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怡芬
一九八四年,八月将尽。
这会儿,黄昏也将尽了。海湾西边,夕阳夺目,一条山脉向内海伸出长臂,揽住这片浮光跃金的海水,长臂上空,堆叠深深浅浅的玫瑰色积云,浓艳当中,亏得有它这一脉黛色,才压住了海天之间的无尽骚动。转眼,强光由金色弱成橙黄,夕阳卧在积云层里,像一枚咸蛋黄,此刻,要是手上这柄扫帚捅过去,那蛋黄就会倾泻而下。黄昏是场默剧。
小葵默默描述着眼前所见,她喜欢这样秾丽铺排的词句。小葵还暗想自己是逐日的后羿,沿着长江一路狂奔又渡海至此。后羿有剑,小葵有帚——她正扫院子呢,她真就伸长手臂使劲去捅了,还吸溜了一下鼻子,没闻到咸蛋黄破碎后的腥气,涌入鼻腔的却是新稻谷的香味。虽说这一阵子,很多时候,她常被忧伤突袭,而这一刻,她还是喜悦的——就为眼前的夕阳。
前一阵刚来过一个过路的干台风——只有大风掠过东海,雨水都下到北方了。家里赶在台风前收割了早稻,湿谷粒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晒干,入了谷仓。院子里的水泥地坪足足一百平方米——就是为晒稻谷,今春才豁出去浇的,屋子里还是硬泥地呢。水泥难买啊,要不是家里有华侨劵,说不定有钱也还买不到。每一次,这笔爷爷从外国寄来的钱,大多被阿爹这样意外、干脆、醒目地用掉。浇这水泥地坪就用了一大笔,小葵不知道具体数目,看来不小,阿姆为此心疼了好一阵。而且,这是最后一笔了,再也不会有新的来了,因为,爷爷去世了。
“难道钱存起来会逃掉?”阿姆简直要哭了。
“会的,怎么不会?”阿爹也是想哭的样子。
小葵才十六岁,没法理解阿爹的恐慌。到最后,阿姆长叹一声,那里头似乎都是对阿爹的同情。
可无论如何,这水泥地坪是值的。要不,今年的稻谷哪能这样一气儿就晒干了?像去年,收割后连着雨天,屋内泥地上所有的空处铺了晒席,席上铺满了湿谷粒。家里哪有那么多空地?剩下的就只好堆着。一天下来,谷堆发烫,只好轮番平铺散热。一天一地的雨,空气湿度大,铺平了也散不出多少水汽。到后来,还是霉坏了一半啊,那些勉强晒干的,闻起来也不得劲。而今年的新稻谷,每一粒都干干爽爽,满含阳光的气息。
小葵扶着扫把静静立着,看夕阳沉下海去。
哥哥写信来说明天回家。他可真会挑日子,早稻谷已入仓,晚稻也种好了,他才回来,还要带着两个同事来。他们仨忙完一年中最劳累的“双抢”,好不容易收了尾,刚想着歇一歇呢,这下好,又得一番大忙。屋里屋外,头绪万千:阿姆埋头厨房,阿爹投身茅房,这两个地方要好好打扫收拾;其余的,就归小葵,阿姆说小葵会收拾房间, “以后是要当城里人的。”
阿姆当着人也这么说,小葵都替她捏把汗,只好跟进自嘲: “是当城里人的保姆吧。”女同学当中,初中一毕业,就真有进城去当保姆的。小葵呢,没考上阿姆一直盼望她考上的卫校或师范——那是立马就能把户口从农村迁出进入城市居民行列的,所谓“谷剥出成了米”,吃上了“国家粮”。今年,小葵考上了阿爹期许她去上的高中, “女孩子也要志存高远。”阿爹会用很多成语,如果不是时世弄人,阿爹小学毕业后会一路初中、高中念上去的。人总是大不过时代啊。自己是在一个好时代里吧?过几天,小葵也要离开这个岛,去往舟山群岛中最大的本岛读高中——是城里的高中,数一数二的。当年哥哥勉强上了个普通高中,原以为男孩子上了高中,成绩会有大起色,可哥哥并没有给家人带来惊喜,三年后毫无悬念地高考落榜。阿爹不甘心让他务农,辗转托了人打点,让他去了一家渔业公司,听说是本城最大的——在那里捕鱼,和在岛上跟着小船捕鱼,是两回事情。
小葵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两回事情”。就挑最眼前的说,哥哥若是在自己岛上的渔船打工,他就是带四个人来,家里也不至于忙成这样。
就为了来的是两个城里人吗?小葵听到一声冷笑,她扭头看,四周无人。
一家人都在忙,晚饭就吃得简单,中午的冷饭加了水撒了碎青菜煮成了菜泡饭。这样倒也清口,就是阿姆兴许心虚,怕太寡淡,盐撒得实在大方。小葵吃下一大碗热乎乎菜泡饭后,又喝了一大碗凉白开,一身汗。
等小葵擦洗了身子,换了身人造棉衣裤出来,阿爹已在院子里给她支好了竹躺椅。这套衣裤,是阿姆今夏给她新做的,上衣宽松,裤子也宽松,裤腰是橡皮筋弹的,勒得不紧。人造棉柔软贴肤,小葵摊手摊脚半躺着,像陷在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小葵的家在半山腰,东边是菜地,西边是菜地,南边还是菜地,院子四周,又围着一圈半人高的石头墙,她这样四仰八叉,只有天上星星看得见——这会儿天色还早,还要等好一阵子,星星们才会成海成河。小葵爱看星星,可惜天文书难找,她从学校图书馆可怜的藏书中找到过一本百科全书,里头有整整一章近二十多页介绍星空,特别是夏季的星空。小葵借了来,按图索星,学会了看银河看金星、木星。阿爹说《诗经》有云: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金星早间出现在东方,就叫 “启明星”,晚间在西方的天空,那就是“长庚星”,其实啊,是同一颗星。
太阳落山后,海风就成了这片天地无声的主角,一阵一阵,抽水机一般,将海水的凉意默默泵上半山。
“小勇回来了吗?”院子门口有人问。
小葵赶紧收了形状,站了起来。是哥哥的同学,也是邻居,和他们家就隔了南边的菜地。这个人,连着两年高考失利,难道脑子也考昏了?如果哥哥到了,从山下一路咋呼到半山,半个村庄的人都能听见,他能不知道?
小葵迎上去说: “哥哥是明天回来呢。”
“噢,我本来是想找他一起去海塘走走,”田雷扶着院门说, “要么,我们去散步吧?那里凉快。”
他本就瘦,经过这一阵,颧骨更见高耸,大眼睛也更显了,乍一看,脸上五官就只剩一双眼睛,骇人。听说,得知这次又落榜后,他就躺在床上,也不管家里人为收割、晒稻而忙得人仰马翻。去年,岛上有个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在收割完稻子的某个黄昏,走进水库,自沉了。小葵认得他,瘦小而黑,眼睛也细细长长,平常一见人就低头,很羞涩一个人。那样的事情,在岛上,小葵也就只听说过这一起。高考落榜,在这里,也不是非常羞耻的事情——落榜的,总是大多数。那些觉得自己是考砸了才落榜的,会去复读一次,再没考上,就认命了。不知道田雷会不会认命。
“我们散步去吧?”田雷笑着说: “真的,我还有事情和你说。”
小葵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还在厨房里收拾的阿姆喊了声: “我和田雷哥去外面走走啊。”等阿姆在屋里应过了,她才往外走。
这不是他们头一遭结伴散步。他们从小就是玩伴,田雷是独子,小葵也只有兄妹俩,岛上和他们同龄的孩子,大多一家三四个兄弟姐妹,他们三个合在一起,才能和别人家抗衡。很自然,三个孩子玩在一起,两家大人也跟着和和气气相处,一晃,这三个孩子都考上了高中,落榜了两个,小葵是第三个。无论如何,这成绩和别人家比,已是不错的了。
“事不过三。我们这霉运啊,到你这里,就该过了,你一定会上榜的。”
小葵一惊。田雷的阿姆特意来叮嘱过小葵,千万别提发榜放榜上榜这样的事啊,这会儿田雷自己倒说起来了。惊讶之后,小葵也就只有笑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这事情上,她不敢自嘲:要是说自己也不能上榜,那简直就是诅咒自己。毕竟,这是关乎命运的事情。
“听说你爹把你的牛卖了买电视机?你多喜欢那头小牛啊。”田雷说得很是愤懑,小葵听出来了,那里头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
“你不是说过哪有女孩子放牛的吗?卖了才好啊。”小葵不客气地回过去,心头还是撕扯了一下。这些天,一想到这头已经被异乡人买走的牛,她就会难过,好像此刻那头小牛也正在想她。
“你这人……我不是想安慰你嘛。”田雷悻悻道,他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吗?从今年开始,公社都要改成乡了,要成立乡政府,我要去做文书了,下个月就去报到。我先做着,说是做得好就有转正的机会。”
小葵这才想到田雷的悲伤比自己的大,于是,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一定会有机会的。就是‘乡政府’这词儿,怎么这么怪?哪有‘人民公社’神气?一切都属于人民对不对?”
