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

晋嵇康《琴赋》云：“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人世沧桑，而山丘巍然，青松蔽日，碧水长流。学琴数年，颇感琴道博大，琴里乾坤深，琴中日月长。一首首琴曲折射着山河岁月和人世悲喜。琴间烟火浓！

一、阳关三叠

“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斜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从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客为离别而嗟乎长叹，赋诗填词。离散、离别，道不尽的愁绪，生命中总有太多的悲歌与无奈。

一千三百年前，阳春四月，咸阳古城，清晨的微雨润湿了地面，驿馆愈发明净，房舍旁的柳树枝叶脆嫩一新。唐朝诗人王维送好友元二去安西，作七言绝句《送元二使安西》相送：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句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初春的风景画，同时也是一首离别之歌。诗以当时驻守边疆的士兵征戍生活的现实情况为背景，折射了当时民众所面临的社会大环境和内心离别之苦，意境哀而不伤，柔而不弱，将诗、画、乐三种艺术形式融为一体。由于诗句深入人心，后逐渐演变成了唐代《伊州》大曲中的歌词，被殷勤传唱。因诗中有“阳关”和“渭城”两个地名，故而以此诗配成的歌曲，又叫作《阳关曲》《阳关三叠》，或《渭城曲》。

查《全唐诗》中，王维送别友人的诗多达五六十首，流传最广的当属这首《渭城曲》。除王维外，唐朝记载演唱《阳关曲》的诗歌出现了许多，诸如张祜的“不堪昨夜先垂泪，西去阳关第一声”，白居易的“我有阳关君未闻，若闻亦应愁杀君”，刘禹锡的“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阳关”“渭城”已然成为依依惜别的代名词。不仅如此，还出现了多种风格、情绪和唱法，并在多种不同的场合演唱。

中国古代的词、曲，从某种意义上说，“词”是歌词，属于文学范畴；“曲”是曲调，属于音声范畴。《阳关三叠》的歌词取材于古诗词，展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之美，饱含了古典之韵味。据《图说中国古琴丛书——阳光三叠》记载，以《阳关三叠》为曲名的琴曲最早见于明代弘治四年前龚经编释的《浙音释字琴谱》，最晚见于清末民初的杨宗稷纂辑的《琴学丛书》。目前所见古琴谱集中共有四十五部收录了《阳关三叠》及其相关曲谱，曲名包括“阳关三叠”“阳关”“阳关曲”“阳光操”等。在这些琴谱中，以“阳关三叠”为曲名的琴曲与以“阳关”“阳关曲”“阳光操”为曲名的琴曲，在琴谱内容如歌词、题解等都有不同程度的相似，甚至有些段落完全相同。虽然有不同，但它们绝大多数的源与根皆为相同，即每首曲调中四句基本词调的配曲均一样，且都是感怀与离别的伤情贯穿始终，让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初次听到琴曲《阳关三叠》是在富春江畔一生间的古琴雅集上。其中一位琴友是音乐老师，她身着汉服，边唱边弹《阳关三叠》：“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琴音清越悠扬，举止沉静优雅，将王维的诗作演绎得声情并茂。我初学古琴，看琴友竟然可以将如此长的曲子背熟并吟唱，当场被惊住了。那次的雅集，我只弹了一首简短的C调《秋风辞》，还紧张得手心出汗，双手发抖。对“阳关”曲可谓可望而不可及。

坐在台下，望着雅致的古琴，我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将“阳关”拿下。

一年后的暑假，终于学到了《阳关三叠》。我学的《阳关三叠》，据《琴学入门》介绍是黄雪辉女士的演奏谱。全曲分为三大部分，后面两段是第一段的变化与重复，并且可以说是运用相同的一个曲调来变化演唱，重复叠唱三次，故称为“三叠”。

曲子为蕤宾调，需紧五弦。在老师的指点下，我学习调音。我手机下载了gStrings+调音软件。在F正调基础上，顺时针紧第五弦，当拨第五弦发出的音在116.5时，表示音准到位。老师建议我多听碟片里的曲音，熟悉旋律走向后开始操缦。云飞水流，为尽快熟悉曲子，我驾车时听，做饭时听，阅读时也听，反反复复，执手相看泪眼的画面及缠绵、悲怨的深情，丝丝缕缕地扣动我的心弦。

