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来

2022-12-16 13:43
视野 2022年22期
关键词:村长上学妈妈

猫语猫寻

作家、编剧、职业级铲屎官、专家级宅女,立志做一位只以文字示人的作家,著有《我不愿让你一个人》等。

“老师,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老师,为什么我的生活和你借我的书里写的完全不同?”

“老师,村里人说要18岁才能出去工作,18岁到底还有多远?”

……

许多年过去了,刘玉清的梦里还时常回荡着贺朝的声音。她总是问个不停,可每个问题都很难回答。

得知贺朝落崖的消息时,是个清晨,阳光比往常刺眼,村长气喘吁吁地报着三天前的丧事,浓重的烟臭味和汗味扑面而来,这一次她却动也没动一下。

学校离贺朝家走盘山道有3.5公里,为了准时来上学,她会抄近路,来的路上,会经过好多个山崖。

贺朝的名字是她随手起的,村长说她父母都不识字,所以让她帮忙给贺家人填一下户口申报表,村长说她叫贺招弟,她就自做主张地填了个贺朝。

贺朝来上学的时候,已经八岁了,她家都还只有她一个孩子。听他们同村人说,她妈妈在生她的时候落下了病根,不能再生了。

听说她妈妈是从隔着一座山和一条河的另外一个村子嫁过来的,她妈妈腿脚不好,嫁过来之后就没有回过娘家。

她第一次去长里村的时候,是因为贺朝两周没来上学了,3.5公里的盘山路,她走得痛苦不堪。

她先去了村长家,村长带着她走向贺朝家的时候,她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贺朝家不大,小小的院子,角落里圈养着鸡,满院子的鸡屎味。村长在门口喊了两声,长里村的方言很土,她一直都听不懂。

一个女人瘸着腿驼着背走了出来,皮肤很白,看到刘玉清的一瞬间她的背好像挺了一下,但听了村长的一长串话,背又驼了回去。

“招弟被她爸爸打坏了,以后不上学了,你们走吧。”她说的是普通话,很标准。

“老师!”贺朝站在门口扶着门。那门口很暗,她其实看不清贺朝的脸,但不知为何,她却总是能想起,贺朝咬着牙慢慢微笑的样子。

“老师,我明天去学校和你说,你先走吧,我没事的,你看我好好的!”她站在房门口,硬生生地走了几步路,却没有走近。

刘玉清知道,明天她不会来,她班上的几个女学生都像贺朝一样,突然有一天就不来了,她上门的时候都说过几天会来,然后一拖再拖,所有的村长也都是说过几天送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不想贺朝也这样。

“你和我一起走,今晚先住我那,明天早晨要考试,耽误不得。”刘玉清走上前拉贺朝,贺朝头发整理过,胳膊上满是青紫,有打的有掐的,大夏天的,那灰暗的屋子里却寒气森森。

她转头看了贺朝妈妈,她也正歪头看她,眼里满是嘲讽。

“这里本就是地狱,你让她看到了外面的样子,这地狱里的日子就显得越发苦了。凭你,谁也带不出去。”

村长突然吼了起来,用长里话。

贺朝连忙说:“老师你快回去吧,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是啊,刘老师,我会盯着的,明天一定让招弟去学校,你放心。”村长说。

“对了,老师,这是你之前借我的书,你先拿回去吧。”

刘玉清接过书,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几年她没能留下任何一个女学生,一个都没有。

那条连着学校的路,虽然修了又修,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难走。

第二天,贺朝没来。她上完当天的课,回到宿舍,随手翻了翻贺朝还回来的书。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确切地说是一个书角,就是从还回来的那本书上撕下来的。

上面写着“西安,李晓丽”,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这字不是贺朝的,贺朝写不出那么好看的字。

和其他女孩一样,她们回家有做不完的活儿,都不敢在父母面前拿出作业来,因为那样很可能第二天就不让来学校了。

这可能是贺朝妈妈的字,那个长里村人口中隔着一座山和一条河的村子,那个一直没回去的娘家——在西安?

刘玉清犹豫再三,终还是去镇上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男人,她报上李晓丽名字的时候,那边愣了很久,久到她以为打错了电话。

后面的事她都是听来的,听说来了很多的警察,把长里村围了,长里村的人拿着工具反抗,还打伤了几个警察。

村长被抓了,村里还有好几个男人都被抓了,包括贺朝的爸爸。

贺朝又来上学了,她看着刘玉清,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她说,村里好几户的妈妈都被带走了,她的妈妈也被带走了。

她说,她妈妈被搀扶着抬上了车,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说,妈妈以后应该会过上像书里一样的生活吧!

