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海
我一直都记得童青,从未忘记过。
那年她刚满20岁,是一个师范生,和她的其他几位同学一起被分配到德埃德岛来实习。来实习的师范生大约十来个人,只有两个女生。我忘记了那天是多久了,在童青来到之前,我从来没有那么强的时间观念。德埃德岛远离大陆,工作乏味枯燥,日子是那么漫长,时间就像海浪掀起来的泡沫。这里没有人会一直盯着海浪看它不断捧起来的泡沫。我只记得那年大概是210年。那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整理一些并不要紧的文件,整理烦了就往后一仰躺在椅子上休息,看看外面的树。我们这个小学校的后勤办公室并不大,但也挤了七八个人,墙没有刷漆,是水泥灰色,地上也没有铺地砖,是水泥灰色,雨天就不一样了,下了雨从外面走进来,这地就是黄泥土色了。四面墙,只有有门的那一面墙有木窗,外面种着一株火焰木,花季来的时候会开出红色的火焰一样的花,盛夏的时候不开花,往地上落硬币大小的种子。办公室里的桌子椅子都是木头的,有的桌子已经被白蚁啃得缺了一个角,我们申请过换一张新的来,却被以“还没啃烂,能用”为由给拒绝了。我的椅子也被虫蛀得厉害,摇摇晃晃的,下面经常有一堆被虫蛀出来的木屑,样子倒有些像埃及的金字塔。我以前也申请过换一把,自然而然的被拒绝了。行吧,摇摇晃晃的,就当图一乐。我正摇着快要散架的椅子,心里希望它早日被我摇烂的时候,童青牵着一个孩子出现在我们的办公门前,问申请换班级是不是在这里。
我打量着童青,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那模样一看就是新来的实习生。岛就那么点大,人也就那么多,我对大部分人还是有印象的。童青右手打着一把黑伞,左手轻轻揽着缩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孩子的肩膀。她个子不高,瘦瘦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白皙的脸,光滑平整,没有一点斑痕或者痘印。还有她的那把黑伞。大家似乎和我一样,目光扫了一遍她的脸后就移到了她手上的伞那里,然后又挪回到她的脸上。我们这些在这个海岛待久了的人没有什么打伞的习惯,暴雨来了,跑不了几步就到家了,又习惯了被日光暴晒,因此白是不可能白了,渐渐地脸上也被晒出来了许多的斑痕。我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盯着她的那张脸,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很羡慕。我跟随父母移居来这里已经十余年,我没见到童青这样的脸,也已经十余年了。托父母的福,我在这个小学校的后勤部找了个轻松的工作,每天坐坐办公室,听周围的同事们拉扯一些家常。听父母说我们家在大陆那边还是有亲戚的,我本来想回大陆看看,但是德埃德岛进来容易出去难,而且我的父母也并不是很愿意我出去。父母在这里享受到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好处,作为跟着他们来到这里的女儿,我自然也是受益者,应该留下来为德埃德岛的建设出一份力。
我并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力,只知道转班这件事不归我管。但是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新面孔出现在我们办公室的门口了,所以我只是拿起一本书,装作看书的样子继续偷偷打量童青。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我们都听得很清楚。我看见坐我对面的老李也跟我一样,报纸捏在手里,眼睛放在童青的脸上。虽然我和他在做同样的事,但是我总觉得看着他这样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不过我也没说什么,这有什么可说的。
转班是张超在管,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大家平日里当着他的面都叫他“张哥”。他嗓门很大,我很讨厌他在我耳边说话,震得我耳朵里嗡嗡的。但我也没说过,我父母从小便教育我,这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
“别的孩子都不转班,就你一个要转班的……他们欺负你?他们为什么就欺负你?他们怎么就只欺负你一个人,你有没有想过……”
我听见童青的声音,看起来是想打断张哥嘴里的滔滔不绝:“不是,不能这么……”
“你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吧。”张哥话锋一转,看着童青:“这件事应该让她的班主任来解决,知道吗?”
“可是我也是他的老师,我有权利为他申请换班。”童青认真地看着张哥,她旁边的男孩也抬起头看着张哥,大眼睛亮晶晶的,很漂亮。我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头一回这样认真地看一个孩子的眼睛。张哥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摆了摆手,一抬眼突然发现我们都在盯着他俩看,便又转过去面对着童青,但是没有看她:“你还是先去和他班主任谈吧。非必要不换班,对吧。”
童青皱着眉看了他几秒,我注意到她的左手轻轻捏了捏那男孩的肩膀。她又看了我们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她身边的男孩垂着头,始终没有说话。
“好吧,打扰了。”童青低头去看她身边的那个男孩,拍着他的肩膀,轻轻推着他走出了我们的办公室。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外面的光很炫目,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光,而那把黑伞下的一小块阴影,却让我在一片耀眼的光中看清了他们。我忍不住去回想她看向我的那个瞬间,可能只是停留了一秒,甚至可能只是一扫而过,但我在那一刻无比相信——一定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在我们之间。就好像目光对视的那一刹那,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顺着我们的目光抵达了彼此,连成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我们紧紧拴在了一起。
我认准了会有那么一天,甚至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并且认为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在德埃德岛,对我而言,就像第一次看见有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出现在我们办公室要求为他换班时的诧异,就像第一次看见有人撑着一把黑伞时的新奇,我坚定地认为——有一些新的人或者事物来到了我的世界,我意识到了新的渴望在自己年轻的生命里翻滚。25岁就坐在后勤部的办公室里或许是很多人都会羡慕的事情,可是当我环顾四周,看见周围都是被这里的时间消磨得失去了生气的人们时,心里仍然会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就像此时此刻,张哥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后,转过头来对老李说道:“啧,现在的年轻人,倒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
“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消消气儿,啊。”老李笑着折起报纸,拿在手上扇风:“等会儿去喝茶,你要去吧?”
