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王春华
出了城,杨柳河不受拘束了,哗哗地展开了身子。大荷溪原是杨柳河的支流,出城外十里,杨柳河分了一个大汊,水流变细了,河面变宽了,附近的农民用土石垒水闸,围成了一个半开放的人工湖,湖面很大,岸上新栽的金柳婀娜摇曳,湖里一派红艳艳的荷花,四周是一片一人多高的苇荡。
从苇丛里看过去,一大排别墅迎着湖面上吹来的风,褚云的工作室大概就在那儿。我从小道上走过去。苇丛里有小鸟在叫,是水雉,两条腿玲珑细长,站在荷叶上瞅着水里的小鱼,荷叶正摇动着。我担心水雉失足入水,实在多余,它那么灵巧,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上,亭亭玉立的样子,真是可爱。
我闻到了微微的鱼腥,这是我跟随建平钓了十年鱼才学到的。每到一座水库或者老坑,建平总会停下来,耸着鼻子问,你闻到什么了没有?有一次,我照例摇头。建平说,水里有大鱼,大鲢鳙。我说,这你也闻得到?建平说,鲢鳙的气味带点儿腥甜,青鱼是腥酸。
隔着两米深的水,建平也能闻到鱼的气味,这叫修行,没有几十年的修炼,没这个本事。
我循着味道找过去,在一排别墅前停下来。那是一座二层别墅,一个大院子,大院子的阳光房上了遮阳网,依稀可见阳光房里有饱满的鲜花,是黄玫瑰。黄玫瑰是褚云最喜欢的花,每次建平从外边钓鱼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进花店,双手捧着一大束黄玫瑰,乐呵呵的。
我问建平,你们怎么不要个孩子呢?我的意思是,有了孩子,把褚云的心固定住,建平就不用想着法子讨好褚云了。
建平说,滚。
我看见了一个影子,一闪,从阳光房里进了内室,我喊了一声,那影子又回来了。是褚云。她好像不情愿给我开门。我说,褚云,我跟你说几句话。褚云隔着栅栏,嘲弄地说,说吧。我舔着嘴唇说,我渴了,进去喝碗茶。褚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跟柳建平一个德行。褚云开了门,我闻到了她身上幽幽的玫瑰香。
褚云一如从前,闷闷的,不太愿意说话,但比以前漂亮了,她刚做了头发,发梢烫了一点儿卷,更显风韵,也更精神了。以前褚云属于建平,我不敢细看,今天褚云是个自由人,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褚云的美,和金源儿的不同,金源儿的美,一半是天赋,一半是人工,脂啊粉啊,把不美的地方遮住了,她的美很同质化,稍有不同的是,金源儿很丰满,喜欢戴墨镜。
褚云的美和柳莺的美也不一样,柳莺脸上除了脂粉,还有女企业家的豪气和霸气,在柳莺跟前,我连说笑的勇气也没有。我很少正面看柳莺,我总觉得柳莺的笑里带着嘲讽,扑朔迷离的。
褚云是真的美。她脸庞饱满,像一面白玉,一点儿瑕疵也没有,眼睛也好看,两只眼离得稍远一点儿,顾盼神飞。
褚云不太愿意笑,偶尔笑起来,情态款款的,她看你一眼,你心里就会一颤。
褚云坐在我对面,对着我冷笑,像春光一样清冷耐看。
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我说,建平失踪了。
我看着褚云的脸,判断她内心的变化。
褚云挑着眼皮说,你见过放生的鱼,还在原地等着的吗?
离了婚的褚云,心大了,眨眼之间变成了哲学家。
褚云的呼吸变粗了,说明她还在意建平。他们毕竟生活了十二年,这是很长一段情分。她说,建平可能钓鱼去了,这么些年,我早就习惯了他失踪。
我还想说什么。褚云说,来看看我的工作室。
褚云的工作室在二楼。一登上楼梯,我就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鱼的腥味很好闻,绵绵的,淡淡的,带着一绺乡愁。每种鱼的味道都不一样,它的气味是它内质的一部分,我不是钓鱼家,对鱼的认识很肤浅。鱼就是鱼,从不掩饰自己的丑和美。从楼梯口到二楼四面墙上,镶嵌的全是鱼的肖像。鱼拓真美,它是安静的,等待着被人欣赏,被人悼念。
褚云甩了甩头问,怎么样?
