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返乡与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智慧〔*〕

2022-12-15 11:35
学术界 2022年3期
关键词:市民化理性城镇化

沈 东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06)

一、问题的提出

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农民离开乡村,进入城市,进行非农就业,实现城镇化流动,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显性趋势,并由此产生了数以亿计的“农民工”。〔1〕基于此,学术界普遍将农民工城镇化视为一种天然的,顺理成章的,符合生存理性、经济理性、社会理性的行为选择,并由此衍生出“城镇化”“半城镇化”“市民化”等学术话语。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政策实践,都前提性地将“城镇化”作为农民工行为选择的天然动机,进而将农民工城镇化视为一种理性选择。在这种情形下,凡是不符合“农民工城镇化”范式的学术观点和分析视角,都被视为一种“边缘化、非主流”的学术存在。然而,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周期性波动以及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尤其受到2020年以来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农民工离开城市返回乡村的“离城返乡”现象,越来越频繁地发生于经验事实层面,由此引发了学术界的新思考。

目前,围绕农民工返乡这一社会现象,学术界进行了多重解读与多维透视,大体存在三种不同的观点。其一,“消极否定论”。将农民工返乡视为一种城镇化的问题而予以否定,认为农民工返乡是一种非主流的存在,主要受制于城镇化的排斥性作用,因而其发生发展及其演变主要还是城镇化不充分的体现,需要缩小城乡福利差距,“降低农业转移人口逆城镇化倾向”,〔2〕减轻其对主流城镇化的威胁与挑战。其二,“积极肯定论”。从积极层面对农民工返乡予以肯定,认为农民工返乡是城乡融合发展作用的结果,其返乡养老、返乡就业、返乡创业的行为选择,必将对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起到促进作用,需要探索“新型城镇化与乡村振兴协同发展的逆城镇化实现路径”。〔3〕其三,“调和中立论”。认为农民工群体已经产生了结构分化,其返乡行为不可一概而论,需要仔细辨别其中的返乡动机与返乡后果,少数农民工返乡创业“基本符合规范意义上的逆城镇化”,“零星地出现了逆城镇化现象”。〔4〕虽然农民工逆城镇化对于乡村振兴具有正向意义,但“不宜成为现阶段人口流动的主流现象”,〔5〕其对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产生的影响,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从现有研究来看,围绕逆城镇化,学术界不仅存在“真假、同异、好坏”〔6〕之争,而且作为一个潜在的学术议题,农民工逆城镇化研究尚未得到学术界的充分认可。究其根本,相关研究不仅前提性地将逆城镇化视为一种“舶来品”,而且还先入为主地将中国逆城镇化研究视为一种不成熟的学术命题,由此造成了中国逆城镇化研究的滞后。深入考察便可发现,无论是学术界还是政策界,其对农民工概念的接受,以及城镇化的政策操作,也同样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发展演变过程,其间也穿插着诸多的争议。本文将农民工返乡这一社会事实,放置于逆城镇化进程中加以考察,完整呈现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实践逻辑,辨析当代中国城镇化与逆城镇化的互动关系,发掘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智慧。

二、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工的结构分化

当前,“农民工”已经成为一个被政策界、学术界和社会舆论普遍接受的大众概念,内涵深刻且外延广泛。其中,既有本地农民工与外来农民工的地域区分,也有进城农民工与返乡农民工的行为区隔,更有老一代农民工与新生代农民工的代际划分。换言之,农民工不再是铁板一块的同质化群体,而是一个多元、多样、多变的社会群体。之所以产生如此明显的分化,除却农民工的人力资本、社会网络、制度准入门槛之外,更主要还在于中国城镇化的迅猛推进,以及1949年以后中国“工业化—城镇化—市民化”的“非同步发展战略”。〔7〕从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到离土又离乡、进厂又进城,乃至于现如今的有序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微观个体层面的农民工行为选择始终受制于宏观国家层面的城镇化战略。

第一,农民工的城镇化流动。“农民工”这一概念,最初就是伴随农民进城务工而产生的,用以表征“半农半工”的生产方式。随着1978年以后城乡二元结构的松动,以及21世纪以来“实施城镇化战略”〔8〕的明确提出,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寻求非农就业。时至今日,国家不仅逐渐改革了束缚农民进城务工的土地制度和户籍制度,而且还在制度设计层面为农民的进城务工打开了制度通道。因此,进城务工依然是当前及今后一个时期农民的主要行为选择。尽管在后金融危机时代,在经济发展新常态的作用下,农民工返乡现象逐渐增多,但是与整体城镇化战略相伴随,进城务工始终是一股不可逆转、也不能逆转的人口流动趋势。于个体农民工而言,谋求更高的经济收入、寻求更为优越的工作环境、为子女提供更为优质的教育资源,依然是进城务工的主要动机。