“那肯定啊。”
“你呢?小费。”老李转过眼来看我,我不喜欢他的眼神,像是能看透我一样。
管他看没看透。我把书一合:“我就不去了。”反正我从来也不爱和他们一起去喝茶。老李笑了笑,看样子是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问我。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简单地拿了几本书就往家走,特意绕了一小段路去路过小学的教室,才想起他们比我们早放半个小时,教室里早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一点声音。太阳正在落下去,黄昏的光充斥在走廊里,将教室窗玻璃里的自己推到了我的眼里,整个人都是日落的颜色。我忍不住偷偷地叹了口气,一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希望此时此刻的自己只有这暮光知晓。
我想自己只是心血来潮,把错觉当成了直觉。我又看了看玻璃窗里的自己,风把云吹到了太阳面前,光暗了下去,一会儿又有些细小的光芒从云的缝隙里透露出来,时明时暗,时间就这么随着光和我在玻璃窗里流淌过去了。我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只好对着窗里的自己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然后大步往家里走去。
就当它是错觉吧。我望着那边西沉的太阳,觉得即便是错觉也是如此美丽。后来我总能记起那天晚上站在玻璃窗前的自己,记起那天的黄昏与落日,记住那天的海岸线,既庆幸那不是错觉,又哀叹那不是错觉。但我想,我到底是庆幸的。
我所期待的那一天的确来得很快。第二天中午,太阳依然热烈,我从食堂买了饭往办公室走时,突然感觉头顶清凉了一些,光线似乎也变弱了,我回过头一看,看见她打着伞微微笑着站在我身后,另一只手提着她自己的饭菜。
“……谢谢。”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飞速运转之后也只蹦出来这两个字。她倒是很自然,只是笑着说:“没事。”她又看了看周围,问我道:“这里的人好像都不习惯打伞?”
“嗯。”我点点头,又接着补充说:“主要是大家都习惯了。而且这里也就那么大,就算下暴雨走不了几步就能回家,伞对我们来说确实算不上是一件必需品。”
“这倒也是。”她也跟着我一样轻轻点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似乎有些歉意:“不打扰你吃饭,我先过去了。”
“好。”太阳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头顶,我的眼睛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但所幸脑子适应得还算快:“那个……请问你叫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又想起昨天在办公室的那一眼,我想以后我一定要问问她。
“童青。”她咧开嘴笑了。我也一直记得那个笑容。她的光滑到有些反光的脸庞,手中的黑色的伞,都是她很有特色的地方。但是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笑起来时的眼睛,就好像……好像那是她的脸上最真实的东西,因为不是很美而显得真实,但是我喜欢那种属于一个人的真实。它们没有那个小男孩的眼睛那么漂亮。那个男孩的眼睛像是阳光下的浅海,清澈见底,随着海浪泛出细碎的波纹,有着破碎的玻璃般直击人心的尖锐的美。童青的眼睛则不是,她的眼睛带着笑意的时候,有些像海滩边散落的黑色石子,又像是日落时的远海,很深,有我当时不曾了解过的惆怅与迷惘,但是我想没有人会拒绝日落时的海洋。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打招呼。
德埃德岛很少有冷的时候,四季如夏。但是真正的夏天和其他季节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午后雷阵雨特别多。早上还是蓝天白云的,过了中午,一大片的黑云就从天那边压过来了,那云黑得纯粹,黑得厚实,光被挡住了,天也就跟着黑了下来。我们一抬头,就知道现在不是出门的时候。于是学生们老老实实待在教室,我们老老实实地坐在办公室,但是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外面的那片天——我们都在等,等雷劈响的那一瞬间,听见暴雨打下来的时刻冲击空气里的所有声音。外面全是雨,又密又大,起了雾,像是一大片的帘子,遮住了一切。这雨下下来也不会有多凉爽,空气里还是夏季的闷热,搭配着这雨水,人像是在蒸笼里。这种时候,我是没有心情做别的事的,只想着这雨多久能停。其他人也和我一样,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几句,觉得没意思。
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最晚在日落之前就能结束。暴雨带来了令人烦躁的湿热,却也在结束后留下了非常晴朗的天空,那天的晚霞一定会非常绚烂。运气好的话,在暴雨刚刚结束、乌云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彩虹,有时候是一道,有时候是两道。我刚来的时候也经常为这种风景惊叹和感动,只是待久了之后,见得多了,也就懒得去抬头看了。所以我那天晚上看见那群实习生,有些像看见曾经的自己。他们一行十来个人站在那片粉红色的天空下,我路过时望见他们的背影,甚至都忘了嘲笑他们大惊小怪。童青看见了我,便离开队伍找我来了:“费梅!”她手里仍然拿着那把黑伞,我扫了一眼他们的队伍,只有她一个人拿着伞。
“雨都停了,太阳也快落下去了,怎么还拿着伞呢。”我转了一下脚步的方向,笑着朝她走过去。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伞,再抬头时已经快到了我面前:“习惯啦。”她歪着头看着我:“你有空吗?我想问一些事情,可以吗?”