我说,好,这些鱼是哪儿来的?
建平钓了鱼,一定会放生,不会交给褚云做鱼拓。
褚云说,花大价钱买的,我认识一位钓鱼家,他定期给我送鱼,一片鳞也不能少。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致有六七十种鱼,大的二十几斤,小的六七斤。
我问,这个钓鱼家我认识吗?
褚云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从未想到,鱼拓比活鱼漂亮多了,每一片鳞都拓得那么规整,鳞片上闪着光,鱼鳍也像被梳理过了,鱼口上点了红,鱼尾像一片花瓣。这些鱼是钓鱼家精选出来的。自古红颜多薄命,鱼也是一样,长得好看未必是一件好事。
褚云问,怎么判断鱼的年龄?
我说,看鱼鳞,鱼鳞越大,鱼龄也越大。
褚云点头,很惊讶地看着我。看样子,褚云和建平很少交流,和一个钓鱼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对鱼的经验却如此贫乏。
褚云和很多女性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对自己的爱人却视而不见。褚云喜欢别人钓鱼,喜欢别的任何一个钓鱼家,却不喜欢建平钓鱼。道理很简单,不跟钓鱼家生活在一块儿,你就很难发现钓鱼家有那么多毛病。
看完了鱼拓,我们在花房里坐下来,褚云冲了一壶茶。干了一年多茶馆,褚云成了一位美丽的茶博士,洗茶、泡茶、匀茶,她的腕子上戴着一只帝王绿,碰着茶盅叮当作响。我俩对面坐着,褚云抿了一口茶,唇里徐徐呼出一股清香。
她挑着眼睛问,你多长时间没见建平了?
我说,三天。建平有没有联系你?
褚云捂着嘴巴笑了起来,三天?三天就把你急成这样?
我也笑了起来,不是我急,是报社急,一天三遍电话,找不到建平,报社拿我是问。褚云,你和建平离婚,我成了受害者,什么道理呀!
褚云脸上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她真的担心建平。离婚之前,只要见建平收拾鱼竿,褚云再怎么心情不好,也会小心伺候。钓鱼不是闹着玩儿,跟水打交道,没个忌惮,没个敬畏不行。近怕“鬼”,远怕水。
褚云说,你呀,何苦来着,你给建平竖了一架梯子,他在梯子上,你在下面扶着,他下不来,你也不敢撒手。
褚云这个比喻很妥帖,说到我心里去了。说实在的,我恨《大平报》,一切都是报社设计出来的,一个《大野》把我和建平“绑架”了。人家早就预备好了一副绳扣,我一伸头,就把我套住了。可全怨人家《大平报》吗?也不是,是我贪心,是我的好名之过造成的。人家拴好了套子,我不往里钻,报社有什么办法?我是一条鱼,人家是钓鱼的,我进了套子情有可原,可建平是钓鱼家,应该比鱼清醒,也被套牢了。
褚云说,我敢说,你可能很难找到建平,建平是不受摆布的人。
褚云的这个结论把我吓了一跳,褚云和建平离婚,未必不是褚云设计的一场阴谋。
我说,你把建平藏哪儿了?
(3) 在相同冻融循环以及硫酸盐干湿循环作用条件下,两种因素的交替作用对混凝土的破坏并没有呈现出各个因素的简单叠加情况,而是这两种因素之间呈现出相互促进的作用,从而导致了混凝土试样的加速破坏。
褚云笑了,我藏建平?建平又不是一只猫,藏哪儿?你可真能想。我不离婚,建平就攥在我的手掌心里,他是我的人,用得着藏吗?