“哦,事情不止是改个名字那么简单。我读了文件, ‘人民公社’属于计划经济时代,不适应现在的社会状况了,得改。你看,现在,田地都是各家自己承包的了,往年那么紧俏的布票,今年都取消了。不定什么时候连粮票也会取消呢。你爹也好放心了,以后,大概不会再有谁逼他把你家的华侨券拿出来给公家用了。”
“不会吧,粮票怎么会取消呢?我们不是还在想着能吃上‘国家粮’迁出户口吗?”小葵并不想多说家里的华侨券,她转了个话题:“你都有资格看文件了?你爹真有本事,能把你弄进那乡政府。”
“还是你阿爹有本事,他能把小勇弄进大公司。上封信里,小勇和我说,他可能有转正的机会呢。这回他带来的同事,其中一个就是他公司里哪个领导的孩子呢,和小勇处得很好。”
小葵吃惊地扬起眉毛,说: “他乱讲吧?”
当然,小葵知道,这是真的。看来哥哥真是把田雷当兄弟,连这样没准头的事情也和他说。小葵不大懂男孩间的情谊,女孩之间的呢,也因为她从小一直跟着这两位哥哥,失去了很多体验。她和女孩子之间的相处,总是有些隔阂,她们说的那些悄悄话,她听了总觉得莫名其妙。听说有女同学叫她“男人婆”,当时听了,还难受了一阵,可她觉得也许她们是对的——她发育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肩膀太宽、背太厚、腿又太壮,胸也不够挺,臀部不够翘。这些,是她对照班上那些叫她“男人婆”的女同学得来的经验,她们发育得不错,所以这么骄傲。但有时候她也安慰自己,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那些女同学只是出于嫉妒,才这样来打击她的。
“那你下个月要去上班了,这些天可得好好吃饭。”小葵拍了一下他单薄的背,说道,“你太瘦了啊。”田雷应了一声,叹了口气。
天色已擦黑,他们走在小平原中央的机耕路上,这是两辆拖拉机能交会的路,他们各靠一边走着。他们的身侧,窄小的田埂围着一块又一块绿色的水稻田,拼缀连接,绵延而去,直至目力所不能及。这些稻田,从前是公有的,现在已是各家名下的承包田了。小葵认得好些人家的稻田。几只燕鸥张着白色的翅膀盘旋其上,提示这块平原是长在海岛上的——小葵读宋词时,总觉得那里头的江南景致,这里一点也不缺,这里也是江南。小平原前面是连绵的小河和池塘,水面正起着鱼鳞纹,细细密密抖动,仿佛它们真是活的。在淡水河塘和海塘之间,就是花地,种棉花,也种瓜果。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近小葵家的瓜果地了,她家的瓜棚还搭在那里,小葵这个夏天没少呆在瓜棚里。阿爹搭的瓜棚比别家讲究,棚里有可以舒服躺下的正经木板床呢。说是看瓜,不如说是在那里偷懒看小说——阿爹舍得花钱买小说回家,小葵也喜欢读小说,她一向是个很投入的读者。
不知怎么,他们俩在花地入口站了一会儿。
花地一畈一畈齐整相列,畈与畈之间是车沟,一段浅而窄,挽起裤腿,就能涉水到邻畈;渐渐地,越靠近海塘,水越深,直至和海塘内的淡水池塘连接——池塘的水就这样引了进来。田雷家的花地和小葵家的紧挨着,只隔一条车沟。
海就在花地和海塘之外。这里是内海,对岸远山一重又一重,恍如长江的某一段,说起来,从这里回溯,确实能通往长江上的任何一个港口。小葵也喜欢看地图。整个舟山群岛,就是长江水道和南北海运的“T”字路口,这里通江达海。如果她是男的,如果将来高考落榜,她会去跑运输船。船上很寂寞,但她只要带上一摞小说,就不用怕了。可惜,她是女的。三年后,万一落榜,她的天地,会比哥哥们窄很多,八成,她还得回这个岛。
“为什么又叹气?”
“没有啊。我没叹气。”
“自己叹气了都不知道。小葵,你这是‘思春少女’的做派。”
“你才思春少女呢!”小葵的脸一阵热。
“说起来啊,这个夏天,你突然就长大了。你低头看看你自己……”
虽说这里是内海,可海风却也强劲,他们现在是在风中,风用力雕塑了他们,细节丰满。小葵听到自己咽口水,也听到了田雷呼吸加重,风里还有他的汗味和体味,是夏日午后暴雨刚过时土地的味道。
有那么一个瞬间,小葵轻得要跟着风飞上去,是田雷攥住了她。他们正好在一个碉堡旁边——说不清它是谁修的、什么时候修的,但此刻它就是一个完美的掩体。田雷挡住了海风,她在他的怀抱里。他一只手抬起了她的脸,另一只手,越过有弹性的裤腰,托住了她的臀部。小葵感觉自己渐渐融化成液体,附着在田雷瘦削的身上——他浑身上下都是骨头的犄角和硬朗。他开始吻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带着恳求。
小葵试着回吻了他,试着把自己的想象和眼前此刻验证。晚潮正从远处赶来,潮声已隐约可闻。 “大海之水,朝生为潮,夕生为汐”,这晚潮就是夕之水,此刻,也从小葵的脚底奔涌而来。
她想象中的初吻,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那个人应该和她一样,爱读小说和诗歌,爱天文地理,这样的时候,他会先在她耳边念一首什么,或许该是一阙宋词。可田雷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一副难以呼吸的痛苦模样。是他们贴得太紧了?小葵略略挣扎了一下,想给他留出呼吸的空间,可是,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田雷哥,”她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他在吻她的脖颈: “我们回家吧?”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她把它压了下去。
田雷一点一点松开了她,叹气道: “你这不开窍的孩子!那……我们回吧!”
夜色起了,星星亮了,南边的海面上,银河星带在缓缓升起,半山腰的灯光也亮了。他们走到花地瓜棚的入口那里了,有一只长脚鹭鸶受了惊,从车沟里飞起,半梦半醒地飞去邻畈的车沟。田雷说: “我们进去坐坐?”小葵站住了。走几步,她就可以在车沟边的草丛里蹲下小解,她甚至都已经听到尿流撞击车沟水面的声音。可是,她就犹豫了一下,立刻赶着说,怕自己反悔似地: “还是回家吧。家里人要等急了。”
“小葵,”田雷叫着她的名字,跟从前所有的叫法不一样: “如果……将来你会嫁给我吗?”
小葵的小腹酸痛,心头也酸痛。 “如果”后面省略的什么,她知道。田雷预判她会落榜。这里的人们虽然每天面对宽阔的大海,却没有什么大胆出格的念头,已经有大人隐约在她面前说过,一般的女孩子读书是越读越笨,读高中,哪读得过男孩子啊?其实岛上早先也有几个女孩子考进大学的,大人们却只把她们当意外忽略了。为什么自己不能是其中的一个?
等他们走到家门口,小葵也没有回答他,她推了院门进去,楝树上扑簌簌飞起几只黑雀,啧啧地叫了几声。
第二天的午饭开得比平常晚,他们得等航船到。
阿爹在院子里远眺海面,他站在大樟树下,阳光的碎屑从枝叶间漏下来,打在他身上。天公作美,风浪三级,天气多云,最高气温也就三十摄氏度, “是风和日丽的一天。”阿爹听着有线广播里的气象预报,这样总结道。
菜都洗切完毕,只等航船出现在内海的中央,阿姆就下锅翻炒。炖熟的鸡汤已经焐在灰缸里了——说是“缸”,却是砖砌的,三十厘米左右高,灶膛里的柴火灰烬扒出来倒在里头,暗暗地还会闪出一星半点火星,这余温,一夜足够煨熟一锅粥,也足够焐酥一锅鸡。这会儿,空气中就全是鸡汤的香味。是小葵养大的新草鸡炖的。养鸡就是用来吃的,没道理为此难过,偶尔,小葵还是会想起它小而机灵的眼睛。这样的忧伤是矫情的,但很可以拿来明说, “我不要吃鸡肉。鸡汤?不,鸡汤也不要。”可是,失去小牛的痛,她一个字也不想说。
“船到半江了!”阿爹在院子里叫。这里的人,习惯把眼前的内海叫做江。
小葵拉起风箱,火焰红亮起来,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的菜油也噼啪作响。她汗湿了额头,接着会是前胸和后背,最后,汗水就濡湿整件衣裳。大夏天汗流浃背,是天天有的事。小葵穿她最旧的汗衫烧火,完事了,就擦个身子换件衣服,她从不以此为苦;烈日下割稻插秧更苦,苦到在树阴下休息片刻就觉幸福。她最担心一不留神,压灭了火,重新生起来,好一番折腾,却还是误了火候——小葵因此煮过好几锅夹生饭,这才让她自觉窝囊而倍觉其苦。小葵已经在外国小说里读到人家做饭是用煤气灶,不用像她们这样拉风箱。煤气灶就在未来等她,这是肯定的。小葵有节奏地拉着风箱,注意力都在灶膛里的火堆上——今天可不能把火堆压灭了。
哥哥到了,在院子门口大呼小叫。看来是雇了一辆拖拉机改装的客车来的。车子还没有熄火,引擎“突突突”地响着,像要蹿进来似的。这是在卸货了,货是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配套的户外天线啥的,应该和田雷家的差不多吧。