第二,农民工的市民化融入。职业转换与地域转移的城镇化流动,只是农民进城务工的第一步,随之而来的就是进行身份转化与角色转型的市民化融入。改革开放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农民工进城的逻辑实际上是发生了重大转换”。〔9〕其中,既有以进城务工为取向的第一代农民工,也有越来越多并逐渐占据主流的以融入城市生活为取向的新生代农民工。进而言之,农民工的代际分化明显地表现为:第一代农民工大多进行城镇化流动,而新生代农民工却更为直接地表现为市民化融入。这种代际分化,除却人力资本、社会网络、制度准入门槛等因素外,更主要还在于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方式的转变及其对农民工的影响。农民工群体产生的代际分化,不仅是自然生理生命周期的规律使然,同时也是中国城镇化战略转型升级的结果。在低度城镇化背景下,第一代农民工不仅不具备市民化融入能力,而且现实的城镇化战略也难以提供相应的物质配套。新生代农民工不仅具有市民化融入的诉求,而且在原生家庭的支持下,也具备了冲破各种束缚,进行市民化融入的能力。

第三,农民工的逆城镇化实践。经验事实显示,城镇化和市民化是当前农民工群体的主要行为选择。然而,受制于主客观因素的制约,城镇化、市民化语境中的农民工群体,也发生着“由城入乡”的逆城镇化实践。其中,既有基于生命周期的第一代农民工返乡养老,也有基于家庭需要的新生代农民工返乡就业,更有相当多基于事业预期的农民工返乡创业。无论哪一种返乡动机,其最终行为的发展,都直观地展现为“由城入乡”的逆城镇化实践。这种“由城入乡”的逆城镇化实践越来越频繁地发生于现实生活中,既有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城市经济波动造成的农民工被动返乡,也有经济发展新常态背景下农民工基于得失比较的主动选择,更有微观个体理性选择后的长远考量。概而言之,尽管与进城务工农民相比,返乡农民工确实是一个较为小众的群体,但却同样具有复杂多样性。从长远看,在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背景下,农民工返乡的数量不仅不会减少,反而会呈现出增加的趋势。

无论是进城务工,还是市民化融入,抑或是离城返乡,其行为主体都是农民工。当前的农民工不再是单向度地进城务工,而更为直观地表现为市民化背景下的角色转型与逆城镇化驱动下的离城返乡,因此而呈现出多元化的实践面相。从城镇化到市民化再到逆城镇化,单纯基于“主动与被动、理性与非理性、过渡性与选择性”的定性分析,均不足以对当前的“农民工”构成全面客观的描述,而只会前提性地忽视和遮蔽农民工行为选择的主体性。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民工具备主观意志和能动性,无论是进城务工,还是离城返乡,其行为选择都是基于个体资本、社会网络、制度准入门槛的理性考量,是农民工主体性的集中体现。立足农民工的主体性,所谓的“选择性市民化”,〔10〕只倾向于提供一种带有经验描述性的分析视角,而难以回应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工的主体诉求,淡化甚至削弱了农民工的主体期待,进而遮蔽了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学术存在。

围绕职业转换与地域转移,学术界给予农民工城镇化的学术界定;围绕身份转化与角色转型,学术界赋予农民工市民化的学术期待。〔11〕然而,学术界对农民工返乡这一行为的关注,不仅在返乡动机层面存在“主动与被动”的质疑,而且在返乡行为层面还存在“理性与非理性”的争议,甚至相关研究仍然将农民工返乡看作是“伪逆城镇化”。〔12〕在这一背景下,承认农民工逆城镇化的行为选择,就显得尤为艰难,而将其视为一种理性行为就更难上加难。有学者甚至站在“伪城镇化”〔13〕的立场对农民工逆城镇化进行批判,限制了农民工逆城镇化研究的学术空间。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民工,已经发生显性的结构分化。既然学术界能够立足城镇化、市民化对农民工展开深入研究,那为何非要先入为主地批判、否定、忽视农民工逆城镇化现象的现实存在呢?既然学术界可以将职业转换、地域转移、身份转化、角色转型视为农民工城镇化、市民化,那为何非要前提性地否认农民工逆城镇化的事实性和合理性呢?由此观之,承认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学术存在,是当代中国农民工研究的当务之急。