第一叠主要以王维《渭城曲》为主题歌词的音乐部分，从“遄行”开始进入副歌，歌词变为长短不一的句子。一叠第一句的散音基本上是勾、抹、挑，第二句加一个实滑音。春天的渭城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细雨飘洒，湿润了灰尘，清洗了房舍，清新了柳树。后面的滑音、颤音与歌韵圆润通透的声腔呼应，预示着友人遥远的旅途要穿越关山和渡口，表达了作者送别友人的伤感与无奈及“宜自珍”的担忧和牵挂。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滑行，心也跟着诗人的目光穿越遥远的关山。

第二叠是第一叠的变化与重复，但内部变化不明显。第二叠的变化在后两句，旋律走向使情感变得更加低沉，副歌与第一叠大致一样。在指法上，首句一组清亮的泛音后，中间加上滑音、吟、注下、带起、抓起等指法，最后两句重复第一叠的颤音和滑音。此时，诗人的心中无比难过，“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彼此再也不能相见了，谁可依靠呢？谁可依靠！白云悠悠，笛声幽咽，扰起万种忧愁离恨，唉，唯有让心飞到友人那里去吧。

第三叠的主歌是第一叠和第二叠的集合，副歌变化较大，全曲的高潮“千巡有尽，寸衷难泯”出现，后续的音乐节奏由快至慢，至“無穷”二字时将压抑的情感爆发，而后音乐略带哭腔，音量逐渐变弱。弹奏时，由原速到渐快，再突慢，然后回到原速。此时的由弱及强、由慢及快的字字慨叹，使得琴声大刀阔斧地重压猱弦。面对友人的离去，诗人愁肠寸断，声音也哽咽了。唯如此处理的音乐速度，方能表达如此深重的友情。最后一组泛音，尾声一个大撮，“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请我的朋友再干了这杯酒吧，往西出了阳关，就再也见不到老朋友了。无论寒冷的夜晚还是清晨，一路上你都要快快地走，快快地走。你骑着浅黑杂白的马快要走了，可哪一天才能听到车马载你回来的声音？现在还能斟几回酒呢？楚天与湘水隔千里，群山雾绕，却留不住你啊。今天在这里分别，从此两地相思入梦频，盼望鸿雁传来你的信息。”

操缦此处，我的心也变得异常难受，仿佛从此一别而过的不是元二，而是我的亲人。

一遍，两遍，三遍，一遍遍地听和练，一次次上菩舍向老师求教，曲子在圆通寺，在我的书房回响。

一首《阳关三叠》，烟笼雾绕，关山千里，青山无数，白云无数，浅水芦花无数。渡口处的芳草经过一夜微雨的洗涤，绿杨如新，问他何日能回来？远途扬帆，离愁别绪萦绕心头，何日才能共同谈心？情深深，夜深沉，弹着，弹着，我怕听到《阳关三叠》的第二声，二声二声又二声；我怕听到《阳关三叠》的第三声，三声三声又三声。

当整首曲子练熟后，发现《阳关三叠》并没有想象中难学，一个顽固的堡垒被自己的勤学攻克了。当初在“一生间”暗暗定下的目标达成了，颇有成就感。只是每次弹这首曲子，我发现它的速度始终弹不快，且有越弹越慢的趋势，因为离别的情结总是令人纠结、难舍和惆怅。

放到历史的星空，世间万物何尝不是一个个伤离别的过程？自古以来，文姬别汉，昭君出塞，多少军人战死沙场？抗战时期，一首《何日君再来》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离别愁绪唱出了无数人的心声。当今，千里铁轨，白云深处，万里波涛，高铁、飞机、客轮，从一地到另一地，是人与人之间的离别。夏蝉高歌鸣树，是生命与季节的告别。