“我们的电视机到了。”妈妈在炒最后一个蔬菜了。很快,一桌菜就齐了。煮白虾和梭子蟹、蛏子什么的,也就汆一下,水滚了就出锅,连调料也不加的。
小葵“嗯”了一声。
“你也别难过。想想看,你给家里挣了半台电视机呢。一半是买它的本钱对不对?剩下的一半才是你的功劳。”
“不要说这个了。”小葵擦着眼角的汗,咸涩的汗水会渍痛她的眼睛。
“你读高中去了,住城里了,家里也没有人来养它……”阿姆在那里絮絮叨叨,小葵还是一声不响。她们说的它,是小葵的牛。就在上个月,她在瓜棚里的时候,有个来帮忙“双抢”的外岛人,看中了它,把它买走了。那个人出了七百元钱,够买个电视机了。哥哥想买个电视机,他着急。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台电视机,它和贵客一起到来——也许,这也是招待贵客程序的一部分?这一刹那,小葵醍醐灌顶。如果是,她的痛楚,也许能轻些,毕竟,这也是为哥哥在出力,她应该的。
她和它相伴三年了。它有一双温顺的大眼睛,眼神温柔极了,叫声也是, “哞——”,尾音浸在蜜里。她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它割草,带它去小水库洗澡。休息天和假期,她就带它上山吃草。岛上的山,海拔也就一百多米,说是丘陵更妥帖。她和它就在平缓的草坡上,它吃自己的草,她打一些鹅吃的草,过一会儿,互相都会找一下对方,眼神在白亮的太阳底下碰撞,仿佛它懂她的一切心事。它是一头好黄牛,一定也在想念她,就跟她想它一样。
小葵抹了一把眼角的汗水,这一回,里面掺了泪水。好吧,我们这就算是为哥哥一起使劲吧。
车子的声音远去了,脚步声杂沓进来,而且,居然朝着厨房来了。哥哥难道没想到大夏天烧火人的窘境?但小葵已逃无可逃。她只能把视线放在灶膛的火堆里,那里,橙黄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那肯定不是哥哥,是其中的一个客人。
“你们去堂前喝茶吧,我们这里马上就好了。”妈妈急吼吼催哥哥他们离开。
停了风箱,灭了火焰,小心把灰烬推到灶膛靠里一点,小葵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在小卧室备下了热水和凉水,这会儿就可以径直取用。哥哥他们正在堂前的廊檐下拆装电视机,说是上海的“百花牌”,还是从县城的华侨商店里买的,质量有保证。
小葵一边在屋里擦洗身子,一边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穿什么呢?穿那件西装领的白色朱丽纹短袖衬衫,配米色的混纺西裤,还有那双透明的塑料凉鞋。这是阿姆给她准备的进城读书的行头。阿姆会自己做衣服,这是她照着阿爹春节去深圳带回的服装杂志上的款式做的。阿爹还带回一套《Follow Me》的磁带和教材,买了一台卡式录音机,都是给小葵的。他本想去深圳看看有什么工作机会,结果,他只是花光了带去的钱。 “你怎么就带回这一堆没用的东西来呢?今年又样样东西涨价了,你怎么就不晓得给家里留点钱啊?你当这钱是天上飘来的?小葵的学费怎么办?生活费怎么办?”阿姆埋怨,阿爹也就听着,不争辩。这钱,是爷爷寄来的,那可不就是从天上飘来的吗?
“我高小毕业,还是没文凭的,在深圳,只有出苦力的活轮得到我,那还不如回家来呢。你说,我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到美国更找不到了,对吧?我和田雷他爹琢磨着在海塘那里养对虾,我们会做起来的。”阿爹私下里和小葵说, “我们一起努力,我会赚到钱的,你呢,一定能考上大学的。日子,总会越来越好。”阿爹觉得自己赚来的钱才是用来安排日常生活的,而爷爷寄来的钱,是用来满足他的梦想:那些无用的,却把他和周围的人区别开来的东西。他实现了多少人生梦想呢?小葵不敢问他,对大人的世界,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去探寻。对移民美国的事情,她也没有发言权。阿姆是坚决不想去的,她说: “你没听新闻里都怎么说美国的吗?那地方那么乱,怎么能去啊?一个不小心,就被枪杀了。”小葵一直坚持听有线广播学说普通话,阿姆说的也没错,广播里就是这么说的。但到底是真的吗?岛上已经有好几户人家移民去美国了。他们才去不久,还没人回来说见闻。他们这个岛,是有名的侨乡,像小葵家这样的,约有十分之一,大多是过去跑远洋船的水手后代。
她穿好了衣服,手都搭在门闩上了,可却停住了。她在那并不存在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这一身新衣。穿成这样,是想去当主角吗?她退后几步,在虚空中端详一番自己,就脱了这簇新的一套,原样在衣架上挂好,换了件粉色铜盆领短袖衬衫——已经穿了三年了吧?粉色已经发白。在藏蓝色长裤和天蓝色碎花半裙之间,她选了半裙,这是小姨送给她的。虽然平常换来换去没几身衣服,可阿姆把它们打理得很体面。两个客人穿的衣服看着崭新,衬衫和长裤都紧紧的,勒得让人看着难受,这是新潮的穿法。
哥哥他们已经把电视机装在了客房,那是原先哥哥住的房间,这两天赶着又搭了两张小床,装了两顶白色蚊帐——其中一顶过几天小葵就会带去学校宿舍用。
“看着像我们职工宿舍。”小葵听一个客人在里头说。
“我们的宿舍可是水泥地。”另一个客人说。
小葵帮着放好了碗筷,四个男人面前都放了酒盅,斟的是自家酿的糯米酒。屋外蝉声一片,这刚出了末伏,就有了几分寒蝉的意思,声音比盛夏温柔许多。屋内飘起邓丽君的歌声,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
两个客人在房间里头惊叹黑色的泥地也能这样平滑之后,随着这歌声齐声赞叹: “哇!你家还有录音机!邓丽君磁带!”哥哥的客房里,集中了家里所有的精华,阿爹差一点要把三五牌座钟也搬过去,被阿姆拦住了。小葵也有点不自在,不能等吃了饭再显摆吗?或许,这不叫显摆,那该叫什么呢?
客人们终于坐下了,尽责地再次赞叹了录音机和邓丽君,阿爹有点不好意思,说: “买来是给小葵学英语的。”
“那更了不起呢。”客人中个子高的那个笑道。
“我妹要去城里上高中了。”
“是吗?我们面前坐着一个未来的大学生呢。”还是那个人接的话头。看个头,刚才就是他站在风箱旁挡住大家视线的吧?
小葵只好抬起头来笑笑,说: “但愿三年后的高考我能发挥好。”
一阵沉默突然降临。人们就是这样对待可能到来的残酷真相的:在它显形前就先别过头去。话题马上被哥哥带到下午的活动——他们打算去峙中岛。那是一座潮汐岛,午潮退出去之后,两岛之间就有一条足够坚硬的鹅卵石路,可以走着过去。当然,得赶在晚潮涨上来之前回来。一条隐藏在海水之下的道路,是不是足够诱人?这几年政府在推行一个政策,叫做“大岛建小岛迁”,年轻人大多迁出来了,那个岛几乎是个空岛——只有几个怎么也不肯搬出来的老人住在那里,过着原始的生活,没有电。
“没有电可怎么活啊?”个子矮些的年轻人终于说了一句话,高个子年轻人和哥哥赶紧附和。阿姆和小葵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又弹开了。她们有些窘,为哥哥。说起来,他们的岛上通电,也不过是在1980年,也就是四年之前的事。岛上的华侨捐款资助的发电厂,每天晚上6点半到10点才有电。虽说大家在传,很快,本岛上的电缆就要铺过江。很快,全天就会有电了。但很快到底有多快,谁也说不准。
“自来水也没有的,对吗?”那人又问。
“那当然。”哥哥答道。
“我们岛上也没有自来水。”小葵接着说,存心挨哥哥一个白眼。
“很快会有了。等过江电缆从海底铺过来,峙中岙水库那里要建水站,就会有自来水了。”阿爹笑道, “说不定明年你们再来,就又有电又有自来水了。来来,吃这个大螃蟹。”
小葵冷眼看客人拆开螃蟹,居中拗开后又撕下大腿,嫩白的蟹肉肥嘟嘟地露出来,他们才放进口里。小葵是把蟹块直接放嘴里咬,在嘴里挤出肉。小说里是有这么写的,从吃相可以看出那人的教养。小葵从来觉得那不过是矫揉造作,看来不是。进了城,会有人观察她的吃相、步态、说话的样子,然后在心里给她下评语:一个从鸟不拉屎的西伯利亚小岛来的女孩子,一个乡下人。阿爹在岛上素来有“怪”的名声,那也只不过是他一直想学城里人的样子却只能种地为生。在田雷家的电视上,她已经看过城市女孩子是什么样的,觉得和自己并没有大的区别,也许,是她看得太不仔细了。这几天,她会在自己家的电视上好好静心揣摩。她这样想东想西的时候,心里头还有个小葵在那里撇嘴: “至于嘛,你是去读书,又不是叫你去学做城里人。而且,你不是一向被女孩子当男孩子看的吗?”
