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港 徐义峰 王 钰 章德林▲
中医养生历史悠久,特色鲜明,其核心在于通过采取各类措施与手段,调摄人体内环境,激发机体自我稳定、防御修复的潜能,以达未病之人预防疾病、延年益寿,已病之人尽早痊愈、防变防复的目的,故适宜所有人群。目前,中医学界对于中医养生的研究,多集中于无疾之先的健康状态,“病后”这一特殊阶段,系统论述较少。近年来,随着社会文明的不断发展,人们自我保健意识和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日益提升,以人为中心的医学模式正成为时代主流,因此“病后养生”理念应得到更多的阐释与运用。笔者通过对古代文献的挖掘整理,以初步探索中医病后养生思想。
中医病后养生的理念可追溯至上古时期,如《吕氏春秋》[1]曰:“昔阴康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愿,民气郁阏而滞着,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宜导之。”可见,阴康氏时期人们已对身体的疾病状态采用导引进行调理。此后,“病”的概念和相关词汇频繁出现于古代文献中,根据病所传达的意象(“疾,病也,客气中人急疾也”)和汉语音义相似理论(“病,並也,与正气并在肤体中”)[2],可知“中医病后”指客气与正气并存人体的状态,是对病、证、症等一切病理要素的高度概括。中医病后养生则是在此阶段以中医基础理论为指导,通过使用特定的中医养生方法,提高患者生存质量、促使机体向愈、防止疾病传变与复发的一种综合性实践,其内涵有如下三个方面。
1.1 天人相应,以人为本的整体观通过长期的观察与实践,在充分认识到生气通天的基础上,古人强调疾病的发生虽常以人体局部的变化为表现,但却是机体整个内环境及其与外界环境之间的平衡遭到破坏的结果,故在此阶段的中医养生活动也应遵循以人为本和天人相应的理念。对此,《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3]指出“夫百病者,多以旦慧、昼安、夕加、夜甚”,说明疾病的发展演变过程受到天地运行规律的影响。并且,人体内各部分相互联系,密不可分,其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具有一定的自我恢复、调节控制的能力,如《素问·六微旨大论》[4]所载:“亢则害,承乃制,制则生化,外列盛衰,害则败乱,生化大病。”因此,根据中医的整体思维方式,病后养生应更加注重人体自身、人与自然及人与社会的平衡自和,旨在恢复阴平阳秘、和谐共生的健康状态。
1.2 执常守中,因而和之的恒动观中医学认为,宇宙万物都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动而不息”是其本质属性,由此引入养生领域,“常”与“变”则是分析健康状态“和”与“不和”的关键。古人指出,当人体处于病后阶段时,应做到及时调整,重新恢复机体内外的协调统一,以此建立了“和之”及“守中”的动态养生观。正如《金匮要略》[5]对病后调摄的经典论述:“若人能养慎……四肢才觉重滞,即导引、吐纳、针灸、膏摩,勿令九窍闭塞;更能无犯王法禽兽灾伤,房事勿令竭之,服食节其冷、热、苦、酸、辛、甘,不遗形体有衰,病则无由入其腠理。”据此,古代医家通过对生命活动的积极探索认知,归纳总结逆从、标本等规律性常则,力图以“常”把握“变”,由生理推测病理,同时倡导既病防变、以平为期的病后养生理念。