三、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发生

1976年美国学者布莱恩·贝里教授提出“逆城镇化”概念,用以表征“大都市地区的人口增长率不及非大都市地区,引发的城市人口向郊区以及乡村迁移的社会现象”。〔14〕这一概念提出以后,赢得了全球学者的纷纷响应。自20世纪70年代“逆城镇化”进入中国学术界以后,学者们围绕逆城镇化展开激烈讨论,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现有研究表明,学术界不仅围绕逆城镇化存在激烈的争论,而且相关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因而推进中国逆城镇化理论与实践研究任重而道远。学术界对逆城镇化的界定,存在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上的逆城镇化,特指欧美等西方发达国家的城镇化进程中,一般是当城镇化率达到70%~80%以上,由于“交通拥挤、住房困难、犯罪增加”等“城市病”诱发的城市人口,尤其是中产阶层向郊区及乡村迁移的过程,以及由此带动的基础设施和投资消费的逆城镇化现象。广义的逆城镇化,则指一个国家和地区在城镇化进程中发生的人口、居住、资金、技术、消费等要素向郊区及乡村逆向流动的过程。本文沿用广义上的逆城镇化定义,即城镇化进程中人口、居住、资金、技术、消费等要素的逆城镇化流动。

1978年以后,国家以“城镇化”为取向有计划、按步骤、分阶段地松动城乡二元结构,且在经济资源、政治权利、文化认同、社会福利等方面展现出“城市中心主义”〔15〕的实践取向。但是,在主流城镇化战略支配下,国家依然保留着“由城入乡”〔16〕的制度准入,尤其是在土地制度、户籍制度等方面为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发生保留着制度空间。换言之,尽管在“国家—社会—个体”的结构作用下,农民工城镇化流动成为显性而直观的社会事实,但是这种城镇化流动并非单向度不可逆的,而是有着深厚的逆城镇化制度支持的。从土地制度层面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土地所有权与承包权分离开来,进而实现土地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的“三权分置”,这在促进农民工城镇化的同时,也保留了其逆城镇化的土地权益;从户籍制度来看,尽管农民工的“农转非”受益于城镇化的实践驱动,然而通过一定的“政策准入”,其“非转农”的逆城镇化也得以实现。

国家在土地、户籍等制度层面保留了农民工逆城镇化流动的制度通道,而现实的社会网络也成为农民工逆城镇化流动的重要动因。对于老一代农民工而言,最初的进城务工是为了实现就业和增加收入。等到年老力衰,逆城镇化则成为其必然选择。对于新生代农民工而言,尽管他们积极主动地进入城市,实现非农就业,并存在强烈的市民化预期,但是制度制约与政策区隔,以及技术、资本、学历等因素的限制,往往又成为他们在城市安居乐业的现实障碍,而向流出地回流也成为其重要特征之一。〔17〕这种情况下,基于就业、生活、居住、养老、人际等城乡理性比较,离城返乡的逆城镇化,就成为新老两代农民工的共同行为选择。〔18〕自2008年以来,农民工返乡已然成为显性的社会现象,大体展现为返乡养老、返乡就业、返乡创业的行为实践。

围绕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工返乡现象的发生发展演化,还存在一定程度的学术争鸣。有观点认为,农民工返乡并非由于理性选择,而主要展现为非理性的被迫行为,农民工返乡并非返回原住乡村,而是返回到就近的乡镇或县城,进而实现就近城镇化。另有观点认为,农民工返乡并非一劳永逸的,而是根据现实发展反复不断地“进城”与“返乡”,农民工返乡不能称之为“逆城镇化”,而应更为准确地将其定义为“伪城镇化”或“伪逆城镇化”。还有观点认为,农民工返乡不是逆城镇化,而仅仅是城镇化的阶段性反应,中国新型城镇化正处于“进行时”,目前这个阶段不适合将农民工返乡定义为“逆城镇化”。本文认为,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学术争鸣,主要展现为一种立场之争、视角之争、范式之争。现有围绕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学术争鸣,主要受到西方逆城镇化理论的前提性制约,即将西方逆城镇化理论与实践视为唯一标杆,而忽视中国城镇化的特殊性及其逆城镇化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中国城镇化在时间节点、制度设计、政策实施、资源分配等方面完全超越了西方城镇化的理论预设,因而中国逆城镇化的发生发展及其演进,展现出实践样态的多样性与理论内涵的复杂性,即中国逆城镇化“从严格的学术定义上看并不典型”。〔19〕进而言之,中国城镇化的特殊性决定了逆城镇化的复杂性与多样性。〔20〕且不论作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中的“赶超型”发展战略,仅就中国城镇化进程中土地、户籍的制度设计,也是西方城镇化理论始料未及的,更加不用谈及农民工的逆城镇化实践。农民工逆城镇化实践是中国城镇化的特殊产物,其现实存在既超越了西方逆城镇化理论认知,同时也有效促进了中国城镇化水平与质量的提升,理应得到相应的学术承认,而非简单地对照西方理论进行“真假判断”。