小葵低头吃着饭,默默回嘴道: “田雷哥哥都这样吻了我……我当然就是女孩子,我长大了。”她抬起头,正好接住了高个子的视线,他的眼里有水光,一股湿意漫溢而来,小葵赶紧低下了头,那水汽却已霾住了她的眼睛,仿佛赤豆冰棒刚放进嘴,一缕白烟飘起,她激灵了一下。
“小葵,和我们一起去那个岛吧?”高个子说。
“小葵她带不了路,她从没去过峙中。”
“这么近也没去过?一起去吧,”矮个子也说, “能从海底走路,挺带劲的。”
“我还带了相机。女孩子最喜欢拍照了。”高个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妹妹一直跟我们玩,我们都当她小男孩。”哥哥说, “就带她去吧,一起帮我们背水。我们得多带几壶水去。”
“哪有叫女孩子背水的道理?小葵,穿漂亮点,我们拍几张好照片回来。”
小葵看了好几回阿姆,等到她带笑点了头,才说: “好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午饭后,小葵进房间去换一套漂亮衣服,哥哥他们在院子西墙边的香樟树下,那里并排放了三张竹躺椅,他们躺在那里说闲话。蝉声也在叫着,是不依不饶的架势。
“你家怎么不修个卫生间?用便桶,看上去多脏啊。”是矮个子在说话。小葵已经知道他叫小张,而高个子是小章,普通话读起来差不多,在舟山土话里,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音。小葵正站在她那几套出客衣服前,皱着眉头:便桶是阿爹今早才倒了刷干净的,怎么会脏呢?这样满嘴喷粪,他以为他是谁啊?
“他们早晚会修的。再说,这岛上怕是没一户修了卫生间吧?农村是这样的,你这城市人不懂。”小章在说。
“你说的也对,这里是农村啊。”小张说, “晚上能看到《血疑》,我就该满足了。刚才我们调试过了,那频道能收到。”
“早先问过我邻居的,他是说能收到的。”哥哥的声音弱弱的。
小葵还在打量衣服。并不是很想拍照,可她也不抵触,穿一套好看的衣服去拍照和穿一套简便的衣服去过海,她得折中而行。
“你看,这水泥地坪,浇得高高低低,狗啃过一样。这泥水匠不行,最后一道工序,他根本没走嘛。”估计小张半躺在竹椅上,正好可以眯起眼睛来仔细打量院子。
“还好啊,没你说得这么不像样,”小章说, “就是最后一道搓平压光做得不够。可这只是院子的地啊,这么大一块,这样子也过得去了。”
这水泥地坪,可是阿爹最新的骄傲啊,他常偏着头端详它,还跟小葵说: “你看,好跳舞的。”幸亏,阿爹已经出门忙去了,他赶在潮水退尽之前,为晚饭去弄些滩涂上的小海鲜,比如黄蛤和沙蟹,运气好还有跳跳鱼和沙鳗。
小葵没听到哥哥为水泥地坪辩护,这让她有些生气。虽然她没有出过岛,没有和很多人打过交道,可是,她读了很多小说,从那些虚拟的人生当中,也获得了一些人生经验。一个人怎么肯帮他看不起的人呢?若要他帮忙,先得让他看得起你。哥哥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再说了,成为正式工,就那么要紧?
小葵最后选定了那件怪衣服。那是阿爹从上海买回来的,据说动用了外汇券。她从衣柜的最里头把它拎了出来,细溜溜的一条,深深浅浅凹凸不平各种蓝色的泡泡,穿到身上,不紧绷,也不飘荡,看着面料不薄,穿上却很透气。爸爸说这面料就叫“泡泡纱”,他见售货员穿着好看,也就拿了一件。 “怎么可能好看呢?”这是小葵第一次试穿时,阿姆说的话,“你看,整个肩膀都露出来了。你看,这一扯,裙子就掉了。这么怪,不能在这里穿。”阿爹赶紧拿出他的补救措施:那是一顶宽大柔软的草帽,米色的,帽檐系了条蓝色的蝴蝶结飘带,缎面闪着幽冷的光,帽内有防风带子,再大的风也不怕。戴上帽子之后,裸露的后背和双肩就都隐在阴影里了。这样的装扮,是嘉莉妹妹的吧?小葵想着她最近在读的书中的女主人公——那个进城的乡下女孩,最后被城市生活吞噬了。打量来打量去,阿姆坚决摇头,她说: “真要穿,也等她以后进城了再穿。”
这是一条为城市生活准备的裙子,现在,小葵把它穿在身上,帽子也戴上了。阿姆装水的袋子,是米黄色的布头拼成的,和帽子的颜色很配。这布也是阿爹的突发奇想,有一回,他从城里扛回了整整一匹米黄色的布,说是朋友送的。于是,这两年,一到春秋天,家人们全身上下就一个个变成米黄色的了。阿姆开头以为这颜色很容易脏,结果,她发现,这颜色居然很耐脏,于是,她就大胆地把零碎布用到手提袋、围裙、防尘盖布上,后来,家里也慢慢地变成米黄色的了。阿爹开始为此皱眉头,可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那是他自己扛回来的布。就像此刻,他肯定没法对她这身装束说什么,毕竟,那是他买给她的。
小葵立在院中了,午后的阳光把她的剪影打在水泥地上,她知道草帽上的缎带正在闪光。在阴影里,她问: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等了好一会儿,三个男的才从竹躺椅上起来。她没有等他们,转身朝院子外走去。她听到阿姆从厨房里快步走出的声音,她马上就要出声喊她的名字了吧?但是这次没有。
大团的云朵们轻盈丰满,它们彼此遥遥相望,在小平原、花地、池塘和内海上投下身影。有那么一两秒,小葵觉得这世界是定格的,有某种强力固定了此刻的秩序,如果她回头看,云朵就会啪地掉下来,把她砸扁。
他们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得快步走,才能保住领先。有一粒小石子进了鞋底,窝在她的脚心,每走一步,它尖锐的角就刺过来,生疼。她还是走得飞快。恍惚间,她听到小牛的喘息。她疾走下山时,它会奋力跟上,它还小,还黏人,它的鼻尖就咻咻地抵在她的耳根。她为它不值,也为自己不值。何必穿成这样?可这会儿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肩上一轻,有人取走了她的布包:一只手飞快地抢过包带,一只手安抚着受惊的肩头,掌心的温度,隔着泡泡纱传过来。
“这么重。”是小章,是他的喘息, “又走这么快。”
小葵停了下来,站定,侧着凉鞋,抖出了那粒石子。她笑道,很大方的样子: “我平常也走这么快。”
现在,他们已经下了山,走在小平原的机耕路上了,两三只白鹭从池塘那边飞来,跟着他们,飞飞停停。
“小葵,你穿得真漂亮,跟外国电影里的女人一样。”小张说。
“我爸爸去年在上海给她买的,用外汇券,还得再加不小一笔钱,我妈心疼了很久。”哥哥在为她解释。小葵为他着急——这是不必解释的,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才是她今天穿这一身想要的效果。
“你爸爸经常跑上海和深圳吗?”小章问。
“深圳他是今年才去,上海是每年都跑的。家里好多东西是在上海买的。”
“他怎么这么有胆量老是往大城市跑啊?”小章问。
“你们家怎么会一直有外汇券呢?平常人家都是有需要了才找人去买几张来的。”小张同时也问。
“我想,是我爸爸年轻时去全国串联过吧?他说只要带上全国粮票就能行。估计那时候练了胆量。”哥哥这样回答了小章。小葵在心里笑他:男孩子看世界,就是这么表面。
“外汇券嘛,我们这里叫侨乡,我家是华侨啊,我爷爷在美国。你家需要的话,你和我说一声就行。”哥哥这样回答了小张。
小葵想说:可是以后不会有了。但她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句话。小章对她挤了一下眼睛,小葵会意,摇了一下头,也笑了。随即,小葵低下头去,她不该笑的,她凭什么笑?她整个身子僵了。她走得飞快,小章跟着并肩走,和哥哥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小章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 “我们需要小张帮忙嘛。”
潮水已经退尽,两座小岛之间,一条滩涂裸露出来,星散的礁石和其间的鹅卵石密布其上。小葵也是第一次走,她试探着踩上鹅卵石,滩涂坚硬,足可承担她的重量。走到中途,他们靠着一块平整的礁石,拿出布袋中的水壶。阿姆装了四个行军水壶,有两个水壶敲瘪的。两个新的小葵给了客人,她递水壶给哥哥,冷眼看看他的平顺眉眼,不由一阵心疼,就像心疼她的小牛那样:城市生活在开出价码,哥哥已经开始支付了。
他们在那礁石上拍了合照。小章的照相机是能设定时自动拍的,他给大家定了位置,摆了姿势:小葵居中,身后是哥哥,左边是小张,右边是小章;小葵稍微侧了身子,帽子拿在手上,放在膝上,风吹着她的齐耳短发,缎带蝴蝶结也随风飘着。相机放在相临的礁石上,小章取了景,踩着鹅卵石袋鼠一般跳回来,在小葵右手边坐了下来,说: “看向镜头,微笑啊。”说话的气息咻咻地吹向小葵耳根。小葵都笑僵了,才听到快门咔嚓一响。
那笑容呈现在照片上会是什么样的?他们走在潮间带上,小葵眼看着岩石上的红藻(它们晒干了就是紫菜),想了很久自己刚刚被拍下的笑容。虽是午后,阳光依旧丰沛,低潮线白色边际闪烁着光芒,一排又尖又细的白牙似的,眼看着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滩涂蒸腾出混合着海泥、海水与太阳的气味,和他们身上的汗味一起缠绕着,冲往小葵的鼻腔。即便是袋鼠跳一般,小章也尽力跟在她的身边,他的喘息,他的体味,从这些混合的气味飘离出来,直直地进入小葵的鼻腔。
“这是比大地尽头更远的地方啊……”他们已经在峙中岛了,小章站在岛的制高点上,望着西边绵延的陆地边缘,向着一片苍茫海天,大声喊。
“小章是我们公司有名的诗人。”小张解释说,带了点尴尬。
“诗人都这样。我爸没事也爱吟诗呢,对吧,小葵。我爸他也好算个诗人。”哥哥也说。
“小葵,最近你爸都吟什么诗?”小章好奇道。
小葵说: “他呀,他会背的诗词可多了。前些天他常叹的是这么一首: ‘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这几天他又叹: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是,你们说,我们不是蓬蒿人,又是什么人呢?”