“可以啊。”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拒绝的理由,环顾四周看了看,想起不远处的灯塔——我想童青会喜欢那个地方:“我们去灯塔那边的海滩吧,那里人也不多。”
“好。”
灯塔是白色的,夜晚降临时,它就会在黑夜里射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来指引航向。不是所有船都会来这里,但是总有船只会路过。我刚来的时候,也会赞美这座海边孤立的白色灯塔,现在轮到童青了。灯塔就在她的身后。
“真好。”我坐在沙滩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听见站在身边的童青呢喃着。
“有什么问题?问吧。”海风很凉爽,我仰起头感受着海风,将两只手放在身后,支撑着我的身体。童青低头看着我,也坐了下来,学我的样,两个人一同望着这片将黑未黑的天空,此刻它是浓浓的水墨蓝色,已经有星星在天边闪烁。
童青低下头,似乎是叹了口气:“小望他……就不能转班吗?我听他说,这都拖了一个多学期了。”小望就是那天和她一起来我们办公室的那个小男孩,那个眼睛很美的男孩。
我也停止了仰望天空,平视着不远处的海洋,没有太阳的余晖,它此刻正在渐渐与天空一起融入黑夜。不过星星倒是多了起来。“这不是我在管,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应该不太行。”我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张超不是个管事的,你们班那个班主任也不是个管事的。这里啊,就没几个是管事的。”
“……怎么这样?”
“天高皇帝远,能把他们怎么样?”我一时间好像有些类似于愤怒的情绪在胸腔里积聚起来,因为之前没有人问过我这些,因为之前都是我问父母,然后他们告诉我这都是正常的。我或许表面上是接受了,但是我知道我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接受过。我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我是跟着父母从更广阔的世界走进这里的,不能否认这里的生活与大陆相比的确悠闲很多,自然环境也会好一些,但是我始终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或许是这十多年的生活让我逐渐习惯了这里,或许是父母的教导让我承认了这一切,时间会消磨掉许多东西,可是我很清楚,有些东西是杀不死的,就像我今年是二十五岁而不是五十二岁。我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向童青走去,也逐渐意识到那天下午她的目光给了我多大的鼓励,虽然她可能并不知道。我想起自己是在父母的陪伴下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才慢慢接受了一切,不由得有些同情地看向要在这里度过三个月的童青:“你们是我遇见的第二批来这里实习的。上一批有人跳海死了,你们不知道吧?”办公室闲聊时听老李说过,德埃德岛对外说的似乎是挺好,说的是虽然条件相对而言艰苦了点,但是风景很好,人少,福利给得多,还是很诱人的。我心想他们可能就是这样骗了一批又一批的实习生上岛。不过童青的回答让我愣住了。
“我们知道啊。”天已经黑了,灯塔越来越亮,我借着那光,似乎看清了童青苦笑着的脸庞,她没有等我开口,就仿佛一条被淤泥堵塞的溪流终于找到了一个开口:“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十三个人,只有两个是自愿申请来这里的。”
“你们不是自愿来的?”我瞪大了眼睛,我还一直以为他们是年少无知来的。
“反正我不是。”她望向那边的一片漆黑:“上一批我们学校的领导给我们学院批了八个名额,当时有三个人是自愿的,人不够,凑不齐,没法给学校的领导交差,就抓阄抓了五个学生来。不过跳海的那个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自愿的。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结果今年学院领导又向学校领导多申请了五个名额。”她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身后的一片漆黑:“大家都知道上一批死了人的事情,也都知道这里条件不行,所以今年自愿申请来这里的人更少了,就只有两个。可是人总得凑齐啊,所以又抓阄,”我看着她耸了耸肩:“我就来了。”
“就没有别的路?非要来这里实习?”
“有啊,我有一个同学本来也被抓着了,但是她身体不太好,她父母打电话找学校闹,所以就准她留在大陆实习,重新换了一个来。”
“那你呢?你也可以让你父母去跟学校说啊。”
童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想怎么回答,看起来是想好之后,她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有些遗憾:“主要是……我也没什么病啊。学院要求只有重大疾病才可以在被抽中后不来这里,我想了想,我确实没有什么重大疾病。而且他们对重大疾病的定义也挺奇怪的,真不好说。”我刚张开嘴,她就像猜到了我想问什么一样:“也不能不实习啊,不实习的话可是没有毕业证的,读了几年的书就都白读了,谁甘心啊。”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想如果是我经历这些,心情就更复杂了。
“光顾着说实习了,小望的事情……你看可以解决吗?”
“……我也不知道。”我有些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倒腾,感觉着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流落下。我并非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当周围人都是这样时,我确实并不会为自己羞愧,而且我还知道,甚至很多人并不会觉得羞愧,就像记忆里的张超从来就没有做过他该做的工作:“我,我也不是个管事的。”我在办公室里其实就是一个帮着整理整理资料、写写材料的人,我真管不了什么事。
周围都安静了,只剩下了海浪的声音。我偷偷瞥了一眼童青,发现她正在看着我,她背对着灯塔,但是灯塔的光从高处散落下来包围着她,也包围着我。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没有发觉有失望或者别的我害怕的情绪,所以大胆了一些,直视着她:“抱歉,帮不到你什么。”
“没事,这也不能怪你。”我们一时间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几秒,童青打破了沉默:“费梅,你知道吗,我那天在办公室里看见你,就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有吗?”我想起那天她的目光,要不要问问她呢?