褚云又说,是《大野》害了建平,也害了你。人家把你们送上了轨道,你有别的办法吗?只有往前走。说完,她又冷笑。
我说,说说你跟建平的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想写写你和建平的事,对读者有个交代,我就洗手不干了。
褚云看着我,看穿了我的心,看得我一脸张皇。
褚云说,我不像建平那么单纯,我才不上你的贼船呢。
褚云对我成见很深,短时间内我很难取得她的信任。但我还是想抛一根线,“钓”一下褚云。
当初我写建平,不是我三顾茅庐,而是建平自愿的。他喜欢我的文笔,把我当成他的一块铺路石,一个自称钓鱼家的柳建平,名声起不来,很难在钓鱼界呼风唤雨。建平早预料到了他的锦绣前程,才主动找我合作。他是个有智慧的人,不花一分钱的广告费,不费一点儿唇舌,顺顺利利把自己送上了云端。建平到报社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钓鱼去。我答应了建平,后来建平经常约我,我开始写建平。我也是建平竿上的一条鱼。
有一天,社长请我去他的办公室,拿出几十封读者来信,呼啦推给我,笑眯眯地说,你带回去看看,明天过来找我。我把读者来信看了一遍,当夜激动地想给社长打电话。我老婆起来小解,你怎么还不睡,哪个相好的给你写的情书?我把信给她看了一遍,她笑着说,你可能要成名。我老婆像买了一只蓝筹股,从此对我另眼相看。
我一夜没睡,把成名之后的若干问题想了一遍,进厕所照了半天镜子,我的发型不好,形象也不好,肚子太大了,当记者当惯了,有点儿吊儿郎当,明天买一身钓鱼服,不,买一身西装,打一条红领带。我给自己提了两点要求:第一,不做柳建平的跟班儿,文人要有风骨;第二,不拿柳建平的任何好处,保持人格独立。
我笑眯眯地咬了钩,把钩含在嘴里,特别舒服。我甚至认为社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给建平打电话,建平在电话里笑了,你们社长,嘿,可真是有思想的人。建平也咬了我的鱼钩。
我说,建平,咱们两个是一条线上的鱼,谁也别想离开谁。
建平哈哈笑着说,你的稿子,我的鱼,一定把大平的读者伺候得舒舒服服。
建平没我真诚,一个离婚把他打垮了。他消失了,到某个地方疗伤去了。我哪儿也去不了,我被报社的鱼线牵着,除非我辞职。建平让我很失望,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离婚也许是建平事业的开始。建平学历不高,只上到初中,他的脑子里除了鱼,认识的汉字不多。他的思想再通达一点多好,把滚滚红尘看破了,离婚有什么了不起?
我有一种感觉,在一段时间里,我很难再见到建平,但《大野》还得做下去,写写建平的轶事,比如他和褚云、金源儿、柳莺之间的事,未尝不是大平的读者所期望的,但这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金源儿、柳莺不配合,不愿意把他们之间看似清白实则暧昧的故事交给我,《大野》还得长期空着。
褚云苦笑着给我斟茶。今天,她的装束有点特别,一袭浅蓝的旗袍和她脸上的抑郁之色很配,旗袍的前身绣着浅浅的蜿蜒红线,像水波,胸针是一条张着嘴的鱼,好像在笑。这件旗袍高领、短袖、盘扣,把褚云挺拔的身材衬得更加舒展。我认识一个做旗袍的,把她介绍给了褚云,完全是手工活儿,量身定做。做了几身旗袍,褚云对我多了一点儿好感。
建平不应该和褚云离婚,褚云提出离婚,可能是情绪化,安慰几句,褚云不是不听劝的人,建平倒好,把一个喜欢他的美人一把推了出去。建平没文化,在褚云身上没有找到契合自己的美感,不懂她,也不会欣赏她,也许建平吃惯了粗粮,对褚云这一碗细粉,他研究了多年,仍然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如果建平把褚云当成一条鱼,当成《追鱼》里的牡丹女,我相信他们的关系会大有改善。建平在多好啊!我们谈谈鱼,谈谈人生,谈谈友谊。
我和建平是真正的友谊吗?别说他不信,我自己也怀疑。如果是真正的友谊,我不会把建平往水里带,我一定严肃地告诫他,钓鱼可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你可以成名,但不能让名声成为生活的拖累。假如有真正的友谊,建平一定会把他生活的苦与我分享,他更不会不辞而别。
褚云说,你知道吗?认识柳建平的时候,我正在学钓鱼呢。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会喜欢钓鱼呢?如果她喜欢钓鱼,她和建平就有了共同语言。当然,如果褚云成了钓鱼家,对鱼来说灾难可能更加深重。现在,褚云成了鱼拓美术家,极力美化鱼的形象,对鱼来说,可能带来更大的杀戮,危机是潜在的。我想给褚云指出来,又怕给她造成伤害,毕竟她刚离婚。
褚云说,我在大学里认识了冯老师,选修了冯老师的课。你知道冯老师开的什么课吗?
