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彦然 张楠楠 李昱秡 刘华一
1.天津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天津 301617;2.天津市中医药研究院附属医院脾胃病科,天津 300120
慢性萎缩性胃炎(chronic atrophic gastritis,CAG)是慢性胃炎中的类型之一,是指胃黏膜上皮固有腺体的减少,伴或不伴假幽门腺化生和/或肠腺化生的一种慢性胃部疾病,在CAG 基础上伴发的胃黏膜异型增生(上皮内瘤变)则属于胃癌前病变(precancerous lesions of gastric cancer,PLGC)。Correa[1]提出了肠型胃癌的演变过程:慢性胃炎→胃黏膜萎缩→肠上皮化生→上皮内瘤变→胃癌,这一观念得到广泛认可,并沿用至今。胃黏膜萎缩和肠化生、胃上皮内瘤变是胃癌发生的独立危险因素,与胃癌的发生密切相关[2]。多年来一直有科学家研究慢性炎症的恶性转化,慢性炎症的癌变主要是由非可控性炎症发生、发展至恶性肿瘤[3]。近年来流行病学和实验数据已提示炎症和癌症之间的联系,并证实抗炎疗法在癌症预防和治疗中有效果[4-5]。CAG 向胃癌的演变过程也可认为是炎癌转化的典型。目前现代医学对CAG 炎癌转化的发病机制尚未完全明确,在预防CAG 向PLGC 及胃癌进展上并无特效药物治疗,主要采取一般治疗和改善胃黏膜炎症、延缓进展,效果不太理想。中医药早期干预治疗本病,辨证灵活,治法多样,通过综合辨治、个体化治疗等方法,可缓解CAG 慢性炎症,影响细胞因子的表达,从而在延缓甚至逆转胃黏膜萎缩、预防癌变等方面发挥较大的优势,并为临床探索与治疗该疾病提供更多借鉴与参考价值[6-7]。
刘华一教授作为天津市名中医,从事中医理论教学与临床研究工作30 余年,精研经典医籍,擅长治疗脾胃病,尤其在治疗CAG,延缓其向PLGC 演变进程、预防癌变方面经验丰富,疗效显著。刘教授提出在CAG 炎癌转化阶段,既有脾胃气阴的亏虚,又有瘀血、痰饮、浊毒等内蕴,形成“微癥瘕”。刘教授强调在治疗本病时,应抓住主要矛盾,祛邪兼以扶正,祛痰散瘀化浊解毒的同时,兼以固本,对预防CAG 向PLGC 甚至胃癌演变提供了中医理论参考。本文将基于刘教授的“痰瘀浊毒”理论对CAG 的辨证施治、处方遣药进行详细阐述。
CAG 在中医学中没有特定病名,根据其临床表现及特征,可以归属为“胃痞病”“胃脘痛”等范畴。目前研究发现本病中医病因与情志不遂、饮食失调、外感邪气[包括幽门螺杆菌(Helicobacter pylori,Hp)感染]、劳倦失度、先天禀赋不足等因素相关。刘教授认为,CAG 向PLGC 及胃癌的进展过程是人体正虚邪聚的过程,提出“痰瘀浊毒”致病学说,认为“脾胃虚弱”为病变之本,“痰瘀浊毒”既是疾病发病日久的病理产物,又是加速疾病进展的关键致病因素,贯穿疾病发展的始终。观其主要疾病演变过程,可将CAG 总的病机归纳为“脾胃虚弱、气阴亏虚,邪气积聚、痰瘀浊毒内生”,高度揭示了本病的发病本质。
《黄帝内经》言:“人以胃气为本。”《医述》有云:“胃中元气盛,则能食而不伤,过时而不饥。”皆言明脾胃之气之于人体的重要性,胃既病则脾无所禀受,亦从而病焉。刘教授遵先人之思想,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认为CAG 患者病程缓慢,病性缠绵,在多种致病因素的影响下,可致脾胃受损,而CAG 患者主要表现为脾胃气阴亏虚,脾胃虚弱,气血化生乏源。元代程杏轩认为:“夫饮食不节则胃病,胃病则气短,精神少而生热。”脾胃中焦枢机不利,清浊阴阳升降失司,日久内生滞、郁、湿热、瘀等病理产物,进一步郁而化热,灼伤阴液。《养生四要》:“散水谷之气,以成营卫者,脾胃之阴也。”脾胃之阴乃各脏腑津血的源泉,脾胃之阴亏损,则诸脏俱虚。故张锡纯有云:“脾为太阴,乃三阴之长……脾阴足自能灌溉脏腑也。”因此,刘教授认为CAG 患者脾胃气阴亏虚乃本病之病机根本,长期胃络失养可导致胃黏膜的进行性萎缩。