“有。”我话音刚落,她就回答道。我听得出她的声音里很坚定,就像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黑夜里、微弱的灯光里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笑:“对了,咱俩岁数差不多吧,我21,你多少来着?24?”
“25。”
“是啊,才25。”她重复着我的话,又转过脸来望着我:“我那天进你们办公室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然后我看见了你。”她笑了:“其实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你在他们中间确实是不太一样。”
“不一样”这三个字,我实在是太久没有听见过了,所以当从童青口中再次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缓了很久才明白它们的意思。大概是我想得太久了,童青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忙开口解释:“你别误会,这个不一样是那种好的不一样……”
“我知道。”我冲她笑了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开始忍不住去想这三个字,想起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了,除了年龄是要小一点以外。突然间,有一种像蛇一般的恐惧缓缓向上爬行,从我的脚底钻进了我的头脑里,在里面打转。那一瞬间,没有童青,没有灯塔,没有海岸,只剩下了黑暗,我仿佛看见另一端的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漠然地看着我,她的周围是我的那些同事们,用同样漠然的眼神看着我,甚至他们不是在看我——他们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寂静,是死一样的寂静。我忍不住缩紧了肩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来抵抗那种弥漫的、冰冷的恐惧——我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活在一个死人堆里。我和他们……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自己,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离他们还有多远?
拳头握得太紧,手指甲掐进了手掌心的肉里,疼痛把我从那片黑暗里拉了出来。我转过头,看见童青正在看着我,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担忧:“怎么了?没事吧?”我松开了手,摇摇头,感受到手掌心在隐隐作痛。
那天夜晚我们没有再聊更多的东西,两个人沿着寂静的海滩往回走的时候,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并不在德埃德岛。月亮从海平面下升起来了,照亮了我们回去的路。两个人只是踩着浪花在平静的月光下静静地走着,任海风吹乱我们的长发。我一直在想自己在德埃德岛的这十余年的生活,童青在想什么呢?我有时候会偷偷看她,偶尔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笑一笑便又朝前方看去。童青的脸庞在月光的照射下变得更加柔和,相比日光,我相信月光更适合她的模样。我喜欢这样的平静。这种有呼吸的平静。
只是平静注定会被打破。一周之后的一个上午,我听见办公室外面好像起了什么冲突,像是一群孩子在嚷嚷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安静了一秒,接下来便是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又喧哗起来。老李头也没抬地看着自己桌上的书,张哥伸长脖子往窗户外望了一眼,皱着眉头站起来,凑过去继续往外张望了几眼,又缩回脖子回到了他的座位上:“这群小兔崽子……”其他人开始也和张哥一样,伸了伸脖子,见张哥回来了,便也跟着把脖子缩了回来,各干各事。我瞥了一眼他们,想去看看,但是听张哥的意思好像没什么大事,正要装作没听见时,突然听见外面有孩子在大声叫着找老师,声音是那么惊恐和急促,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我一时间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站起来刚跑到门口就看见童青跟在一个老师的后面匆匆往医院的方向跑去,她看见了我,我看见了她眼里的焦急和害怕,还有她的白色衬衫上的点点血迹。我愣住了,看着她的嘴唇轻微颤抖着。但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只是紧紧看着她前面的老师怀里抱着的那个人,她的手轻轻抓着她前面的那位老师的衣服,抖得厉害。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那个老师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他的四肢无力地下垂,随着那个老师跑动的幅度一上一下地软软地摇晃着,就像是一个破败的玩偶。我记得他,是那个眼睛很美丽的男孩子,童青告诉过我,他叫小望。
“诶!发生什么啦?”我回过头,看见办公室里的那几个人挤在门口和窗前,都在望着我。冲我喊的是张超,我知道他并不是关心这件事情,只是有些好奇。我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再面对他们,只是低着头,想着小望出了什么事。我直觉到或许和换班有关,于是当我再次抬起头,迎面撞上张超的目光时,从他一瞬间变化的表情里,映出了我眼睛里的火。我走进办公室时,才发现老李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抬头扫了我一眼,又继续做他的事情。我一言不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乱如麻。这种时候,我怎么坐得住呢。空闲的时候,我跑去童青他们的实习生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实习生,其他人都在上课。我看见童青的办公桌上放着她的那把黑伞,她跑得太急,甚至忘记了带上她的黑伞。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童青回来了。我站在她的办公室外面等她,她的手上有一些粘连着的血液,那些蹭在她的衣服上的鲜血,就像是有谁拿毛笔沾了少许红色后擦上去的,它们像一阵阵的小小的风,撕卷着她的衣服。我忙迎上去:“怎么样?小望还好吗?”她的脸色有些奇怪,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我伸出手想去扶她,她低头看见了自己手上的血,摆摆手拒绝了,径直走进办公室,边走边回头对我说:“我们边走边说吧。”她用纸擦了擦手,有些血液已经凝固了,擦不掉,她也没有执着,拿起那把黑伞。她走到门口撑开了伞,但是又突然停住了脚步。我跟在她旁边,问她要不要去食堂,她摇了摇头。我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她面前,才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刚刚滑落下来的泪珠。“童青,你……”我话还没有说完,童青丢下伞,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无声地哭了起来。
小望就是因为一直被班里的几个人欺负所以才想要换班。今天早上他不小心撞倒了那个小团伙里的一个人的杯子,正要去捡起来,就被其中一个块头较大的男孩子狠狠踢了一脚,白色的短袖衫上留下来一个黑色的脚印。小望选择了还击,于是被他们一起狠狠地揍,老师不在,没有人敢上前。有个男孩一拳砸到了他的左眼。医生说,那只眼睛可能保不住了。
童青说这些的时候,手还在颤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也很难过,心想如果小望早早换了班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突然很希望今天打小望的那些拳头全都砸在张超的身上,他活该。童青擦干了眼泪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撑着伞匆匆往她的宿舍跑去,边跑边回头对我说:“晚点我们一起去看小望吧!”
