其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还是更接近于工具而非格尔茨所说的意义系统。文化多样性空间逼仄使得以坡芽歌书为典型代表的壮族文化逐渐失去其固有的内在价值,反映到现实中,即作为少数民族个体的N老师不再以壮族文化作为其观念和经验的合理性源泉。哲学家卡西尔曾说,人是符号的动物,“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无力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部分,它们是织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是人类经验的交织之网”,[5](P43)作为文化的坡芽歌书原本就是一种为当地壮族人提供其诠释意义世界的符号系统。然而遗憾的是,原本作为意义系统的坡芽歌书却被学校课程中机械的建设和评价机制阻隔了原来的生命源泉,并直接让位于单一化的价值系统。可以预见,适应于应试教育体制的坡芽歌书将逐渐丧失其生活性,转而成为个体谋生的工具。

人类学家舒茨认为日常生活世界实际上就是一个为人们提供意义结构的文化世界,“我的日常生活世界绝不是我个人的世界,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主体间际的世界,是一个我与我的同伴共享的世界,是一个也由其他他人经验和解释的世界,简而言之,它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是一个共同的世界”,[6](P409)可以说,文化来源于生活,而生活本身又滋养着文化。然而,当前大多数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剥离于生活性,再加之与更加脱离日常生活的应试教育相结合,其意义势必被框定于狭隘的体制教育之中。坡芽歌书作为少数民族山歌形式,其生活性的展现有赖于壮族人民日常生活体悟的积淀,更有赖于壮族人民生活情怀的养成,而这也是壮族人民在劳作之余获得精神慰藉的一大主要方式。在当前的传播语境中,无限曼妙的歌唱不得不囿于有限的教室之内。N老师既是一个负责任的音乐教师,同时也是资历深厚的合唱团成员,但他在日常生活中所获得的意义并不来源于坡芽歌书或是以坡芽歌书为主要内容的日常工作,机械化的教学越来越难以满足其生涯信念和职业归属,坡芽歌书作为文化符号的内在价值已然式微,取而代之的无非是谋生工具而已。

事实上,坡芽歌书工具化的倾向会直接影响到教育的目的。在访谈中,N老师作为一名教师对于学生的希冀实际上更多的是通过民族文化的学习转而向现代主流文化靠拢,而不是延续民族文化精神,正如学校把坡芽歌书当成学生今后就业的工具那样。他最满意的便是在教与学的过程中与学生形成的感情纽带以及通过学习坡芽歌书改变了学生的性情,从而使得这些学生更加符合现代教育标准。按照当前教学评估,一名优秀的教师就是要为学生未来的就业提供生存技能方面的训练。但非遗文化教育由于受限于地域性和特殊性,自然很难与现实的教育完全适配。非遗文化教育并不是非遗文化本身,而是非遗文化的教育,前者受多元文化观滋养,既可以使文化与学校的发展有机地结合,还能够保障文化活态传承的链条;而后者仅仅是将非遗文化生硬地融入一种普遍意义上的教育模式,仍然以效率和一系列可量化的业绩作为评价的标准。于是,坡芽歌书一方面失去了文化的完整性,不得不依赖于技术理性而生存下去,“工具的性质就在于它是被使用的,而不是享有闲暇的”;[7](P335)另一方面,在工具化的基础上继续与日常生活隔绝,很难与个体融合达成应有的意义。由此逐步异化为工具而流失了其作为文化遗产应有的价值。

(二)符号与生活

当然,非遗文化教育同普遍意义上的教育既有共同之处,也有差异,二者都是以育人为使命的教育,而非遗文化是活态的,因此就不能简单而静态地转化为课本知识。无论是知识的产生、认知和传递都必须有人及其主体性的参与,这里指的是“‘教导’与‘选择’是走向统一的”。[8]因此,要规避困扰,非遗文化教育就必须坚持对人性的回归,着眼于个体发展。