农民工返乡不仅是一种中国式的逆城镇化实践,而且是一种极具中国智慧的逆城镇化实践,受到了“国家—社会—个体”的结构作用,体现为国家制度、城乡社会、微观个体的结构关联。国家不仅保留了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制度通道,而且其行为主体受到“城推乡拉”的内在驱动,由此触动了逆城镇化的发生。从国家制度层面看,农民工返乡的逆城镇化实践,客观地发生于城乡制度设计之中,受到城乡融合发展的内在驱动;从城乡社会发展看,农民工返乡的逆城镇化并非孤立发生,同样有着深厚持久的城乡融合发展诉求;从微观个体层面看,农民工返乡的逆城镇化实践,既不是简单的“理性”与“非理性”之争,也不是单向度的“被动”与“主动”之辩,而是城乡融合发展的典型表现。农民工返乡的逆城镇化实践,同样是基于城镇化与逆城镇化的理性比较,是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的社会后果。

四、进退有据的农民工逆城镇化实践逻辑

站在城市中心主义的立场将农民工逆城镇化视为非理性行为选择,并不比站在乡村振兴的立场将农民工逆城镇化视为理性行为选择更加科学合理。二者之间的争论依然体现为学术立场与研究视角的冲突。其实质是城镇化研究范式的微观折射:即凡是符合城镇化预期的都被视为理性,反之则是非理性、不理性、反理性。不在于农民工有没有理性,而在于农民工研究如何定义“理性”,由此决定了农民工逆城镇化理性行为的生成与发展。质言之,研究主体的立场决定了研究对象行为选择的理性阐释。实际上,从最初进城务工的城镇化预期,到半城半乡的半城镇化流动,再到离城返乡的逆城镇化实践,作为“城乡两栖”〔21〕流动的农民工,其行为选择都蕴藏着深厚的理性考量。

毫无疑问,农民最初的进城务工,蕴含着强烈的城镇化预期,因而也被视为符合“国家—社会—个体”三者一致性的理性行为选择。尽管围绕“生存理性、经济理性、社会理性”〔22〕存在一定论争,但在理性选择这一问题上却没有争议。农民可以基于生存发展的现实需要,受经济社会发展的驱动,进行符合理性预期的城镇化流动。然而,这一理性行为同样导致了诸如“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问题等非理性后果。基于宏观城镇化的战略支配,以及显性的城乡社会发展成就,微观个体的农民立足人力资本、社会网络、制度准入门槛,或积极、或消极、或主动、或被动地进行城镇化流动,以此满足国家、社会、个体的预期,展现出进城务工的理性行为选择模式。

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民工,并不完全能够顺理成章地实现市民化诉求,而是展现出半城半乡的“半城镇化”〔23〕流动态势。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民工可以实现职业转换与地域转移,但却难以一步到位地实现身份转化与角色转型。半城镇化状态中的农民工群体,一方面为城镇化的快速推进作出了巨大贡献,但另一方面依然无法平等地享受教育、医疗、养老等城镇化权益。在此情形下,城镇化仅仅是他们实现就业、增加收入、解决生活难题的无奈之举。一旦城镇化不能回应上述诉求,或者返乡亦可一定程度满足现实需要,逆城镇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理性选择。