“好!”我大声回答她,话音还没落,就看见一个人匆匆跑过来叫住了童青:“童老师!望远醒了,在闹自杀呢!”童青转过身看着她,满脸错愕:“你说什么?”我也被惊着了,忙跟着问道:“人呢?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没事了。幸好发现得及时,把他从窗户边拉回来了。刚给他换了一楼的病房。我们想着童老师您和他关系比较好,就是看您有没有时间,去劝劝他。遇见这种事,别说他一个孩子了,就算是我这样的成年人也很难接受啊。他的眼睛又是那么漂亮……”
“我现在就去。”童青点点头,又回头对我说:“那我先过去了,你先忙你的。”
“行,我晚点就去。”
下午快黄昏的时候,童青回来了,来办公室找了我。小望的情绪目前是稳定下来了,还跟她说“对不起”,说以后会努力赚钱赔她一件衣服。“这个孩子……”我看见童青眼里闪着泪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希望可以安慰到她:“去吧。你换好了我们就一起去看他。”童青回去换了一件干净的淡蓝色衣服。我们去看小望时,刚好赶上了日落。我们没有看见太阳,但是云彩都变换了颜色,我们好像处在一个粉色的、紫色的世界里,我习惯了,童青倒是仿佛因此受到了些许的安慰。走到医院门口时,童青刚收起伞,目光就被一对看起来像是夫妻的人给吸引住了。她停下脚步,就只是站在原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没觉得那两个人有什么特别的:“怎么了?你认识?”
“那是小望的父母。”
“他的父母?”我的眉毛忍不住往上挪了一些:“不会是这个时候才来看他吧?”
“反正,上午他们没来。”童青的语气冷了下去,她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冷了一些:“下午也没来。”我碰了碰她的胳膊:“走吧,先去看看。”
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的夹杂着怒气、怨气、委屈等等复杂情绪的声音冲破房门吼住了我们:“你还想死?我问你,死不死?啊?死不死?啊?!”……里面或许还有些女人的微弱的哭声,有护士和其他病人的劝告声,但是都多多少少被盖住了。我没有听见孩子的声音,没有申辩的声音,没有哭声,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感到一种死寂的惶恐与不安,我转头看向童青,我相信她一定也感受到了,甚至比我感受到的更强烈——她咬紧了她的双唇,它们在颤抖,我感觉到她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一言不发,我差点没有跟上她的速度,再清醒过来时,已经跟着她一起站在了门口。
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房间,窗外的晚霞。坐在床尾的椅子上低着头捂着脸低泣的母亲;背对着我们站在病房中心的双手叉着腰的身材高大的父亲;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替他换药的护士;靠窗边的病床上的双手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的病人,他的姿势看上去是想要下床,他满脸的不解与愠怒。望远躺在病床上,身上穿着白色的病服,盖着白色的被子,一动不动。他面无表情,他似乎不属于这个被各种复杂情绪充斥着的病房。
他的父亲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回头瞥了我们一眼,又转向他的儿子:“丢人现眼!”然后便丢下了这一切,大踏步离开了这间病房。他的母亲偷偷看了我们一眼,站起身来擦擦眼睛,走到正在收拾药瓶的护士面前问道:“医生,这样应该不会影响他的右眼吧?”
