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缩水下的财富幻觉

2022-12-16 05:55王豫刚
中国经济评论 2022年11期
关键词:费雪购买力货币

王豫刚

作者: [美]欧文·费雪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新民说

原作名:Why Is the Dollar Shrinking? A Study in the High Cost of Living

译者: 李佳楠

出版年: 2022-6-15

当欧文·费雪写作《货币缩水》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尚未开始,世界仍然是贵金属本位的。正是在这本薄薄的著作中,他提出了著名的费雪交易方程式,也即是货币数量(M)×流通速度(V)=物价水平(P)×交易量(T),此后,这一方程成为了当代货币金融学和宏观经济学研究的基石。除此之外,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理查德·塞勒还把费雪奉为行为经济学领域的开山祖师,塞勒认为,时间偏好和货币幻觉这两个费雪最喜欢的主题,恰好说明了费雪采用了颇为符合现代行为经济学三大特征的一系列方法:首先,将理性选择作为构建经济决策和市场均衡理论的起点。其次,使用各种数据收集方法来分析实际的个人行为。第三,这些对人类行为的观察,以及来自其他社会科学家(尤其是心理学家)的一些经验教训,被用于解释和理解为何理性理论无法描述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

如果回归到原著的英文副标题《A Study in the High Cost of Living》,我们不难看出,这本著作主要探讨的是货币的实际购买力。这一概念可能在今日的我们看来已经属于常识,但在贵金属本位的时代,要认识到货币实际购买力和金银之间的区别,是难能可贵的。按照当前的普遍认识,在贵金属本位的时代,实际上经济长期面临的是通货紧缩的威胁,又以古代中国的动辄“钱荒”和货币滥发、改铸和极为激进的纸币实验而最具代表性。当然,在现代货币理论、数字加密货币与回归金本位之间有无数可无限细分的坐标区域,我们且不去探讨本书写成后的一百余年间人类社会出现了多少次著名的恶性通货膨胀,单就目前3年间,全球性的通货膨胀再临,便足以回望费雪的智慧远见。

“用承诺交换承诺”

在讨论费雪的创见之前,我们必须回望他所处的历史时代。费雪出生在1867年,彼时,由于南北战争,在1862-1879年间,美国的法定货币是所谓的“绿背纸钞”,既不能以固定汇率兑换成黄金白银,也不能以固定汇率兑换成其他外币。后因剧烈纸币通胀引发的白银政治运动,使得一系列白银购买法案出台,最后采用的是一种被称为“跛行本位制”的货币体系,费雪将其称为一种以银作为代币的金本位制,按照格雷欣法则,只要白银的数量少到无法取代黄金,黄金就会继续流通,而作为一种承诺,法定货币的最终“无限铸币税”得以实现,最好的结果就是货币本身毫无成本也毫无价值,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就连纸币现金本身都太昂贵了:数字货币才是归宿,毕竟它的成本仅仅是电费。如果按此推论,倒是符合斯米尔所总结的规律,经济活动的核心驱动力之一,实际上是能量流的掉期与交换,那么理论上只要一个主权国家能够保证对能量流动的绝对控制,其采用兰德尔·雷所主张的那种,将劳动力储备作为类似黄金的最终储备的想法,让政府成为最终雇主,通过税收来维持“永远可以具备支付能力”,就是可行的。

同时,一战前的美国也是垄断大财团当道,投资银行业和华尔街蓬勃兴旺的时代,按照米尔顿·弗里德曼的归结,1897-1914年出现了剧烈的黄金通胀,物价整体上涨了接近50%。在这一时期,事实上承担我们现今所谓央行职能的是美国财政部,直到1907年金融危机后,才不得不组建了美联储。费雪在《货币缩水》的第二章中说,“钱已经成为了一种面纱,掩盖了世界上其他更重要的财富。”弗里德曼也重复了这一论述:“货币不过是一层面纱,‘实际起作用的力量是人们的能力、勤奋与才智、掌握的资源、经济组织模式与政治组织模式,等等……每个人都认为他可以决定货币在其财富中的份额;然而,所有人可以持有的货币总量,却并非所有货币持有者所能控制的。”

“财富价值”在费雪看来,是一个不完整的短语,“以黄金(或其他标准)计算的财富价值”,才是完整体,弗里德曼更进一步,将货币的交换价值视为一种虚构之物,一种半强制性的社会惯例。财富价值变动在货币价格这一表象上所呈现的欺骗性,在弗里德曼看来,取决于公众对经济稳定运行的信心,而在费雪看来,则是“用承诺交换承诺”的无尽循环。银行,不过是一个“将土地、铁炉以及其他原本不可普遍交换的财富改铸成金元的装置”。