小章笑着说: “都是些古诗啊。”
说完这些,小葵也尴尬了。阿爹是个农民,原不该会背那么多诗,而且还是古诗。会背那么多诗,于农事无补,于自己,更不伦不类,就像她今天穿的这身衣服。
“到2000年就好了。到那时候,每个人都有闲心读诗写诗了。我想,也不会有城市啊农村啊这样的区别了,都实现 ‘四个现代化’了,对吧?”小章神往地说。大家都附和。2000年啊,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新时代?到那个时候,物资丰足,大家过上了平等和体面的生活,多好。那是16年后的事情,是小葵现在年龄的翻倍,32岁的小葵,是什么样的?
眼前,他们已经把这个小岛看了一遍,除了空置的楼房(真是可惜了),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是老妇人,她们的眼神也和那些空置的楼房一样,对他们这几个外来者,只有空洞而慈祥的微笑。
“没有电,没有水,生活不方便吧?”
“有蜡烛啊,还有煤油灯。有井水啊,还有溪水。没啥不方便的。”
老妇人回答着,看不出有什么不满足,两个城里人很是失望,小葵的心底,却莫名有些感动。从远古而来的人在山林海岛自然生活,简朴而又充满诗意,比如春天院子中的楝树花,如丁香般紫,比丁香还香,她却没见过哪个诗人来郑重咏诵它。这简单的生活,被抛弃了。过了16年,这些老人还会在吗?老人消失之后,这里的“生活”就也消失了,会有人记得她们吗?这样想想,小葵就有些悲伤。
她没有把这悲伤说出口,心底里,她自己也清楚,大概这是比他们的失望更虚妄的东西。
晚潮已在远方涌起,他们得赶紧回去。曝晒一下午的滩涂,表土已经隐隐发白,一块大礁石的阴影里,几只灰色的涉禽带着饱食后的倦怠,漠然盯着他们。海天线处,黄昏的舞台已经搭好,在蓝紫色的海水和玫瑰色的云朵之间,夕阳红润依旧。风起了,鼓满了小葵的裙子,她把帽子拿在手里,一任霞光落到她裸露的肩背之上。她还是走在前头,身后的小章在吟诵李清照的名句: “这就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啊。”渐渐逼近的潮水,让他的兴奋里又带上了紧张,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终于回到安全地带了,回头望,晚潮已经涨上来路。阿爹在半山腰的院门那里张望,白色的衬衫特别醒目。他看到他们了,朝他们挥手。
“我爸是要带我们去大水库洗澡吧。”哥哥跟两位客人说, “啊,好想念泡在深水区的感觉啊。可我爸会禁止我们去深水区的。”
“小葵也去大水库吗?”小章问。
“去的,她会帮我们把衣服都洗了。”
哥哥总是这样,他会把话兜底说了。
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皮肤都是烫的,在水里浸着,也算是安抚皮肤的一种方法。可今天,小葵不想去。女孩子在水库里只是浸着,不脱衣服,上岸后立刻裹了大毛巾或外套往家里跑,一路“滴答滴答”滴着水。小葵从前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今天不行。她说:“我在家里洗好了,就来水库帮你们洗衣服。”烧火啊,洗衣服啊,这样的事情,这岛上每个姑娘家都做,她也没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小葵在家洗了澡,换上裤腿宽大的长裤——她得挽起裤腿蹲在水库边洗衣服;还有宽松的、领子只露出锁骨的上衣——她会倾身向前搓洗,不能走光了;再挎上一只快有五十厘米直径的竹筐,待会儿,她将带回满满一筐洗净的衣服。
这大水库,是农业学大寨时候修的,有年头了。为修这水库,村里的人全员出动,年轻的阿姆也在,有一次担土,她还矮小,被走在前面的人的扁担撞到了额头, “喏,你摸摸看,这里还有个硬块。”阿姆让她摸过她的前额,近年母女间也有了私密对话: “他们把我们女人也都当铁人呢,来月经了也一样挑重担,一样下水稻田干活。”小葵心疼阿姆,她摸着那额头上的硬块,想哭。
到了水库边,小葵一眼就找到了哥哥他们脱在岸边的衣服——城里人脱下的衣服特别鲜亮。她边洗自己和阿姆的衣服,边在水面上找哥哥他们。果然,他们在临近深水区的地方,阿爹也守在他们身边,他看到她了,朝她摇摇手,小葵也挥手作答。小章也看见她了,他向她游过来,他的泳姿很漂亮,因此也很惹眼。他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游到了她的身边,穿着泳裤,蹲到她身边说: “我和你一起洗衣服。你真的太苦了,烧火汗湿身子,洗衣服又一直浸在水里,这就是‘水深火热’吧!你要是我的妹妹,我才不会这样让你吃苦!”
小葵被他说得眼眶发热,她柔声说道:“你说什么呀。出了水,要赶紧去换上干衣服。风一吹,会感冒的。”她指着岸边的茅草丛,说: “男孩子大多在那后面换衣服。”说话的声调那么温柔,把自己都吓住了,她就停了嘴。
他换上了西装短裤和汗衫,蹲下来的时候,小葵都怕这短裤会爆线。小章洗衣服的手法,看着就是熟练工,打肥皂、搓洗、过水,漂净,行云流水一般。小葵暗暗吃惊。小葵专洗上装,他洗下装,他们洗得不快不慢。 “我爸妈是双职工,我暑假里什么都干,我会洗衣服,也会做饭,还要打扫卫生。”他在小葵耳边轻声说, “放心,等你将来在城里生活了,就不会这么辛苦的。”
小葵叹了口气。她很想指着深水区告诉他,有个男孩子,就因为高考落榜,就因为没法子拥有城市生活,他就自己走进了深水区,再也没有上来。她还记得他的眼睛,细长,有丹凤眼的神韵,黑白特别分明。他的姐姐成绩也不差,为了他,辍了学,在城里当保姆,供他读高中。小葵张了几次口,终于没把这事情讲给小章听。他看着水库里那么多人,说道:“真热闹啊。”小葵叹气道: “是啊。立秋已经过了,处暑也过了,水会越来越凉,这热闹快要没了。”
“你对节气很敏感啊。”小章说着话,手上一刻不停。等哥哥和阿爹簇拥着小张上岸,去茅草丛后换了衣服,小章和小葵已经把衣服洗得差不多了。他们俩一起收了尾,两个人扛了这洗衣筐,跟着阿爹他们回到家,饭菜已经满满摆了一张圆桌,田雷一家都在帮忙,每个人面前都放着玻璃酒杯,是去年泡的杨梅酒,玫瑰色的酒体透亮放光。
晚饭的气氛,和午饭全然不同。两位年长的男人是主角,他们这帮孩子,就是陪席的。大家听田雷的爹细说在碶门旁边如何建起养对虾的池塘,海水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大人们商量着合适的建塘位置,也估算产量、产值和成本。
“你们会成为万元户吗?”小章问。
“我们会的。”田雷抢着答道, “我也会一起帮忙。”
晚风在院子里回旋,带着潮水的凉意和湿润。一队萤火虫在院子角落的草丛里起伏盘旋,比天幕上隐约的星子要亮许多。暮色渐起,但还没到要掌灯的程度,桌上的红烧跳跳鱼、白酒醉沙蟹、葱油黄蛤、白灼望潮,都还能看清充满弹性的新鲜样子——它们是阿爹下午赶海得来的。过会儿,阿爹还要背起鱼篓和扳罾,去涨潮的海水里试试运气,那盏戴在头顶的煤油灯,阿姆已经擦得铮亮,这些家伙,都在院门边的矮墙上放着了。
故此,阿爹也就喝了一杯杨梅酒,吃了一碗饭,和田雷的爹说了一会儿闲话,就离席了。田雷的爹跟着阿爹一起去, “我的赶潮技术可比不上你阿爹。”他挤眉弄眼笑着和小葵告别。田雷家没有女儿,小葵在他家也是受宠的。
