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颖
由陈思诚监制、戴墨执导,肖央、任达华、文咏珊等主演的犯罪类型片《误杀2》于2021年12月17日全国上映。其前作《误杀》是近年来国产犯罪影片中口碑和票房兼得的现实主义影片,引发了社会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作为本土电影跨国翻拍的成功案例,《误杀》能得到市场的认可,离不开对原作进行的适应本土化审美需求的改编。《误杀2》并非单纯对《误杀》的延续,而是对国外高分犯罪悬疑影片进行翻拍,在类型电影的外壳之下,延续了父亲和孩子的情感内核,将全新的故事展现给观众。
作为电影最常见的生产方式之一,电影翻拍主要有三种,即“老片新拍”“影视互翻”及“洋片新拍”,分别指的是对经典老影片的翻拍,同IP的电影项目和电视剧项目之间的改编翻拍,以及跨文化地域区间的剧本版权、改编权购买后的本土化翻拍[1]。《误杀2》采用的便是“洋片新拍”的方式,即购买美国影片《迫在眉梢》的剧本版权、改编权,进行本土化翻拍。
东西方文化之间存在文化语境差异,跨国翻拍电影最需要考虑的就是不同国家的文化差异问题,改编的过程中要注入本国文化的内涵。[2]要想获得本国电影观众的支持和认可,最先要解决本土化问题。一般的跨文化电影改编,基本保留原版电影的类型、结构、人物关系及视听风格,以此为基础构建一个足具戏剧张力的故事,这就要求电影创作者不只是“依样画葫芦”,平铺直叙地“复制”原故事。跨文化电影如何在电影情节、人物形象设置、视觉呈现上进行重新诠释,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是摆在电影创作者面前亟待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在对国外影片的改编实践中,对主题立意的把握是解决“水土不服”的先决条件。2019年大受观众青睐的影片《误杀》改编自印度犯罪悬疑影片《误杀瞒天记》,故事被搬到了泰国的文化语境下,一位阅片无数的影迷父亲为维系家庭的安危,利用电影中的“蒙太奇”制造“证据”,与对手斗智斗法。在“泰国语境、中国叙事”的虚拟时空构建中,影片消解了跨文化改编的“水土不服”,突破了国产犯罪悬疑片翻拍的界限,获得了口碑、票房“双丰收”。《误杀2》采用的制作团队几乎是《误杀》原班人马,其选择的翻拍范本《迫在眉梢》(美国,2002),是豆瓣评分8.4分的高分电影,影片已经过市场检验并获得口碑优势。前作口碑爆棚、制作团队稳定、演员阵容强大、翻拍样本优秀,足以把观众对这部影片的期待值拉高。
犯罪类型片先天的优势在于以犯罪者为主角,挖掘其犯罪缘由与命运的纠葛。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是犯罪片百试不爽的路径走向。“对人性的认识和对社会的批判,是犯罪片主题表达的核心内容。”[3]原版《迫在眉梢》将故事聚焦于一个美国社会的工人家庭: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必须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由于高昂的移植费用和医疗保险的限制,医院不愿进行移植,万般无奈之下,主人公只好铤而走险。影片的矛头直指美国医疗保障制度的不合理现象,侧重表现因国家医保体系割裂出的情与法间的矛盾。《误杀2》将故事的核心矛盾进行了本土化改编,增加了新的设定。与原版不同,《误杀2》虽也介绍了医疗制度的缺陷,却只是以寥寥几个镜头交待林日朗儿子的心脏移植手术不在医疗保险范围之列。影片将现实议题包裹在犯罪类型的外壳之下,其核心议题仍继承前作《误杀》直指的社会矛盾问题。
