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宇
《山海经》中的许多妖怪是由不同动物的部分拆分组合而成。有将两种动物的身体特征组合成一个整体的,如《南山经》中记载的龙身鸟首神,由龙和鸟的身体组成;也有将多种动物的身体特征组合成一个整体,《南山经》中记载的旋龟,形状像乌龟,脑袋像鸟,尾巴与蛇的尾巴相似。同时,《山海经》中的这种动物组合型妖怪,也包含了动物与人的部分肢体的组合,并且这类与人组合的妖怪与其他妖怪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反映出古人“人与自然合一”与“万物有灵”的思想,如《海外南经》中记载有一种鸟长着人一样的脸且只有一只脚,叫作毕方。这种妖怪的创造,与我国上古图腾文化密不可分,原始人基于物我无别的万物有灵观,将动物、植物视为本氏族的来源、亲族和祖先神。图腾文化初期是动物图腾,伴随着初民认知能力的进步,出现了复合图腾。这种复合图腾分为两种:一种是人面兽身,将虎、豹等具有强大力量的动物与具有智慧的人头结合,目的是增加祖先保护神的力量,求得百姓万福的心理;还有一种是图腾婚姻或部落合并,两种或多种动物图腾合一,就有了文鳐鱼这类的妖怪,从中可以找到中华初民部族发展生息的痕迹。
《山海经》在鬼怪的部分身体特征进行数量的叠加,这种附加的心理文化体现了初民对祖先或保护神的期望和求安的心理,如《南山经》中的“〈向鸟〉(音cháng),〈付鸟〉(音fū)”有三个脑袋,六只眼睛,六条腿,三只翅膀,就是祖先希望能更加聪明,看得远,跑得快,还能够飞翔,向往光明与自由。《东山经》中的“蠪(音lóng)侄”,有九条尾巴、九个脑袋等,尾巴多往往是希望多子,希望本氏族人丁旺盛,多子多福,长久地繁衍下去。
《山海经》对于妖怪的外貌特征还进行了体积的夸张和部分的扭曲改变。帝江是一只无头的怪物,刑天也没有头,他的五官长在胸部。这些变形通常与妖怪的来源或经历有关。帝江为混沌的化身,混沌为世间初始,所以无面,帝江也没有头,蕴含初民“以己观物”想象宇宙“混沌如鸡子”的理念。这里的“无头”是哲学意义上“元”与“一”的具象化表现;而刑天的头是被黄帝砍去的,记录的是部族之间战争统一的历史痕迹。
从鬼怪的性格上来看,这些鬼怪性格各异,有凶残的,如穷奇兽,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恶神,专门奖恶惩善,包庇奸人,体现出初民“善恶对立”的思想。有善良的,如精卫自己被海淹死,为了阻止大海再淹死人,她不停地从发鸠山上衔来小石子和树枝投入海中,决心要把东海填平,可以看到初民与自然不屈不挠的斗争与悲剧英雄精神。也有多才多艺的,如帝江会唱歌跳舞。
《山海经》大多记载的都是妖怪异兽,几乎没有中国人认知中“鬼”的记载。在中国人的认知中,鬼是人死后的魂灵,而《山海经》中所关于人的内容大多数是与动物融合为一的,并且其中完全形态的人,也并非是人,而是神。妖怪异兽是古代人民想象的结果,但是却并不脱离于现实,其外形大多是我们日常见到的动物外形的神化形态,是由猪、牛、羊、猴、鱼、蛇、鸟等飞禽走兽和人神化而成。绝大多数的妖怪异兽要么象征着祸福、善恶,要么本身就有治疗疾病或导致灾病的特征。这些妖怪异兽和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动物一样,安稳地生活在它们所在的区域,并不故意为祸人间。妖怪异兽和人类是和谐共处的关系,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块大地上的生灵。