1.3 平衡阴阳,三因制宜的辨证观阴阳消长失调,是疾病发生的内在根源,并且它们的对立统一还表现在人体病后过程中虚实、寒热、表里等病候现象的制约与转化,故此阶段的养生应在法于阴阳的原则上,观测与分析机体的病理变化,谨察而调。对此,《春秋繁露》[6]云:“故阴阳之动,使人足病,喉痹起……阴阳之副,常设于身……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同时,应在全面收集其身体状况和病情资料的基础上,遵循时令节气变化规律,辨别所在区域气候特点及个人体质差异,根据中医养生原则和实践方针确定相应的病后养生方案。如《医宗金鉴》[7]所言:“人感受气唯一,因其形藏不同,或从寒化,或从热化,或从实化,故多端不齐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4]曰:“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
当前,现代医学正从“疾病医学”向“健康医学”转型发展,不同于其对健康较为绝对的、静态的认识,中医学相对的、动态的平衡观则显得更贴近生活实际,也为病后阶段的养生提供了理论依据。再者,鉴于“治未病”预防思想理论内涵出现的学术争议,及其在公共卫生服务活动普及范围较为狭小[8],病后养生则为更广泛地弘扬中医养生文化提供了路径。兹从病后食养、病后形养、病后神养3个方面对其进行阐述。
2.1 病后食养自古以来,祖国医学就十分重视饮食养生。经过长期的生活实践经验总结,历代医家大多主张“药疗”不如“食疗”,如《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等医籍中都记载了具有养生疗效的食物。从远古时期《周礼·天官》中提到的“食医”到宋代《太平圣惠方》中将用饮食治病的医生称为“良工”,可见病后食养的思想由来已久。正如元代朱震亨所言:“天之所赋者,若谷、菽、菜、果,自然冲和之味,有食人补阴之功。”
2.1.1 食有所宜 根据中医学理论,食物与中药材都具有阴阳、寒热温凉等属性。因此在病后阶段,利用食物的性味特征有针对性地对机体进行调养,便是食有所宜。晋代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记载用猪胰治消渴病、用海藻酒治瘿病等食养方。南朝陶弘景在《名医别录》中提出以雀卵治疗男子阴痿不起、少精无子的方法,并在《本草经集注》中首创将食疗之品纳入药物的分类中。唐代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专列《食治卷》,共载录药用食物160 余种,明确了食与药的辩证关系,指出食养平和稳妥,无伤正之弊。其在秉承《管子·水地》中五味对应五脏的学术思想上,指出病后食养可采用“五脏病所宜食法”,即:“肝病宜食麻、犬肉、李、韭……肾病宜食大豆黄卷、豕、栗、藿。”[9]宋元时期,病后食养更为普遍地应用于医疗实践中,不仅有纯食物组成的食养方,而且剂型丰富多样,可因食施用,包括粥、羹、茶、饼、面等,对每个病的食养则病、证、法、食方齐全。
2.1.2 食有所节 人在患病之后,机体的基础代谢、食欲消化都会受到影响,从而改变对各种饮食营养的需求,此时若盲目进补或肆意膳食,则容易出现“饮食自倍”伤及脾胃、“膏粱之变”而内热中满的现象,导致疾病迁延难愈。因此,在病后阶段应纠正不良的饮食观念,综合考虑患者的年龄、性别、病程等因素,科学合理地对饮食的数量、寒温、结构等进行搭配,做到食有所节。如《寿亲养老新书》[10]有述:“若有疾患,且先详食医之法,审其症状……老人之食,大抵宜其温热熟饮……尊年之人,不可顿饱,但频频与食,使脾胃易化,谷气常存。”金代李杲指出病后饮食应做到“药不妨食,食助药力”,呼吁患病后应循序渐进地食补,其《脾胃论》[11]曰:“脾胃之虚……若喜食,初一二日不可饱食,恐胃再伤……须薄滋味之食,或美食,助其药力,益升浮之气而滋其胃气也。”可见,饮食有节既是顾护脾胃之气的先决条件,也是疾病康复的重要环节。
