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耀 勇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9)
翻译离不开语言间的接触,对语言的影响不可避免。在近代日本,伴随翻译而来的是明治时期的“言文一致”运动;在中国,翻译对于汉语的发展和白话文的普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明末清初以来,随着商贸往来及人文交流的增加,西方文化开始慢慢渗透到中国社会,而五四前后的翻译活动则开创了汉语欧化进程的先河。可以说,翻译是汉语欧化进程的最直接推动力[2]。而随着大量翻译作品的译介,汉语在词汇、结构等方面发生了某些变化,产生了所谓的“翻译体”,即“在翻译过程中生发的既不完全像译入语,又多少带有源发语特征的混杂文体,它将两种相互冲突的特征融合在一起,呈现出多维度结构”[3]。就科技语篇而言,有研究者认为汉语科技语篇在很大程度上模仿了英语科技语篇的特点,在风格上是英语取向的[4]。本文将以英汉语科技文体对比为视角,探讨汉语欧化特征及其形成机制。
文体是在语言环境中形成的语文体式,功能不同的语言材料具有不同特点,从而形成了各种文体。科技文体泛指一切论及科学和技术的书面语和口语,见之于科技论文、实验报告、科技著作等诸多领域,具有客观准确、语体正式、逻辑严密等特点。
本文将从词汇、句法两个方面探讨英语科技文体特点。在词汇层面,英语科技文体用词正式,多用专业术语、大词、专用缩略语,使表达简洁、确切、严密并能增加信息量。例如,magnitude (size, amount),decompose (break up),COVID-19(coronavirus disease 2019);在句法层面,英语科技文体善用名词化结构,并常伴有修饰成分或附加成分构成短语。例如:
例1:A frequent operation in many SOCMI plants is to withdraw a sample of material from the process for analysis.
译文:在许多合成有机化物制造工厂中,常见的操作是从过程中提取材料样本进行分析。
此外,英语科技文体还常用非人称化结构、被动语态,突出客观性而力戒主观性和个人好恶;长句也在英语科技语篇中频频出现,使得句子结构严谨,逻辑紧密,表达严肃正式。例如:
例2:The inlet VOC concentrations may be limited to comply with insurance codes requiring that the concentration be maintained below some percent of the lower explosion limit or to prevent the possibility of temperature increases due to the heat of absorption.
译文:进口挥发性有机物浓度可能受到限制,以符合保险法规的要求,即浓度保持在爆炸下限的某些百分比以下,或防止由于吸收热量而导致温度升高的可能性。
最后,程式化的表达在英语科技文体中也较为常见,结构严密,一目了然。如:The mechanism of...is outlined/described; This specification relates to/prescribes/covers...
关于翻译对汉语欧化的影响,王力先生曾从六个方面做过详细论述[5]。本文结合汉语科技文体欧化现象,从词法和句法两方面简要探讨三个欧化特征。
1.特征增加。译入语通过接触源语,增加了新的特征。汉语通过翻译与英语接触,从而借用了英语的某些词汇和结构,并逐渐融入汉语语言系统中。
首先,最简单也是最典型的途径是借词。刁晏斌认为,汉语的传统造词法以句法造词为主,而进入现代汉语阶段以后,词法造词现象日益普遍,并且成为相当能产的造词方式,由此而构成了一大批各类词族……(它们)多是由于欧化因素的影响而活跃起来[6]。如通过科技翻译,汉语借用了大量非基本词汇及部分派生词缀,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汉语词法体系。引入汉语的非基本词汇不胜枚举,诸如“拷贝、引擎、休克”等词汇已融入汉语,如不溯源,几乎误为本土词汇;汉语本以单音节及双音节词见长,但也借用了为数不少的双音节词和多音节词,如:俱乐部(club)、扑热息痛(paracetamol)、厄尔尼诺(El Nino);派生词缀中如前缀“无、非、反”,后缀 “家、主义、性”等也被广泛使用。如:无水的(anhydrous)、非金属(nonmetal)、数学家(mathematician)、科学主义(scientificism)、流动性(fluidity)。王克非认为,近代翻译“使现代汉语语篇中的双/多音词多达2/3 以上”[1]。
其次,通过翻译借用了英语科技文体的句法结构。第一,句式复杂,多用长句。这表现在汉语句子的主谓关系较以前明显,即主语使用的频率高了,逻辑关系也更多地明示于语言表层,有别于传统的意合方式[1]。在词汇衔接上增加同词重复,或用上义词替代,也经常使用 “如果”“作为……”“不但……而且……”等连接成分。例如:
例3:这些研究的目的不仅是检查疫苗及其制造抵抗这种抗原的抗体的能力,而且还为了检验将疫苗投入临床应用的安全性。
第二,使用程式化结构。程式化是指同类语篇大致相同的体例和表达方式,科技文体表达严谨,在语言体例方面,译者常遵循定型的模式进行翻译,例如:
例4:氧与氢比较,重量大约是它的16倍。(Compared with...)
例5:本标准适用于……(This standard applies to...)