我摇头。褚云笑着说,别说你,谁也猜不到。冯老师开了钓鱼课,一周两节。褚云往楼上看了一眼说,那些鱼拓就是冯老师教我做的,钓鱼是爱好,他的主业是鱼拓教学。我掏出本子,褚云制止说,你别记,别往《大野》上发。
我说,你活在建平的阴影里太久了,你要给自己正名。
褚云没说什么,好像接受了我的建议。
褚云说,那一年,冯老师带我们出来实习,科目居然是钓鱼。褚云咯咯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褚云爽朗地笑。她的笑声把花也惹笑了,身边的黄玫瑰向她频频点头。你知道吗?那次实习,我认识了建平。他老家柳泉镇有一座很大的水库,你和建平去过吗?
我摇头,建平除了跟我说他母亲梦鱼怀他的事,一次也没提过他老家的任何人和事。
我曾提议陪建平回老家看看他的家乡和父母,建平拒绝了。我并不是有意讨好建平,而是常有读者问建平的家乡在哪儿,建平钓鱼是不是遗传,他的父亲也喜欢钓鱼吗……我没法回答读者。我对建平的身世也十分好奇,他却很少提及,问也不回答,再问,他就气呼呼地说“滚”。
我建议褚云说说建平的父母,褚云沉思了一会儿,你让我怎么说呢,我跟他父母也不熟,我一次也没回过他的老家,每次我提出来回去尽尽孝心,建平就说,我父亲脾气倔,他早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建平的话里带着忧伤,他说,我父亲是个铁匠,你信吗?打铁把心肠打硬了,这么多年,没见他一个笑容。
柳建平的父亲是农村第一批致富的人,建平家开山的祖业是铁匠,他爷爷带着他父亲,他父亲带着他,祖孙三代开了一间铁匠铺,叮叮当当,钱不少挣。铁匠是个苦活儿,建平初中毕业,穿着羊皮裙子跟父亲抡锤砸铁。到了傍晚,熄了炉火,爷儿俩到水库洗澡,脱了羊皮裙子,往水里一钻,可真是自在。
那座水库叫柳泉水库,水面数百亩,四面全是山,山水淡远,无比宁静。洗完澡,建平父亲坐在山坡上吸烟,盯着水库出神,这片水能干点儿啥呢?建平的爷爷说,咱家是打铁的,自古水火不容,别打水的主意。
建平对打铁毫无兴趣,东一锤西一锤,故意把锤打偏,故意不按父亲的套路打。父亲拿他毫无办法,每次想教训建平,爷爷就把父亲抬起来的手架住,他说,你小时候比建平还捣蛋呢,别打他,别训他,小马驹子,哪有不尥蹶子的?先由着他,等他上了道儿,上了笼头和嚼子就听话了。
父亲怕建平耍滑头,就带他来水库钓鱼,一人一根竹竿,一人一个鱼钩,父子俩面对一片绿汪汪的水,进行一场小型钓鱼比赛。建平那时不知道,父亲是用钓鱼磨他的性子,小孩子家先把心稳下来,等他的心稳下来,心里有了铁,你拦都拦不住。水沟里有的是蚯蚓,挂上半条往水里一抛。建平有钓鱼的天赋,起一竿一条鱼,起一竿一条鱼。当师父的爹愣愣地看着儿子,有时半天一条,多数挂空回家。
建平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奇想,爹,我不打铁了,以后专职钓鱼,当一个钓鱼家。
立业先立志,建平十七岁就立志当钓鱼家,后来他真的成了钓鱼家。
建平父亲说,放屁,哪有专职钓鱼的?
那天回去之后,建平很兴奋,他找到了一条道,一条生活的捷径,他爱上了钓鱼这个营生。当天晚上月朗星稀,建平睡不着,提着鱼竿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建平爹在窗下发现了一桶鱼,整整一大桶鲫鱼,一般大小,连鳞片上的闪光都是一样的,他挑到镇上卖了一百元。从此,柳泉镇有了鱼市,卖鱼的是建平父子俩。赶完了早市,爷儿俩披着霞光进了铁匠铺子。
建平娘怕儿子出事,搬出一堆理由,说什么也不让建平钓鱼。建平爹说,建平上辈子是个钓鱼的,让他钓去,建平身子单薄,钓鱼比打铁挣钱容易。
建平娘说,你老糊涂了,建平不找媳妇了?你不想想,谁家会把闺女嫁给钓鱼的?
