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桂林(六)

2022-12-10 04:51沈东子
南方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阳朔洋人漓江

一、象鼻山

每个人回忆童年,都会想起身边最醒目的标志,爱伦·坡的童年是在里奇蒙度过的,他的童年记忆是穿过市区的詹姆斯河。泰戈尔研究专家倪培耕先生,在上海大世界旁边度过童年,大世界是倪先生最清晰的记忆。我最清晰的童年记忆是象鼻山。

我小时候住在漓江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叫竹园里。如果把黄河歌谣改一下,我是可以这样唱的:沈东子,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竹园里,距离象山一千米。我每天出门,都会看见那座山,看见它的四季变化——春天的朦胧,夏天的葱茏,秋天的清朗,冬天的澄明,一切都在眼中。

那是一头饮水的大象,它对这水边的世界,永远充满了温情。我最喜欢秋天的它,在清澈的江水映照下,它似乎若有所思,目光穿越时光回到远古。要知道象鼻山脚下,曾经是一大片佛教的庙宇,那香火弥漫的虔诚景象,如今只能在东南亚看到。

后来我出外谋生,距离它渐渐远了,有时从一千米,远到一千公里。也曾经常回去看看,但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长到一年没见一次。再后来,我发现它消失了,因为在它的四周围,出现了高大的植物和广告牌,它的正面沿岸一线,找不到任何拍照的缝隙。

我童年时站在漓江边上,眼前一片开阔,隔着浅水沙滩,随时可以看见它。如今这景象没有了,那些原先宽阔的河岸,种上了各种生长迅速的植物,比如竹子和阔叶葵,游客如果想看见象鼻山,与它合影留念,就必须买门票进去,穿过植物丛才能看见那头象。

许多慕象鼻山之名而来的游客,离开时都没见到它,失望之情可想而知。来桂林没见到象鼻山,相当于没来过桂林。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也是旅游业的耻辱。这头举世闻名的大象,曾经迷倒过古今中外的千百万游人,而今居然被封锁起来,成为摇钱象。

这等做法,也并非桂林独有,若干年前我去西安看兵马俑,就曾有过很不愉快的回忆。那次我们到火车站广场找专线车,看见一个小伙子在吆喝,兵马俑,兵马俑,便上了他的车。等待发车时,那小伙子几次小声要我下车。我问这车不是去兵马俑吗,他凑过来,用更小的声音说,大哥,我们借一步,到车下说好吗?

想到我还带着太太和妹妹,要考虑她们的安全,便依从了他。走到了车下,他大概觉得我身上有凛然之气,又小声说,大哥,您要去兵马俑的话,最好换辆车,免得到时候会吵架。我问你这辆车,不是也去兵马俑吗?他没回答我,走开了。我忽然明白这是辆黑车,赶紧把太太和妹妹叫下来。

我们到车站对面的城墙缺口处,包了辆小车直奔兵马俑。路上司机很诚恳地说,大哥,前面有旅游品商店,麻烦您进去看看就出来,就一家,好吗?就一家!我知道这种事,司机会有回扣,便答应了。他这下快活起来,跟我们说了许多西安的故事。

他说火车站前的那些车,说是去兵马俑,其实并不去兵马俑博物馆,而是欺负有的外地人不懂兵马俑,只去兵马俑附近的村子,带人去看假陶俑,一路上还挺麻烦,逢店就下车进店,要天黑才回得来。我问那为什么叫我下车?他说看你像带头大哥,怕你带头闹事。说完他忍不住笑了。

兵马俑还是很壮观的,那是两千年前的壮观。我走过一个个大坑,有的还在挖掘中,那些清理完毕的坑中,立着一排排武士,放眼望去全是昂然的头颅。我想起里根当年那句著名的评价:他们对这世界,永远充满了戒备。

还是回到我的象鼻山吧。春天的漓江最曼妙,因为有大雾弥漫,所谓若隐若现,云遮雾绕,常让人有怀春的联想,我把这种景象称为春雨淫靡。相比起春天,夏日的象鼻山有一种灿美,韩愈描写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写的就是夏日的漓江。

小时候在父亲的引领下,我常去象鼻子对面的河滩上戏水,江水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片湛蓝——天空有多蓝,漓江就有多蓝。当然那是以前的景象,如今在桂林城长大的孩子,是没有机会去大象面前游泳的。