CAG 患者脾胃虚弱,气血化生乏源,脾运稽迟,纳降受碍,致使脾胃因虚而生邪。古有“怪病多属痰”“痰可变生百病”“久病入络”之说,清代叶天士有“胃痛久而屡发,则必有凝痰聚瘀”之言[8],阐明了CAG 久病可化生“痰瘀”的理论,CAG 患者脾胃气虚,则运血无力,血行不畅,而渐致瘀血内停。脾胃损伤,游溢之精不能化生气血,津液输布和排泄障碍,留蓄中焦,化而生湿,湿聚成痰。痰、瘀均为阴邪,两者相合,胶着凝滞,使CAG 患者病情愈加缠绵难解。Hp 作为CAG 的重要致病因素之一,被认为是特定之邪毒,感染Hp亦是毒邪入侵机体的过程。所谓“邪盛谓之毒”[9],痰浊、瘀血及外来致病邪气等蓄积于血脉日久可酿生浊毒。“浊毒”指一切具有秽浊、黏滞、稠厚性质的毒邪,乃疾病发生、发展中各病邪相互作用的病理产物,可进一步加速CAG 的癌变进程。因此,刘教授认为“痰瘀浊毒” 内生乃CAG 炎癌转化进程中的病机关键,CAG 患者体内的痰瘀邪气外加浊毒之邪相互交阻于胃络,且其伤人易阻滞气机,则更进一步耗散气血,直伤胃腑,从而导致胃黏膜腺体肠化、非典型增生等病理改变。
刘教授认为CAG 炎癌转化过程中,“脾胃虚弱”是根本,“痰瘀浊毒”内生是关键。“痰瘀浊毒”日久蕴结凝滞,可形成“微癥瘕”,若不及时加以干预,可加速CAG 向PLGC 的演变进程,甚则结聚恶化,酿生癌肿。刘教授认为治疗CAG 时应时时注重虚实两端,祛邪兼以扶正,贯穿疾病发展的始终,提出CAG 防癌治疗三大法则:一当扶正补虚,二当消瘀化痰,三当解毒消癥,同时注意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上三法联用。刘教授亦强调,在治疗CAG 的不同阶段,所表现出的病机关键亦不相同,临证中应全面、深入、准确地把握病情,精准辨证,方可在组方遣药中更加得心应手。
《黄帝内经素问·太阴阳明论篇》[10]云“土者,生万物而法天地”,李东垣提出“人以胃气为本”。刘教授遵前人的思想,临床尤为重视脾胃在疾病发生、发展、向愈中的作用,特别强调顾护脾胃之气。刘教授认为脾胃虚弱是CAG 发展变化中的病机根本,虚则补之,临床中当辨明人体气血阴阳之不足,以协调人体阴阳之偏盛偏衰,而临证中又多以气虚和阴虚为主,气虚为主者当益气养胃以扶正,刘教授常以四君子汤为基础,酌加香、砂、夏、陈、柴、芍、芪之辈,以补脾土、畅中焦、通邪气;阴虚为主者当养阴益胃以补虚,如叶天士所云“阳明阳土,得阴自安”,以胃喜柔润也,刘教授擅长以益胃汤、二至丸等加减,酌情加以石斛、知母、黄精、太子参、天花粉等甘寒清润之品益脾精,清胃火,则阳明不燥,而肠胃厚矣。同时,刘教授认为,调补脾胃应时刻谨守“健脾之法贵在运”的思想,不可一味补虚,酿成“补而不通、壅郁停滞”之弊,脾胃乃升降之枢。《临证指南医案·脾胃篇》[8]云“脾宜升则健,胃宜降则和”,刘教授强调临证中要顺从这一特性,于健脾补虚中佐以柴胡、升麻、葛根、旋覆花、枳壳、丁香等升降脾胃之品,脾胃升降相济,纳运协调,方可邪去病却,事半功倍。
CAG 患者痰湿、瘀血内停,痰瘀互结,胶着难解,患者可见胃脘刺痛、嗳气痞闷、泛酸呕恶、乏力少食、舌紫苔腻、脉细涩等症。对CAG 患者痰瘀互结的病机,刘教授提出当以痰瘀同治法为治疗原则,以祛瘀通络、化痰健脾为主要治法。对于痰瘀始生者,刘教授擅长使用草木类药物,以三仁汤、藿香、佩兰、石菖蒲、草果等轻灵之品去体内痰湿,如北齐徐之才谓“轻可去实也”,即以轻灵之药便可愈重病、祛邪实,合用丹参饮、三七粉、川芎、赤芍、莪术以活血化瘀;对于瘀血顽痰难解、久病痼疾者,酌情加以全蝎、地龙、水蛭、土鳖虫等搜风通络之虫类药物,以搜剔经络之邪气,且有化瘀祛湿之效,或配合穿山甲(代)、三棱、山慈菇、虎杖、白花蛇舌草等药物破血消瘀,消痰散结,同时可发挥清热解毒之效。现代临床研究证实,痰瘀合治法可降低CAG 患者胃黏膜的高炎症反应及胃黏膜萎缩程度,提高患者临床综合疗效等,有利于CAG 的防癌治疗[11]。
