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亿
我一直觉得“北京”跟“海洋”是同义词,不仅是因为它宏大、复杂,更重要的是因为它有肉眼可见的层状结构,无论你是做什么的,都能在这里找到奇奇怪怪的同类人。每次跟一些不太熟的写作者坐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他们知道我曾经在广州的花城出版社待过,总会有一两个人提出来:那你认识正哥啊?我总是点点头,正哥,熟啊。其实不止于熟,在广州的那几年,我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这个“每天”绝对不是虚指,甚至精确到“每天”里的每一顿饭,我们几乎都是一起吃的。记得正哥有次开玩笑说,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跟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
跟正哥应该是2014年联系上的,彼时,他刚从待了近十年的东莞一所中学语文老师的岗位调到广州著名的《花城》杂志不久。直到我自己工作好几年后才明白,工作十年,从一个城市抽身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体制内跳到体制外,意味着什么。
当时我正在上大四,需要找实习的地方,按道理我读的专业是软件工程,安心找一个互联网公司做“码农”就行,但是因为对文学这行当有一种无法溯源的奇怪憧憬,到毕业前,我竟然已经在所谓的纯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三四篇现在看来纯粹是瞎胡闹的小短篇。那段时间我待在武汉,和女友在她学校旁边租了一个小房子,每天百无聊赖地去图书馆看书,或者躺在学校的草坪上晒太阳。毕业在即,我不想去互联网公司,但是我喜欢的“文学”这扇门又不知道在哪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在微博上看到正哥招实习生的帖子,于是鼓起勇气给他发了一条私信,询问能不能去他那儿实习。正哥回复,让我到广州来试试看。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从武汉到了广州,我与广州这座城市唯一的连接就是微博上认识的这么一个叫“陈崇正”的人。
第一次跟正哥见面就是在他的办公室,我拖着行李箱,畏手畏脚地走进水荫路那间挂着“《花城》编辑部”门牌的办公室。正哥的座位在进门的第一排,他正襟危坐,像个微微发福的菩萨一样,两只手在面前的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着,脸上写满自信。他注意到我走进来,笑呵呵地站起来跟我打招呼,十分温和,全然不似我之前一直想象中的“陈老师”。本来我还有些紧张,一看到正哥那张微胖的圆脸,瞬间就放松下来了。后来他跟我说,当时他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一个“刚刚从山洞里走出来的野人”。那个时候我完全是不修边幅的,本来就是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再经过火车上的十几个小时,那个样子就可想而知了。
正哥刚到新单位,年轻,又精力充沛,一来就被社领导“切”成了两半儿,一半儿是本职《花城》杂志的编辑工作,另外一半儿是数字出版中心的负责人。这是社里新设立的部门,正式的员工就是这“半个”正哥。社里的意思显然是让正哥试试水,先带着实习生做做看。我来了之后,花城实习生(被我们自称为“花城熊孩子”)的队伍就算正式建立起来了,细数一下人数还不少,润庭、莫莫莫、丽媛、行扬、晓敏等一帮子人,拉拉杂杂十几个人的小队伍。在这些实习生中,只有我一个人算是全职在实习,所以就被正哥指派为“花城熊孩子”的小队长,也有某些人称之为“包工头”。
