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黛(四川大学)
中国画是拥有几千年悠久历史的画种,自史前形成开始,以绘画材料、工具、技法等不断地创新为基础,最终共同铸就了如今中国画的样貌。而传统绘画画风的变化与绘画用笔、绘画用绢用纸、技法等有关,这些因素是经受过时间洗礼的、代代相传而并不毁减的国画领域的特点。它们的发展、创新最终汇聚成厚重的中国画的鲜明风格,同时特定的历史时期也会对该时期的艺术风格产生特定的影响。人物画作为中国画一类画种,成型时间较早,发展时间长,且拥有丰富的辉煌时期作品供人欣赏,故本文择人物画做参考进行论证。
魏晋南北朝是行至末路的大汉王朝与盛世繁荣的唐王朝之间的一个过渡时期,但这战事频起、政权频换的局势却为艺术的创作营造了特殊的成长环境。在继承了秦汉时期创造的绘画史上第一个巅峰阶段的基础,以及受到域外艺术样式的冲击后,绘画技法,尤其是人物画方向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和创新。尤其是线条艺术方面,涌现了多种造线艺术的经典描法,此时是人物画蓬勃发展的时代。
魏晋时期虽是社会局面长期动荡的特殊时期,政权的不断交替,战火的绵延不断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绘画工具材料制作业的发展,但由于该时期是精神与艺术极其自由发展的时代,产生了一大批投身于文学与艺术创作的才子学士,尤以贵族与士大夫阶级为多。上层阶级的加入使材料的需求增高,导致该时期的绘画材料方面的稳定发展。
在绘画载体方面,魏晋时期的绘画载体在沿袭秦汉时期的墙壁、木板的基础上,开始盛行以织物,主要是绢为底作画。除了丝、麻织物外,南北朝时期棉织物的传入为绘画底子的选择提供了较大的余地。魏晋时期的生产方式属于自给自足的经济方式,虽说战乱频繁,可是对于纺织业的影响不是太大,加之该时期政府的鼓励政策与朝廷的进贡要求,该时期纺织物的质量不断上升并能够满足画家对作画底子细腻、吸墨的要求。反观如今的主要绘画载体纸张,在该时期造纸技术相比于秦汉时期有了较大的进步,纸张不再粗糙,纸质也较为细腻,甚至开始出现纹理纸,完善了东汉时期出现的染纸技术,纸的大致规模在该时期已经接近完善。虽然其已经普及到了书写方面,可是对于绘画领域,由于当时抄纸工具的限制,纸的篇幅满足不了画家的需求。同时由于魏晋时期的造纸原料以麻为主,因其“缓肤饮墨,不受推笔”的特性,不受大多画者的喜爱。
再者,制笔技艺也有了极大的提升,当时的书画者皆需用笔,书画技艺好的人对于笔也有各种需求,或者说是好笔的出现促进了一种技法的形成。在三国时代,最初的兼毫笔被擅书的韦诞创造出来,并为一众书法画家们接受喜爱。王羲之《笔经》的诞生也是前辈书法家对于制笔经验的总结,虽说这些笔的最初用途是书写使用,却间接地影响到了绘画领域。在我国的传统艺术领域中,书画本是同源而起,在黄帝时期之前二者是不分彼此的,仅仅都是作为叙事符号使用。直到仓颉造字、嫘祖画图后书与画才明确地被分开,书法的运笔与线条对于绘画产生的影响极为深远,甚至于其独特的审美意识逐渐影响到了中国绘画史的发展,因而也就改变了中国艺术史的主流发展路径。所以,该时期不仅仅是人物画兴盛觉醒的时代,同时也是书法的新兴时期。
秦汉时期的人物画,仅仅是单线勾勒,简单石色晕染,不似魏晋时期,出现了许多有关于人物画系统的绘画技法。其中顾恺之创造的“高古游丝描”的衣纹描法,就是对人物画造线艺术的经典的展现。而要实现这种如“春蚕吐丝”般细腻飘逸、布局紧凑的线条勾勒方式,在拥有笔法熟练的条件同时,工具与材料方面也需要跟上。由于人物画的造型线条主要就是用毛笔进行勾勒,这一时期各种形式毛笔的出现刚刚好成为满足其出现的因素;而光滑细腻、吸墨良好的素、绢载体,也可以更好地让画家畅通无阻地拉出细腻且长的线条。这些精工的笔与精细的绢,是当时为了绘画同书写笔法技法发展需求而出现,同时也对当时二者的创新与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且相较于秦汉时期简单的石色颜料体系,魏晋时期出现从植物中研磨出的草色颜料,丰富了当时单调的上色方式,使绘画作品的可观性又上了一个阶级。
