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
必须坦白的是,这篇小说的诞生有一个背景,它关乎写作者的创作心理。
今年三月份,我人生中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出版了,这也是我的第一本书,在我写作的第八个年头。那个黄土高原上偏僻狭远的小村落里,真的出了一位作家,还是个女娃——我猜他们或许是这样想的,但只有我知道自己内心的惶恐和羞惭,我仍多么配不上“作家”这个词。我的家人、亲戚、故乡的人们,借由当下发达的互联网与快捷购物平台,只需在手机页面上点几下,就能顺利买到那本书。几个妹妹都买了,还往老家寄了一本,而妈妈不会看的,她根本不感兴趣。(谢天谢地,她认识的字并不多!)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发来照片,她一下买了七八本,说帮亲戚朋友们顺道买的。
那段时间我不想看手机,也在潜意识里逃避着手机,我只想找一个洞,把自己的脸埋在黑暗之中,不让任何人看见。我怕他们任何人发来哪怕一点微小的诘问都能将我击倒,怕有人忽然说“你写的这个是我呀,咋能这样子写”时会无颜以对。那本书里的创作原型和故事素材都来自于故乡,但我的写作里,没有单纯的赞美,没有高昂的歌颂,没有暖色调的渲染和修饰,我书写的是人生之痛,是将一颗头按着,去直视人性中那些幽微复杂不堪忍受的血淋淋的部分。人人都善于遗忘,埋葬生命中那些不快乐的瞬间,他们怎么会乐意从那本书里读到这些使人心里打结的东西呢?
然而,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这本书并未产生多大反响,而我的亲戚朋友们,凑着热闹买回去的那本书,我不知道到底有几人真的读了(毕竟这是一个手机和短视频横行的时代,阅读只适合少数人),并且注意到了那些只有故乡人才能够辨识的细节。或许这一切都是源自我一个人的幻觉,除了自己,没人在乎那些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不重要。无论如何,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逃过一劫。
这篇小说便是在那一个月里创作的,在那种隐隐的担惊受怕和“我必须捍卫我的文学立场”两者之间纠葛不断的复杂心绪里写完。在此之前,还发生过一件小事,也是它们最直接地激发了我写作这个故事。
我曾写过一个短篇,故事的原型是我妹妹。小说发表后,有天妹妹读到了,她发来微信,听得出来她很生气,接连发来几条消息,说:“你怎么能把那件事写进去呢?”“写小说就写小说,别写我好不好?”我很爱我的妹妹,长大后,我们居住在两座不同的城市,但隔几天就要打视频聊聊天,长大后的这些年我们也从未吵过架。这是头一次她对我发火。收到微信时我正在地铁站,手抓住扶梯钻入地下那瞬间,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我看着手机,反复打了几行字,又删掉了。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解释,也没有回她信息。直到一个月后,妹妹打来电话,声音怯怯地,问:“姐,你不打算理我了吗?”听得出来,她一直在等我的电话。那个被愤怒席卷的时刻过去了,她主动来找她冷酷无情的姐姐求和。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如果我写出来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会伤及我爱着的人,甚至是无辜的人,那么,我还会将它写出来吗?我无法跟她解释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无法向她解释文学的存在并不是用来装饰那种表面意义上的“美”,而是用来阐释“真”的。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我冰冷坚硬的态度表明了我的立场,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妥协的。妹妹知道我对文学的狂热,也知道自己掰不过我,最终她做出让步,选择用她的爱原谅我。她说,“那你写吧,写吧,只要你喜欢,没啥大不了的。”
妹妹的态度让我羞愧。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改正。
只是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此生只要一直写作,我便不会拥有世俗意义上那种亲密无间的亲情或友情关系。我将彻底沦陷到一种孤独的境地里去,驾着一艘小船,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漂流。
所以,这篇小说,既是我的罪证,也是我的辩解书。
叙述时,选择采用了一种碎片式结构,就像一张拼图,将每个情节拼凑起来便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故事。最开始构思的时候并不是如此的。第一遍写作时,用的是传统的讲故事方式,打算写一个女作家和她姐姐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写了几个开头,都不满意,叙述人称换了好几轮。接着,新学期开学了,我在创意写作工坊的课堂上向我的学生讲述《灵感》这一课,向他们展示我创作时的灵感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画着我那些已经写出的和未曾写出、即将写出的小说构思,每个“关键词”后面跟着一小段核心情节,纵横交错,远远望去像一棵树。也就是在这刹那间,我想到了荣格在《红书》中的那句话:“把所有的碎片有意义地拼接在一起,并让我在每一部分中看到整体。”接着,我想到了偶像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想到她将信件、游记、菜谱、历史小说和寓言等多种艺术形式放进一本书里的跨越边界的写作,想到她那些由无数碎片组成的魅力无穷的“星群小说”,想:为何不做一些新的突破呢,用“灵感笔记”的方式写一个小说?所以这篇小说的结构虽新颖,但它并不是首创,如让-吕克·戈达尔所言:“世界上不存在完完全全原创的理念,但存在奇特的组合。”
向我的偶像奥尔加致敬!