我有一些外来就职的年轻同事,她们来桂林谋生,自然是喜欢漓江出版社,但更喜欢的是漓江,喜欢山清水秀的两岸风光,可是要想与象鼻山拍张合影寄回家,是很困难的,隔江的对面拍不到,想进公园光门票就要50元,只好却步了。合影的小愿望,變成了奢望。

她们可不是游客,已经在桂林立业,有的还成家了,生活在风景如画的城市,连风景都看不到,这样的城市,吸引力从何谈起?如果把西湖圈起来不让拍照,把大雁塔圈起来不让拍照,谁还会对杭州、西安感兴趣?

我常说象鼻山是属于全人类的,交由桂林人守护,从而成为桂林的城徽。守护要有守护的规则,不能对谋私利视而不见。把城徽圈起来,用高大的树木招牌遮挡住游客的视线,不让游客自由拍照,不知谁拥有这样的权力?

古代商人重利轻别离,文化人尚有风景幽雅的去处,如今连风景都成为获利的工具了。把城徽圈起来,哪怕政府这样做,也要征求市民的意见,何况如今这样做的,还只是企业。这种事如果举行市民投票,我是反对的,也许我的反对票只是一票,但一票也是票。最新消息,象鼻山已于2022年春节开始永久免费开放。

二、穿山对岸

我以前对相由心生的理解,停留在面相上,以为指心里想什么,便会呈现于脸孔。后来发现身体也会受影响的,整天想着人世间的苦难,自然会形容枯槁,比如耶稣。近来我读了几本索尔仁尼琴的书,心里老想着他服苦役的情景,似乎不堪苦役的压迫,身体不知不觉地也佝偻了,加上穿灰黑色的棉外套,又不怎么在乎边幅,估计看上去有点落魄,哪怕不是劳役的犯人,至少也是个临近乞讨的穷人。

我对自己的穿戴确实不怎么在意,更在意的是温暖的阳光。我很羡慕金秋时节,坐在纽约中央公园的长凳上打瞌睡的人,自己也曾在一张长凳上,与一位老黑人比邻而坐,坐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任阳光透过树枝落在背上,看枯叶在风中飘飞。那天我见到两个家庭在公园相遇,先是一方的小男孩看见了对方的小女孩,欢叫着奔过去相拥,都是四五岁的孩子。

两家大人也很高兴,哈瓦油哈瓦油地打着招呼,大人的友善有多少真实性不得而知,两个小朋友的亲情那可是真的。大人们都聊完了,小朋友还不愿告别,后来终于分开了,挥着小手说再见,走了十来米,男孩忽然转身跑向女孩,又抱了一下才随父母而去。这样的场景其实很普通,无非是曾经的邻居,孕育了两小无猜的友情,只是比起所谓的景点,这样的场面更动人。

漓江边也有长凳,这段时间因为腿伤,我有时会拄个拐杖散步,走累了就坐在穿山對岸晒太阳,想想东,想想西,光阴就过去了。有人会说这岂不是虚度光阴吗,抓紧时间做点事多好?是的,确实是虚度,只是我觉得光阴本来就是拿来虚度的,就如同浪掷一把青春,也好过谨小慎微过一生。一次我正晒着暖融融的阳光,想着索氏身穿破烂的棉外套,在劳改营被搜身的那张照片,内心有些黯淡,这黯淡反映在身体上,自然就是佝偻。

这时旁边忽然出现几个人,他们骑着黄色的共享单车,一阵风就直接骑到了江边,依然坐在单车上,身姿轻灵而矫捷。我抬头看,是三个年轻人,一姑娘和两小伙,都背着背包,其中一小伙穿的是耐克鞋。他们对沿江的景色赞叹不已,尤其是耐克男孩,语速又轻又快,一听就是大城市人。

耐克男孩忽然注意到我,便问这位大叔是本地人吧,我点头。他说我们是从江苏过来的。通过口音,我已经猜到了。他问大叔没去过江苏吧。这个问题有点复杂,点头或摇头都不合适,江苏那么大,不好说去过或没去过,于是我没吭声,只是看着树叶的光影,在他年轻的额头上晃动。他又问大叔一直生活在这儿,没离开过吧。女孩可能觉得这话会伤我的自尊,赶紧说其实这儿挺好的呀,空气特别好的呀。