首先,非遗文化教育的首要任务还是育人,与普通教育不同,非遗文化教育所育之人既是拥有文化根性的,又必须符合时代的要求。换言之,其重心更倾向于协助个体平衡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就传统而言,非遗文化教育应赋予个体以自身的归属感,为个体标明文化身份,“地域文化对学生的意义在于:对地域文化的尊重,是教育关怀个体生命独特性的体现;它有利于学生形成正确而清晰的自我意识,缓解学生与课程之间的对立,激发学生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同时,地域文化还有助于教育者深入了解教育对象的特性,从而提高教育质量。”[9]现实中,“教育”一词的突显遮蔽了“文化”的重要性,主要表现为用一套固定标准来衡量教育质量,一旦学生的体验或是预期效果没有达标,那么非遗文化教育将可能遭遇“没钱延续”的危险。坡芽歌书进校园是在坡芽文化品牌在全国范围内打响之后才开始实施的。旨在为本地培养旅游人才的目的实际上是源自拉动当地经济的现实需求,但如果坡芽歌书的教育活动没有为当地培育旅游人才,那么这样的教育是否还有必要继续就值得怀疑。同样,合唱团的运作也需要外在条件的保障,一旦运行资源无以为继,它的生存也将面临危机。

其次,非遗文化教育还应是一种有明确文化导向的活动。包括构建当代人的意义世界,塑造人的多样性世界观以及现代性时间观。非遗文化教育毕竟是现代化语境中的事物,其运行无法脱离工具理性,但也不能止步于此,其批判性和超越性在于使个体能够抵御异化的威胁,而非听任工具化的反噬。今天,非遗文化教育正凭借工具理性的“温床”,加剧着培育无文化意识的人的趋势,“生活在技术垄断里的人有一个特点,他们多半意识不到技术的源头和结果”,[10](P152)非遗文化教育倾向于将自身融入经济发展之中,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背后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贬低,甚至是在本源上对教育意义的翻转。如此,承担传统文化教育任务的现代教师就很难摆脱现代性的“枷锁”。对于学生而言,非遗文化教育或许更像是在其通往大同文化道路上的广告点缀。由于作为客体的文化与主体之间的界限明晰,在指标教育体制和大同文化思维的框架下,学生主体将很难与本民族文化交融,多元的社会化取向必将归于同质化。

回归育人逻辑,承担文化传承任务并不是要求非遗文化教育完全抛弃现代化工具性途径而彻底回到封闭落后的传统生活,而是需要在二者之间保持一种张力。一方面,工具的发明和使用是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命脉之一,“人类毕竟要通过使用、制造工具的劳动,获取自然生命所必需的新陈代谢能量,这是作为哺乳动物的人类永远不可能‘超越’的自然存在”,[11](P86)另一方面,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非遗文化教育需要工具理性作为形式上的支持。在传统的文化环境中,封闭的时空既造就了文化的繁荣,也带来了文明的滞后。技术,包括技术理性的发展为时代发展积蓄了充足的动力,因此如果完全脱离技术来谈论非遗文化的传承势必会故步自封。真正的非遗文化教育并非简单对传统思想的复制,而是通过育人的方式循序渐进地带来思想意识上的变革,“思想和文化风格并不改变历史——至少不会在一夜之间将其改变”。[12](P452)

简而言之,非遗文化教育具有时代意义。“未来教育的基本使命之一是审视和研究人类的复杂性,它导向认识到从意识到所有人类的共同的地位,个人的、民族的、文化的十分丰富和必要的多样性,以及我们作为‘地球的公民’的根基。”[13](P46)尽管非遗文化教育是基于本土民族文化而开展的一种特殊教育形式,但是非遗文化中内蕴的多元文化视角不管是对于个人还是社会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面向未来,多元文化教育应该赋予学习者以尊重不同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生命和人格尊严的价值观。单纯的技能型教育或许可以适合于那些静态的、流水线式生产的教学方式,但是非遗文化教育的重心应在于以文化滋养的慢教育方式。现在教育中过于明显的经济发展思维和工具理性推崇容易损耗非遗文化教育的特质,还会削弱文化的多样性,不利于文化生命的延续,更无助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真正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基于人的自由且全面的发展,是不同文化各美其美,百花齐放。新冠疫情促使我们警醒,社会进步的方向充满不确定性,“进步的意思是拥有越来越多的‘可取’事物(因为是‘好事’而想要得到的事物)。衰退则意味着这样的事物日见减少”。[14](P216)

曼海姆曾说,“我们之所以属于一个群体,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生于这个群体,不仅仅因为我们明白承认我们属于这个群体,最后也不仅因为我对这个群体效忠效力,而主要是因为我们以这个群体的方式(也就是根据所说的群体的意义)来看待世界和这个世界中的事物”,[15](P4)正因为如此,非遗文化传承教育始终需要将文化根性置于个体生命的成长过程之中。否则,难免成为缘木求鱼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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