古人离别，可通书信。今人离别，可以微信视频。而阴阳离别呢？我瞬间想到了亲爱的母亲。母亲，您在哪里啊？

二、虞美人

周末，跟往常一样去菩舍练古琴。因近期疫情形势紧张，圆通寺不见一个香客，整个寺院比往日更显庄严幽静。

推开菩舍木门，沿数十个台阶上行至小山顶，山上有幢五间二层高的砖木小楼。小楼四周，古木森森。楼前平台四周，数十盆兰花育着花苞。站在平台上，但见落叶飒飒。俯视山下，庄严辉煌的禅院坐落在山坳间，隐隐传来师父敲木鱼的诵经声。

走进小楼，迎面堂前布置着木刻莲花和禅字，左右两侧的大茶桌上茶具茶玩各色各样，神态各异的小佛像在博古架上，仿佛置身于清净的般若世界。屋里的每个小角落，处处藏着宁静和禅意。

沿楼梯上二楼的兰弦阁。兰弦阁是古琴老师的工作室，也是我最喜欢的练琴房。兰弦阁阁名源自唐朝诗人王勃《圣泉宴》诗句“兰气熏山酌，松声韵野弦”，诗句和阁名与这儿的环境极为对应，房前的兰香和屋后的松涛衬得这儿分外雅致。兰弦阁的四面墙壁、天花板和地板均以古旧木板装饰，墙上挂着数张老师斫制的古琴及名人字画。室内摆置着古香古式的搁几和席地茶桌。兰弦阁，颇有历史的穿越和沧桑感，以为走进了古时文人的书房。

平时兰弦阁少有人来，通常周末我去上课和习琴。时间一久，这儿成了小松鼠和猫头鹰的乐园。小楼外面的古树林里，常有小松鼠戏耍跳跃的声音和猫头鹰的咕咕声传来。老师开玩笑说，走出菩舍门，便入世了；走进菩舍门，又出世了。老师日日穿行在出世和入世间，这与我多年前定的人生信条“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不谋而合。

兰弦阁无疑是个清空大脑、放松身心的空间。某位诗人云：“有形时做云，无形时做风”。在兰弦阁，无论做云还是做风，身心都是自在的。喜欢这儿远离尘嚣的环境和氛围，故一到周末，便急着携琴往山上跑。

因周末加上疫情管控，菩舍小楼更无他人，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林间发出的簌簌声。

与老师的琴桌面对面，置好古琴，拿出《浙派古琴教程》，打算利用周末时间将旧曲全部复习一遍。

我已近两年时间没练《虞美人》了，觉得小楼环境和风格适宜弹此曲。

《虞美人》是南唐后主、千古词帝李煜作词，浙派古琴传承人徐匡华先生打谱的曲子。曲子描写了李煜对昔日帝王生活的怀念，感叹他悲凉无奈的身世，表现出极为浓厚的感伤情绪。全曲不长，只有1分50秒时间，由两句泛音分别作为引子和尾声再加四个句子组成，结构简单。小曲中，有撞、吟、小撮、虚上、进复、退复、泼剌等指法，这些指法可以灵活地表现李煜凄惨的身世和悲愁之情感。

调吸，落指。缓缓入调，第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透过一个长长的问号，依稀看见李煜这位被囚的昔日君王，在那年的生日，孤灯独寝，思绪绵绵，难以入睡。只见他索性披衣起床，倚在小楼窗前仰叹。夜空浩浩，月光如水，一幕幕往事从心头涌起。君王想到年轻时写的诗句“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那是妩媚动人的大周后；想到“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那是他被囚前鉆研诗书典籍，沉迷于艺术，到深山老林做渔父的逍遥快乐生活，可谓极尽人间的荣华富贵。而今“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 。春已归去，苍苔已老，一片落红铺成岁月的眉痕，踩上去，清愁落落，心爱的大周后再也回不来了。变为阶下囚的君王只能独守空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曲子里的小撞犹如李煜发出的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伴随一组按音和散音，第二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旋律慢慢推进，往事不堪回首。李煜一岁那年（937），南唐建国，到宋开宝八年（975），南唐被宋灭亡，前后共三十八年。据《南唐书》记载，南唐“共三十五州之地，号为大国”。“四十年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这“四十年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成为李煜阶下囚生活时时吟咏、日日追忆的对象。乐中按音和散音交替运用，恰似李煜内心激荡不平的情感。