2.1.3 食有所忌 如今与饮食相关的慢性或过敏性疾病逐年增加,患者对饮食调护中的忌口随之愈加关注,疾病管理中食有所忌的养生价值因此日渐显现。正如元代贾铭认为:“饮食藉以养生,而不知物性有相宜相忌,丛然杂进,轻则五内不和,重则立兴祸患,是养生者亦未尝不害生也。”其实,早在《素问·热论》就指出了“热病少愈”是因强食导致病情的反复、加重,明确了“五味所伤”“五味所禁”的食养观,得到了后世医家的广泛推崇。《温病条辨》[12]谓:“阳明温病,下后热退,不可即食,食者必复。周十二时后,缓缓与食,先取清者,勿令饱,饱则必复,复必重也。”一般而言,在病后或服药期间,应避免或控制黏腻、炙煿、辛辣刺激类食物的摄入,提倡清淡、少食。同时,众多医家亦强调,病后忌口切勿妄视病情实际,应灵活掌握,不可偏颇。对此,《儒门事亲》[13]曰:“或思荤茹,虽与病相反,亦令少食……若专以淡粥责之,则病人不悦而食减,久则病增损命。”
2.2 病后形养患病之人气血受损,多处于久坐、久卧的休养状态,因而容易出现筋骨酸痛、肌肉松弛等组织器官功能失调的现象。由此,古代医家倡导在病后阶段可进行适度的形体锻炼,以畅达经络,和调脏腑,有助于提高病后生活质量,促进机体逐渐康复。张景岳有言:“善养生者,可不先养此形,以为神明之宅,善治病者,可不先治此形,以为兴复之基乎。”可见,人之形体既是一切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也是疾病好转的根本保障。
2.2.1 因人养形 鉴于个体差异,即使在患相同疾病的情况下,所适宜的形养方式也不尽相同。明代龚居中在《福寿丹书》中指出中老年人若因机能衰退或身体抱恙,可先行按摩导引之法以却疾,其在《安养篇》中提出的保形思想为老年人病后形养的实践提供了指导。《寿世保元》[14]亦有云:“由是真阴妄行,脉络疏涩,昼则对人瞌睡,夜则独卧猩猩。故使之导引按摩,以通壅滞,咽漱津液,以灌溉焦枯。”从中医的气理论而言,人体内的病理变化都是因气的升降出入失常、阴阳盛衰失衡所致,因此众多医家都主张养形应动静互涵、劳而不倦。《圣济总录》[15]曰:“善摄生者,惟能审万物出入之道,适阴阳升降之理,安养神气,完固形体,使贼邪不得入,寒暑不能袭,此导引之大要也。”此外,病后形养还需掌握适应证,如《医学入门》[16]所云:“至于六字气虽能发散外邪,而中虚有汗者忌;八段锦虽能流动气血,而中虚有火者忌。”
2.2.2 因病养形 数千年来,古代医家在医疗实践中总结出了许多行之有效的保健功法,充实和发展了疾病的调护方式。隋代巢元方通过辨别患者的不同病证,提出宜采用相应的导引术数,以此起到防病治病的作用,其《诸病源候论》[17]云“一足踏地,一手向后长舒努之……治上下偏风,阴气不和。以手摩腹,从足至头,正卧,踡臂导引……以治痹湿不可任,腰脊痛”,较早地诠释了因病而异的养生理念。此后,诸多综合性医籍都在各类病症治疗中加入了适宜的养生功法,如《杂病源流犀烛》[18]针对噎膈病言:“行功宜带饥,以双手系梁,将身下坠,微纳气数口,使气冲膈盈满,两手踏步二九一度之数,郁膈气逆,胃口虚弱,不药而愈。”另外,《寿世传真》[19]还从头面五官至肢体躯干介绍了病后身体不适的调养之法:“口中焦干,口苦舌涩……以舌搅口内,咽津,复呵,复咽,候口中清水生,即热退脏凉。”
2.2.3 因时养形 对于处在邪正斗争时期的患者而言,机体自身的防御机制还有待恢复,故当根据时令节气、昼夜晨昏的改变而对养生之法有所调整。明代高濂以四季为时间轴,将五脏配之,指出在不同的月份使用不同的功法以养护或治疗对应的脏腑,其《四时调摄笺》[20]云:“秋七月,审天地之气……灵剑子导引法势:以两手抱头项,宛转回旋、俯仰,去胁、肋、胸、背间风气,肺脏诸疾。”同时,此笺还收载了陈希夷二十四节气导引坐功,以不同时辰阴阳之气的转化为依据进行功法修行,如在寅时、卯时练习,治疗手少阴心经和手厥阴心包经相关疾病,皆图文并茂,简便易学。《养生四要》[21]有云:“夫按摩跷引,乃方士养生之术。冬月固密之时,尚不可行以扰乎阳,使之亟泄,则有春鼽衄之疾。”《红炉点雪》[22]亦言:“颜色憔悴,良由心思过度……每清晨静坐……若咽气通心,搓热涂面,亦多有益。”以上都体现了四时有别,择时而养的学术思想。