《山海经》中的妖怪异兽体现出初民情感意念的形象寄托。由于生产力低下,古代人们对很多天灾人祸和世事变化无能为力。对于天灾,人们无法理解其成因,通常通过祭祀来祈求上苍的保佑,同时也将一些祸福归于他们想象出来的异兽,因此许多异兽出现都会带来水灾、火灾等大祸。对于生活中常见的疾病或无法医治的绝症,人们也赋予了异兽本身的皮毛、肉体等具有治病的功效,从而得到心理的满足和渴望。同时人们也将自己渴望的力量通过想象加之于这些妖怪异兽上,由不同动物组合而成的异兽,往往也具有不同动物的能力特征。对一部分妖怪异兽的某一身体特征进行强化、夸张、扭曲,这一被强化、夸张、扭曲的身体部位,往往是人们向往追求的愿望的具化寄托。如翅膀很多的异兽,体现出古代人民对自由的向往;身材格外庞大凶猛的动物,体现出古代人民对力量与权威的向往。从动物的性格特征我们可以看出,初民已经具有“辨善明恶”与“善恶对立”的思想,在一些妖怪身上也体现了先民敢于与大自然斗争的精神。
《山海经》表现出强烈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在这里,人和动物都是世界的生灵,都是组成世界的一部分。①邓锐:《从〈山海经〉中的异兽看中国民俗文化的思维特征》,《西部学刊》2019年第23期,第83-89页。但人与动物也不完全一致,动物形态的异兽虽有祸福象征和独特的功能,但却并非是神。而完全形态的人,则是神,如后羿、羲和等。因此,《山海经》表现“人高于万物”“神人一体”的思想,万物人格化是其主要思维方式。
从外貌上来看,与《山海经》中的妖怪异兽相似,《百鬼夜行》中所反映的日本鬼怪也有由动物拆分组合而成的半人半兽形妖怪,如《百鬼夜行》中的“鵺”长着猴子的脸、狸的身躯,虎爪以及蛇尾,虽为怪鸟,但却没有翅膀;“天逆每”是人身兽首;“人鱼”则是半人半鱼的怪物。这类鬼怪多是借鉴中国《山海经》创作而成,而对某一身体部位进行叠加的鬼怪,如《百鬼夜行》中的百百目鬼胳膊上长满了眼睛,与其自身经历相关,在日本传说中经常偷窃的人会“手长”,百百目鬼生前经常偷窃,所以手臂很长,并且她偷的钱都会化成眼睛长在手上,以及人形的鬼怪,如火消婆、长壁姬、大座头等。但它们所占的比例并不像其在《山海经》中所占的比例那样多。
《百鬼夜行》的鬼怪有以人与植物相结合或人与器物相结合的形态。人面树所开的并非花朵,而是人脸;芭蕉精则是芭蕉叶化成人形的妖怪;逆柱则是会在柱子上显现出人的哭脸的妖怪。日本的妖怪许多都是以器物的形态出现,如《百鬼夜行》中的阿岩,死后将灵魂附在灯笼上;长冠是使用了很久的帽子化成的妖怪;绢狸是上乘丝绢化成的妖怪;骨伞是用了很久的油纸伞化成的妖。或者其行为特点与器物有关,如阿菊因为打破了主人家一个名贵的盘子,被主人毒打致死,死后尸体扔进井里,所以每到深夜,井中就会传来阿菊数盘子的声音。这类鬼怪在日本妖怪中所占比例不小。这种与器物相关的鬼怪形成源于日本人深刻的“万物有灵”观和其岛国地形。
性格上,《百鬼夜行》中的妖怪有善恶之分,不过鬼怪加入了更多的恐怖氛围。《山海经》中的大多都是妖怪异兽,通常指记载了这些妖怪异兽所在的地域、喜好、性格以及功用,虽然很多妖怪异兽一旦出现就会带来天灾人祸,但这只是妖怪本身代表的祸福,并非是妖怪异兽故意带来的灾难,这些妖怪异兽也并非有为祸害人间的意识。只有少部分像穷奇这类的妖怪天性凶残,意图为祸世间。而《百鬼夜行》中的鬼怪则是大多数都为祸人间、残害生灵、性情邪恶。如山姥常等待山里迷路的人将其捉来吃掉。日本的鬼怪恐怖氛围的加深,也可以从《山海经》传入日本后对《百鬼夜行》中的妖怪形象影响中寻找端倪。一些在《山海经》中没有明确善恶之分或本身善良的妖怪,在传入日本以后,都加以恐怖化。如《山海经》中的天狗去铲除妖魔的神,而在《百鬼夜行》记载的天狗则为害人间、祸国殃民。日本鬼怪的这种强烈的恐怖因素,是身为岛国初民对未知世界的不理解、对灾难的恐惧、对战乱的恐慌的体现。
