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代的爱情(短篇小说)

2022-12-16 05:07杨亦頔
椰城 2022年11期
关键词:阿爹阿克

◎杨亦頔

莫惈这辈子就真切地怕过两次,杀狗之前和杀人之后。

他杀了一条狗。

在厕所边的空地,他把一碗拌着肉丝的白米饭放在地上,望着它慢慢吃下。石英表是长在手背上的心脏,跳了五百一十七下,比这条黑狗的心率慢些,假设它的摇尾代表了脉搏。

刚才,他用盛过饭的钵给这条狗仰脖灌了两碗水,水没有如预期的那样抵达它的肺管和咽喉。后来,他还看到碗中有残碎的米粒悬漂在水中。

他或者它,都来自丑可里。

在他日渐模糊的记忆中,那里挤在一起的群山是活物,壮实的根系透吸了千百年来每一颗落地的雨,每一片卷土的风,每一声惊人的雷,甚至还有万物生灵的魂。

那是1981年的江水,江边渡是他离开丑可里的必经之路,他站在渡筏上,化身成水。或许,他会与滩涂上的砂砾迎头相撞,至此,走完短暂的一生,江边渡将是他的葬身之地,这种无意义的消亡方式近似于不得死在水中的鱼。于是,他逃离江岸,突然有穿身而过的肉掌将他剜离寄生的母体。手的主人,喝了一口捧着的水(他),指缝开合,他的一部分被放归江河,另一部分永远滞留在陌生人的袖间裤脚。在身体撕裂的瞬间,他看到了自己不规则的体形在苟延残喘,等待尽知的死亡。烧烫的太阳从他的头上滚过,汗水被蒸发,直到与肉体彻底分离,他眷望着踽踽独行的自己,作别升腾飘散渐行渐远的自己,一片水雾,一片汪茫,一片空白。

透过黑夜的眼孔,他看到的是一片空白。

铁棍垂提在右手上,他的左手僵着,黑狗的身子拱动着,用头熟稔地蹭贴在他的掌心上兀自摩挲。

他极快地用眼皮裹住眼球,眼皮子却像是有破洞,他真切地看到过期的影像——男人接过纸箱,轻抚着探头的狗,温柔的声音里带着笑:“阿克、阿克(方言:狗)。”

他还是用棍子狠狠地砸在狗的鼻头上,黑狗在世上遗留的最后一声嚎叫是暗黄色的,是微弱的路灯灯光滴入漆黑的夜海。

那天中午的太阳很辣,男人抱着狗带扯起几片垫窝的破布,不想底下竟还有用篾片搭架的狭小空间……

男人扯开篾片,看到一张圆小的脸,他在哭,像欲言又止,或者是无力的积攒和无由的释放。与弃狗藏身在同一个纸箱里的弃儿被男人抱起来,四目相对,那只小手抠着男人的眼眶,像在眼门外扒望,深处有土墙裂口渗进的那一丝光,男人在笑:“阿克惹、阿克惹(方言:狗的儿子)。”

若干年后,莫惈和他的一狗一子都是寄居在城市工地上的生命,轮回往复的建造和摧毁都与他们有关又无关。

七点,莫惈在晨光中拆解人和狗的影子,阿克惹背上扁方的书包的投影就是矮小的背架。阿克惹身上没有莫惈的血,但天意般地承继了他养父的家乡——丑可里男人挺直的骨架和俊美的长相,尽管他只有十岁。

阿克惹抬脚上了路边的花台,沿着细窄的台缘走,行道的地砖上散落着狗的足印,每天,它会一路尾随他走到学校,是无聊而又深情的习惯。

校门口,“家长及车辆到此止步”的移动指示牌被值日生举着,阿克惹踩到值日生的斜影,他见到影子上有裂开的豁口,像一张狂笑变形的嘴。毫无预兆,他疾快地转身,撵上那只原路返回的狗,照着它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狗惊嚎出声直接扑跌在地上,呆滞几秒旋即乱叫转身亮出尖白的牙齿。阿克惹拔腿就跑之前眼见着狗扇动的耳朵渐渐倒伏扁塌,它没有追咬他,它的眼球像是他前几天掉进沙洞里的玻璃弹珠,明亮反光的珠子旋着身落进深洞里,终于被完全吞没。

狗瘸拐的腿让他有倏逝的失落,背后烧烫耳朵的炸笑来自同班同学,“有个小杂种踢他妈的屁股喽!”