阿姆她们也顺势离席,年轻人就活泛起来,说了奥运会,说了女排,各有见解,但都对许海峰一致推崇, “1984年7月30日,在第23届洛杉矶奥运会上,许海峰以566环的成绩获自选手枪慢射金牌,这是我国奥运史上的第一个冠军……”小章学着电视上播新闻的腔调,端着说话。他的普通话真好听。他们开始用普通话互相交流,据说县城里就是这样,大家都说普通话。小葵的普通话是跟着有线广播学的,她对翘舌、平舌,前鼻音、后鼻音,很下过一番功夫,她的普通话只用在课堂和表演上,今晚却是用来会话,她觉得自己像在说外语。 “小葵的普通话真不错啊,一点都不像乡下学校出来的。”小章和小张这样惊叹。哥哥和田雷都有些尴尬,他们的普通话没有像小葵那样刻意雕琢过,但他们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很自然啊,大家就是这样说话的,像小葵那样,才怪怪的呢。他们从前这样子说过小葵。
天色黑下来之前,他们已经喝了两巡杨梅果酒,把小海鲜都放进了肚子。小葵也把她面前的那一小杯杨梅酒喝完了,慢慢咀嚼着浸泡过酒的那颗杨梅,她很想试试她学的英语发音,可她还是熬住了,快了,下个月到课堂上去试吧。酒精似乎起了作用,在头顶闪烁的星河当中,她看到了进了城的自己,说着好听的普通话,说着同样好听的英语,穿着好看的裙子,对着她好看地微笑。
恍惚中,她还是坚持着和阿姆一起撤下圆桌,用长凳子和门板搭了三张简易的床,客人们可以盘腿坐在上面,也可以半躺着歪在上头。哥哥掇了一张小方桌出来,又把电视机抱到院子里,调试了天线, 《血疑》的主题曲就飘了出来,和晚风一起在院子里回旋。小葵听说过这部剧,但她没有去田雷家跟着追,她觉得这样太耗时间,她要把宝贵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他们看来都熟悉剧情,脸上都是投入的表情。小章有两次回头看她,田雷也有两次回头看她,朝她笑。小葵坐在竹躺椅上,蜷起腿,抱着自己,看着幸子和光夫在那里落泪——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心头却也跟着一阵甜蜜一阵酸楚。此刻,通过这个黑白电视机,这个遥远的岛屿,是和世界连接在一起的;她呢,和世界上的那么多人连接在一起。
《血疑》播完了,阿爹也回来了,他放下鱼篓的时候,很是吃力。一天赶两回海,这样的日子并不多。阿姆接过鱼篓,在厨房门口,拉出那盏60瓦的灯,在灯光里,她张开剪刀,批去鱼鳞;合上剪刀,剪开鱼肚。刚出水的鱼,没有一丝腥味。阿姆摘除完鱼的内脏,拿水冲了地,进厨房去生火,小葵跟了进去,又拉起风箱。阿姆把小鱼都烤了——其实就是红烧,但汁水更干,酱色更重;大鱼切块腌了,明天让哥哥带去送人。在风箱的抽拉声中,小葵提醒阿姆: “他们可是在渔业公司,会稀罕我们的鱼?”阿姆说: “他们那些大铁船捕的都是外洋鱼,哪有我们内海的鱼好吃?他们的鱼只能做做鱼片。”小葵不知道阿姆说得对不对,她的阅读世界里,没有这个部分,否则,她还可以做些从虚拟到现实的推测。
厨房的灯光中,灶膛里的火特别红,小葵抱着必定要浑身出汗的打算,也就觉得此刻的热,不过只是预期中的热。盐粒擦在鱼肉上,窸窸窣窣,小葵暗暗提着一口气,祈祷阿姆的手指不要被鱼肚里暗藏的鱼刺剐破。阿姆够苦的了,小葵没见她闲下来过,她总是在操劳,也总是在担心,可她又总是没有办法——对于命运给的每一天,她都努力承受。这会是自己的将来吗?小葵拉着风箱,心头也一阵紧牵。
“要好好读书,”阿姆絮叨道, “你也没人好靠,得靠你自己。”
小葵应着。这絮叨她不知道听多少遍了。一锅鱼烤好了,鱼香满屋。她把炉灶里的火也扒出来,倒进灰缸。阿姆已经在那里埋好一锅新米粥了。明天的早饭,就是米粥过这烤鱼。吃过早饭,哥哥他们就要启程回去了。
小葵重新擦洗了身子,换上那套柔软宽大的人造棉衣服,走到院中,阿爹已经在他的躺椅子上睡着了,身上搭着一条毛巾被。三张门板搭的床上,哥哥和客人都睡着了,身上也都有薄被子。看来,客人们贪恋院子里的凉,不肯进屋去睡。阿姆在院子里燃了三盘蚊香,见了小葵,指着那张还空着的躺椅,轻声说:“你睡觉轻,在这里照应着一点。我可要睡觉去了。”
满天星斗璀璨。小葵躺下,拿毛巾被盖住全身,最后看了一眼星空,把毛巾被拉到脸上,避蚊子倒在其次,她避的是露水。朝露这种美妙的东西,却会使人眼睛发涩。
她睡着了,迷糊中,她还是听到夜深后,阿爹起身进屋子睡觉了,哥哥起了个夜,又回到门板床上睡下了——她认得他们的脚步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听到有人蹲在她的身边,轻轻说: “I LOVE YOU,小葵。”是小章的声音。随即,他温热的唇贴上她的额头,隔着毛巾被,他拥抱了她,一只手探进毛巾被来,轻轻掠过她的胸口,在她的心脏位置,停了老半天。她的心脏在呼应着跳动,她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手在她的胸上聚拢了,捏住一点,轻轻捻着,一群蚂蚁似乎应声在她身上爬动,她的身体开始起伏,那只手就游走下去,探过宽松的橡皮筋,到了他想到的地方,先是整个铺展,再聚拢了,按着一动不动。
小葵吓住了,一动不动,整个人僵硬起来。她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她被魇住了。时间在那里停止了。这时候,她听到了有人在门板床上转了一个身,小章就站起来离开了,他去了一趟厕所,好久,之后就回到自己的门板床上。又过了好久,小葵把毛巾被拉到鼻子底下,她睁开眼睛,在西南方的天空,银河那里,也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清澈极了,它盯着她。
开学没几天,小葵就收到了一封信,看地址,是哥哥的公司,厚厚的一沓,捏着就知道那是照片。她没有在教室里拆开——她和同学还不熟,她不想自己的照片一不小心被传阅。要是在她的“男人婆”时代,她会爽气地拆开信封,至少和同桌、前后桌的同学分享这些照片。可是,小葵已经变了,她已经是一个矜持的女孩子了,她不会像从前那样放声大笑,也不想在几个小姐妹小兄弟组成的小团体中去当开心果,那些过去了。现在,无名的忧伤时不时地袭击她,她有了一张近乎沉郁的脸。
她在城里读高中了。这学校有体育馆,有图书馆,但宿舍里没有卫生间,她们要穿过老远的路去上厕所,也要带着水桶和面盆去淋浴房。她已经游走了这个县城,老街上的老虎灶让她看着亲切,这多像自己家的土灶和尺八镬。她也看到了沿街人家的煤球炉,看到了大清早的马桶和粪车。这个县城,和她在小说中看到的城市,并不一样,那么,还有更大的地方,一个车水马龙的真正的城市,在将来等着她。
九月份,天还是热,还是有午休。小葵的寝室临古护城河,铺位又在上铺,她坐在床上拆信。河面上阳光闪烁,她不由得想到去往潮汐岛的那天,海面之上,一样浮光跃金——虽只隔了半个月,却像在上个世纪。
这些照片上的自己,只有合照上的在对着镜头使劲笑,笑得眼如弦月。其余的,她总是望着镜头之外的某处,蓝天白云之下,近景大多是礁石,远景一律是海面波光,那条裙子成了主角,她这个人,反倒模糊了。
小葵有点出神,一个人愣怔无声呆坐,看护城河上泛绿的水,起了波光后,似乎就变清洁了。她的下铺直起身来,看她到底在做什么,一见她手上照片,也就探头一起来看,惊呼之后,一个寝室八个女孩子就都传阅了。她们对那条裙子赞不绝口,有一个道: “啊!是彩色照片!这裙子是你的?你带来了吗?借我一下?我去照相馆拍,海的背景,照相馆里也有的。我连一张彩色照片也没有,黑白的,也只有几张。”
那条裙子就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小葵还在愣怔中,却脱口而出: “在家里呢。我妈说这在学校里也没法穿。”确实,学校里没有穿这样裙子的机会,即便是城里孩子,穿的衣服也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多还一看就是家里大人的衣服改的。