建平爹说,瞎猫碰见死老鼠,说不定建平娶个大学生呢。
建平娘说不过建平爹,只好把梦鱼入怀的事说了。建平娘说,晚上做了个梦,第二天,建平就摇头摆尾地来了,一个白胖小子。
建平爹愣了半天,说奇人必有异象,说不定咱建平是鱼精投胎,是条鱼龙也有可能。
建平娘说,我怕建平让水鬼勾了去,水库上一年走一个,去年走了秦家小三,小三垫了底儿。今年春上刘家的小路子也走了,小路子才十三。一个勾一个,多吓人啊。
建平爹说,明儿我找王麻子算算去。
第二天,建平爹真去了。王麻子说,建平是水命,水命的人,最怕遇上不三不四的火,水库在南,在南它就属火,你们要看住建平,过了二十三,灾难自去。
建平爹又掏出一把钱。
王麻子掐了半天手指说,你柳家呀,香火还有一线之光,别让你儿子跟水打交道了,你这个儿子呀,有钱财,可没人财。
这句话把建平爹吓住了,柳家这一脉难道真的保不住了?
建平爹不让建平钓鱼了,白天不让钓,晚上把门锁了,把手电筒藏起来,建平还是翻窗出去钓。建平爹打了建平,把一根竹竿抽断了,建平一如既往,白天钓,晚上还钓。没有月亮,没有渔火,建平学会了盲钓。
建平爹一声长叹,孽子呀,你断了我柳家的香火了。
建平爹还是有远见的,多年之后,建平真的找了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就是褚云。褚云多俊啊,怎么就看上了建平呢?建平钓鱼钓出了名声,就到大平来了,钓了二十年,钓了个全国冠军,钓了两套房,把老家的老房子翻修了。他想把爹娘接到大平养老,来杨柳巷过过城里生活,可每一次回家,爹都瞪着眼说,滚,柳家没你这个子孙。
褚云说,你知道为什么建平爹不让他钓鱼吗?他爹的脾气,死倔。他怕建平不长命,柳家三代单传。他也不想想,建平除了钓鱼,能干什么,会干什么?建平啊,为鱼而生,向火而败。
不至于吧,我原本想找建平出山钓鱼,我俩一道完成《大野》未竟的事业。褚云话里的意思,她是为了不让建平钓鱼才离的婚。褚云眼泪盈盈地说,哪天你见了建平,替我劝一声,别钓了,建平手里的钱够他花几辈子了。
我问褚云,你那么反对建平钓鱼,为什么嫁给他呢?褚云说,我是被蛊惑的。爱情这东西没有原因。那年我们在柳泉水库学习钓鱼,正巧碰上建平在一边钓鱼。我们几个人钓了一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建平不声不响,一条一条地摘鱼,鱼就在他的钓竿上,像是从树上摘苹果。你没见过吗?认识建平之前你相信吗?一分钟钓一条鱼,一个小时钓两桶鱼。天天看他钓鱼,我就喜欢上他了。
我看着褚云,接下来她还有大段的人生,离开了建平,我希望她活得更好。但她注定还要被痛苦折磨,她做鱼拓,从本质上讲,还是没有远离建平,仍然活在建平的阴影里。褚云的爱情以鱼为媒,又以鱼结束。褚云品着茶水,我看着她细白的腮,看着她的唇在茶水里翕动,我惊异地发现,褚云像一条鱼,一条被生活洗白了的,风干了的鱼。
钓鱼家柳建平多么可恨。
褚云说,离开柳泉镇之前,我给建平留了电话。几年之后,他也到了大平,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他说,褚云,咱们结婚吧,我养你。他太直接了,连准备也没有,我为什么答应他呢?我是一条鱼吗?这么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是建平竿上的一条鱼。未上钩之前,他哄你,算计你,把你钓上来了,就养在脸盆里,有空看你一眼,没空让你自生自灭。
正如褚云所说,建平确实是钓鱼大家,他抛下鱼饵,那么多鱼争相上钩,不计后果地咬钩。他钓上一条叫褚云的鱼,养在他的鱼池里。又钓上一条叫金源儿的鱼,金源儿对他迷恋至极,咬了钩,出了水面,建平又把她放生,看着她游来游去,又不肯离去。后来又钓上一条叫柳莺的鱼。
