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作家祁十木推出新作《假人同志》,在这篇短篇小说中,他以细腻而沉静的笔调,通过“我”对过往家族的经验的不断寻找和追问,一幅幅历史画卷疑雾重重地露出水面,构成了一个个鲜明的象征性符号,展现了与历史“断层”的一代青年人踽踽独行的灵魂。
一、叙事圈套与梦幻般的呓语
祁十木的这篇小说带有鲜明的先锋文学的特质,即叙事上的破碎、颠倒与对大量梦境、呓语的抒写。文章中采用了元叙事的写法,构成了一个叙事圈套。元叙事概念由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在1979年提出,他认为,元叙事是一种具有合法化功能的叙事。 (〔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著,岛子译:《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在文本中,作者从叙事的幕后走向台前,直接参与文本的叙述过程,揭穿小说中的虚构与现实的关联,是一种具有明确的指向性的宏大叙事。
小说中,“我”叫马成真,是一个留着长发的二十五岁的青年,在单位打杂,跟随“太太”即我的曾祖母共同生活。在成长的历程中,“我”不断缠着太太探寻先辈的故事,却仅仅得到只言片语,唯一听到的男性长辈太爷爷的故事也很快戛然而止。然而,等“我”考上编制成为单位里的领导,已不再年轻时,却宿命般地等来了一个姑娘,她的父亲也叫马成真。通过她写的一部研究地方抗战史与族群关系的书,“我”得知了一切,而年轻时太太给“我”的族谱又证实了“我”与书中“马成真”的关联性——“我”即为“马成真”。由此可见,年轻的“我”与年长的“我”虽实为同一个人,却在记忆上存在着割裂。
然而,作者在文中运用话语给读者设下陷阱,让我们误以为“我”和“马成真”并不是同一个人。比如,“我很困惑,她为什么从来不说,领导,你的名字跟我爸一模一样”。作者刻意将“领导”和“我爸”分离开,使读者落入叙事圈套。到结尾揭示真相后,又能产生一种惊奇的效果,让读者在恍然大悟之余,有一种阅读上的震惊感。
先锋性的又一体现在于穿插大量梦境般的呓语,造成亦梦亦醒、亦假亦真的艺术效果。在《替身》中,出现了“我”的第一个梦境。“我”在坟地上修建房子,随后又见到了父亲和爷爷,父亲只有半个影子,爷爷背着龟壳,太爷爷不见踪迹,只有他的鬓毛发亮的白马,可望不可及,仿佛在与“我”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这是文章的第一个小高潮,这一段关于梦境的描写令读者屏住呼吸,内心产生悸动,可谓十分精彩。
第二个梦境出现在第五小节《像人》中,“我”白天做好了竹人,晚上回到小院,在睡梦中又见到了白马。“我”跟随白马越过田野、山和河流,看见白马跃入坟中。两个梦境看似荒诞,又与现实息息相关。梦到父亲和爷爷源自对他们故事的未知和想象,而太爷爷身影的缺失与太太的讲述密切相关。
白马在梦境中不断出现,像一个神秘而又美丽的影子,引领“我”追逐着先辈的脚步。
二、对家族往事宿命般的追寻
祁十木生于河州,广袤西北大地上的一个小城,在他遥远的记忆中,“少年骑马立于岸边,眯眼望着大河上下,任凭风撞击刀鞘,马蹄踢动沙尘,他挥手告别心爱的姑娘,提刀向敌人飞去”。(祁十木:《一只手的幸存者》,《南方文坛》2020年第3期)
白马是故事中的一个精灵,小说中的白马在具备了“坐骑”这一特征之后,又增添了一股征战疆场的肃杀之气。在青年缺失了勇猛的父辈的教育时,白马作为一种媒介,力图祛除青年身上的病气和怯懦,使父辈的光辉不断传承下去。在此意义上,白马成了一个符号,在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同时,也象征着一种家族的精神和力量。
在这一点上,文章的题目更加显得耐人寻味。“假人”是竹子做的人形,那“同志”呢?为何假人要对“我”说“同志,你好”?窃以为,竹人是“我”在太太的指引下做成的,太太做头脑,“我”出力气,这实际上是先辈对后代的一次指引。如果说“我”在成长过程中与男性先辈是“断层”的,那么竹人就是联结“我”与先辈的一条纽带。太太以她的浸泡了几十年风雨的经验和智慧指导“我”,而“我”虽然手足无措,但好在年轻有力,二者结合成就了一个完美的竹人,这是家族智慧的结晶。