我们的设想是将国内的纯文学写作者和阅读者聚合在一起,结合当时新出现的语音直播、付费阅读等功能,做一个依托“花城”品牌的高品质文学平台。正哥之所以千里迢迢把我从武汉找到广州来,就是因为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既是搞编程的技术人员,又写过几篇奇形怪状的小说,算是“复合型人才”。而出版社要做的就是包含网站和App这些需要一定技术的产品,由我在出版社和技术开发团队之间做一个缓冲和沟通,看起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我勉强算是搞技术的之外,包括正哥在内的其他人都是学中文的,要做这样一个文学平台,其难度可想而知。在项目构思策划和写申请书的那段时间,我和熊孩子团队以极高的效率进行分工合作,对项目里涉及到的各种陌生的知识进行消化吸收,然后跟正哥碰头讨论,将需要确定的事情在白板上煞有其事地写写画画,像是要干一番大事业。对我来说,其实也完全是从零开始,很多东西真的是不懂,但是既然正哥让我带着这群“熊孩子”,又必须要有点儿想法,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都有一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意思。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事情竟然就成了,我们策划的项目通过了国家专项资金的申请,获得了一笔数目不少的资金,我们真的像创业团队拿到了天使投资一样,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儿做一些事情了。
除了工作上必须的交流之外,正哥还喜欢带着我们这群熊孩子一起玩儿。吃完午饭后,就是例行的散步时间。一走到水荫路那条长长的长满芒果树的路上,正哥的身体瞬间就活过来了,变成了一只灵活的小胖子,步伐突然加快,将两只手掌从胸前往下捋。我仔细观察过,他一边捋着一边好像还要配合呼吸速率的变化,似乎是在练习着某种很厉害的吐纳之术。我猜想,正哥那些有武侠元素的小说里面出现的武功,他是不是真的练过一些?毕竟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的文学启蒙就是收音机里面他们潮汕地区的那些武侠讲古,真有些什么秘籍被他听来偷偷记下来了也是说不定的。
正哥每天跟我们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好像没做什么正经事,但是他隔不了多长时间就拿出一本刚出版的新书,笑呵呵地写上“马亿同学闲读”。《半步村叙事》《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黑镜分身术》《正解:从写作文到写作》等作品接连不断,正哥俨然一跃成了文学圈热门的青年作家。前三本都是小说集,最后一本算是写作入门的工具书。作为一名“青年作家”,小说集很难赚到什么钱是大家共知的,但是最后这一本书,正哥周围的这些朋友都充满了期待,期待正哥能靠着这本书早日实现财务自由,我们也好沾沾光。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朋友和正哥一起吃完饭喝完酒,沿着珠江边散步醒酒,有人指着对岸的二沙岛别墅区说,等正哥的《正解》卖出一亿册,他就可以住到那边去了。说完大家心里的期待又升高了一些,走起路来似乎也更有劲了。
说到正哥的《正解》这本书,还有一个小故事。
这本书本来是正哥在豆瓣网上连载的一个专栏,因为正哥自己当编辑,又写作,而且他有数十年语文教师的工作经历,讲起写作上的事深入浅出,特别适合初学写作的这部分人。这个专栏在豆瓣上连载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追着读,所以被出版社签约出版的。出版后,豆瓣网准备力推此书,请正哥去北京豆瓣网的办公室拍一个简短的宣传片,我也跟着正哥一起来了北京。到了正式录制的时候,正哥表现很好,但是在录制的间隙,正哥不知怎么的,问了两三次工作人员,录制的设备没什么问题吧?大家都笑笑,好像是一个小孩子提出的无关紧要的问题。没一会儿,录制就结束了,编导也很满意。我们就回广州了,等着这本书到时候一宣传,卖到洛阳纸贵,销量一个亿。
没想到,回广州之后正哥就接到豆瓣网工作人员的消息,说当时录制的视频没有声音,音频损坏,完全没法儿用。我至今还记得正哥跟我说,一切太顺了,他就预感哪里要出问题。后来的宣传片是正哥自己找人在东莞重新拍的,据他说发挥也没之前在北京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今还对这个事印象深刻。
去广州之前,我对吃这件事好像并不是很热衷,主要是没啥认识。在广州待的时间一长,好像自然而然地就开始研究起吃的事情。什么广式早茶、顺德菜之类的,在广州遍地都是。正哥老是说他老家的手打牛肉丸、鱼生、粿条,和凤凰单枞这些都是好东西,一直想着一定要跟正哥去潮州吃一次当地正宗的,终于机会来了,出版社在潮州有几场活动,我就跟正哥一起去了。