我见过建平盲钓。在青衣江畔,我和建平住在宾馆里,夜里建平突然失眠了,我们俩抽烟,玩牌,喝酒。建平说,钓鱼去。我说,大半夜的,别去了,鱼睡了。建平是死倔的脾气,他认定的事,你休想拉回来。我们背着钓具,摸黑来到青衣江边,水和夜空一个颜色,只听见哗哗的水声,看不见水在何处。水流湍急,夜暗如漆,我不相信建平会钓上鱼来。
建平挂上鱼饵,顺水抛了一竿。上游好像有夜航船,豆粒大的星火在汹涌的江流上闪烁不已。没一会儿,建平说,上鱼了,果然甩上一条胖头鱼。我有点不相信,兴许这条鱼三天没吃饭了,碰见鱼饵就咬钩了。建平一竿接一竿,甩上来的全是大胖头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建平,你是怎么钓上来的呢?建平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没挂浮标,全凭手上的感觉,鱼一咬钩,鱼线一抖,我就知道上了什么鱼。
我和褚云说建平在青衣江盲钓的事,褚云并不觉得新奇,她静静地看着我,仍在怀念她和建平第一次见面的事。被钓上来,未必不是一喜,世上的人,有多少人希望被钓,又为没有被钓而苦恼呢?褚云也罢,金源儿也罢,柳莺也罢,从未因为被钓而痛苦。我咬了社长的钩,不也幸福得掉泪吗?
褚云问我,你和建平在一块儿,建平有没有说过他爹的事?
我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建平没说过老家的事。
褚云感叹说,他们父子呀,一个比一个犟,我和建平结婚,建平爹娘没来祝福,一分钱也没花。过了两年,建平娘来了一趟,住了两天就走了。建平娘来看我们,主要是跟我交代建平命里犯火的事。她嘱咐我,要看紧建平,别让建平去南方,中国的水系大部分在南方。可是,我哪儿管得住他?既然管不住他,我想,还是放生了他吧。
在我们谈话结束之前,褚云突然说,我恨建平,离婚是他计划好了的,否则他为什么要放一挂鞭?
这也是我的疑问,就是说,建平把褚云钓出了水面,欣赏了那么多年,看够了,褚云眼看风干了,将要变成一具鱼尸。褚云咬牙提了离婚,建平想也没想,一口就答应了。为什么要放一挂鞭呢?这一点,建平做得有点儿不地道,他要告诉所有人,我离婚了,钓鱼家柳建平离婚了,然后期待着另一条鱼咬钩。是这样吗?
褚云离开了钓鱼家,下一个会是谁呢?是金源儿?是柳莺?有消息说,金源儿正在离婚,她对象是一个成名的作家,姓陈,秃头,背有点驼,我见过。从形象上说,他和建平真的没法比,但主要看气质,一个驼背的作家通常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也是一个靠思想吃饭的人,不像钓鱼家靠形象勾引鱼。柳莺一直没结婚,但能否跟一个钓鱼家结婚,不取决于柳莺,而取决于建平。
原本以为褚云有故事,够我吃几顿的,可褚云和建平如一般饮食男女,婚前有一点火花,婚后日子越过越平,除了烟火气,就是赌气,一赌气,离了。建平和褚云也许还有爱,如果爱是相互折磨,还是算了吧。
褚云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问,褚云,你有时间吗?咱们见一面,杨柳巷翠花面馆。打电话的是个小气的家伙,约美女吃饭,一碗面就打发了?褚云看着我说,没时间,我谁也不见。
我激动地问,谁,是不是建平打来的?
褚云说,还能有谁,刘小年。
刘小年是建平的好朋友,约朋友的妻子吃饭,可不地道。
褚云最后建议,你去找找金源儿吧,金源儿喜欢建平。他俩有事儿吗?褚云问我。
我说,有我在的时候,他俩没事儿,最多是个打情骂俏,我不在的时候,很难说,金源儿眼里有钩子,比建平的钩子管用。
说完我就后悔了,建平是我朋友,金源儿也是我朋友,我对不起我的朋友,也对不起褚云,恻隐之心可以有,但不该生是非之心。
褚云冷笑了一声,你听说了吗?金源儿离婚了。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