第三,其他借用的结构,如判断句“是……的”(例6);成分共用(如多个状语共同修饰一个动词)[7](例7)。
例6:通过使用热塑性材料或瓷料,在没有橡胶的地方,完全绝缘也是可以实现的。
例7:太空出舱作业时,航天员及时有效使用机械臂,不但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还能很大程度上大大减少危险性。
2.特征保留。一种语言的某些特征原本可能消失,但由于接触了其他语言,使得这些特征得以保留。例如,在语言演变过程中,甲语言所具有的特征X本可能消失,但因为乙语言具有该对应特征,且与甲语言密切接触,其结果为甲语言成功保留了特征X。汉语中有些欧化结构貌似来自英语,实则在汉语中早已有之,只是通过翻译激活了用法而已,也可归为欧化特征。
以汉语被动式的使用为例。被动式在汉语中古已有之,但多表达不幸、不愉快等负面情绪,如“被盗”“受灾”。但受翻译影响,汉语被动式也可表达中性乃至正面情绪,且在科技文体中使用频率很高。例如:
例8:核能技术已被广泛应用于多个领域。
另一个特征保留的例子是“就……说”结构。王力先生认为该结构借自英语短语“with regard to”,但朱一凡通过检索北京大学CLL古代汉语语料库发现,“就……说”结构在南宋《朱子语类》中就已出现,只是并不常用,但在五四前后的时人作品中却已屡见不鲜[7]。由于这种改变与所处时期有关,朱一凡据此将该结构视为由翻译触发的汉语欧化,并产生了“就……而论/而言”的变体。例如:
例9:就线性运动而言,如果作用在一个物体上的诸力的矢量和为零,这个物体就处于平衡状态。
3.特征转用。两种语言在接触过程中,译入语受源语影响,某些特征发生了变化,既带有源语痕迹,又符合译入语的特征。如“作为”一词,汉语言中早就存在,可作动词(创制: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史记·秦本纪》),可作名词(行为: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策项一》),但直到近代才用为介词,其用法和英语“as”相当(就人的某种身份或事物的某种性质来说)。例如:
例10:作为传统的转向机构,它反应迟钝、转弯半径大、操作不便。
下面再以“当……时”结构为例,说明翻译影响下的汉语特征转用。Kubler认为,为了翻译“when”引导的时间状语从句,汉语词“当时”被拆分为“当……时”[8]。事实果真如此吗?从例11中可以看出,该结构古而有之,只是插在中间的是名词或代词这样的简单结构,而不是复杂的主谓结构。有学者通过语料检索也发现,“当……时”结构从春秋到清朝的两千多年间使用相当普遍[7]。后来借助翻译拓展了本土用法,使其中间可插入可简可繁的结构(如例12),从而具有了欧化特征。Peyraube也认为,很多被认为借用的欧化例证,实际上大多在中国同西方接触之前就已存在,只不过用法得到了延伸,因此欧化程度有限[9]。上述有关汉语特征转用的论述也印证了Peyraube的判断。
例11: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过秦论》)
例12:当景观设计师1946年被委托设计印度埃尔斯维尔的某市政飞机场的一处休闲公园的场地平面时,他尽可能将公园地址选在靠近机场中心区的位置。
在与西方语言接触之前,汉语几乎是一种不受语法约束的语言,如无冠词,无形态及格位变化,少用甚至不用连接词。汉语的语言组合存在相当大的自由度,其重了悟、重意会而不重形式的特点,与重形态结构、重逻辑性、受语法约束的英语形成了鲜明对比。无论从词法还是句法层面,上文所述特征并非(至少不完全是)汉语固有的本土特征,而是打上了鲜明的欧化烙印。
任何一种语言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其在演变与发展过程中会接触其他语言,只是接触程度不同而已,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某个语言是在完全孤立于其他语言的情形下发展起来的”[10]。语言间接触常常导致语言发生演变,Thomason将其称之为“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contact-induced change)(简称“接触演变”)。典型的接触演变指的是语言特征的跨语言“迁移”(transfer),即某个语言特征由源语言迁移到译入语之中,或者说译入语从源语中获得某种“语言干扰”(linguistic interference)。Thomason将接触演变分为两类:借用引发的干扰(borrowing-induced interference)和转用引发的干扰(shift-induced interference),后者不属于本文讨论范围,下文将从借用角度讨论接触演变对汉语科技文体欧化的影响及形成机制。
借用指的是外来成分被某种语言的使用者并入该语言社团的母语:这个语言社团的母语被保持,但由于增加了外来成分而发生变化,这是语言获得干扰特征的最主要途径[11]。借用的特点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点。