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工的行为选择,展现为“半城半乡、亦城亦乡”的不确定性,既包括城乡就业的不确定性,也呈现为城乡空间选择的不确定性。基于城镇化的内在驱动,农民工产生了结构分化,一部分实现职业转换与地域转移的城镇化流动,另一部分实现身份转化和角色转型的市民化融入。而一旦城镇化发生系统风险和动能减弱,基于乡村振兴的外在驱动,半城半乡状态下的农民工,同样可以进行离城返乡、由城入乡的逆城镇化实践,以此规避城镇化风险。从实际看,农民工的逆城镇化与主流城镇化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果说当初以解决就业、增加收入为特征的进城务工是农民工的理性选择。那么,当城市就业收入发生危机,产生系统风险,基于进退有据的逆城镇化实践,又何尝不是微观层面的理性考量呢?立足农民工的主体性,无论进城务工还是离城返乡,任何一种行为选择的发生,都是基于国家、社会、个体三者综合比较的理性结果。

立足农民工的主体性,城镇化也好,逆城镇化也罢,均不是个体的必然选择,而仅仅是一种阶段性特征,其间夹杂着家庭发展、夫妻团聚、子女教育、老人赡养等多重考量。理性也好,非理性也罢,均不是农民工城乡两栖流动的前提性考量,而仅仅是农民工研究的学术立场与分析视角。与单向“理性—非理性”的二元对立相比,“城镇化—逆城镇化”无疑赋予农民工研究以更多的想象空间。城镇化与逆城镇化、理性与非理性,均是相对而言,并不具有绝对性。城镇化与逆城镇化交融共生,理性与非理性交织并存,共同作用于微观个体农民工,在“国家—社会—个体”的结构作用下,展现出一种相对理性。

任何国家、任何地区,城镇化都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主流趋势。而逆城镇化的发生发展不仅难以对主流城镇化构成挑战威胁,甚至还要时时服从于城镇化的目标定位,以此满足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逆城镇化驱动中的农民工返乡,尽管从形式上看是与城镇化背道而驰,然而其实践逻辑却表现为“进退有据”的城镇化理性,即服从城镇化、受制城镇化、满足城镇化、顺应城镇化。城镇化不仅从形式上规定了逆城镇化的实践样态,而且从内容上限定了逆城镇化的实践逻辑,对逆城镇化进行全方位、立体化、多层次的建构与形塑。从根本上看,“制度创新与政策导向促进了逆城镇化的发展”。〔24〕农民工返乡的逆城镇化受到中国城镇化发展阶段的内在规定,是超大规模国家“后发型、赶超型”现代化战略的结果,是中国城镇化特殊性的典型表现。由此观之,农民工返乡的逆城镇化实践,蕴藏着强烈的以“进退有据”为特征的逆城镇化实践逻辑,受到了“个人生命周期、经济景气周期、户籍和土地制度、历史文化传统”〔25〕等多重因素的影响。

五、总结与讨论: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智慧

中国式逆城镇化往往作为城镇化的一个阶段性特征而存在,既不会对主流城镇化构成威胁与挑战,也不会对宏观城乡融合发展形成冲击,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新型城镇化水平与质量的提升。即使是21世纪以来发生的两次大规模农民工返乡潮,〔26〕也没有影响到中国城镇化率的提升。〔27〕从现实发展来看,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发生,既与城镇化的制度设计密切关联,也与城乡融合发展的政策实施存在联系,更取决于微观个体理性的内在驱动。学术界不能因为新型城镇化的宏观潮流,而否定农民工逆城镇化的微观理性选择,更加不能局限于西方逆城镇化的理论认知,而无视中国式逆城镇化的学术存在。尽管当代中国新型城镇化建设任重而道远,但是“逆城镇化现象已经在一些地区出现”,应当“充分利用城镇化发展和逆城镇化趋势支持乡村振兴”。〔28〕学术界不仅需要对农民工逆城镇化的理性实践进行学术确证,同时更加需要深入探究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智慧。

第一,以退为进,进退有据。工业化、城镇化、市民化的“非同步发展战略”,导致微观层面的农民工并不能够“一揽子”完成城镇化和市民化进程,在实践中往往呈现出“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的渐进式城镇化模式”。〔29〕这种特定的城镇化模式,决定了农民工并非单向度地进城务工,而是在其生命历程中频繁不断地发生离城返乡,以此规避城镇化的制度排斥与系统风险。农民工返乡并非反叛城镇化,而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城镇化策略,试图通过“进退有据”的逆城镇化实践,实现城镇化水平与质量的提升。一方面,农民工返乡往往是一种短暂的阶段性选择,往往是由于他们在城市的就业发生危机,或者返乡有更好的就业机会;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年老力衰,或者其他主观不可抗因素,导致农民工返乡,以此实现代际层面的城镇化接力。立足微观个体选择,农民工逆城镇化实践并非被动选择和无奈之举,而是实实在在夹杂着理性考量,直观体现为“以退为进、进退有据”。