《金匮要略心典》:“毒者,邪气蕴蓄不解之谓。”毒邪致病,法当解毒,刘教授特别强调,解毒消癥之法在CAG 的发展向愈、预防癌变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毒邪有外毒与内毒之别,Hp 感染作为CAG 的重要外来致病因素之一,是人体特定之邪毒,刘教授擅长使用黄连、黄芩、蒲公英、野菊花、紫花地丁、土茯苓、马鞭草等清热解毒药物治疗。近年来大量实验研究认为此类药物具有明显的抑制Hp、减少胃酸分泌、增强人体抗Hp 感染能力等作用[12-15]。内毒乃五脏六腑所产生,对于痰浊瘀血凝聚日久所化生之浊毒,刘教授擅长使用山慈菇、白花蛇舌草、半枝莲、半边莲、藤梨根、虎杖等药物,既可发挥解毒消癥之效,又有活血消瘀、化痰散结之功。现代药理研究证明此类药物可多成分、多靶点、多通路地抑制肿瘤细胞增殖,诱导肿瘤细胞凋亡,从而抑制胃癌的发生[16-20]。朱丹溪有云“脏毒者,蕴积毒久而始见”,毒邪对于CAG 炎癌转化的进展与加重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因而清热解毒消癥法应贯穿CAG 防癌治疗的全过程。
患者,男,68 岁,2020 年4 月7 日初诊。主诉:胃脘灼热疼痛、嘈杂4 年余,加重伴反酸、烧心2 个月。患者诉4 年前无明显诱因出现胃脘嘈杂,偶有胃胀、胃痛发作,偶自行口服胃黏膜保护剂缓解症状,2 个月前因胃脘不适症状明显加重,于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查14C 呼气试验提示Hp 感染,查电子胃镜提示CAG,予四联杀菌疗法,停药1 个月后复查Hp(-),自觉胃脘不适症状未见明显好转,遂来就诊,患者现症:胃脘灼痛、嘈杂不适时作,伴反酸呕恶、烧心,纳食后或夜间加重,偶嗳气,口干口苦,急躁易怒,纳少,饥不欲食,夜寐差,盗汗,大便溏结不调,一至两日一行,小便调,舌质紫红,苔黄腻,脉细涩。辅助检查:2020 年3 月19 日查电子内镜示(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慢性胃炎,胃黏膜病变;病理诊断提示:(胃窦)中-重度CAG,腺体中度肠化伴轻度非典型增生,黏膜充血、水肿。2020 年4 月3 日复查14C 呼气试验提示Hp(-)。中医诊断:胃脘痛;证候诊断:脾胃阴虚、痰瘀浊毒内生证;治以养阴益胃、祛痰化瘀解毒消癥之法。处方以扶正消瘀化浊解毒自拟方加减:太子参15 g、黄精10 g、天花粉12 g、三七粉3 g(冲服)、莪术10 g、虎杖40 g、山慈菇10 g、白花蛇舌草30 g、白及6 g、煅瓦楞子30 g、生白术40 g、当归20 g,共14 剂,水煎服,每日1 剂,早晚温服。西药予雷贝拉唑钠肠溶片20 mg 晨起空腹口服1 片。
二诊:2020 年4 月21 日。服药后胃脘疼痛、嘈杂、反酸症状缓解,仍有胃胀,口干口苦,情志不畅,纳少,夜寐差,大便溏结不调稍好转,日一行,小便调,舌质暗红,苔黄微腻,脉弦细数,治法继前,原方去虎杖、白及、煅瓦楞子,加柴胡15 g、黄芩10 g、元胡15 g、川楝子10 g,共21 剂,服法同前。停服西药雷贝拉唑钠肠溶片。