我们的潜意识里,可能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和货币缩水基本上是同义词。然而在金本位的時代,也就是费雪写作《货币缩水》的时代,黄金的供求关系本身并不能决定黄金的价格变化,同样,如果按照所谓“布雷顿森林3.0”的设想,将货币价值锚定为其对大宗商品、粮食和能源的购买力,采用某种一篮子的固定比价,以对“主权支付能力”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增信,是不是就可以抑制物价上行?由于我们已经进入了基本上完全的信用货币时代,《货币缩水》一书中所讨论的黄金货币数量膨胀,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作为承诺交换承诺的信用,特别是主权信用和履约能力,才是一国本币的核心锚点。这种信用,不仅是债务上的履约能力,还包括社会秩序的稳定性,生活水平的可预期性,能源、食品供应的安全性等等,简而言之,就是一种让人会觉得“明天会更好”的预期,同样单位的货币,在未来能换取更优质、更便捷的商品和服务,能够以更高的效率交换到必需和非必需的“幸福”。

格雷德将货币比作当代资本主义的神圣图腾,社会现实有力且神秘的表达,它“可以定义社会等级,可以表达文化中最深层次的渴望和痴迷,是一种令人烦躁的信仰,是一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令拥有它的人长生不老的死物”,他将费雪形容的货币面纱,进一步引申为阶级间政治冲突的遮盖物。抑制通货膨胀的过程,也是保护债权人手中货币契约未来购买力的过程,这也是当下美联储主席鲍威尔的处境常被类比为自己40年前的同行保罗·沃尔克的主要原因。当然在费雪的时代,美联储尚不存在,这个最终的信用责任人并没有一个具象,也不会像“直升机撒钱”的本·伯南克一样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更不会像夸西·克沃滕一样,只担任了五周的英国财政大臣就黯然下野。后来,费雪在《利息理论》一书中指出,一般来说,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收入越小,个人就越偏好当前收入,越不偏好未来收入,也就是说越不耐烦,穷人比中产阶级更不耐烦。收入对不耐烦的影响部分是理性的,部分是非理性的。“非理性一面,通常是缺乏远见,放松自我控制,以及‘相信未来的运气,毕竟谁都希望他的所有当前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一个不耐烦的人,必然会索求更高的当期回报,也就意味着更高的贴现率,假如整个社会都处在一种不耐烦的状态当中,利率就必然会上扬。

“用货币交换货币”

维持一种主权货币交换商品与服务的购买力水平,需要成本,这种成本最显著的体现,就是现代主权货币体系下的国债收益率,而由于主权货币的分割,我们又可以看到“用货币交换货币”模式下,不同国家货币间的汇率变动,购买力最为稳定的某一国货币,便会成为事实上的锚定媒介,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认不认”。就连暹粒的街头便利店和萨拉热窝的咖啡店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接收你的美元欧元,但只肯找给你瑞尔或者波黑马克,要想规避这种隐含的信用折让,要不然你就接受VISA收取的多币种信用卡汇率费,要不然你就得说服商家让你使用微信或者支付宝。从这个角度而言,成为国际结算货币当然意味着每一笔交易中对购买力风险的隐含定价,都会最终体现在价格变动,也就是市场汇率中,而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来进行汇率管制,实际上都是为了虚增这种主权货币的实际购买力,只不过程度不一罢了。以燃油为例,按照斯米尔的研究,无论在英国、法国、德国还是中国,其终端零售价格中都有接近一半是税收,这是本币购买力的另一种诡异的自我循环:税收支撑着它的结算单位本身,也无怪兰德尔·雷想要干脆绕过这个过程,声称“凡是在技术上可行的事情,政府在财务上都负担得起”,政府只要敲一下键盘,就能买得起任何以本币计价的东西。兰德尔引述了尼尔·威尔逊的一段话,以说明本币购买力在主权/信用体系下的荒谬循环——“出口导向的国家必须不断向世界其他地方提供流动资金,让别人购买自己的商品,否则世界各地将耗尽出口交易所需的该国货币,出口就不会再发生了”——假设打断资本循环,那么主要生产国用本币计算成本的出口商品,在输入国,便会越来越昂贵,这便是现今供应链脱钩带来的欧美通胀居高不下的重要成因。企业会如何行动?它们会搬到产能本币国,就像巴斯夫和大众正在做的那样,它们在搬往中国。