《百鬼夜行》中鬼怪善恶界限并不分明,许多鬼怪在生前是善良的,但因受到不平或惨死、遭到迫害等,死后才变得凶残,既可怜又可恨。当然《百鬼夜行》中也有很多善良正直的妖怪,如红妖怪并不害人,相反如果有人做了坏事,他会从鸟居叫着跳下来吓人。川獭则是有点儿可爱,民间有川獭变成人身报恩的故事。日本从封建时期就有“忠”于天皇的思想意识,其武士道精神至今仍影响着这个民族。在武士道精神中,不仅强调“报恩”,还强调“复仇”,这种“复仇”意识,在鬼怪形象中即得到了体现。
《百鬼夜行》中所记载的是鬼和怪,不像《山海经》一样的妖怪异兽,是真正意义上的鬼和妖怪。这里人的形象既包含“神”又包含“鬼”,且鬼所占的比例更大一些。《百鬼夜行》中所记载的鬼怪形象是日本民族借鉴他国鬼怪文化并结合自己民族的文化发展形成的,这里的妖怪也不完全脱离于现实。从这些妖怪的外形中,我们可以看到日常所见到的动物、植物、器具、人、人骨(骷髅)的原型。绝大多数的鬼怪性格残暴,是为人们所排斥的存在。
《百鬼夜行》中所记载的日本妖怪形象体现了节俭的意识。日本身为一个岛国,资源有限,格外注重资源的利用与节俭。鬼怪与器物相互联系,将被冷落或被损坏的器物赋予怨灵,也是在告诫人们要爱物惜物,体现出其“万物有灵”的思想内涵。中国对日本文化影响甚深,其“言灵”作用在收服鬼怪时有很大的作用,通常需要有灵力的神或人念咒语通过言语来收服鬼怪。
本文通过《山海经》与《百鬼夜行》的对比,得出其鬼怪的相似与差异之处。
相似之处:第一,鬼怪的外形构成相似,具有“不同动物拆分组合”“身体部分特征进行数量的叠加”或“对外貌特征进行了体积的夸张和部分的扭曲”的特点。第二,鬼怪的性格皆各具特色、有善有恶。第三,中日鬼怪的名字有许多重合之处,从中可见日本吸纳中国鬼怪文化因素的痕迹,这不仅体现了《山海经》东传日本,对日本的鬼怪文化产生了影响,也是日本部分鬼怪文化的来源。
差异之处:第一,从外形上看,《山海经》中鬼怪多以“人”和“动物”形象为主,而《百鬼夜行》中鬼怪不仅有“人”和“动物”形象,还有大量与“植物”和“器物”相关联的鬼怪。第二,从性格功能上看,《山海经》中大多数鬼怪本身并不作恶并且善恶分明,同时大多数具有治疗的功效,而《百鬼夜行》中鬼怪更加邪恶,有强烈的作恶倾向和复仇意识,善恶界限模糊,几乎没有治疗功效。第三,从对鬼怪的态度上来看,《山海经》中鬼怪是与人类和谐生存的生灵,《百鬼夜行》中鬼怪是被人类憎恶畏惧的危险存在。
这种差异是由于中日两国思想文化差异、地理位置、时代背景等方面所决定的,我国古代人民生活在平原地带,依山傍水,依赖大自然,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具有强烈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先秦时期社会虽然动荡,但思想开放、文化自由发展、民风淳朴,《山海经》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而日本作为一个岛国,资源短缺,所以自古以来“万物有灵”的思想就扎根于这个民族,《百鬼夜行》中的大多数鬼怪都产生在战争动乱的年代,使其鬼怪形象也更加凶残。同时《百鬼夜行》中的鬼怪整体上更加恐怖,这也是由日本民族武士道精神中“复仇”思想意识所决定的。鬼怪文化的差异也影响到民风、民俗及人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应该更加积极研究鬼怪文化,让宝贵的中华民族文化遗产得以传承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