自记事开始,阿克惹都莫名地憎恶黄昏。

阿爹把这条不高不矮的狗抱坐在桌子上,用炭黑的眉笔细细勾画它眼眶上的毛绺,用腻红的唇膏轻轻涂抹它的嘴唇。他还用手掰开蛤蜊油,油亮的手背连着指峰,凸起的指节控动着指腹,给它的眉心上拓印了一颗带着指纹的痣。

绿海公园,阿克惹抱膝坐在那棵梧桐树下。

又一个七点,莫惈摆放好那台破旧的双卡录音机,里面放的是盗版的童安格磁带,B面第一曲是“耶利亚女郎”。他的臂弯是圆的残弧,圆心是蹲坐在前面的狗,踢脚伸手,像独舞,又不完全是独舞。

他与狗的“玩笑”是空间中高低错落悬挂的镜子,折射出新旧强弱的光,它们停留在莫惈脸上,让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拥有了非同一般的神采,他的鼻尖开始出油,眉骨上出现浅浅的红印。地面上铺着形状不规则的大理石,像是怪兽的鳞甲,他在猛烈晃动的兽背上疯狂起舞,极致的双重运动引发了时间的移位和碰撞。他知道,别人跟他开玩笑,这条狗是他的女人。

他进家门前问了身边的阿克惹:“阿爹是不是老了?”

阿克惹眼中,那些“玩笑”就是吊在树上长在草里漂在水中的随处可见的嘴,吮吸着他骨骼深处白髓一般的自尊心。

七点十四分,莫惈下工回家,日光灯管像一只白长的手掀开床上的被角:阿克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扭曲的腰杆改变了腿的方向,脚趾抵顶墙体,僵硬张开,极度后仰的头逼近翘起的屁股。

蛇,莫惈想到了蛇!

他有恐怖而清晰的记忆,阿爹说过,那年年轻的阿奶在丑可里山上见到蛇的脚,细细的,肉黄的,像生在地上的树根。有一个传说,蛇是无脚的,一旦有人见了它的脚,必会终生噩运傍身。

他不相信。

他又庆幸,阿奶不是唯一一个在家乡丑可里见过蛇脚的人,阿克惹也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身染“蛇病”的人。

十三岁的他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同学阿鲁蜷缩在地上,他的阿爹不晓得听谁说的,必须杀掉家养三年以上的狗,用狗的骨头风干烧灰是阿鲁的救命药。

引着狗出门的时候,他又想起前几天阿克惹向他提出的关于“玩笑”的质问,他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至少,我可以好好护着它。”

而现在,他有些惭愧。

防盗门关拢又弹开,他故意多用几分钟时间检查了一下内锁箱,绿色箱盖上的那片锈斑像变色的月亮,跟二十几年前他离开丑可里头天晚上在山梁子上看到的一样。

1981年的某一天,十九岁的莫惈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汽车。被车子驮着颠簸在通向风城的路上,不久之前他还是离江的水,而此时,凉冷的江水溅在他的膝头上,留下尴尬的水渍——裤子上有不同色的补疤,脚底板下是布鞋的毛毛底,之下是高凸的铁皮,再往下是转动的车轮。

他修长的腿凸显着膝上的补丁,他反方向弯靠双腿,绕开车窗渗透进来的滚烫阳光就像躲避旁人生辣的目光。

“哎哎,是不是要耍流氓!”一只手落在莫惈的膝头上,顺势把他的身子推搡到车窗方向。

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只有嘴在动,右颌骨稍稍往上有颗小痣。他想起深冬堂屋的火塘,是没有浇过的新土罐,他照着阿爹的样子颠抖罐中米茶,米粒膨胀焦黄,他拿起提壶冲进一股滚烫的水,罐底顷刻间炸裂,棕黄的液体在几乎不可见的缝隙中瞬间消失。现在,他的颅骨就是那个土罐,内里的热燥碎裂狼藉一地,面皮上还是颜色不变,他天生是个不会脸红的人,阿爹讲就这种人是最没良心的。