活动弄完,还多出一两天的时间自由活动,正哥就带我回他老家看看。我跟正哥一起去了他潮州的老屋,还见到了正哥的爸爸妈妈和妹妹、弟弟等家人。从进村的小路往里面,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窄过道,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正哥已经不是我的同事、朋友,而是跟我湖北老家小镇上的那些朋友一样,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现在想来,正哥生活过的所有地方我都去过,有的甚至还住过。他潮州的老屋,他在东莞时候当老师买的那套大房子,他借住在妹妹家的房子,甚至他现在在广州住的这套房子,都是我陪他一起跟着中介看过的那些房子中的其中一套。
就是在这次,正哥提到了他一直想写但是还没开始写的长篇科幻小说“美人城”,他大概给我讲过一点儿故事的架构和情节,既深邃又宏大。但在当时,我感觉他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没太当真。
正哥的家人都在东莞,他平时在广州算是一个人住,而我也是闲人一个,下了班儿我俩都没什么事情,他就经常带着我一起去逛书店。其实书店也没什么好逛的,要是想买书,还不如在网上买。但是按照正哥的理论,经常去书店逛一逛对写作是有好处的,看到书店里这么多书,书里这么多字,对写作者既是一种鞭策又是一种鼓舞。我刚开始其实是不太信的,但是逛了几次之后我就信了,好像逛完书店后的那几天,写作真的顺了一点儿。后来有一次参加徐则臣老师的讲座,他说不同的书有不同的读法,有的书不用翻开,放在自己能随时看得到的地方就行,这叫作“养气”,对写作者而言“养气”是很重要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正哥的逛书店,原来他早就掌握了这个方法,书店里这么多书,养一次气还是够用很长时间的。
世事易变,2017年正哥考上了北师大和鲁院合办的研究生班,而我也从出版社辞职,离开广州北上,加入了“北漂”大军。我们就这样又得以一起在北京会合。但是正哥忙于上课和创作,我作为一个“打工人”,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公司间,跟正哥见面的次数也很少了。直到2018年上半年,某天深夜,正哥突然把他刚刚写完的长达三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美人城》甩过来给我看,让我帮忙提提意见。我看着Word上的这个字数都有些望而生畏,这几年我在北京浑浑噩噩地混着,写作也是断断续续有一下没一下的。对照正哥,他已经把几年前那个我以为是随口一说的宏大架构的“美人城”在纸上建造起来了。收到正哥的小说,我想了很多,在这个世上,我有没有也像正哥要建造一座属于他自己的“美人城”一样,这样一件心心念念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我想到了一直萦绕在自己心间的所谓“文学理想”。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划,我终于在2019年下半年辞职,毕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工作,全身心地开始写小说、读书(撸猫),并追随正哥的脚步也报了北师大和鲁院的研究生,而且顺利考上,成了正哥的师弟。也许是冥冥之中,也许是巧合,反观我毕业后这几年的个人轨迹,反正跟正哥是有千丝万缕甩也甩不脱的关联。
跟正哥在人前表现出的“活泼”形象很一致,他的这种活泼也表现在他的写作上。特别是读了北师大和鲁院的作家研究生班,和林森、朱山坡成立了“南派三叔”后,正哥的创作力完全爆发了,在2020年收获了在文学杂志连发两个长篇的硕果,还得到了他的写作导师,我们的文学偶像苏童老师的点评夸奖。
性格使然,正哥无论是最初在中学一边当语文老师一边张罗成立诗社,办内部文学刊物,或是调到《花城》杂志,聚拢一帮青年写作者,以及包括我在内的“花城熊孩子”团队,还是如今他已是另外一本杂志的小领导,不遗余力地亲身参与推广“新南方写作”这一概念,反正正哥是从未“躺平”,一直在折腾,一直生猛,就像他引以为傲的潮汕牛肉丸,千锤万打之后,口感更加爽脆弹牙。用正哥最喜欢的作家王小波的话来说,“人生就是一个缓慢被锤骟的过程”,希望这把命运之锤能轻一点、慢一点,毕竟世间种种,都如此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