自两汉期间域外文化思想大量涌入中国后,还有大量的印度艺术品的传入。而其思想随之在魏晋南北朝进入兴盛发展时期,石窟的开凿,寺庙的兴建,这些都需要画工与画匠的鼎力参与,该时期出现了一批有关于这种新兴主题的画作,甚至于培养出了一批擅长于绘制该题材的画工画匠,并关于这题材衍生出了新的绘画技法。“张家样”与“曹家样”就是该类题材绘画中的经典,此二类以创作者姓氏命名的绘画技法,只能说张僧繇同曹仲达创作的画法各自形成了各自的规则,以其独特的风格成为能够为后世师法的绘画技法典范。
张僧繇作为南朝梁的画家,虽然他的真迹并没有流传下来,可是在许多古人著作的画论中、后人的摹本中却时常有出现此人,关于“张家样”便可从这些画论史书等文字记载中窥见一二,同时代较为接近的作者南朝陈姚最也在其著作中提到其画人善于从服饰、时代和民族方面抓住对方的特征,形貌并非是模板般地重复,而是各有形状。综合这些文字描述,可见“张家样”在人物造像方面是具备神韵且独树一帜的。而北朝画家曹仲达的“曹家样”同“张家样”相同,也是无画作流传至今,但是今人可从该历史时期的石窟壁画中探得其“曹衣出水”的技法特征。
同时,在经历过汉王朝长时期伦理道德思想的教化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大夫阶级可谓是杂学旁收,人们的思想活跃,各家思想观念在这一时期并存。其中尤其以玄学思想为盛,许多文人学者都力图摆脱现实伦理道德的束缚,寻求独立人格,发现自我的价值,表现在绘画艺术上,则是审美意识提升,人物画出现了非功能化的倾向。魏晋时期的绘画作品不似之前是重视其实用与教化性能的,由老庄思想延伸出的玄学观念为艺术创作者接受后,画者开始注重神韵的展现,由此这一观念反映在该时期的画论方面,则是顾恺之的“以形写神”理论,以及南朝谢赫六法中的“气韵生动”理论。讲究画人应注意其人的内在精神,抓住人物形貌关键特征,甚至是通过周围的环境来烘托其神韵。这不仅是要注意画中人的神韵,更可体现出画者的内在精神气韵,以至于出现了“重神轻形”的人物绘画方式,这种精神也对后来的人物绘画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隋唐之际拥有我国历史上强盛的王朝,是经济文学艺术快速成长的时代,也是绘画史中人物画达到巅峰的年代。人物画这一画种在经历了秦汉时期的初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得到了发展。依靠该时期的物质基础,隋唐的人物画可以在这些扎实的材料、工具基础上得以进一步地改良,最终达到顶峰。同魏晋南北朝一样,在隋唐也出现了一批以开创新技法闻名的人物画绘画大家。他们总结前人的技法开创了一批新样式的人物工笔画作品,各自拥有各自的绘画特征,又将这一时期的人物工笔画营造成为画史巅峰的一批画,缔造了属于人物画画种的荣光阶段。
隋唐时期,是经历过五胡乱华以及南北朝分裂局面的大统一时期,尽管隋朝的统治时间不长,但也不失为我国历史上的兴盛朝代之一,并且为当时国家的统一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经历了隋朝积攒下的基础,唐王朝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泱泱大国。该阶段的社会面对难得的统一同安定,经济呈现迅猛的增长趋势,文化艺术也如同雨后春笋般迅猛地发展。而飞速增长的创作热情也需要物质载体的支持,或者说这些物质基础制作业的迅猛发展也催发了新风格、新技法的产生。该阶段的绘画载体主要是纸张和绢,纸张在画家心中的地位开始和绢持平,由于该时期造纸技术的进步,以及造纸产业的扩张,纸张的应用得到较大范围的普及。造纸原料相比于魏晋时期也发生了大的改变,抄纸工具麻纸的制作工艺得到改善。同时楮皮纸的出现使纸张在绘画方面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该时期的安徽宣州就是因为有大量优质的楮树才逐渐形成国内较大的造纸基地,楮皮纸因其光白绵软的特性受到了画家们的喜爱。不似魏晋时期纸张因其价格相对低廉仅为小部分民间画师青睐,隋唐时期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画师,都有留下纸本画作,可见纸张已经逐渐为画师群体接受。但是相对于纸,绢本仍然是这一时期绘画底子的主力,主要原因是绢拥有纸所不具备的反复晕染不易损坏的特性,在文人水墨画还未兴起的隋唐,工笔细涂仍然是主流绘图方式。