同车的几个年轻人闻声站起,准备合力把这个“流氓”扭送到派出所。倒是那个女人起身坐到了对面的空座上,她说:“算了,出门在外。”然后扭头看窗外急速后退的群山。

莫惈看到女人挺直的衬衣领子,淡黄底,上面是五瓣花,他那时还不知道那种布料叫的确良。

他没有去师范学校门口看榜,准确地说他是刻意迷路了,他在仁民街第二糕点厂门市部旁边追上她。

拦挡在身前的男人让她的心惊跳了几秒,她绕开时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流氓……”

她有短暂的疑惑和不安:“你追我那么远就为了说这个?”说完笑了:“我晓得的,你也莫放在心上。”顺着把手上拿的一小包佳制糕点递给他:“送给你吃。”

莫惈接了油纸包也不说谢,只问师范学校在哪条路上。他自言自语的话像糕点多余的渗油在纸上印出矮小的山,“我老家是丑可里的,我考了乡上第二,按往年惯例虽然还够不到师范的分数线,但会取各乡前两名招进民师班,今年好久也没消息,我就直接上城里看看,是第一次来。”

“丑可里?”她在无从下手的话语中抓出一个奇怪的词。

像在刚刚洗过掺上新水的玻璃杯中喝到残留的隔夜的茶渣,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话成了嘴角内侧的沫状液体:“漾水县的。”

她衬衣领口的飘带在突起的风中打了两个卷,黄的,软的。

“丑可里”,她说:“听着像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还说:“师范学校在文化路尽头的桥西面。”

悬铃木喜光,密匝匝缝补着行道,街心的交通岗亭新色光亮,马路上汽车不多,对面是风城旅舍,他好像听村里进城回来的人说过里头的油炸花生米量足价廉,可是,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对他说了一句从脑子里弹跳出来的一小节电影台词:“生活,总是美好的,越来越好。”

“啊?”他既没听懂也没听清。

他的“啊”在喉管处生成一团积雨云,像是白灰色的。而黄色的人形绕过行道边半人高的邮绿护栏,蒸发在下午两点的光晕里。

几年过去了,只有两个时点在莫惈的记忆里异常清晰,一个是初到风城的午后,另一个是签字的那天早上。

师范学校民族班停招,也许是命中另有安排,莫惈在不远处的报刊栏看到人造纤维厂的招工启事。他站立在门槛之外,管招工的人看着他蜷曲微黄的头发,直挺的鼻梁,游移的视线戛然而止,对这个农村户口的年轻知识分子笑了笑,叫一个老工领莫惈去办手续:“先带着介绍信去转自理粮户口。”

老工说:“听说你家在丑可里,我家就在你们江对面。”

将要落字在纸时,老工随口讲了一句:“大地方当然是好,只是这个名字签下去,你跟那块土地的根连就断掉一半了。”

莫惈用这支尖细的笔,完成自己生命中第一次切割,或者是他已知的第一次。

那天,晓不得是哪个带的头,几个人挤在宣传栏前看工厂喜报时候说起了歌舞厅,他们约定,今晚上七点,带莫惈去建设路上开开眼界。

莫惈跟工友讲:“水晶宫,这个名字叫得真好。”

又是被笑,说他没见过世面,县里市上大省城,怕是全国的歌舞厅都叫水晶宫。

莫惈不敢再吭声,像胎记一样形影追随的自卑并未因为数年的城市生活得到稍微的稀释,他发自内心羡慕那几个将风城方言讲得比母语还流畅的工友,那是求之不得的天赋异禀。

水晶宫的彩灯坏了几颗,吊顶的边缘缠绕着塑料葡萄和叶子,舞池里有几对男女在跳交谊舞。他盯着转动的彩灯,有了无莫名的亲切,音箱里在唱歌: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

他认定,这首歌是用家乡丑可里的方言唱的。

莫惈叫住同伴,低声哼唱:“你听听看,这曲子唱出来跟我的口音像不像?”