“改编既是一次飞跃,又是一个作用过程”[5]。原版《迫在眉梢》的主人公约翰绑架了医院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借此逼迫医院给自己儿子做心脏移植手术,最后以自己的牢狱之灾换回了儿子的生命。《误杀2》将原版解决问题的方式进行了改写,以应对中国电影市场的消费特点和电影观众接受度。影片中将林日朗铤而走险劫持医生改写成他只想拿回原本属于儿子的心脏,在劫持过程中未伤及任何人,最后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儿子的生命。
《误杀2》延续了《迫在眉梢》的剧情和《误杀》的主基调,对叙事架构进行了相应的调整。原作《迫在眉梢》采用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影片顺着事件的发展娓娓道来,让观众能感受到事件的变化和主人公的心理过程。但从电影情节建构上来讲,线性叙事的电影往往通过一个故事点来延展,情节较为单一,人物偏脸谱化。相较于线性叙事结构,非线性叙事的影片情节复杂多面,由多条故事线索构成,能够将多个事件用同一段时空内的故事主线进行连接。《误杀2》没有采用传统的线性叙事,而是运用非线性叙事展开了一个本土化故事的叙述。影片以快节奏的劫持事件展开,在电影不断发展的过程中运用倒叙和插叙手法引入事件始末,使电影颇具张力。影片开始便是主角林日朗持枪劫持医院急诊中心的医生和病患,急诊中心外面是警察和围观群众,电影在带有紧张和对峙色彩的场景中展开,悬念的前置勾起了观众的好奇心,使观众急切地想了解林日朗劫持急诊中心的原因,及背后隐藏着的秘密。影片虽然剥离了前作的推理元素,但影片的戏剧性转折却层出不穷。影片的末尾,林日朗发现本该属于自己孩子的心脏被移植到市长儿子身上,拿着假枪劫持市长被警察射击后,镜头闪回,观众随着导演透露出来的情节片段得知,一切都是林日朗和市长的设计。影片利用非线性叙事不断为人物的命运走向埋下伏笔,让观众对事件的发生产生认同。
电影中的叙事空间不局限于人物表演,更是对情节叙事的一种塑造方式。空间环境如能与人的情绪、心境吻合,人物的情绪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情感的外在物,内在的情绪便能在环境中延伸开来。[6]《误杀2》保留了原作《迫在眉梢》的地理空间,将故事聚焦于能引起观众共鸣的医院,事件发生的空间受到限制,叙事环境变得更加简单,叙事节奏加快。《误杀2》开篇即快速出现林日朗劫持医院医患的小高潮,摒除掉不必要的环境介绍,使观众迅速入戏,引导观众将视角重心落在故事的前因后果上。
基于本国文化背景的考量,《误杀2》对电影结局进行了调整。原版《迫在眉梢》的开头驾驶着一辆豪车的富家千金突然横遭车祸,影片结尾她的心脏成为挽救主角儿子生命的解药,拯救主角儿子的人是和主角阶层截然不同的白富美,给影片安排了一个“好莱坞式”的完美结局。《误杀2》开头同样也安排了一场车祸,车祸与主角之间的联系直到故事展开才进行了揭晓,遭遇车祸的男孩换上了原本属于林日朗儿子的心脏。影片将原版“拯救”和“谋杀”的人置换,抢走属于主角儿子心脏的人正是权贵本身。影片结局是父亲林日朗用自己的心脏挽救了儿子的生命,在观众都认为故事是一个悲剧结局时,导演巧妙地安排了一个彩蛋,整个事件变成林日朗的剧本,警长成了这部戏的导演,用嵌套的方式让观众更乐意相信悲剧中也包含着喜剧。
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思维方式的不同联动着各异的行为方式,尽管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人物却应该是本土化的[7]。《误杀2》在主要角色的身份配置方面进行了一定的调整。经济收入少、生活水平较低的主人公林日朗一家属于普通民众;警察张正义、记者李安琪及医生达马属于拥有体面稳定职业的城市中产阶层;市长龙丹、秘书长萨丁则位于社会的上层。在人物形象上建立了包含上、中、下三个层级的“金字塔”式结构,平民阶层与上流阶层的矛盾冲突、善良和邪恶的对抗,使游走于贫富鸿沟的弱势成为被践踏的对象。