护士抬头凝望了她几秒,低下头继续收拾那些药水:“不会。”说完就推着那些东西离开了。他的母亲擦着眼泪望了几眼她的儿子,抽泣着离开了。
我关上房门,童青重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小望的身边,两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缠着绷带的小手,她没有说话,努力睁着眼睛,却也还是没能阻止眼泪滚落下来。小望从她手里抽出那只手,抬起来去擦她的眼泪,我听见他有些沙哑的声音:“老师,别哭……”
“好,”童青又开始用力咬着她的嘴唇,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她努力地抹去眼泪:“我不哭。”
小望缓缓点头,他也咬住了嘴唇,眼泪从他仅存的右眼里淌了下来。我看着他,觉得很心疼。牙齿咬紧了嘴唇,嘴里的痛感会堵住那些所有的委屈与愤怒,只有眼泪是阻挡不住的,无论我和童青擦了多久,似乎都擦不干这个孩子的眼泪。泪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我真希望他可以哭出来,可是他习惯性地咬紧嘴唇。
那天晚上,童青说了很多,但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整个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我只是注视着小望的那只眼睛,它还是那么美,仍然会让我想起阳光下的浅海。它没有再流泪了,看上去很宁静。我没有去听童青说了什么,但是能感觉到那种无力的挽留,就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却无能为力的渺小与悲凉。是啊,如今回想,我们又还能做什么呢?童青来办公室问了好几次换班的事情,张超也懒得再掩饰了——反正是个实习生,谁怕谁:“两家家长不是都和解了吗,人家长都没说什么,你操什么心啊。”我很想说些什么,可是童青一离开办公室,周围就开始了死一样的寂静,偶尔有点声音,也是张超嫌弃的声音。老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只是淡定地喝茶:“行啦,人家父母都没说什么,你呀,也劝劝你那位朋友,别管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去劝童青这种事情?我已经很懦弱了,我怎么可能还要去要求她和我一样懦弱?我真担心童青看穿我的懦弱,害怕她不再愿意有这样一个懦弱的朋友。但是她从来没有要求我做什么,也没有责备我,她总是冲我微笑着,感谢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帮忙。我很感激,于是尽自己所能帮助她照顾小望。我们会在夜晚轮流去陪伴小望,会在白天尽力逃脱领导的视线跑去医院守着他,那几天我又感觉到了一些新的东西进入了我的生活。其实我和小望并不熟悉,但是我愿意去守着他,去陪着他,看见他还好好活着,仿佛是一种成就。
只是我们终究没能拉住他。他还是松开了手。后来我也才明白过来,有些人是一点一点的被杀死的,这个过程是那么的漫长与煎熬,我很难想象他们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没有资格去为他们感到遗憾与悲哀。如果人的一生是一座山峰,山底是童年,半山腰是中年,山顶是晚年,总有人喜欢站在半山腰上责骂山下的孩子:“你们为什么爬得那么慢?你们为什么不能拥有和我一样的视野?”山下的人或许还可以遥望与想象半山腰的风景,半山腰的人却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记起山下的风景了。我有时候会希望山顶上的人冲半山腰的人扔几块石子砸醒他们——明明都是山顶下的人,到底在责备什么?
举行葬礼的那一天,下雨了,没有多少人,他们来了,又走了。到最后,只剩下了我和童青。童青像墓碑一样站立着,她没有拿伞,我想拉她去避雨,她也不去。没办法,我实在不放心她,陪她在雨里站着。还好,雨没有很大。
小望把医生给他的药积累了许多,然后一次性吞了下去。我们到的时候,他在急救室。出来的时候,他紧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美丽的眼睛了。
从那以后,我感觉童青变了许多,可是到底哪里变了,我也说不清。不过有很明显的一点我发现了——她不再打伞了。我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心想或许她也在逐渐融入这里?那倒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她还是会喜欢来找我聊天,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说话,她会告诉我许多大陆的事情与风景。大陆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我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听她说那些总觉得新奇又熟悉,却总像是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雾,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怀念感染了我,我在不知不觉间竟然也“怀念”起来那陌生的地方。有一天我们坐在火焰木林里,一起靠着一棵火焰木,宽大浓密的树叶挡住了天上的光。听她说着大陆的秋季的风光和天气,我忍不住感叹:“真好啊,我都忘了秋天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要不实习结束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童青笑着看着我。
“好啊,也不是不可以。”
“我说真的。”她正色道:“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我在德埃德岛待太久了,久到我以为自己是一出生就在这里。我真的喜欢这里吗?我曾经也问过自己,但是的确也不能说讨厌。父母在这里,工作稳定又不劳累。我总会记起很久以前父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那不是他们第一次说,我隐约觉得也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说:“女孩子嘛,留在这里,有个安稳的工作不是挺好吗。”“大陆那边竞争又大,自然环境也没这边好。你留在这里,以后养老也方便许多。”“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也不放心啊。”……我觉得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转换立场,如果我是他们,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女儿就这么远离自己去一片陌生的天地。有时候我看着那些从大陆来到德埃德岛的人,也会忍不住去想他们在那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那边又有着怎样的风景?后来童青出现了,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大陆的人保持这样密切的关系,她像是一座桥梁,让我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我逐渐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地方——到底是安乐乡还是囚笼?
一群实习老师从树林外跑过,顺便替我带走了这个问题。我顺势问童青:“他们干嘛去?你不去吗?”
“是这个月的电话时间。”她有些漫不经心。
“电话时间?”
“嗯。我们每个月有一次机会给家里打电话。今天就是。”
“你不去吗?”
轮到她沉默了。现在是六月底,火焰木的花早就落光了,但是在树上留下来许多种子。风吹来的时候,就会有许多火焰木的种子落地。我抬起手挡住了一粒种子的行程,火焰木的种子质感像塑料薄膜,整体看是透明的,只是中间有一枚小小的黄色的种子。童青也从地上捡了一粒拿在手上玩弄:“我就不去了,能打的电话本来也不多。”说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我先走啦,还要回去备课。”
“好。”
我看着童青从这片阴凉的森林往外走去,现在离黄昏还有些时候,但是日光已经柔和了下来。我很喜欢这个时候的日光,明亮而不刺人。那天下午,树林外的所有日光都落了下来,照亮了空气里细小的尘埃,照亮了将要扎根于土地里的种子,却因为火焰木宽大的叶子,没能彻底地照亮童青。光斑斑点点地散布在她的脸上、身上、脚下,随着风的摆动在她身上肆意的流淌。或许是我想要的太多,忘记了接近黄昏的天光早已不够明亮,照不尽我们的前路。但至少天还是亮着的。我望着童青的身影,她走出了这片火焰木树林,彻底站在了光里,一直朝前走。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她无比的自由。
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平静。我们仿佛仍然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实习的第二个月结束时,童青约我晚上一起去看海,她说有东西想送给我。她已经不再打伞了,但看起来也并没有被晒黑,我有些羡慕,但也只是羡慕。
我们仍然去了第一次夜晚去的那片海滩,那片海滩背对着日落,却也是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天快黑的时候,海天交接处放射出了一道道天光,那是白日最后的挣扎,在坠入漫长的黑夜之前。我抵达的时候,童青已经盘着腿坐在海边了。
“送我什么呀?”我很期待,麻利地在她身边坐好,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送她一些什么,可是我现在好像的确也没什么送的出手的。
“给。”她从另一侧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开心地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是她平时打的那把黑伞,保存得很好,和新的没有什么区别。我有些意外,但是毕竟是童青送给我的,所以仍然很高兴:“怎么突然送伞给我?你不用啦?”童青温和地冲我笑着,没有说话。我高兴地摆弄着那把伞,一边看一边问她:“看来你已经习惯这里了?”