首先,源语通常是强势社团的语言。19世纪中叶,清王朝国势日衰,风雨飘摇,走进了中国近代百年的羸弱期。残酷的现状让他们认识到,唯有打开眼界向西方学习,才能救亡图存、富民强国。而通过翻译引入西方先进科学文化,医治中国文化之痼疾,无疑是行之有效的途径。19世纪中叶以来,大批有识之士源源不断地译介西方先进的科技文化。及至19世纪末,随着对西方社科著作的译介,将翻译活动推向了高潮,并持续到了五四前后。这一时期的译介活动深刻影响了中国社会。
其次,译入语的母语使用者往往会引入借用成分,外来特征的加入使得借用者的母语发生了变化。清末翻译重意译(如林纾、严复),极少借用原文语言形式,多止于词汇层面借用。到了五四前后,人们觉得白话干枯、贫乏,无法满足现代思想和复杂情感的表达,认为汉语不足以清晰表达西方输入的思想,唯有通过翻译引入新的表达方式才行。同时,这些引入的新字词和新语法也能起到改造汉语的作用。如傅斯年曾提出“欧化”设想:“就是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方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figure of speech)……一切修辞学上的方法,造成一种超于现在的国语,欧化的国语,因而成就一种欧化国语的文学。”[12]当时中国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新文学刊物《小说月报》也推崇欧化,茅盾、郑振铎都曾撰文大力倡导。当时,欧化白话文盛行,特别在五四思潮引领下,欧化的表达更是层出不穷。
最后,借用干扰总是始于词汇,尤其是非基本词,因此词汇干扰通常先于结构干扰。Thomason基于借用成分的种类和层次与语言接触的等级和强度之间的关联,概括了四个借用等级,即偶然接触、强度不高接触、强度较高接触和高强度接触。在“强度较高接触”等级下,随着译入语中双语人(译者)越来越多,语言使用者会对借用持积极态度,从而有利于接触演变。在此情况下,基本词汇及非基本词汇均可借用,包括功能词和派生词缀;源语重要的结构特征可能被借用(尽管没有导致译入语主要类型的改变),译入语语序也可能发生改变。
就汉语而言,词汇成分的借用要易于句法借用。非基本词汇构造不太紧密、结构化程度较低,从而比较容易被引入译入语结构。近代以来,伴随着大量翻译实践,汉语不但引入诸多非基本词汇(卡片、帕金森病),还接纳了很多派生词缀(如前缀:无、非、反;后缀:家、主义、性);结构借用如“当……时”“如此……以至于……”、状语后置等也逐渐被接受。可以说,旷日持久的译介活动以及人们对翻译强国、改造文化的渴求为借用干扰提供了有利条件。
事物发展总离不开内外因相互作用,语言接触演变也是内外部机制相互作用的结果。就汉语欧化形成机制而言,则涉及语言内部动因和社会文化外部动因,二者既使英汉语接触演变成为可能,也决定了汉语欧化的有限性。
语言类型和语言干扰之间是存在关联的,Vildomec认为,“实际上造成互相干扰的,并不是两个语言之间的语言结构差异,而是他们的语言结构相似性”[13]。如果两种语言在结构类型上相似,那么语言接触演变就容易发生,结构特征迁移的种类也就越多。但汉语与英语无亲缘关系,是迥然不同的两个语言系统。汉语重意合而不重形式,与重形态和逻辑性、受语法约束的英语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就决定了通过翻译向汉语输入的欧化特征是有限的。有些特征即便一时输入了,也在使用中遭到了淘汰,因为汉语言自身规律不断发挥作用,或吸纳、扩展,或排斥、淘汰,规约着各种欧化特征。以英语屈折形态为例,其构造紧密,并深嵌于复杂的结构之内,因而并不适合汉语的结构系统,也就很难通过翻译发生接触演变,进而借用到汉语言系统中。
当然,社会文化因素也在汉语欧化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既能阻碍也能促进接触演变的发生。Thomason甚至认为,相较于结构因素,社会因素的作用经常是压倒性的,在预测干扰的种类和程度方面,社会因素的价值远远大于语言因素。“纯粹语言上的考虑是相关的,但严格说来是次要的”[14]。很多研究者对这一论断颇为推崇,特别强调社会文化因素的作用,其结果是削弱了语言系统间差异对语言接触演变带来的制约性。需要强调的是,Thomason的研究案例局限于印欧语系中各语言之间的借用情况。与英汉语间无亲缘关系、语言系统相去甚远不同,印欧语系各语言间都有亲缘关系,其接触演变的程度和种类要远远高于英汉语。 因此,这一结论不一定具有普遍意义。诚然,社会文化因素一定会影响英汉语间的语言借用。但是,社会文化因素是外因,只起到促进作用;汉语言系统的自身特点是内因,对语言演变起决定性作用,始终制约着汉语的欧化进程。就与中国传统语言形式之间的关系而言,欧化包括全部摆脱其约束、部分摆脱以及尚未摆脱等[15]。最终,适应汉语规律的欧化借用保留了下来,融入汉语,不适应汉语的则经受不住时间考验,终遭淘汰。
语言接触演变其实从东汉时期的佛经翻译就已开始,并对汉语词法体系和国人的思想体系产生了深远影响。近代以来的特殊历史背景,让科技和社科翻译走上了历史舞台,因其肩负富民兴邦之重任,改造文化之期望,所以才格外引人关注。通过两种语言接触演变,汉语从英语中借用了一些词法和句法表达方式,出现了欧化现象,也丰富了汉语表达方式。但欧化终究受汉语内部机制及语言规律制约,即便受社会文化影响,也不会发生无限欧化。汉语只是借用了符合其语言机制的英语特征,至于这些特征是去是留,须要经得起时间的淘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