初稿写了一万五千字,定稿一周后,再次推倒重写,将第一人称换为第三人称,采用更为成熟冷静的叙述方式。关于小说是什么,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小说该如何写,在重塑故事的过程中我将这些思考统统砌进了这个作品的墙壁之中。神奇的是,这些闲笔不仅与故事本身毫无违和,并且在那面墙上如贝壳一样闪闪发亮。
写作的过程如同反复驯养一头野兽,那未完成的作品是一头母狮,刚开始,它龇牙咧嘴使人难以靠近,写作者有时用鞭子驯化它,有时用自己的爱、泪水和血液喂养它,在写作的时刻,必须倾其所有竭尽全力投入全部精神,顺利进入一种超然忘我的状态,那故事才会如河流般缓缓而来。但只要将它冷落了,三天或五天不打开书房的门去照看它,哪怕仅仅是在心里暂时将它放在了一边,它也能敏锐地感知到这种疏离,于是当你再次坐在电脑旁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发现那个写作中的小说已经不认识你了,那些词语、句子和人物各行其道,面庞高傲而冷漠,它们嘲笑着所谓的灵感与才华统统不管用了。我曾将这个微妙的状态写成了一首诗:
写作的过程
那部未完成的小说
变成了一头母狮
她挡着书房的门,鬃毛如蓝色闪电
倒立。眼睛穿过笔记本摄像头
陌生而警惕地望着我
我为她摘来旷野上的鲜花
我用我的爱
为她梳理毛发,和她一起洗澡
吐泡泡。额上留下冰川般坚固的吻
用我的血液喂养她,锁骨做成树枝
用甜甜的手指剥开那些伤疤
昼夜不息种植出一片茂密森林
而她终于愿意
踏入我为她创造的世界
在那里,我们共用一具骨骼
用同一颗心脏流泪,呼吸,云游天际
而生活的公牛们在门外嚎叫,红布破碎
我不得不走出那个房间
与现实的一切赤膊而战
不记得过了多久,只是当我回来
再次打开那扇门。书房里凌乱不堪
地毯上长满粪便,荒草。马尔克斯与博尔赫斯
被撕成一片一片。而她,慵懒地
躺在那些书籍与梦境的尸体上
望向我的眼睛,冰冷,陌生
仿佛一头真正的
从未被驯服的野兽
写作者要克服的最大障碍是写作时的恐惧。恐惧一旦在心底真正产生,那正在创作中的作品便会化为一头巨兽,直到他再也不敢面对它、不敢直视它的眼睛。这个故事也是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一种更深更广大的恐惧,对当下我们所生活着的这个庞大的冗杂的不确定的世界的恐惧,对每时每刻被许许多多未名之物捆绑着的恐惧,对不自由的恐惧,对身处恐惧之中却刷着短视频让自己发出笑声的恐惧。
写小说是一门撒谎的艺术。这是这篇小说探讨的另一个主题,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在哪里?现实经验为小说家带来取之不竭的素材,那些虚构的情节也会反过来改造小说家的真实记忆,两者相互融合,同时解构和重塑着创作者的生命。我深深痴迷于这种亦真亦假、如梦似幻的生命状态,或许这正是我一直沉溺写作无法自拔的原因。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颁奖典礼的演讲中说道:“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难以置信的问题:‘你写的这句话是真的吗?’而每当此时,我都感到这个问题预示着文学的终结。”
文学的世界里,真与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者用词语所建造的那个世界有没有产生一种风,这种风像一只大鸟,能轻易衔起人类的想象力飞起来,从而引领他们暂离世俗生活,飞跃地球表面,进入那浩渺无垠的由人类意识所组成的蓝色银河之间。在那里,我们将学会飞翔,并且重新认识我们脚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