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净
《西洲曲》是南朝乐府民歌中难得一见的长篇佳作,感情细腻,曼丽摇曳,极写思念心上男子的小女儿情态。作为南朝乐府名篇,《西洲曲》还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清代陈祚明最早指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与李白的《长干行》皆受《西洲曲》的影响。清代文人沈德潜也在《古诗源》中评价《西洲曲》:“似绝句数首,攒簇而成,乐府中又生一体。初唐张若虚、刘希夷七言古,发源于此。”此后,清人王闿运在《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中总结前人观点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然而,何谓“西洲格调”,《春江花月夜》的“西洲格调”究竟体现在何处,前人语焉未详。比对《春江花月夜》与《西洲曲》发现,“西洲格调”指《西洲曲》结构与内容的特点,结构上通过前后内容的复沓与顶针达到环环相扣,段段绾合;内容上层层递进,先开篇点题,然后由所遇之物写相思之情,最后从对面落笔,由女子思念男子拓展为男女互相思念彼此。《春江花月夜》在继承“西洲格调”的同时在结构与内容上也有所突破。
一、何谓“西洲格调”
(一)结构
《西洲曲》全诗三十二句,四句一换韵,犹如八首五言四句诗。八首之间段段绾合,通过下首诗首句中的字词复沓上首诗的字词来进行衔接。现用表格说明其段段绾合的情况。
《西洲曲》的复沓分为四类。一是《西洲曲》下一首诗中的首字,首词或首词中的某一字复沓上一首诗的内容,如复沓字“树”“鸿”是下一首诗的首字,复沓词“西洲”“栏杆”“海水”“采莲”是下一首诗的首词,复沓字“莲”为下一首诗首词“置莲”中的一字。《西洲曲》通过下一首五言四句诗的首字或首词与上一首五言四句詩内容复沓来进行衔接,达到段段绾合。二是下首诗前两句与上首诗末尾两句存在复沓,如“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和“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这四句的复沓较为复杂,“忆郎郎不至”与“望郎上青楼”复沓“郎”字,“仰首望飞鸿”与“鸿飞满西洲”复沓“飞”“鸿”二字。张伯伟在《宫体诗的“自赎”与七言体的“自振”—文学史上的〈春江花月夜〉》一文中称此种复沓方式为“以‘一四‘二三的照应交错成句”。三是全诗首句“忆梅下西洲”与全诗尾句“吹梦到西洲”复沓“西洲”二字,首尾呼应的同时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全诗由“西洲”始,又由“西洲”终。四是《西洲曲》在一首五言四句诗的内部也采用复沓,如第三首“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句句皆含“门”字,分别为“门前”“门中”“开门”“出门”,连续四个“门”字,不仅写空间的改变,还借此动态呈现出女子细腻的情感,将她从期盼心上人到来的焦急再到希望幻灭后的失落刻画得细致入微。第四首“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句句皆含“莲”字,但每次写“莲”又有所不同,分别是“采莲”“弄莲”“置莲”,这三个动作极有层次地写出人物感情的变化,细致入微,真切感人,渲染出女子缠绵的情思。
此外,《西洲曲》还多用顶针,如“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徐增的《而庵说唐诗》评其曰:“此诗如连环锁子骨,节节相生,绵绵不断……诗真艳诗,才真艳才也。”《西洲曲》复沓与顶针的手法不仅使得句子灵活生动,朗朗上口,还让全诗环环相扣,形成了一个严密的整体。
(二)内容
《西洲曲》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三部分:先开篇点题,首句“忆梅下西洲”便点出“西洲”二字;其次,由女子目光所及之物来写思夫之情,“开门郎不至”“忆郎郎不至”将相思与愁苦书写得淋漓尽致;最后,再从对面落笔,将原本的女子思夫扩大到男女相思,“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君”与“我”皆在荡漾的海水中牵挂着彼此。萧涤非的《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详录陈祚明的评语,其中论及李白的《长干行》受《西洲曲》的影响。《长干行》的内容同样可以分成开篇点题、女子思夫与男女相思三部分。首句“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即开篇点题,从“十六君远行”至“坐愁红颜老”写女子对远行丈夫的思念。“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通过丈夫的家书暗写丈夫对家人的惦念,由女子思夫写到男女相思。
二、《春江花月夜》的“西洲格调”
(一)结构
《春江花月夜》与《西洲曲》相同,也是四句一换韵,全诗三十六句,犹如九首七言四句诗,通过下一首首字或首词与上一首复沓来进行衔接。现用表格说明《春江花月夜》的复沓情况:
《春江花月夜》的复沓与《西洲曲》相较,同中有异。《西洲曲》全诗下一首的首字或首词必然复沓上一首的内容,然而《春江花月夜》仅前四首遵从这一规律,从写思夫内容,即“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开始便不再复沓。但《春江花月夜》前四首中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皆复沓“江”“月”二字。这样使得前四首联系紧密。《春江花月夜》继承了《西洲曲》一首七言四句诗内部的复沓,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中“春江”“海”“月”皆出现两次;“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中“江”“月”分别出现三次;“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中“人”与“江月”分别出现两次。这种复沓方式与《西洲曲》如出一辙。
此外,《春江花月夜》中也运用顶针,如“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
(二)内容