正如费雪在第六章中所言,对银行要有信任,对一般商业往来也要有信任,可以说,信任是贸易的灵魂,假如“他们的任何开发成果,都会被他人不择手段地夺走”,那么显然这个地方不会有任何开发活动。也正如日本银行前总裁白川方明所言,“中央银行之所以能够无限制地提供资金,与其说是由于中央银行本身拥有这样的能力,倒不如说是由于人们相信政府做出的保证未来财政可持续性的承诺。货币稳定最终依赖于政府财政的可持续性。”最近两年间我们所看到的种种现象,都可以归结到这种解释上来:对英国政府而言,是养老金危机;对美国政府而言,是扭曲的财政货币政策带来的宪政危机和通货膨胀危机;对德国政府,是激进能源政策带来的能源危机;对日本政府则是汇率、顺差和维持低利率的不可兼得。

回到费雪交换方程本身,信息技术突飞猛进带来了信用创设过程和货币流通速度的超高效率进步,也严重放大了其波动性,而在等式的另一面,越来越高频的虚拟交易和长期贴现凭证交易量,以及服务业等等非实体交易,能否承担起压制物价水平的作用,从而避免陷入美国当前所面临的典型的“工资-通胀螺旋”,在过去十余年的实际运行中,只能说是漫长的“暂时现象”。威廉·格雷德便说,人们信任中央银行和商业银行,或者说,信任“大而不倒”,“美联储的委员们也是在做预言,但他们却拥有将预言变成现实的能力”,而“如果一个社会与未来缔结太多契约,如果累积的债务无法在未来经济的努力下得以偿还,那么这个社会迟早都要自食恶果”。我们可以从日本央行现在的泥足深陷中,看到这句话活生生的现实例证。

尽管全书篇幅不长,费雪还是在《货币缩水》一书中尽力探讨了从价值尺度到价格变动全过程的流变,并讨论了债务/信用周期的作用。但对于一个当代中国读者来说,可能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身处在一个至今尚无结束和逆转迹象的超大货币化、信用化扩张周期之中,按照费雪的定义,中国经济中还存在大量不可流通、分割和标准化的产权,其转移、交换的基础凭证化还未完全完成。就此意义而言,资本市场的作用恰在于完成这种标准化的过程,也即正统政治经济学中的所有权与使用权,收益分配权与支配权的完全剥离,创造出“市场”中可以以货币计价的交易标的,由权力支配转为权利支配。在这种货币化和非货币化的来回摆动之间,我们的当代生活史颠簸前进,“长江黄河不会倒流”,在某种程度上指涉的便是这种现实。在一个彻底信用化和货币化的经济体系当中,维持货币购买力的另一面是保证抵押品的价格,以免出现辜朝明所言的“资产负债表衰退”,如论及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那样,这种连续的抵押链条的基石,实际上还是物质财富本身,只不过杠杆层级和分割越细化,其系统冗余便越不足,内在不稳定性就会越强。对此,我们似乎可以强制限制其交易水平和价格变动,也可以通过各种制度安排来实现一种变相的“凝固”,然而,在约翰·昂伯克的洞见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一个更合理的解释:限制个人在使用财产方面的权利,将会降低这些权利的价值,而为了使产权存在,一些个体必须能够排除其他人使用某件商品或从中获取收入,这种排他能力最终取决于暴力,而暴力,是具备规模经济效应的。从昂伯克那里,我们似乎可以推论得出,最强的国家武力,也是最强的产权维护机制,同时也是币值最大的支持,这并不意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使用黄金作为延期付款标准的人都成了黄金的投机者,我们都在赌未来美元能买到什么”,将这里的黄金和美元进行替换,变成英镑、欧元、日元、卢布,甚至比特币,在当下,亦然成立。

参考资料:

[1] 能量与文明/[加] 瓦茨拉夫·斯米尔 / Vaclav Smil / 吴玲玲 / 李竹 / 九州出版社/ 2021-5 /

[2] 现代货币理论/L.兰德爾·雷 / 中信出版社 / 2017-1-1 /

[3] 美国货币史 1867—1960/[美] 米尔顿·弗里德曼等 / 北京大学出版社/ 巴曙松 /王劲松 等译/2009-1/P497

[4] 美联储/威廉·格雷德 / 耿丹 /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 2013-4

[5] 动荡时代 : 白川方明亲历日本经济繁荣与衰退的39年/[日]白川方明 / 裴桂芬 /尹凤宝 / 中信出版集团 / 2021-10

[6] 加州淘金热的产权研究/约翰·昂伯克/应俊耀 / 蔚怡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2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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