一组轻灵缓慢的泛音带出第三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国家没了，故乡只能在梦中回望了。当弹到这一句时，屋顶上传来松鼠爬过的咕噜声以及猫头鹰发出的呱唧声，刹那间，我的心产生了一阵难以言说的难受和疼痛。在类似菩舍这幢清寂的小楼里，突然感受到这个无奈君主的悲痛和哀愁，没有快乐和自由，没有宫娥相伴，只能遥遥思念那再也回不去的故国家园，回忆那过眼云烟的荣华和富贵。悲哉！乐曲中的泛音似乎将李煜的思绪带进了故国家园，舞榭歌台，轻歌曼舞。

最后一段乐句引出了最经典也最沉痛的千古之问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双手无比沉重地弹完这一句后，身心便被卷进一股浓浓的道不尽的悲凉中。正如李煜自己写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位帝王的人生，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掉到了人间。最后的一组泛音渐落，好比李煜的人生从天上落到了人间，是一出彻彻底底的悲剧。

弹完两分钟左右的曲子，感觉经历了漫长的几个世纪，沉重、悲凉、哀愁、失落，种种感伤的情绪叠加，痴痴地坐在琴凳上良久，无法继续下一首曲子的练习。

小樓天花板上又传来小松鼠的嬉闹声，缓缓回神，然后给老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刚才出现了幻境，恍然中走进李煜的小楼里去了。老师回信说那是太投入而入禅境了。老师说，他有一次在兰弦阁弹《云林禅音》，弹着弹着也入境了，感觉走进山门里去了。原来古琴跟人一样，是有灵魂的。

《虞美人》，一首简单的小曲子，演绎了一个帝王大起大落的百味人生。据传，李煜写完《虞美人》后，让南唐歌女演唱，当歌女们如泣如诉地弹唱到“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时，琴弦和歌声出现了低泣。当弹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时，曲未尽，琴声和歌声全部停下来，乐工和歌女啜泣不止。尤其最后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琴声和歌声在断断续续中结束，成为千古绝唱。这位享尽无限风光的昔日君王，变成了一只再也飞不起来的江南囚鸟，最后被宋太宗派人赐牵机药毒死。令人同情叹息。

走出哀婉的《虞美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在私人花园、公共园林和景观大道旁看到成片的虞美人花，它们直立的茎干细细的，圆形的花瓣薄如丝绸，植株上的花蕾密密的，此开彼谢，或白或黄或红的花枝在风中摇曳生姿。特爱看它们的花色和形状，觉得它们像极了宫廷中裙袂飘飘、婀娜多姿的女孩儿。查阅资料，也说虞美人的姿容大有中国古典艺术中美人的丰韵，堪称花草中的妙品。

走进词界，虞美人是著名的词牌之一，原先为唐教坊曲，后来用作词牌，取名于项羽身边的美人虞姬。楚汉之战，项羽兵败，虞姬为不使项羽为难而拔剑自刎。项羽命人就地掘坑掩埋虞姬，刘邦后来以礼埋葬了虞姬。相传，在虞姬鲜血洒下的地方长出了一种罕见的艳丽花草，为纪念这位美丽多情又侠骨柔肠的女子，人们把这种不知名的花儿叫作虞美人。

李煜以《虞美人》为词牌名写他生命的哀歌和离恨，莫非上苍已在冥冥中安排了他的结局？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既享受了一位君王至高无上的华贵和奢侈，又落得一个亡国之君的凄凉下场。怪不得人们会说《虞美人》是李煜的绝命词。

大雪节气刚过，禅寺内落叶翩飞，片片红叶自古树而下，无规则地散落在台阶、围墙和院落内。风起叶舞，满地红叶恰似给寺院化了一个浓厚的妆。暖阳穿过浓密的林木，投射在殿前的石雕大象上，石象顿显庄严温和。一只黑白色的流浪猫蹲在菩舍墙脚慵懒地晒太阳，与我静静地对视了片刻。这是我在菩舍感受到的俗世温暖。

踩着厚厚的落叶，思绪依旧停留在《虞美人》的悲凉离愁气氛中。想到李煜，突然觉得不如做那只蹲在菩舍墙脚晒太阳的流浪猫。

孟红娟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江南》《散文百家》《广西文学》《文学报》等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淡墨人生》《追梦》《盛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