“老师,为什么我经历过的事,你借给我的书里都没有写过?”

贺朝说这话的时候,山风从她们之间吹过,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那一年她11岁,被晒伤的右脸,黑得层峦迭嶂,像夜幕下的远山。

刘玉清什么也答不出来。她连联络人的身份都不敢承认,心里隐隐生出的藤蔓,让以前侃侃而谈地劝着贺朝的她,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了。

她只能不停地说话。

“你可以住在老师这里,不用每天回去。”

“到时候考上了初中,老师亲自送你去镇上。”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书,老师也没有办法全部读完,以后你要多读书。”

……

她突然就想到了贺朝的妈妈,那个叫李晓丽的西安女人,她终于离开了,可是她眼里对这座山和这山里人的恨,却还回荡在贺朝的眼睛里。

李晓丽是干干净净的人,贺朝也是干干净净的,可在她眼里,贺朝被混在地狱的泥潭里,是脏的。

“你让她看到外面的样子,这地狱里的日子就显得越发苦了。”

“凭你,谁也带不出去。”

她想让贺朝离开这里,她又打了那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她才知道,李晓丽在成为贺朝的妈妈之前,已经是其他孩子的妈妈了。那个男人是李晓丽法律上的丈夫。

她连贺朝的名字都没能提得出来,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终是没能为贺朝谋一条出路。

虽然她一再挽留,贺朝却从未在她这里留宿过,说是要回家喂鸡,等鸡养大卖了钱,她去镇上读书的时候就有钱了。

贺朝家虽然远,但她上学一直都很准时,所以当她再次缺席时,她才会如此紧张。

她再次去了长里村,这次她直接去了贺朝家。院子里一片凌乱,鸡毛四散,角落里的鸡圈大开着,院子里的灶台都被砸烂了。

“贺朝,贺朝。”她慌张地往房子里跑。

贺朝已经下了炕,扶着桌子站着。房子里一股阵年的臭味,周围一片灰黑色,只有贺朝是亮着的。

她颤抖地想要查看贺朝的伤势。

贺朝说没有人打她,但他们把家里的鸡都抓走了,房子里的东西也都拿走了,连椅子都搬走了。

他们说是她家害得他们村里那么多家人都丢了妈妈,这是他们家该赔给他们的。

她抢书包的时候,被人推倒了,摔伤了腿。

桌子上放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有包东西的印子,应该是谁从外面买东西回来时包东西用的。

报纸上有关于她妈妈为主的十几位被拐妇女被解救的通讯稿,写得很笼统,名字也不是李晓丽,是李小红,但李小红是求救的人,她在这里生了一个女儿,而这个村子里只有贺家有女儿,其他家的女儿可能一生下来就被塞进粪坑弄死了……

她突然就很想做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她想把这一村子的人全都杀了……

忍下脑子里的荒唐,回过神来,贺朝正拉着她的衣角。

“老师,我不疼,你别哭,你一哭我都疼了。”

贺朝眼里含着泪,用力地朝她笑。

“你跟老师走吧,老师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老师,你先回去,我明天一早自己去学校,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我去哪了。你带着我,他们可能会追到学校去。”

“老师,妈妈她应该过得很好,报纸上都写了。”贺朝仿佛在回应着她,又仿佛在回应着自己。

那昏暗的屋子,仿佛一个泥潭,贺朝用力地将她往外推,非常用力,推得她生疼。

她跌跌撞撞地回去,最终她等来的是已经被放出来的村长传来的贺朝的死讯。

贺朝第二天是要来的,可是她掉下了山崖。那条她走了近三年的上学路,突然就拦住了她上学的脚步。

贺朝在她的学校里上了三年零两个月的学,时常缺席,从未交过作业。她爱看书,喜欢听故事,只是没人能好好地讲给她听。

“老师,我要多多认字,这样就能看懂你屋子里所有的书了。”

“老师,我不饿,你自己吃吧。我抄近路,很快就能到家了。”

“老师,等我家鸡卖了,我杀一只送你,让你也换换口味。”

“老师,等我到镇上上学,我买新的书送你,你一定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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