第二,以守为攻,攻守平衡。进入21世纪以后,国家“实施城镇化战略”,由此中国城镇化经历了一个狂飙突进的发展过程,折射在微观层面则是数以亿计的农民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实现城镇化流动。这种以“攻”为特质的单向度城镇化,尽管撬动了中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在短时间内释放出巨大的城镇化红利,但是造成的消极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比如,以“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为特征的“三农问题”成为显性的社会问题,进而成为制约城镇化可持续推进的重要障碍。在此背景下,农民工返乡不仅在事实层面成为微观个体的主动行为选择,而且在价值层面成为当代中国新型城镇化的必要补充。如果说农民进城是中国城镇化的战略进攻,并以此为支点撬动了中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那么,农民工返乡则是中国城镇化的战略防守,并以此为节点在“大转型、大危机、大变局”中起到了“稳定器、蓄水池”的作用。这种可攻可守、有攻有守、攻守切换的中国城镇化发展模式,落实在微观层面,则是农民工返乡所蕴含的“以守为攻、攻守平衡”的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智慧。

第三,以逸待劳,劳逸结合。农民工逆城镇化实践并非城镇化受阻后的被动无奈之举,同时也是其基于生命周期、家庭团聚、子女教育、赡养老人等需求的理性行为选择,具有相当大的主动成分。即使在返乡后,部分农民工的就业收入受到一定程度影响,但是其返乡生活仍然游刃有余,较之于繁忙艰辛的城市生活则更为安逸舒适,起到了家庭团聚和休养生息的作用。如果说当代中国城镇化驱动农民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实现非农就业,增加了个体收入,改善了生活水平,那么,中国式逆城镇化则从侧面吸引着农民工离开城市、返回乡村,实现乡村生活的再融入,激活了乡村振兴的内生动力。单向度的中国城镇化造成了乡村的空心化和过疏化,而中国式逆城镇化则赋予中国乡村以新的定位、新的发展、新的契机,使当前及今后一个时期的乡村振兴成为可能。中国城镇化之“劳”与中国式逆城镇化之“逸”相得益彰、交融共生,由此凸显中国城镇化原则底线与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智慧。

第四,以柔克刚,刚柔并济。1949年以后的中国城镇化经历了三大发展阶段,既起源于固化的计划经济体制,也承受了市场化改革的剧变,更需要应对全球化的外部风险。无论是计划经济时代,还是市场化改革,抑或是全球化时空,中国城镇化都不是单向度的“农民进城”,而是始终保留着“农民工返乡”的制度通道,甚至在不同阶段都发生过“由城入乡”的逆城镇化实践。如计划经济时代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实践样态的国家动员型逆城镇化,〔30〕市场化改革后以“户籍人口非转农”为实践样态的政策准入型逆城镇化,〔31〕全球化时空中以“农民工返乡”为实践样态的理性选择型逆城镇化,〔32〕及至新近出现的中产阶层逆城镇化〔33〕和乡村旅游、乡村休闲、乡村康养等逆城镇化实践。上述现象的存在均直观地表明中国城镇化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双向度、多向度、可逆的。中国城镇化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在不同阶段也面临诸多风险和挑战,而“以柔克刚、刚柔并济”的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正是应对风险与迎接挑战的法宝。

当代中国既有以城市为重心的新型城镇化与市民化的战略规划,也有兼顾乡村的乡村振兴发展战略规划,更有城乡融合发展趋势下逆城镇化的暗流涌动。新型城镇化、市民化、逆城镇化、乡村振兴共同构成了当代中国城乡融合发展的完整画卷。不论何种诉求与选择,其发生发展及其演化,均是农民工的理性行为选择,均是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的终极体现。当代中国农民工返乡,并非迫于城镇化和市民化的制度排斥,更有乡村振兴的现实吸引,以及城乡融合发展的内生驱动,在“国家—社会—个体”的结构作用下才得以发生发展。农民工返乡的中国式逆城镇化,不仅不会阻碍新型城镇化和市民化,反而是新型城镇化和市民化的压力释放,有助于新型城镇化的系统稳定,以及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质量提升。因此,农民工返乡展现出来的中国式逆城镇化实践智慧,深深蕴藏于当代中国城镇化发展战略之中,与新型城镇化、市民化、乡村振兴等国家战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战略支撑。