耐克男孩说我们一路旅游过来,去了长沙、昆明。另一个男孩插了一句:明年还要去美国。女孩立即反驳说美国签证太难了,实在不行就去澳洲吧。耐克男孩说澳洲有什么意思,要去就去欧洲,我爸说他最喜欢巴黎。哎,你们看,那座山挺有意思,有个洞的那座,不知穿过那洞洞会是什么地方。我查查看,哦……那山叫穿山。三人同时举起手机拍摄。我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开了,心想索氏那件破烂棉外套的口袋里,应该有一部东正教《圣经》。

三、游漓江

游客在街上行走,这在桂林司空见惯,他们有的成群结队,跟在举小旗的导游后面,有的只有一个人,背个包低头沉思。那么游客来桂林看什么呢?我的心中是有答案的,我问过一些人,有说去阳朔,有说去资源,也有说看桂花。通常的回答是看山水,这样说自然也没错,但要说得具体些,就含糊了,七星岩、芦笛岩、叠彩山、独秀峰,用江浙人的口音说,都是静电(景点),都值得一看。

我的答案很简单,来桂林是为了看漓江,不看漓江等于没来过桂林。问题是这样说也容易误导游客,游客毕竟是外地外省甚至外国人,不熟悉漓江,这就给喜欢卖弄小聪明的桂林人,提供了谋财的机会,以前漓江上有许多坑,挖沙船留下的,喜欢游泳的外地游客,不曾料到浅水区有深坑潜伏,有被淹死的。游漓江也有坑,就是本地人为赚钱设的陷阱。

最常见的景象在市区,一些游船靠在江边招徕生意,招牌就是游漓江。本来游漓江是指坐船从桂林市区到阳朔,绵延百里的山水画廊,是世界知名的喀斯特地貌,能与漓江媲美的,只有克罗地亚沿亚德里亚海一带的石灰岩风景。但游客不明就里,听见有人吆喝游漓江,又见价钱便宜,就上船了,其实是上当了,在市区的河道转个圈就下了船。

市区从叠彩山到穿山、塔山这一带的风光,是很平庸的,跟下游层峦叠翠的景色相比,就是几座小山丘,然而许多游客对漓江的印象,就停留在这几座小山上,认为桂林山水也不过尔尔。我经常听见外省人上岸后说,原来这就是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我们改签车票,明天早点走吧。也不能怪他们不做功课,出门在外是很容易掉坑里的,何况广西坑多。

还有一种游漓江的方式,是旅游公司造成的,把漓江分割成几段出售,听上去是游漓江,实际上游览的只是其中一小段,这种方式更有欺骗性,连我家亲戚都会上当。亲戚住下后,也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见酒店旁边有漓江船票出售,又听售票小姐一番甜言蜜语,兴高采烈地就买了,等游玩回来,问去了哪些地方,原来只是坐船到草坪,看了一眼冠岩。

冠岩属于灵川,虽然不能跟兴坪比,好歹算是见到了漓江。还有更悲催的旅游方式。年轻人的模式,有时看不懂,有游客直接自驾去阳朔,直奔遇龙河,坐竹筏顺流而下,看看刘三姐抛绣球的大榕树,再看一场山水秀,随后上高速回家,圆满完成桂林之旅,至于漓江是什么样子,回答说坐过竹筏了,挺漂亮的。停车坐爱工农桥,直把遇龙作漓江。

当然出来玩是图个高兴,只要高兴,怎么玩都行,但是我心目中的漓江,绝不是那点小山小水。有一种观点,认为桂林山水不够大气,那是你没有看懂,我每次船行阳朔,过潜经、草坪,到浪石、画山,那种奇绝的山峦,宁静的河川,会瞬间让人感动,一次船到兴坪,恰好遇上漫天晚霞,所有的山峰都染上余晖,金色的倒影在水中荡漾。

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条漓江。我们出门看到的黄山、西湖,大抵也是如此。只是作为生活在漓江边的老桂林,我还是希望游客能见到更真实的桂林,就像吃桂林米粉,满街都是粉店,但是味道正宗地道的只有几家。游客遇上的是不是地道,那得看运气,如果吃到的那口粉味道不正,哪怕只是一口,桂林米粉在他心中就死掉了。