那些照片又回到小葵手里,小章在照片上对着她笑。她以为是哥哥来的信,打开一看,却是小章的,说了很想念大家一起玩的日子(好像那日子很多似的),也说了她哥哥已经在办转正的手续了,估计明年开始就能有正式工待遇了,结婚后能申请分房——公司最近在造新的员工宿舍。他拉拉杂杂地写,到最后还有一首小诗, “挥别满天星辰,晨风里满是我的忧伤。”这是最后两句。小葵记得告别的情景,她不敢看小章,她只看到阿爹递给哥哥一只中号牛皮纸信封,小葵认得,那是阿爹用来放他的华侨券的。哥哥光顾着仔细地把它放入背包的内夹层,都没顾上抬头和她道别。
中秋节回家的时候,她真就把裙子和帽子都带回家,拿了个油纸袋,包了颗樟脑丸,窸窸窣窣藏到衣柜底层的角落里。
哥哥转正的事情,在新年初,真的办成了。小葵松了一口气,否则,哪里去弄新的华侨券?本来,每年旧历年底,阿爹就能收到一笔爷爷从美国纽约寄来的美金——拿到手的时候,已经是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和一叠华侨券。小葵没算过,这值人家几个月的工资,她甚至也没问过,这笔钱的具体数目;小葵想,大概阿爹也没往深里想过,似乎,这笔钱就像个压岁红包,只要它每年底会来,阿爹就不用急着长大。而今年底,这个压岁红包没了。
阿爹和田家伯伯的对虾塘,是在年后动工了。 “钱投资出去,才会生钱,留在手里,就是死钱。”阿爹说得很内行的样子,说得很有钱的样子,可小葵和阿姆一样,只有眼睁睁看着,任事情自己发生。 “你只管读你的书。学费是一定有办法的。”阿姆宽慰小葵, “好在你哥哥总算能养活自己,你也快了。只要你们都出道了,我们怎么样都行。”
在不确定中,小葵唯一能确定的,是确认自己在好好读书。从秋到冬,小章来过三封信,都是寄照片来,再附了信。他挑了两张去放大,都是她的单人照:一张肩头浑圆,一张胸部浑圆。他又详细写了回信地址,还说,周六的时候,他可以来接小葵,他会安排玩的地方,她只要跟同学说回家了就是。他想得可真周到。小葵动心过,她隐约知道,如果她去了,她也许能体验各种冒险的快乐——想着这些,她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可是,她默默地想了想《嘉莉妹妹》,跟随幻象,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要她自己真实的生活,她不要虚幻的快乐。她不是那种人家一喜欢她就浑身发抖的姑娘(其实你是的,另一个声音说),设想一下,一个人一喜欢你就对你动手动脚,那么,这喜欢里头,有几分尊重呢?小葵要尊重,多过喜欢。而这份尊重,人家也不会轻易给,只有自己慢慢挣,可能,比攒钱还难。这样的教育,阿姆给不了,是她自己读小说体悟出来的,跟阿姆说的“你要靠你自己”其实是一个道理。
小葵简短去信谢了,本想到新华书店买一本诗集送他,作为回礼——她都挑定了,想想还是作罢,把那本普希金的诗集又塞回了书架。小葵这边冷淡,那边也就跟着淡了。小葵差不多一个多月从城里回一次岛,拿生活费,随季节换衣服鞋子,和田雷也每月见上一面,对于碉堡边的那一晚,他们都不再提起。 “这次月考排在第几?”田雷关心这个。第一学期,无论小葵怎么努力,她的综合成绩都只能排到班级十名左右。她有些失落。再想想,班上多的是像她这样的各乡镇初中的“状元”,多少有些释然;又想想,却还是不甘。这样的问题,一直问到高二,回答还是一样,田雷道:“小葵,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考上大学。”他说得那么用力,眼里都有泪光闪动。
小葵的眼里只有功课,她知道那是一把通往远方的钥匙,大学啊,分配工作啊,这些实在之物,听着虚幻,反倒是能去一座更大的城市这一点,让她激动。每一日,她就往这想象之城里添一处景致,都是她从小说里搬来的文字筑成的幻象,这激情,在她的心里燃起一股火苗,日日夜夜烤着她。
小葵会考上大学的,这桩在旁人看来很顺理成章的事,她自己却是心中无底。直到那天,印着大学名称和地址的信在眼前了,阿姆用裁衣的剪刀小心拆了,雪亮的刀锋嚓嚓剪开封口,阿爹取出信笺,在小葵的头顶展开了,说: “录取了,9月10日去报到。”说得没头没脑的,声音直打颤。阿姆说: “我们要像人家那样,摆一桌热闹一下?”小葵和阿爹同声说: “不要。”
也真是没空。这个夏天,亏得小葵搭把手,才把稻谷晒干了,晚稻种下了。养了对虾之后,阿爹和阿姆就连日连夜围着对虾塘转,吃住也都在那里,本来还有几分悠闲的晴耕雨读生活,早没有了。小葵的这个暑假,过得比往年苦,她不得不一个人奋力管着灶上和灶下做出一餐饭来——她不在,阿姆都是在虾塘里随便做点。他们在虾塘边上建了一间平房,除了有能抗住台风的牢固,其余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他们俩是老板,更是小工,辛苦不在害怕之列,他们怕的是赤潮,怕的是气压低对虾缺氧——越近收获季节了,越怕。好在田雷家的虾塘就在隔壁,两家人也有个照应。这两年,田雷除了忙乡里的活,也帮家里的忙,体力活一做,身板倒结实了。阿爹和阿姆就没有帮手——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否则,田雷的脸立马就黑了。听阿姆讲,田雷就快要娶老婆了,这样,他们家又能多个帮手。
阿爹和阿姆把帮手都送走了,只留下他们自己。小葵默默整理上大学的行李,这三年她的身材没有变化,从前的衣服,一样可以带去。她从衣柜角落里取出那泡泡纱裙子,樟脑丸已经挥发得差不多了,只剩小小的一块。小葵抖开裙子,对着光,看有没有虫洞和霉迹,都没有,它还是一条完好的裙子,就像小葵自己。
这些天,小葵害怕入夜,却总等待着入夜。家里就她一个,她关紧了院门,在院子中搭张门板床,睡在星光或月光之中。半山之上,内海、远山都在眼前。在晴朗的夜晚,银河刚从海平面升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能找到那座恒星们连缀成的拱桥,那是眼眶;有的时候是月亮,更多的时候是明亮的金星,它们是眼珠子。在南方的天空,当眼眶和眼珠子一起出现,仿佛银河瞬间开眼,万物都被点亮。这样的时刻,只要有耐心等待、辨认,总能等到几回。
她在院中睡到中夜,回到自己房间睡,她关紧门,把自己裹在毛巾被里,她绷紧双腿,汐之水从脚尖奔涌而来,她在潮水的拍打中孤绝扭动,那一刻,她想着的是小章。那么,自己当初真的是对他有爱意吗?起初,她觉得,那一晚,不过是小章随手的猎艳,是他在欺负一个农村女孩——他可能对这一套很内行,她为此感到恶心,也觉得伤心,她努力说服自己,他们并不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单纯喜欢。她必须这样想,为的是抵抗自己时不时在理智之外涌起的情感,一种甜蜜又辛酸的感觉。而在这个获得独处空间的暑假,她反复回味那个夏日,却犹豫了。她从哥哥那里早就知道了,小章结婚了,分到了公司造的新房子;否则,她可能会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就写信给他。
临行前有一晚,黄昏刚过,在南方的天空,银河初现,小葵呆坐在门板床上,看银河拱桥渐渐成形,但是,她没有等到一颗足够明亮的星星。
重新看到这只眼睛,是在大学的图书馆,她陪男朋友翻找他要找的天文书——这是他们的共同爱好,在某一面上,小葵看到了“银河之眼”这四个字。
“原来它叫‘银河之眼’啊!”小葵惊喜地推着男友的臂膀。
“乡下人,看啥都新奇,这有啥好惊讶的?”男友笑道。男友来自大城市,在他看来,所有小城市的人,都是乡下人。对于小葵,他的最高评价是: “你真的不像一个乡下人。”然而,小葵是的。平常,小葵会笑着说回去:“跟那些发达国家的人比,你可不也是一个乡下人?”可是,在那一刻,男友的话,像一把雪亮的裁衣剪刀,嚓嚓剪开了他们之间的连接。拖到毕业之前,他们分了。小葵事后想想,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像小章,她才和他恋爱的吧?