“像,越听越像!”同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半真半假地说:“喏,这个是港台金曲,你最好回去老家打听打,你的亲生老爹指不定现在就在美国啊,过几天要给你汇美元回来啰!”说完把他推出卡座:“来这就是要跳舞嘛,来来来,哥哥给你介绍一个。”

还没反应过来,莫惈被推到一个女人跟前,工友讲了一句电影《英雄虎胆》的台词:“阿兰小姐,诚挚邀请您跟这位‘海外关系人士’共舞一曲。”

他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到女人的肩膀,蝴蝶领结,右襟三色花,收腰,阔短裙摆,乳白玻璃丝袜,银色鱼嘴高跟凉鞋。

在渐快的鼓点声中,她说:“预备——吉特巴。”

他避开她的手说:“我不会。”

“没事,先拉着我的手。”她不顾他的窘态,兀自抻环绕位、踢足击地,他像一棵叶子掉完了的枯树扎在舞池正当中。

他只看到她右颌骨微偏上有痣,像隐翅的飞虫在暗夜里乱飞。

第二天,莫惈又进了水晶宫。昨晚回去的路上,同伴无名指跟拇指搓拢,笑得暧昧:“喜欢她吧,只要给这个,她可以被拿下。”

第三天,他捏着她温软的手:“你见过我的。”

“是吗?不太记得了。”她笑得不算做作。

几天后,他终于赶上了晚场的第一曲。

她跟他隔着沙发和交织的灯光,她摆好慢三交谊舞的站步等他过来。

他的手落在她的腰肢上,场上响起渐快的曲拍,伴奏不对。

在短暂的凝滞后她先笑了:“算了,那就吉特巴。”

舞池里跳出不和谐的声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音乐放错了,我重新放。”

音浪退潮,只有恋恋不舍的细浪试探海岸:很远地方有个女郎,她名字叫做耶利亚……

身边的人影色彩斑斓,他和她四目相对。

莫惈猛地抓过她的手:“算了,反正都是不伦不类了。”

伴着慢三的曲子,他们不踩节奏踢脚换位,双进双退,甚至毫不在乎别人的侧目,鄙夷猜测疑惑激赏或者不屑一顾。

莫惈仿佛跌进一种近似于醉酒的迷离状态中,他是被人捧起的江水,陌生人看着手中的镜子,里面映落着天和山的影像,冷凉幽绿的深山叫人有兜头浇下的饥饿感,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之后让人无处逃遁的本能的卑微和生理需求。

突然,那个人吻了他,是的,那个人喝了一口捧着的江水。

那个人迷怔于新奇的景致,那个人在他的身上看到“美”,但与他无关。

从热到冷,他从一滴酒渍变成了一片水迹。

直至那个喝了一口水的人无声地走了,直至不可数的分秒急速流过,直至从舞池兜头浇下的烈酒引燃了右下方的卡座,超乎常理的笑声狠狠撞击他的耳膜。

可能才过了一分钟或者几秒钟,跟他忘情共舞的女人早已仰躺在软座上,地面有一滩裹着浓重酒气的呕吐物。他想扶她起来,但他的手始终够不到,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宽阔的江面。

“美兰,来,来嘛,再喝一小杯,就一小杯。”歪过来的醉汉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肩头。

莫惈本能地冲过去护住她,一手在条件反射下猛地推开醉汉。

被高度酒精浸染腌泡过的醉汉被搡出卡座,舞池地板上的滑石粉加快他砸落的速度,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彻底地保持了安静。

莫惈的鞋感觉到地面的轻颤,眼中有地上躺倒的人形的镜像,他听到极其尖利的惊叫,可是在这一刻,飞鸟过涧、竹筏踩水、雨打江心石,这些外感种种跟他又有什么关联呢,就像刚才和她跳舞,音乐节拍还有周围的人重要吗,甚至舞的本身也没有绝对的意义,对了,是的,他唯一在做的只是反复跟自己确认,原来她叫美兰或者是梅兰?

她死了,死于呕吐物窒息。莫惈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零六个月。

这一生他与她相识仅仅七天,准确地说是七天不到两个多小时,按照他的说法是三年零若干天余二十二小时十九分钟。

刑满释放那天,莫惈仰着头让阳光在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年她过马路时的背影,还有无头无尾的话,现在他知道了那部电影的名字。

“在我的生活中,忽然间闯进了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我好像等待多年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事与愿违,他注定是曾经或者将要为别人、为自己宽慰那些人为和命中注定的割舍。

“哎小伙子,我在前头垃圾桶旁边捡的狗,要不要?给你了。”路边的拾荒老人叫住莫惈。

他接过沉重的纸箱,慢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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