三、冬河的喊声:“我”的三次分裂
作为一个青年作家,祁十木在小说中十分注重青年的精神状态书写,他笔下的青年往往会呈现出一种孤独感。不论是《纯色成人礼》中的“我”,还是《埋体》中的“我”,灵魂深处都潜藏着深深的孤独。
而这篇小说中,“我”的童年是寂寞的。“我”与太太相依为命,而太太虽然在日常生活中“给予我蜂蜜般的爱恋”,但在涉及太爷爷的问题上,却又“冷酷无比”。“我”作为一个仰慕太爷爷的后辈,在少年经验中又缺失了这一部分教育,变得渴望而敏感。
在追寻父辈也是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我”屡次听到冬河的喊声。在第二节“枯河”中,“我”路过冬河,清晰地听到一阵喊声,“我”体内的河流冰凉,急需暖气。“求你了,焐热就好,别管它是否吵闹。”冬河的喊声击打着“我”灵魂的触角,令“我”不禁战栗。
作者曾谈到“青年幻想”:“我所说的这种‘青年幻想’指的是一直以來对青年的某种情怀,它产生于人们的遗憾、失败、绝望,希望青年们驮着这种失败感而‘往上走’。我曾经相信它的力量,而后又质疑,直到如今才明白,无论‘青年幻想’如何虚无缥缈,如何一次次失败,或是由此产生了多少幻象,都不能被破除。保留‘幻想’的火种就是保留勇气。让‘危险’继续产生,无所谓它们狠狠地撞击,甚至可以忘记‘秘境’和‘门’,只要举高自由的手,去折下一两朵时代的血色花。”(祁十木: 《一只手的幸存者》,《南方文坛》2020年第3期)
每个人在青年时期都难免产生种种幻想,时而燃起战斗的激情,时而囿于自身的弱小,害怕外界的嘲笑。在第二次梦境中跟随白马越过田野和河流之后,“我”有了战斗的激情。但“我毕竟太弱小,回小院才可以安睡”。“我”为这怯懦而惭愧,但不能接受新种子的萌芽。“我”在单位打杂时,接到了一个卷宗,发现上面男人的名字也叫“马成真”时,“太阳穴又跳个不停,伙同冬河的喊声,嘲笑我,现在我无时无刻都听得到”。
伴随冬河的喊声的是“我”的灵魂不断的分裂。文中,一共提到了“我”的三次“分裂”——
第一次分裂在第一个梦境醒来之后,“我感觉屋内坐满了人,但每个人又都是我,他们一言不发,互相笃定那就是自己”。待到天色破晓,晨光降临,“我们”开始合体,正当读者以为分裂与否的界限是黑夜与白昼的交替时,作者出人意料地让“我”再次分裂,“又裂开了,我们的界限好像不是白天与黑夜,那昨夜就是起点吗?我们点点头,我点点头”。这是第二次。作者点明了分裂是从昨夜才开始的,那么昨夜发生了什么呢?“我”在第一个梦境中见到了父亲、爷爷,以及太爷爷的白马。由此可见,分裂起源于“我”对父辈的幻想。
第三次分裂,也就是最后一次,发生在两次梦境之间。迫于生计,“我”又去单位上班,每天固定奔波于家、单位、公墓之间,给太太送蔬菜和炭。太太让“我”独自在坟地睡一夜,就在这个晚上,“我”再次分裂,太太化身巨人推开了“我”屋子的小门,我们“双腿战栗,眼中光雾氤氲”,在祖辈的巨人化的压迫之下,“我”战战兢兢。
灵魂的分裂终止于竹人的完成。“我”用竹子做好了竹人,感觉完成了一件艺术品,分裂的灵魂达到了统一。“我全然忘记了昨夜的煎熬,好像我与我们都变作了故人。”上文说过,竹人是联系家族经验的纽带,是家族智慧的结晶。因此,分裂始于对父辈的探索与想象,终于父辈经验传承的完成。绵延不断的河流象征着家族的血脉,“我”将自己置身于一条血脉的传承中时,终于找到了归属感,内心轻盈而充实。
“冬河的喊声”具有两层含义:一方面,是具象化的冬天夹杂着冰块的河流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另一方面,是“我”内心的河流——“我”的血液在波涛汹涌。青年们在成长历程中,在时代的裹挟下,行走得跌跌撞撞,面对与父辈的断裂感,我们有过迷惘与阵痛,但我们始终可以听见内心的冬河汹涌澎湃的喊声,从此内心坚硬如铁,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二十五岁青年,更加坚定地前行。
宋雨桐
安徽宣城人。华侨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