原版《迫在眉梢》的主人公是一位机械工厂的普通工人,有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误杀2》将原作中的家庭结构关系及平民父亲形象进行了延续,对人物形象进行了遵从中国家庭伦理道德观念的改编,巧妙地处理了主人公的角色弧线,将人物形象改变成更贴近中国社会现实的原型。人物塑造的成功与否决定了电影的质量。美国著名编剧悉德·菲尔德(Syd Field)曾提出:“在影像叙事过程中,角色的塑造与安排为重中之重。”[8]不同于原作的职业设定,《误杀2》的主角林日朗是一名编剧,他用文字书写他人的人生,从片中角色一句“你知道新曼一共有多少个编剧吗”可以得知,底层编剧在行业里的尴尬位置——这是一种缺乏稳定社会保障和平等社会地位的职业。当家庭危机发生后,林日朗回归了父亲身份,承担起守护家人的责任,却被权贵夺走了属于儿子的心脏。以林日朗家庭为中心呈现了重大疾病家庭群像的生存现状,展现出人物的真实困境,被疾病、贫穷和上层压迫的人物形象得到勾勒与还原。
中国家庭伦理道德观念中,母亲是最重要的角色之一,东方文化中的含蓄内敛造就母亲的忍耐品质。《误杀2》中的阿玲是一个执着隐忍的母亲,面对病房患者家属对她们母子的驱赶,她内心深处的母性力量彰显出来,挺身而出挡在孩子面前。影片塑造了一位颇具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母亲形象,使角色成为有血有肉的人物。
如果林日朗只是一位普通父亲,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市长龙丹就是权势滔天的有特权的父亲。龙丹是拿走林日朗孩子心脏的“始作俑者”,他同样被赋予符合中国家庭伦理道德观念的细节。他不仅是一位市长,而且是个独自抚养儿子的父亲。在儿子意外出车祸急需做心脏移植手术时,情急无奈的他用自己的特权夺走了小虫的生机。事情败露后,龙丹被群众唾骂,因此毁掉了政治生命,但他仍愿意在得知林日朗的枪是假枪时被林日朗劫持,最终不负所托让林日朗的心脏成功顺利移植给小虫,拯救了小虫的生命。同样是父亲,龙丹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来挽救自己出车祸的儿子,做错事情敢于承担责任,能够战胜内心的挣扎向林日朗伸出救援之手,也表示他完成了自我忏悔和自我救赎。
影片加入原作中不存在的女记者形象。女记者李安琪个性鲜明,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当逐步摸清真相时,她敢于站出来为林日朗发声,敢于和权贵作对抗。任达华饰演的张正义是一名即将退休还要深入一线的老警察,他敏锐地察觉到林日朗劫持医院背后另有玄机,不断靠近林日朗想揭开真相,却陷入非议当中。正直坚韧的张正义官位不高,甚至屈居自己徒弟之下,为影片增添了现实主义基调。
国产犯罪电影向来以“二元对立”的人物设置原则展现正邪双方的人物形象。《误杀2》对于人物的描写,大多游走在善与恶之间,没有绝对的“好人”与绝对的“坏人”。主人公林日朗劫持医院后,对与自己同样身处底层的人质狠辣无情;心脏科主任达马医生有救人的良知,却在院长威胁之下放弃执着;警察局长不在乎群众呼声,坚持武力镇压劫匪;记者最开始拒绝林日朗的求助,却在最后不顾危险查找真相;市长利用权力夺取他人的心脏,又为帮助林日朗假意被他劫持;群众可以因为劫匪的故事产生同情,也可以因为劫匪被警察枪击后欢呼。影片中设置的人物形象,正是为了说明在社会现实中,面对强权、高压,部分力量微薄的人会表现出怯懦,甚至会摒弃善念,作出违背自己本心的“恶”的行为。
近年来,国产犯罪影片风格醒目,除采用非线性叙事结构,表现出的另一特征便是在类型元素上的杂糅。所谓类型杂糅,是指某一类型积极吸纳其他类型电影元素的创作现象,积极融入悬疑、喜剧等其他类型元素,在跨界与融合中寻求新的生长点。《误杀2》的前作《误杀》除讲述令人动容的父女亲情,更是将未成年犯罪、亲情、社会阶层等元素进行融汇,一定程度上扩展了国产犯罪片的题材范围。《误杀2》在视觉上维持了犯罪片灰暗冷峻的风格,同时网罗了喜剧、亲情等诸多类型元素,描绘的故事既有犯罪片的紧张刺激、亲情与人性之间的抉择羁绊,又带有黑色喜剧的讽刺与荒诞,在各种类型元素的糅杂下,电影多了些许人文关怀,真实又充满戏剧张力。