注释:

〔1〕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0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全国农民工总量为28560万。

〔2〕齐红倩、席旭文、刘岩:《福利约束与农业转移人口逆城镇化倾向》,《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18年第1期。

〔3〕段龙龙:《新型城镇化与乡村振兴协同发展路径:逆城镇化视角》,《现代经济探讨》2021年第5期。

〔4〕曹宗平:《内在动因、外在条件与“逆城市化”潜流》,《改革》2016年第1期。

〔5〕蔡瑞林、陈万明、王全领:《农民工逆城市化的驱动因素分析》,《经济管理》2015年第8期。

〔6〕沈东:《当代中国逆城镇化研究的争鸣及展望》,《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7〕文军、沈东:《“市民化连续体”:农业转移人口类型比较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0期。

〔8〕2000年10月11日,在中共十五届五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的建议》中,国家首次提出“城镇化”。此后,在2001年公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纲要》中,国家正式确认要“实施城镇化战略,促进城乡共同进步”。

〔9〕贺雪峰:《农民工返乡创业的逻辑与风险》,《求索》2020年第2期。

〔10〕吴越菲:《农业转移人口的“选择性市民化”:一项类型学考察》,《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

〔11〕沈东:《新型城镇化、市民化与逆城镇化》,《江淮论坛》2019年第1期。

〔12〕段学慧:《“逆城市化”还是“伪逆城市化”——基于中西方的比较研究》,《河北学刊》2014年第2期。

〔13〕刘友富、李向平:《“逆城市化”还是“伪城市化”?——反思大学生、农民“离城返乡”问题兼与沈东商榷》,《中国青年研究》2017年第6期。

〔14〕沈东:《逆城市化:一个概念辨析》,《中国名城》2018年第4期。

〔15〕文军、沈东:《当代中国城乡关系的演变逻辑与城市中心主义的兴起——基于国家、社会与个体的三维透视》,《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7期。

〔16〕沈东:《由城入乡:逆城市化的本土实践与理论重构》,《人口与社会》2018年第2期。

〔17〕张世勇:《新生代农民工逆城市化流动:转变的发生》,《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18〕有研究表明,影响人口逆城镇化的因素十分广泛,其中户籍、家庭责任、净收入、社会融入与人口“逆城市化”意愿显著负相关,土地权益、迁入地子女教育与人口“逆城市化”意愿显著正相关。参见张启春、梅莹:《长江经济带人口空间分布的“逆城市化”趋势及影响因素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19〕李培林:《“逆城镇化”大潮来了吗》,《人民论坛》2017年第3期。

〔20〕沈东:《再论当代中国逆城镇化研究》,《兰州学刊》2019年第2期。

〔21〕王春光:《第三条城镇化之路:“城乡两栖”》,《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22〕文军:《从生存理性到社会理性选择:当代中国农民外出就业动因的社会学分析》,《社会学研究》2001年第6期。

〔23〕王春光:《农村流动人口的“半城市化”问题研究》,《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5期。

〔24〕张强、霍露萍、祝炜:《城乡融合发展、逆城镇化趋势与乡村功能演变——来自大城市郊区城乡关系变化的观察》,《经济纵横》2020年第9期。

〔25〕王兴周:《乡村振兴背景下逆城市化动力机制探析》,《江海学刊》2021年第3期。

〔26〕一般而言,第一次指2008年金融危机后发生的农民工返乡潮,第二次指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后发生的农民工返乡潮。

〔27〕曹宗平:《乡村振兴背景下农民工返乡问题的多维审视》,《中州学刊》2021年第8期。

〔28〕李铁:《关注逆城镇化现象 推动乡村振兴发展——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城镇化和逆城镇化的讲话精神》,《人民论坛》2018年第15期。

〔29〕夏柱智、贺雪峰:《半工半耕与中国渐进城镇化模式》,《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12期。

〔30〕沈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再研究:一个逆城市化视角》,《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9期。

〔31〕沈东:《“非转农”:逆城市化的本土实践与现实反思》,《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32〕沈东:《当代中国农民工逆城市化的实践及反思》,《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6年第2期。

〔33〕张慧:《中产阶层逆城镇化生活方式研究——以大理现象为例》,《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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