我感觉童青的那种温和的氛围从她周边退去了一些,便停下了整理雨伞的手,转过头去看她。她一只手托着下巴,凝望着海洋的某一个地方。她仍然是温和着的,但是多了些什么:“不,我从来就没有习惯过这里。我也从没想过要习惯这里。”她也转过脸来看着我,看着她的双眼,我突然很希望我是那片沉默的海洋:“我并不接受。”
短暂的静默后,我的大脑用我的嘴替我接了一句:“可是,你总得接受吧。”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但是我说出来了。它是我想说的吗?后来我无数次回想那天的傍晚,的确,是我的大脑,是我的嘴,但是,那不是我想说的。
童青垂下双眼看了看我手中的黑伞,又抬起眼来看我,她的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里面充满了理解与无奈:“我不属于这里啊。”她将双手支撑在身后,身体往后靠去,抬起头望向天空,松开了交叉坐着的双腿,往前伸直它们,朝海水伸去:“费梅,你应该能感觉得到——你也不属于这里。”
长久的沉默。是啊,我知道,我也不属于这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回忆着自己在这里的十多年的生活,却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能记起来的也只是童青来到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我的大脑就像是一片沙滩,时间的风浪从未停歇,于是我这十来年似乎什么也没有剩下。我感到惶恐,在无形中我就这样任由时间冲走了我十来年的人生。但是我又感到不舍,因为它是那样的稳定与安全,我真不愿意丢掉这份平静,无论它是怎样的平静。有一杆秤横在我的心里,或许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在计算着二者的重量,天平明显地倾斜向一方,而如今,天平开始动摇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的分量很重,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但是也只是动摇而已,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至少稳定总是没有问题,“人嘛,哪有那么多属于不属于的,大家都只是想好好生活而已。”
“你觉得,我们真的是人吗?我们真的有被当作人一样的来活在这个世界吗?”童青突然坐直了身子,紧抱着双臂:“除了我们,还有谁把我们当人看吗?”我愣住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海边有许多红色的蜻蜓,它们抖动着自己薄薄的翅膀,颤抖的、惶惑不安的在海风里起起伏伏,没有一点方向。
童青又看向了我,她叹了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她从衣服的包里拿出一个正方形的薄片,我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将那枚薄片的锋利的边缘放在了自己的左脸颊上,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的左手一用力,往下狠狠地一刮!我看见她面无表情,但那一刮就像是刮在我的脸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疼得厉害,有些不敢看童青的脸颊。
她放下了自己的左手,没有流血,脸上只是出现了一小块绿色的东西。我想找纸巾替她擦去那块奇怪的东西,她阻止了我,只是轻轻抓住我的手,让我碰了碰那块绿色。那块绿色的表面是有些凹凸不平的,有些像青苔,但是比青苔坚硬刺手。我觉得很奇怪,它不像是被什么给蹭到童青的脸上去的,而是……就好像是长在童青的脸上一样。
“这是什么?”我抽回了手,我在大陆时应该见过,但是我不太敢承认。我不愿意再触碰它。
我看着那双平静又悲哀的眼睛,揭开了那些我不曾知晓的事情。
“是铜。我高中的时候,患上了忧郁症。这种病的成因很复杂,治起来也很复杂,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虽然表面都说理解病人,却总不愿意觉得这些病人也是正常人。不过我也可以理解他们。”童青说到这里时轻轻笑了笑:“那年刚好新出了一个技术,我也解释不清楚,大概就是把铜做的这些,”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整张脸:“就替换一下,来治疗我这个病。”
“这样行得通吗?”我大开眼界。
“还不错。”童青摩挲着那块绿色的铜:“而且,还挺好的。”
“你疼不疼啊?”我一想到自己的头里要被装进去那些东西就一阵恐惧:“你父母也真敢啊。”这要是我父母,估计会问医生有没有保守的治疗方法。反正我也真不太能接受这种。
“他们肯定更想要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儿。当时医生问了我,其实我也是害怕的,但是我父母坚持让我做,那就做吧。”她放下手,淡淡地笑着看着我:“而且,效果还蛮不错的。”
我看着多了一块铜绿的她脸上的笑容,感到了一种不安,但是又不知道那种不安从何处而起:“那这个,这是正常的现象吗?你这样,不是已经锈了吗?”