三诊:2020 年5 月12 日。患者胃脘不适明显好转,纳少,夜寐差,入睡困难,大便调,日一行,小便调,舌质暗红,苔微黄稍腻,脉沉细滑,效不更方,守法继进。处方:太子参15 g、黄精10 g、天花粉12 g、三七粉3 g(冲服)、山慈菇10 g、白花蛇舌草30 g、法半夏15 g、夏枯草15 g、炒酸枣仁20 g、合欢皮15 g、首乌藤10 g、木香10 g、砂仁10 g(后下)、炒白术15 g,共14 剂,服法同前。
四诊:2020 年6 月2 日。服药后患者诸症好转,偶有嗳气、胃中灼热感,纳食量较前增加,入睡困难较前好转,二便调,舌暗红苔微黄,脉沉细滑,守法继前,前方去炒酸枣仁,加紫苏叶10 g、蒲公英15 g,14 剂,服法同前。继续随证加减治疗6 个月后,2021 年1 月8 日复查胃镜示(天津市中医药研究院附属医院):慢性胃炎,胃黏膜病变待病理;病理诊断提示:(胃窦)轻度CAG,腺体轻度肠化伴轻度非典型增生,黏膜充血、水肿。Hp(-),HID(-),AB(+),小肠型肠化。
其后患者规律随诊,病情稳定,持续服用中药至今,随证加减以治之,定期复查胃镜以评估病情变化。2021 年9 月17 日复查胃镜示(天津市中医药研究院附属医院):慢性胃炎、胃黏膜病变待病理;病理诊断提示:(胃窦)中度慢性浅表性胃炎,黏膜充血,小灶性嗜酸粒细胞聚集,个别腺体肠化,Hp(-),HID(-),AB(+),小肠型肠化。原有腺体非典型增生消失。患者未再诉胃脘胀满、疼痛,无其他明显不适。
按语:本案患者属CAG 癌前病变伴Hp 感染的病例,Hp 感染是导致胃黏膜病变尤其是胃黏膜化生性萎缩的重要原因之一[21],故中药治疗前先予四联杀菌疗法。患者初诊症见胃脘灼痛、嗳气反酸、口干口苦、饥不欲食、寐差、盗汗等胃阴亏虚之象,结合舌脉舌质紫红、苔腻、脉细涩等又有痰瘀浊毒内蕴之象。故本例患者为脾胃阴虚、痰瘀浊毒内生证,属阴虚为本,痰瘀浊毒为标,治疗当予养阴益胃、祛痰化瘀解毒消癥之法。初诊方中太子参、黄精、天花粉清热养阴生津;莪术、山慈菇、白花蛇舌草、三七粉、虎杖等既可祛痰破瘀消癥,又有预防癌变之效。《本草新编》有“怪病多起于痰,山慈菇乃消痰之圣药,治痰则怪病自可除也”“莪术破血而气犹不伤”等言论。《名医别录》有云:“虎杖,可使月水通利,化瘀消癥。”同时,患者症见大便溏结不调,虎杖、生白术、当归可发挥健脾助运、润肠活血通便之效[22-23]。二诊时反酸症状好转,故去白及、煅瓦楞子以削弱制酸止痛之力,加入疏肝理气止痛的柴胡、黄芩、元胡、川楝子等药。三诊时患者胃脘不适均有好转,睡眠状况较差,效不更方,但未用莪术,乃恐莪术服药日久伤身[24]。《药鉴》:“莪术,用之当中病即已,不可过服,以损真元。”加半夏、夏枯草,一方面二药可化痰除痞,散痰核,通降阳明之气;另一方面可清解郁热,引阳入阴,交通阴阳以助眠[25],加用合欢皮、炒酸枣仁、首乌藤增加安神助眠之力。四诊时去酸枣仁以防其酸收之力碍脾,加蒲公英、紫苏叶,以疏利气机,清解郁热。患者守法继服原方并随证加减,治疗周期历时18 个月,养阴益胃、祛痰化瘀解毒消癥之法贯穿治疗全程,CAG 黏膜萎缩、肠化、非典型增生等均有改善甚则逆转的倾向,疗效可观。
CAG 炎癌转化过程中,脾胃虚弱(气虚、阴虚)是根本,“痰瘀浊毒”内生是关键。疾病不同的发生、发展阶段所表现出的核心病机亦不同。临证治疗中,可以此病机为切入点,全面探讨CAG 炎癌转化机制,抓准疾病病机关键,有的放矢。始终贯彻以补虚为本的原则,气虚为主者当益气养胃,阴虚为主者当养阴益胃,祛痰化瘀解毒消癥之法贯穿CAG 治疗的全过程。刘教授提出的扶正消瘀化浊毒法疗效确切,临证组方遣药、配伍精当,可有效控制、减缓甚至逆转CAG 炎癌转化进程,不但为CAG 的治疗提供新方法,同时能提高临床效果,值得深入思考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