2.3 病后神养根据中医学对健康标准“形神合一”的高度概括,其强调人的“神”与“形”随着生理、病理的不断发展而相互作用,如病后阶段患者的心理状态是影响疾病转归的关键因素。历来诸子各家都特别重视精神情志在健康保健、疾病康养中的地位,皆主张人在患病期间可以通过调摄精神达到扶助正气的效果,情志调畅则有利于疾病的痊愈。正如明代朱权所说:“欲治其疾,先治其心。”
2.3.1 静以宁神 古代医家对待疾病注重心身同治,尤其是针对患者在疾病初期出现的情绪不宁、焦躁不安等心理变化,强调心灵的安定与宁静是“神”得以内守的根本机制。《活人心法》[23]载:“事物之滑,如理乱棼,如涉惊浸……宜乎静可以固元气,则万病不生,故能长久……大概怡养天君,疾病不作,此治心之法也。”告诫人们在面对生活的疾苦与困境时,应努力做到清虚静笃、神气内守,以协助机体抗御病邪。静以宁神思想提倡在最大限度地排除内外干扰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接近生命活动低耗高能的境界,从根本上激发人体却病延年的潜能。例如,对于老年人易患的失眠之证,《老老恒言》[24]提出宜睡前夜坐以静求静:“少寐乃老年大患……必先平居静养,入寝时将一切营为计虑,举念即除,渐除渐少,渐少渐无,自然可得安眠。”
2.3.2 和以调神 从中医学“和”的思想而言,疾病的产生可归因于人体内外环境的诸多“不和”,如内在的“气血不和”“脏腑不和”,外在的“人际不和”“起居不和”。因此,古代医家多主张患病后应调和情志、舒畅气机,避免各种不良精神刺激的影响。如《养性延命录》[25]有云:“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再者,根据中医学对心理情感的五行归类,人体内各脏腑功能失调也可导致情志失和,故患者可通过对意识思维活动的主动调节,促使机体复归和谐,《三因极一病证方论》[26]曰:“神静则宁,情动则乱,故有喜怒忧思悲恐惊,七者不同,各随其本脏所生所伤而为病。”人具有自然与社会的双重属性,所以患病后还应积极协调各类关系,做到“和喜怒而安居处”,《医宗必读》[27]云:“所谓病人之情者……有境缘不偶,营求未遂,深情牵挂,良药难医,此得失之为害也。”
2.3.3 顺以御神 面对疾病的困扰,人们会不同程度地出现焦虑、恐惧、紧张等负面情绪,若此类情感波动得不到较好的控制,势必影响气血运行而危害健康。因此,古代医家提倡患者应积极适应周围环境的变化,及时调整心态、管理情绪,从而增强自身的抗病能力。《寿世青编》[28]说:“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可过扰,既事不可留住。听其自来,应以自然,任其自去。忿疐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此养之法也。”并且,众多医家还发现不同性格特征的人对病邪的耐受力和易感性有所不同,胸襟豁达、意志坚强者往往预后更好,反之则容易诱发各类心身疾病,如《理虚元鉴》[29]曰:“虚劳之人,其性情多有偏重之处,每不能撙节其精神,故须各就性情所失以为治。”可见,在病后阶段,更应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态,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念,如《证治百问》[30]所云:“人之性情最喜畅快,形神最宜焕发,如此刻刻有长春之性,时时有生长之情,不惟却病,可以永年。”
经过古代医家的不断探索与实践,中医学逐渐形成独特的病后养生思想。该思想强调人体的生理、心理及其与外界环境的动态平衡,以病后食养、形养、神养为主要方法进行综合调理,旨在促进机体康复,防止疾病传变并指导患者健康管理,是中医整体养生模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对中医古代文献中病后养生思想的挖掘整理,有利于完善中医养生理论体系,并提高中医养生在现代医疗服务中的参与度和精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