中国人自古重视家庭伦理道德,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一书中称中国为“家邦式社会”,中国的社会制度秉承儒家思想的五种社会关系,即“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9],在这其中,“父子”“昆弟”和“夫妇”都指家庭关系。对于重视家庭伦理和血缘关系的中国人来说,亲情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中国人对于亲情的重视深刻地影响着影视创作,许多影片会通过对亲情元素的演绎触及观众内心深处。
《误杀2》在犯罪电影的外衣下包裹真实的父子情感,塑造了一个父亲替儿子求生的故事。林日朗是个小人物,他收入微薄,没有深厚的社会背景,与妻子、儿子过着平凡简单的生活,永远把最乐观、最坚强的一面展现给家人。在儿子踢球破门时,作为父亲的林日朗发自内心的喜悦;在儿子需要医药费时,林日朗放低身段去求身边所有的人,求助无果后迫于无奈借了高利贷;儿子的心脏被夺走,林日朗敢于制造一场“劫持”事件,用父爱与世界对抗。无论是与孩子幸福相处时的恣意,还是孩子患病被夺走心脏的悲痛欲绝,林日朗这样一位普通父亲将各种复杂情绪呈现得淋漓尽致,影片对亲情和家庭的解读是原版电影无法触及的。
相较前作,《误杀2》大幅增加了亲情伦理元素,将家庭面临的困境和冲突全面升级,讲述父亲和儿子间牵绊的情感内核,艰难生活下家庭成员彼此扶持的真挚感情及父亲守护家庭的爱与感动。亲情营造的温暖,与现实中社会的不公平对比鲜明。影片中,父亲林日朗对儿子的爱,时刻作为主角的动机推动着剧情发展。
喜剧是类型杂糅中最受欢迎的元素,各类电影题材都尝试融入喜剧元素。《误杀2》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对社会矛盾有较强的批判反思性,加之延续前作的灰暗色调,必然会使观众观影时产生压抑感。《误杀2》的监制陈思诚是“唐人街探案”系列喜剧悬疑电影的导演,从《唐人街探案3》的导演转型为《误杀》的监制,他证明了自己在类型电影上的驾驭能力及市场判断力,更清楚如何通过喜剧和悬疑的巧妙融合调动观众的情绪,他的加盟最大限度地激发了电影的商业特性。在一代代电影人的开拓下,兼具商业性和娱乐性的电影呈现出多种类型相交融的态势。喜剧元素的加入,最大限度提升了《误杀2》的商业价值,满足大众观影的消费需求。
《误杀2》将现实生活进行了喜剧化诠释,以在压抑的氛围下制造“笑果”触动观众的神经。影片开头,林日朗在挟持医院的过程中被医院的保安盯上,结果这名保安只看了一眼,便接着玩手机里的游戏,体现了保安的不称职。影片中三位甲方在对林日朗编写的剧本进行点评时,无论在人物设置、角色对白甚至镜头切换方面都可以看出英国讽刺喜剧短片《试镜》的相关元素。《试镜》以选新片女主角为由头,以三位面试官夸张的表达及动作,一窥女演员在试镜过程中遭遇的差别对待。《误杀2》正是以这种极富讽刺的黑色幽默嘲讽荒谬、丑恶的社会现象。被劫持的其中一名男子准备杀害达马医生时,误以为一男子把女朋友打伤,结果男人一句“女人打男人你管不管”,才发现是女朋友“家暴”男朋友。这类事情搬上银幕进行艺术化处理后,制造出荒诞的喜剧效果,达到夸张和现实的统一。
跨国翻拍是中国电影市场趋于成熟商业运作下的必然现象,电影的现象也成为观众热议的焦点。电影的跨文化改编难度并不低于原创一部影片,也需要一个从无到有逐步构建的过程,包含主题把握、剧情改编、角色设定、制作团队、宣传推广等多方面的本土化实践。拿到一个优质的海外剧本仅仅是开始,如何对影片进行本土文化的合理性转码,将故事融入时代和文化背景,承载中国观众所认同的价值体系和情感诉求,还需要电影创作者的不断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