四、春 寒

这几天冷是冷,但腊梅开得不错,家里春节前养的水仙花,也灿烂到极致,这说明越是寒冷,离春天也就越近。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海涅的这句诗,表达了许多人身处寒夜的盼望。想想这世道,有的女人连棉衣都没有,只能抱着棉被趴地上过冬,愈发觉得对春天的期盼,远远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如果春天迟迟不到,最容易受伤害的是嫩芽,人世间有一种倒春寒,是容易伤害嫩芽的。以前家里花盆多,我经常见到被冻黑死掉的嫩芽,这些芽不会想到,有时候春天比冬天还冷。我毕竟人到中年,算不上老树,也相当于枝条,见过的春寒多了,春寒有多料峭,都知道。千万不要以为明天会更好,明天好不好,取决于明天有多少阳光照耀。

眼下虽然疫情未绝,但距离春暖花开不远了,对桂林而言,那就是旅游的旺季,乘船或步行,看两岸花朵簇拥的漓江,这是许多人的梦想。要说桂林旅游业的兴起,得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说起,自从尼克松访华后,紧闭20多年的红漆国门,慢慢打开了,来华的洋人日益增多。刚开始开放的城市是有限的,桂林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连南宁都不开放,要开放桂林呢?因为北京有长城,西安有兵馬俑,桂林有漓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这些是唯一可以展示的财富。于是桂林一跃成为全世界的明星旅游地,成为各国王公贵族的来华首选。

但凡六十岁以上的桂林人,都会记得比兰德拉、廷德曼斯这些奇怪的名字。前者是尼泊尔首相,后者是比利时首相,是第一批来桂林的洋游客,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反正多半是四个字的发音,我们像背乘法口诀表那样,把那些名字烂记于心。当然也有三个字的,比如加拿大总理特鲁多,也就是如今的小特鲁多的父亲,他们给小特另一个译名,小土豆。

上世纪80年代的旅游盛况过去后,洋人渐渐少了,国内的游客开始增多。我看见的是另一种景象,北方人大概不熟悉桂林,甚至连冬天的绿叶子都感觉新颖,看见什么都要拍照,哪怕背后只有掎角旮旯几块小石头,也要合个影留念。这也很正常,我们南方人去北方,看见沙漠草原,心情也是很激动的,喝过墨水的人,马上就吟诗一首或两三首。

当然也有别样的小城游客,不太熟悉桂林,以为桂林也是座小城,口袋里的钱随便花。桂林确实是座小城市,但小城市并不等于不值钱,日内瓦、苏黎世也不大,但享受的开销比大城市还大。曾经遇到一位小城市来的朋友,偕新婚妻子来度蜜月,开口就要求订桂林最贵的酒店,是不是想对爱妻表达爱意,也不能确定。

问他确定要订最贵的酒店吗,回答是当然。于是帮他联系了文华大酒店,那是克林顿夫妇来桂林下榻的地儿,当时整座酒店都被美国人包了下来。结果朋友犹豫了,又不好意思说贵,反过来嘲讽说,帮我们找这种酒店,你这是想攒携程的积分吧?转而帮订桂山大酒店,还是不接受,后来表示不用操心了,小两口自己去找。

那是小城游客,大城游客也不好侍候。大城市的人习惯于出行方便,比如坐地铁、乘电梯,体质通常比较弱,尤其是娇生惯养的小朋友。记得一次接待大城市一家人,兴致盎然去爬山,市区的山每座都有人文宝藏,是很值得一看的。但小朋友受不了,才爬了几十米台阶就嫌累,嚷嚷着要回酒店,回去后警告父母:以后别跟我再提山!