依赖于这一时期纺织业的蓬勃发展,唐朝时期的绘画用绢相比于隋朝还要更加细腻,细腻到以至于后世辨别唐代绢本绘画,首先要看绢的粗糙与否辨真假。且在这一时期由于绘画技法的需求,纸同绢一样开始有了生熟之分,熟绢更加适用于多道涂染的技法。而在绘画工具方面,隋唐时期的毛笔相比于魏晋时期笔杆较粗,短锋,笔头原料以兔毫为主,另有少量鼠须、羊毫等,这是与隋唐时期书法尚楷、绘画多以敷色浓重的技法相关的。同时这个时期的毛笔样式也呈现多样性发展,由于前面所述的主流毛笔并不适用于其他书法的笔锋,同时短锋的笔头也不适合长细线条的勾勒,另一种长锋形式的毛笔的出现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这种笔同粗杆笔一样是顺应该时期的百花齐放的书画技法而产生,同时也推进了更多绘画技法的出现。这些物质基础的改良,在中唐时期的画家周昉的作品中有所体现。
“周家样”的技法样式是伴随着周昉的神佛与仕女画的成名流传开的,其仕女画取材于官僚贵族家的女性形象,因而造线与上色方式都极致精细,反复罩染,极尽展现富贵华丽的贵族服饰同女性慵懒美的姿态。而这一时期精细的熟绢同纸就适用于这种精工细染的技法,适合于重彩画的反复着色。关于其独创的“琴丝描”,细柔、婉转且有力的长线条,也是需要这一时期出现的长毫笔才得以实现。
隋王朝结束了我国古代历史中的一段长时期的分裂同战乱后,接受了南北朝的遗民画家,使他们自身特有的、带有不同民族风格的画风融入当时的绘画技法中,为该时期的人物画创作杂糅了新的风格气派,尤其是在人物神态以及服饰的表现手法中,有关于少数民族题材的、日常生活题材的人物画组图开始出现。到了唐代,人物画的发展突飞猛进,这时人物画的创作宗旨在强调“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教化功能的同时,也开始注重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人物画故事取题广泛,不仅有表现重大政治社会活动以讴歌文治武功的,也有描绘贵族、文人乃至城乡生活以颂扬太平盛世的。隋唐时期形成了多民族融合的思想开放性历史环境,为该时期艺术领域多样性全面化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氛围,同时也使人物画进入了空前繁盛的创作期,尤其是盛唐时期的创作环境。盛唐的国力昌盛,经济繁荣,多国使节的入供以及多民族间的融合使当时人们的思想较为开放,并融合胡地相对恣意的生活习性,导致当时创作环境的宽松,画家们摒弃之前严谨纤细的造型上色方式,出现了一批极具特色画法的画家。
吴道子作为盛唐时期最杰出的一批画师的代表,其吴带当风的“吴家样”也是中国人物画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吴道子的用笔是相对自由的,对服饰的衣纹处理是飘逸和动感十足的,其晚年的勾线技法“莼菜条”式的线条,也不同于“高古游丝描”和“曹衣出水”这类工整、细腻、柔美线条的形式,而是为了显示灵动飘逸姿态特意创造的较为雄健豪放的勾线方式。这一时期出现的人物画造型方式和前朝相比展现了极度开放开明的态度,导致画中的人物形象万千,不受制于礼教思想的禁锢,线条的游动姿态较为轻快爽朗,上色方式也不似以往沉闷,反而是绚丽精致。这是只有在开元盛世才可形成的独特审美,这种审美不仅是在画中展现,在雕塑书法文学等作品中皆有体现,并对后世的画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后也画家根据这一时期的作品总结了更多的人物画绘画技法。晋唐时期人物画的风格流变是较为明显的,总结前文所述因素可知,特定的历史环境会形成特定的历史背景,这些背景对于绘画的工具材料的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因素,同时绘画物质基础也是伴随着特定历史环境培育出的创作者的前进而发展,绘画技法的变化即风格流变的因素也主要随绘画工具、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而这两种影响人物画风格流变的因素之间也是相互影响着的、互相反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