《春江花月夜》继承了《西洲曲》的内容特点,同样是先开篇点题,“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将题目中“春江”“花”“月”都点了出来,唯有“夜”字未出现,然而既有“明月”,“夜”便不言自明了。开篇点题之后《春江花月夜》便也似《西洲曲》写了女子思夫,从“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到“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通过“青枫浦”“鸿雁”“鱼”等传统意象极写思念之情。结尾同样通过从对面落笔,由女子思念丈夫写到男女相思,“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在远方的游子也做起了思念家乡的梦。
《春江花月夜》对《西洲曲》的继承还体现在两者写相思的部分极其相似。现将两首诗相似之处加以对比。
《春江花月夜》在写女子思夫时用到了《西洲曲》中的“鸿雁”“高楼”“卷帘”意象,这三个意象并不罕见,在写女子思夫时更是常常出现,尤其是“鸿雁”,早在《诗经》中便有“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与野”,用“鸿雁”来比兴,写女子对征夫的思念之情。后世李清照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也是用“鸿雁”意象表达对丈夫的思念。“高楼”意象写思念的作品同样不少,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等,这些作品都是用“高楼”意象衬托主人公的孤独,抒发思念之情。“卷帘”意象也常出现在诗中以表达思念,如《长相思》其一“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虽然“鸿雁”“高楼”“卷帘”这三个意象常出现在诗歌中表达女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但《西洲曲》与《春江花月夜》将这三个意象同时写入诗歌,实属罕见,两者之间的渊源显而易见。
三、《春江花月夜》对“西洲格调”的突破
《春江花月夜》对“西洲格调”的突破主要体现在内容上,由于《春江花月夜》为七言诗,《西洲曲》为五言诗,故而《春江花月夜》的容量更大,也正因如此,《春江花月夜》内容更加丰富。《西洲曲》哀怨愁婉,内容不脱儿女情长,而《春江花月夜》内涵丰富,除写“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思妇,诗中还流露出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其中名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便是最好的例证。望着天边那一轮皎洁的月光,诗人不禁神思飞跃,思索人生的哲理和宇宙的奥秘。早在张若虚之前,便有诗人将天地宇宙与人生联系起来思考,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建安诗人。建安时,由于瘟疫盛行,战争频发,常年饥荒等诸多因素导致人口锐减,因此面对永恒的天地,诗人不免发出人生短暂的哀叹,如曹植的《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阮籍的《咏怀》“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等。但张若虚别开生面,他的思想没有落入前人窠臼,而是翻出新意。个体的生命虽说是短暂易逝,但人类的存在是绵延久长,个体生命短暂易逝的悲伤便在人类的永存之中消解了,“代代无穷已”的个体便可与“年年望相似”的明月共存,诗人的伤感在宇宙意识中得到解脱与宽慰。诗人虽有对人生短暂的感伤,但并不是颓废与绝望,这是缘于张若虚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全诗的基调哀而不伤,使我们得以聆听到初盛唐时代之音的回响。《春江花月夜》虽然写了对宇宙、人生的思考,也写了女子思夫,但这两者的衔接并不突兀,通过“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来巧妙转折。在诗人的笔下,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著什么人似的,却又永远不能如愿。诗人自然地把笔触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转到了人生图像,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离愁别恨。闻一多先生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极高,他曾在《宫体诗的自赎》中称其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先生之所以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如此之高,在于这首诗不同于以往的宫体诗,仅局限于书写男女情爱或是女子的容貌体态,而是将诗歌的意境扩大,在诗中融入了诗人对人生的思考。值得指出的是,《春江花月夜》沿用乐府旧题,南北朝的王锡、隋炀帝杨广等人都曾写过《春江花月夜》,但他们的诗歌并未超出传统宫体诗的范围。由此可见,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一首具有突破性的作品。它冲破了以往《春江花月夜》的写法,赋予这一乐府旧题新的生命。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言:“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
此外,由于《春江花月夜》作为七言诗,体量比《西洲曲》更大,故《春江花月夜》在继承《西洲曲》结构的同时也有所变通,如在复沓方面,《西洲曲》全诗复沓,环环相扣,而《春江花月夜》从写女子思夫时便不再复沓,看似不如《西洲曲》结构严密,但《春江花月夜》通过摆脱全诗复沓从而使诗歌的内涵更加丰富。
《春江花月夜》对《西洲曲》格调的继承与突破是文学传承与发展的体现。处在新旧诗风的交汇点上的张若虚,具有强烈的革新意识,他对《西洲曲》的继承是灵活多变的,而不是亦步亦趋的。《春江花月夜》继承“西洲格调”的同时又有所突破,这便使得它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皆超出了《西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