好家伙,小皇帝一声令下,桂林山水只剩下桂林水,山没有了,但小朋友对水也没兴趣,只喜欢窝在沙发上玩游戏。要说会玩,大城市的人还真会玩,出门来旅游,除了吃就是睡,小朋友玩电玩,大朋友搓麻将,跟在家里其实也差不多,实在累了就抬头看一眼窗外,月色很清朗,漓江在流淌。

说实话,朋友来桂林,问怎样玩才好,我的回答也是因人而异的,根据对方的见识修养提建议。桂林哪里最美,什么最好吃,都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恰如春天的雾霭,一切都在变化中。至于我自己,去哪里都不会麻烦朋友,而是更乐意在互联网上做功课。这年头网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因为从不涉及利益,更容易贴近三观。

五、阳朔,洋人

我第一次去阳朔时,阳朔还没有洋人,一个也没有。那时候我念初中,同学的父亲负责主管漓江的航道,一次让我陪他的爱子,乘坐巡道船下漓江,算是给我们长点见识。阳朔是桂北比较小的县,县城只有一条街,街上有座电影院,我们在电影院门前转了转,便回到了船上。夜晚坐在船头看月亮,脚下是哗哗的水流声,天空是一片深蓝。

十几年后,阳朔突然变了,出现了大量洋人,那条街先改名叫洋人街,后来叫西街,满街都是客栈、酒吧和旅游品商店。洋人麇集在漓江两岸,与当地人有说有笑,教会当地人说英文,当地人则教会他们吃米粉,英文与米粉,成为西街的两大特色。洋人为什么喜欢阳朔?这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朋友们大概会说,那是因为阳朔景色优美。

问题是我们的祖国山川秀丽、景色优美的地方太多了,他们为什么不去九寨沟、张家界安营扎寨?有人会说可能是阳朔气候宜人吧,这地儿确实温暖,适合欧美人逃避寒冷,但温暖的地方也很多,比如珠海、三亚和厦门,那些地方也有洋人,但密集的程度远远不如阳朔。难道是因为阳朔有啤酒鱼?鱼是早就有了,漓江里有很多,但啤酒鱼是洋人来了以后,才出现在饭馆餐桌上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阳朔的英文补习学校如雨后春笋,汇集了大量全国各地的英语爱好者,那些先前在大学英文系学习过的年轻人,刚到阳朔时信心满满,结果发现街头小贩的英语,都比他们说得顺溜,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小贩们的强项是口语,嘴上能说一些,阅读英文是绝对不可能的,但顺溜的口语,也会让莘莘学子满心失落。

最吸引人注意力的是大批年轻女孩,我后来去阳朔,经常看见有女孩子站在街边,她们总是形单影只,穿戴也还算整洁,一看就知道从远方来,不是阳朔人,也不是桂林人。她们来阳朔干吗呢?可能是想学英语,也可能是想嫁洋人,或者二者都想,只不过要先完成前者,才可能过渡到后者。洋人在阳朔与中国人结婚的也有,不过他们的审美观似乎不一样,更喜欢娶粗壮有力的农妇,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城市小姐并无兴趣。

洋人喜欢华南的乡村,这一点我是懂的,有两大逃避,一是逃避城市的喧嚣,二是逃避气候的阴冷。我遇见的许多洋人,从来没去过巴黎、纽约,也不感兴趣,这种对大城市的厌倦,以后也会在中国流行,金斯堡早就说过,水泥丛林是吸食灵魂的魔鬼。至于寒冷,欧美许多国家的纬度,都要比中国更高,一座英格兰的山庄,一个冬天都是北风呼啸,所以叫呼啸山庄。在那些地方生活,生命就如同小女孩手中的火柴,一吹就灭了。

那么洋人究竟为什么喜欢阳朔呢?我想除了喜欢其山清水秀,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们都知道,汉语里阳朔的阳,指的是阳光,阳光当然好了,是我最喜欢的好东西,每当遇到阳光,我就想去晒晒,哪怕盛夏的阳光,我都乐于接受。洋人不一样,阳朔的阳会让他们产生别种联想,他们会由阳的发音,联想到young(年轻)。

如果把洋人译作young people,洋人就成了年轻人,那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幸好我们从来不这样译。那么朔呢,我比较熟悉的词组是朔风和朔州,一度以为朔是冷的意思,后来发现其实不是的,朔指的是北,朔风是北风,朔州在古代是北边的一座城,阳朔相当于山西省阳泉和朔州的简称。由此可以推定,阳朔这地名,应该是阳朔以南的人给取的,就如同广西最南端的城市叫北海,海湾叫北部湾,那也是更南边的人取的名。