她的笑容逐渐褪去,海洋再次夺去了她的目光,只留下了那带着铜绿的半边脸给我:“我家那边气候干燥,所以用铜的话倒也无所谓,不会有什么影响。当时我被抽签抽到要来这里实习时,也想过要去申请不来这里实习的。只是当时……”
“德埃德岛多好啊,空气质量好,自然环境也不错。虽然条件是艰苦了一点,但是你去体验一下贫穷落后地方的人的生活,你就会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有多苦了。”父亲欣慰地笑着说了这番话:“你那个病不是也治好了吗,大不了我们去医院问问医生需不需要注意什么,放心吧,问题不大,啊。”
“他们是你亲生父母吧?”我不由得问了一句,这句是我非常真心的提问。
“是啊。”童青看起来被我这个问题逗乐了:“他们其实是爱我的,我知道。只是有时候……可能感觉不到。”
“我没有让他们和我一起,自己一个人去了医院。医生其实不是很建议我来,毕竟这边真的很潮湿。但是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下定了决心要来这里。他给了我一把医用的黑伞,要我特别注意避免日晒雨淋,又在我大脑里植入了一个芯片,一旦铜开始出现问题,就会给我警示,提醒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无声地笑了:“你不知道,我最近都要被这警报声烦死了。”
“那你赶紧申请回去治疗啊。”我说着就想站起来,我不知道她瞒了多久,但是我的直觉从看见那块铜绿开始就已经在给我警示了:“这玩意儿拖不得,这可是生病啊。”童青一把按住了我,疲惫地摇头:“不用了,我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意思?”
天已经暗下去了,可天上的云还没有暗下去,有星星出来,一闪一闪的,可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看它们了。童青看着我,她的眼睛在这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的天里微弱地闪着,我看见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是悲怆的笑容:“我还剩四个小时。”
我凝望着她,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什么意思?”
“……结束的意思。”
“不,”我丢下那把伞,迅速从沙滩上爬了起来,弯下腰想把她拉起来:“不,肯定来得及。我们现在就走,现在就去申请回家,走……”童青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快点,”我哭着,求她站起来:“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童青仍然坐着,她也紧紧抓住我,她的手也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但还是很温柔:“费梅,你先坐下,好不好?”我手足无措,却也知道岛上的医疗条件是怎样的,也知道从大陆来到这里需要多长的时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她明明现在还好好地坐在我面前,却告诉我她的一生只剩下四个小时。我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童青轻抚着我的背,安慰着我,我摇了摇头,注意到了被我丢在一边的那把黑伞,把它拿了过来塞进童青手里:“你拿着。”我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打伞了,但我不知道是这样的结局。
“你拿着吧,我已经用不上了。”童青替我擦着眼泪:“以后少晒点太阳,晒多了对身体不好的。”
“你为什么要同意来这里?”我甩开她的手,哭着问她。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不应该来这里。”
“是我高估自己了。”童青惨然一笑:“我想,总要有人来。即便我不来,他们也会再把别人塞过来。我的父母觉得他们可以得到一个他们想要的那种受过他们受过那种苦的女儿,学校领导可以完成自己的业绩,他们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很有道德的人,所以我来到这里,也会尽力做好我应该做的事情……”她低下头注视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我听见了眼泪滴落的“啪嗒”声:“可是我尽力了,我觉得我尽力了,小望他……”她哽咽着,一时间说不下去了。我抱住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来应该好好活着。”我们静默了一会儿后,童青说道。我抱紧她,望着漆黑的四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年上面来的人都说我们学校校风优良纯朴了,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学校领导总是夸张超工作做得好了。他们往上迈出去的每一步,得到的每一句夸奖,感受到的每一寸光照,都浸透了肮脏。可是,有谁能听见他们脚下的呼喊吗?那震耳欲聋的呼喊,那不为人知的哀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或许是从出生的那第一声啼哭里,就已经开始了绵延不尽的一生的哀嚎。我也终于明白,原来即便我们都还活着,也已经有那样多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了。我想我是被童青拉回来的。
可是现在,我无论如何也拉不住童青了。我不甘心!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自己一半的寿命都分给童青,她本来应该那样光明又灿烂地活着,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给我撑伞的她,那天站在粉色晚霞里的她,那天走出火焰木树林的她,她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真的不甘心。我松开她,我不能死心:“你再坚持一下,我去找医生,医生一定有办法的,我们……”童青只是摇头,她太累了,我紧握着她的双臂,没感觉到一点力气。
“我太累了。”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几乎要被海浪的声音盖过去了:“是我自己选了这条路,怨不得别人。你也不要自责。”我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我说不出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
“其实我是一个很胆怯的人。”童青靠在我的肩膀上,缓缓说着,就像在说很久以前的故事:“费梅,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要回大陆看看。”
“好。”
“看不见日出了。”童青抬起头望着天空,星河闪烁:“好多星星啊,”她闭上了眼睛:“真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靠着童青,我还可以做什么?我握紧了那把黑伞。夜越来越黑,星星也越来越亮,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了海洋永无止境的浪花声音。童青只是轻轻拍着我的手,像是在哄小朋友一样,唱着一首离我们都太远的儿歌:“天上的星星亮了……”我想起我们在医院陪着小望的那段日子,她也唱了这首儿歌。太远了。
那天是210年的6月30日。
童青微垂着头,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海的那边,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云彩环绕,光芒万丈,在海面上开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仿佛沿着这道太阳的影子,就可以走到太阳那里。我拿起那把黑色的伞,将它撑开,挡在我们面前——这样,它们就碰不到童青了。
我泪流满面。我知道这些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