也许真的是这个原因。
几年之后,小葵的生活就进入了一个城里女孩子的轨道。这个城,就是她读高中的那个小县城——她到不了更远的地方,被分配回来了,她得到了一份工作,领到了套着红色塑封的粮油本——这就是吃“国家粮”的标志吧?可惜,到1993年,粮票就被取消了,这粮油本,她还一次也没用过。这简直让她对从前的人生目标起了疑心。对生活的理解,她也更实际了,甚至,她都已经不大阅读小说了,她读的更多的是时尚杂志:服装的、电影的、美食的、旅游的,都读。虽然,她读着这些,还是会和小说中的描写去比较,相比于恋爱经验,她似乎更重视各种社会阶层的描写,在文字中,她仔细体察这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她很少和同事朋友聊小说,那看着很怪;聊聊服装和美食,就永远不会有错。但在找结婚对象上,小葵并没有像和同事相处那么随和,暗暗地,她有各种挑剔,倒也不是挑家庭条件(这方面更是她的弱项),她要的是对方至少得有点文艺气息。误打误撞,她还是和一个长的有点像小章的人结了婚,有意思的是,他比她年长了五岁,很喜欢摄影,那条泡泡纱的裙子,一样是好道具。他让她摆姿势,拉低她的肩头,让她不看镜头,只看向茫然的某处,他说她忧郁的表情更有味道。可是,照片上的自己,和从前的那些,还是不一样。不知怎么,在结婚前,小葵把从前去潮汐岛拍的照片,层层包裹了,放在原先放泡泡纱裙子的那个衣柜角落。
有时候她也想过,要是哪天在街上碰见了小章,那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啊?她很奇怪自己会这么想。当初他们在潮汐岛上一起神往过的2000年,就是明年,当梦想中的年份终于真实到来的时候,不知道小章他是什么心情。她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的时候,偶尔也会这样想,小章还会认得我吗?她觉得自己变化很大,现在她的装扮,走的不是泡泡纱裙子的文艺路线,她穿得偏职业,衬衫加一步裙——虽然一步裙骑自行车很不方便,可是,很多人在穿,这是近年的流行。
那一刻居然真的来了。那天,她送孩子上学,在机关幼儿园门口,手忙脚乱地抱孩子从自行车书包架上下来,自行车左右摇动,就要倒了,她穿着高跟鞋,人也跟着摇晃。有人出手扶住了车子,叫着她的名字: “是小葵吧?你一点都没变。”
那一刻像在梦中。小葵紧紧箍着孩子,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小章还是高瘦,可是,身材没从前笔挺了,鬓角也带了霜,当初八九岁的年龄差不觉得什么,放到中年,就显形了。他朝她笑,双眼还是闪亮,光泽如昨,只是眼神闪烁。小葵昏头了,一时竟忘了寒暄,嗫嚅道: “你知道银河之眼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啊?”那口气,仿佛他还在跟十六岁的小葵说话,仿佛她此刻手上抱的只是一个洋娃娃。小葵的女儿不耐烦了,在那里尖声说: “妈妈,快走,我要迟到了啊。”
仓促间,小葵说: “我去去就来啊。”她连自行车也没锁。可是,等她送女儿进了幼儿园,交到当班老师手里,再急急走出来,已不见小章人影。自行车却已帮她锁好了,钥匙在前车兜里,上面盖着一本杂志,是小葵每个月都在买的《上海服饰》——她刚才也放在那里的,只不过他把它转了个面,像个暗号。小葵原地呆立了两三分钟,才缓过神来,推着自行车又走了一段,回想刚才见面情景,小章是空手的,什么也没带,既没有背一个包,也没有推一辆自行车,也就是说,他也许就生活在这幼儿园附近。隔着马路,她看到一个新书报亭,这倒好,以后又多个买报刊的地方。她多打量了两眼,就看到了小章。在杂志们缤纷的封面之间,那个报亭窗口的窄窄一块,也像一张封面似的,正中是小章的脸。他也看向这边,似乎他看到她了,随即整个人往后一缩,隐去了。只要穿过这条马路,小葵就能去相认,请他吃个饭,说会儿话,甚至,有一个瞬间,她决绝地想,附近有很多小旅馆,他们可以去其中一个,继续那个夏夜。
她等着,如果数到三十,小章探出头来跟她招手,她就过去。她真的数到三十,才骑上自行车离开。那之后,她特意选能避开书报亭的路线接送孩子,但她在幼儿园门口时,还是会张望一下。可是,她的心已经淡了,开始为那一天那么浓烈的情感而羞愧。这是不应该的。当然,除了道德上的愧疚感之外,她也看到了,他们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也许这才是关键,可小葵抵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那会让她更羞愧。
这次短暂的相遇,竟像是一次天赐的祛魅仪式。
那年暑假末尾,岛上的农忙也告一段落,小葵就一家三口回了岛上的家。小葵好几年没回岛帮忙“双抢”了。每次回家,感觉都是一趟远征,先坐公交车到码头,再坐船过江,船一日四班,她得算好时间;而公交车上,总是那么多人,小葵他们大多得站着,晃晃悠悠一个小时,小葵是习惯了的,另外两个却是叫苦连天。他们拖拖拉拉出门,到岛上总是下午了。幸亏现在周末双休,要是在四五年前,一周就休息一天,那回家一趟就还得请一天假。
她从衣柜角落里搜寻出那些老照片和一些高中毕业留念册之类的东西,一起搬了出来,说是晾晒一下带回自己家去。她先生对着这些出土文物般的照片说: “拍的真是好看。这怕是第一代彩色照相机拍的照吧!还有放大的啊。那时候放大一张照片也挺贵的呢。”小葵听着,心头上暖暖地流过一些东西,那根绷了很多年的弦,啪的一声断了。原来,当年,自己是被郑重对待过的啊。
她的心头就倏忽飘过小章站在风箱边的身影。现在,家里已经用上了煤气灶,瓶装的煤气,虽然价格比城里贵得快翻倍了,可再怎么样,大热天不用烧土灶了,这是一个大解脱。桌上的菜,依旧满满当当,那是阿爹清早从菜市场买的,他已经很久不去赶海了——多年养对虾,累坏了他的腰,他已经起不动扳罾了。而且,家里早就已经造了卫生间,是1985年那会儿和虾塘一起造的。只有水泥地坪还是老样子,不对,好几处有裂痕了,毕竟,那么多年了啊。
“这是在哪里啊,我怎么没见过这么好的地方?”小葵的先生还在翻看照片,对着那些浮光跃金的海面,那些焦糖色的礁石,他很好奇。成为这个岛的女婿,也有年头了,他自以为已经对这个岛了如指掌。
“在附近的一个潮汐岛呢,”小葵说, “下次来,我带你们去,今天已经过不去了,潮水很快就要涨了。”
当年那几位岛上的老妇人是否还健在呢?小葵想着,陷在恍惚里。她先生还在翻来覆去看那几张照片,他主要在看背景,顺带客气地夸了摄影师的水平,却没有直接问那人是谁。
这次回家,主题是商量怎么翻修老屋的事情,吃过晚饭,她先生就带了女儿出门去玩,让小葵安心和父母商量。哥哥最近在丈母娘家,只写信来说,他没意见,听小葵的就是。哥哥话是这么说,言外之意,怕是不怎么热心这事。也难怪他,去年,他下岗了,正在愁出路。
去年,对虾塘的承包期也到了,小葵劝阿爹不要承包了,阿爹也听了。田雷家的,也不承包了。田雷当了副乡长了,听说马上会调到城郊某乡去,每天很忙;他老婆已经先一步进城了,照应他们在城里的家,也忙;总之,都不能帮家里的忙了。有了孩子后,小葵回岛一年也没几趟,很少能碰到田雷,他阿姆却每次总会提一瓶酒来,有一次甚至是茅台,说是田雷叮嘱的,只要小葵回岛,就一定要她送瓶酒过来。阿爹也总是不客气地收下,不管贵贱,当即就开了,倒了喝了,说: “我们也享享田雷的福。”小葵心想,自己倒是没有让父母享上什么福,这次为修老屋出点钱,也算是孝顺吧。
盘点这养虾十三年,有年头赚,也有年头亏,末了算总账,竟也就是打个平手,仿佛那些辛苦打了水漂——十三年啊!
“要是那几年海水不发赤潮就好了。”阿爹感慨, “总想着 ‘明年天气’会好的, ‘明年行情’会好的,可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波折。”
“再怎么样,小葵这些年的学费、生活费,是赚出来了啊。”阿姆说, “想想看,这些年这物价涨得一浪比一浪高,没这虾塘的收入撑着,我们能过,孩子们咋过?”
小葵心头一酸,阿姆说的没错,她就是家里给供出来的。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先不修老屋了,等下次哥哥回家来,把这笔钱给他,助他一把——从头再来,哪有那么容易?家里还得继续供他。
阿姆头一回做了主意,说明年养蚕吧,除了田地上的收成,得有些活钱收入, “你哥哥做生意需要钱,你家换房子也要用钱,我和你爹想来想去,我们还是要帮你们。”顿了顿,她又说: “只要我们还做得动。”
阿爹在那里沉吟着说: “养蚕总比养虾要空些,至少我会有时间读些书。”小葵头一回想到,自从她去读高中之后,阿爹就没买过一本新书,也很少有时间用来读书。小葵觉得这很正常,可今天,她有些心虚了,说道: “还是不要养蚕了吧?太辛苦了。我现在收入还可以,我以后更节俭些,省一点就能攒下钱的。”小葵暗暗惭愧,也许是遗传吧?她把每个月的工资收入来安排生活,而年底的那笔奖金,她总是把它当成压岁红包那样,去买她的“梦想”——跟阿爹从前对待爷爷从美国寄来的钱,是一样的。这样的用钱方式,确实很快乐。前些年,房子这样的事情,都是单位分配,不过就是等着论资排辈;可近年也改革了,小葵买到了房改房,可是,再以后要换大一些的房子,就得自己出钱到房地产市场上去买了。这些年,小葵的工资已经从几百元上涨到几千元了,她已经在用一百多元这样的价格去买一瓶进口化妆水了——她不敢告诉阿姆。
“小葵啊,”阿姆却像已经看到小葵的所有一切, “不是我说你,你要真的学些本事,不能只晓得打扮,只晓得做家务,更不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有真本事在手,就不怕。我现在最后悔的是,当初没让你哥去学手艺,只心疼他让他去国营公司享福,你看,到最后,还是我们害了他。都说工人老大哥,哪晓得有一天会这样啊……”
阿爹也在一边叹气,说: “听说那个小章也下岗了,那个小张,买下了一个啥经营部当老板了,还有,田雷以他老婆的名义买下了乡里的针织衫厂,说是搞改革呢,他这是勇挑重任。我细想想,才明白过来,田雷也是有资产的人了。你看,你们这三个孩子中……”
阿姆截住他的话头,说: “比什么比啊,不用比的。我们只要好好走正道,好好勤力过日子就好了。”
阿爹无趣走开,去摆弄电视机,信号不太好,播新闻的声音有些抖: “目前,俄联邦军队已控制车臣绝大部分地区……”滋滋响了半天之后,又传出声音: “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双边协议……”
阿爹边调频道边叹: “看来我们得换彩电了呢。算起来,我们这部电视机都用了十四年了,刚买来的时候就听新闻说这加入世贸组织的事情,这谈判,也有十三年了吧?和我养对虾养得一样长……”
这会儿,正是夜色初起,小葵母女站在院子里看海和对面层层叠叠的山。有了过江电缆后,电力就是整夜的了,不用担心到夜里十点就要断电,村里的主干道上,也有了路灯。小葵张望着,看女儿和她爸爸在哪里玩,她的手放在阿姆微驼的背上,轻轻摩挲着,不知怎么,满心愧疚。银河已经在东南边的海上升起,乳白色的星带汇成拱桥,不明不暗的下弦月散发幽光,此刻正行经桥下,这不期而至的景致,叫小葵有些激动,她说: “看啊,这是银河之眼。”
阿姆凝神看了一会儿,说: “是天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