洋人听到的朔这个音,会联想到soul(灵魂),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但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于有宗教信仰的人,决不能去过没有soul的日子,所以说洋人听见阳朔,就仿佛听见的是Young Soul(灵魂年轻),是一种灵魂的呼唤,那当然感动莫名。谁不渴望年轻呢,我们都渴望自己拥有年轻的灵魂,哪怕身体变得衰老,也希望灵魂依旧年轻而自由。

我很佩服那些年迈的背包客,他们如同独行侠,行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阅尽沧桑也享受生活,我如今都年过半百了,很想把年龄除以二,回到二十几郎当岁,当然这是痴心妄想。美国人凯鲁亚克有本小说《在路上》,故事其实是很简单的,几个年轻人开辆破车,在穿越全美的公路上一路狂奔。

漓江社中文版的责任编辑很厉害,在封面上加了一行醒目的字: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这行字感动了成千上万的年轻读者,许多人一度陷入迷茫,拿到这本书后,光看这行字就热泪盈眶,因为触到了灵魂。一个人拥有自由的灵魂,可以在世界上四处游走,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家,这是人类传承的理想,也是那些阳朔洋人,躺在阳光下的梦想。

六、遇龙河的妖娆

阳朔距桂林五十多公里,我去过很多次,但也有很多年没去了。这座桂东北的小镇,因为靠在漓江边上,又因为有遇龙河,两岸一路逶迤的山峰,拥有与其他小镇迥然不同的命运。如果说村镇也有容颜,那么阳朔天生丽质,命定是一位美人。乡村姑娘对自己的美丽,有时是迟钝的,只顾着做家务、忙农活,等到有一天发现旁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不走,才忽然明白,自己眼中那摇曳的柳条,正是别人眼中自己的妖娆。

每次去阳朔,我都有感动,以前想的是孤雁晚霞、青山流水,后来开始注意到人,尤其是洋人。洋人何时出现在阳朔已不可考,相信19世纪下半叶,已有洋人传教士溯漓江而上,由广东进入这片水域。不过大量洋人来到阳朔,则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事。天底下的旅行者喜欢涉足深山旷野,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况那时阳朔刚刚开放,接待了诸多政要名流,一时在西方声名鹊起,吸引了大批海外背包客。

我注意到的是,有的洋人来了以后,不走了。他们为什么不走,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座满街猪屎臭的小镇,甚至愿意与当地人缔结姻缘,挑着粪桶走在崎岖的田埂上,默默度过日复一日的庸常光阴?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我们的目光落在大洋彼岸,落在巴黎和纽约的摩天大楼上,梦想去旧金山端盘子、卖豆腐,或者成为曼哈顿酒吧的常客。可是却有那么一批洋人,乐意寄居在漓江边,似乎希望用这种方式,把我们置换出去。

有人说常居阳朔的洋人,是生活的失败者,因为失业失恋等等,躲在阳朔疗伤。这是中国人最愿意理解的观点,也是东西方文化的最大差异。我不排除当中确实有人生活不得志——我也曾在江边独坐五六个小时,眼前只有江水,心中一片苍茫,不过如今回想起来,那都是人生的小忧伤。与那些高楼上无眠的孤独者相比,我还算是幸运的,至少在彷徨无助的时候,身边还有一条河,那河叫遇龙河。

不过我也不相信,一个洋人仅仅因为在大洋彼岸失恋,就跑来华南一个小山村,守着几瓶啤酒度过余生。那些远赴荒凉海岛,深入大陆腹地做义工义教的志愿者,最能阐释人性的一种品质,那就是用余力帮助他人,在宁静中享受孤独,而这种助人的愿望,对孤独的品味能力,恰恰是我们当下最欠缺的。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代洋人践行的,无非是我们老祖宗的遗训。

我說很多年没去阳朔了,这句话是不准确的,其实我每年还是会去一两趟的,都是陪伴亲朋好友。但是我基本不走街,甚至不下车,所以我的意思是,我的心已经多年没进阳朔了。这座小城久经时尚的陶冶,早已换了面容,如同阅历丰富的少妇,虽然眼里也含有笑意,但那笑是用眉笔画出来的。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春江就是遇龙河,西街的唐老鸭们渐渐少了,大概他们看到五大道正缓缓而来。等到阳朔的街头家家挂上霓虹灯招牌,这位少妇的脸庞也就落下了最后一抹云彩。

沈东子

作家,翻译家。现供职于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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