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倩
(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1756)
伊恩·麦克尤恩的早期代表作《一头宠猿的遐思》发表于1978 年,收录在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中,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作品充斥着阴郁、荒诞和惊悚的风格,使麦克尤恩获得了“恐怖伊恩”的绰号。
《一头宠猿的遐思》以一岁多的宠物猿猴“我”的独特心理描写为角度,叙述了猿猴和作家女主人萨莉·克里之间的故事。萨莉·克里是一名小说家,曾经发表过一篇成功一时的长篇小说,目前她正在构思写作第二部小说,然而小说却迟迟没有进展,这也是猿猴与萨莉·克里之间关系发展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而猿猴“我”本来是萨莉·克里的宠物,后来变成了萨莉·克里的情人,但是这种有悖传统认知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太久,由于猿猴和萨莉·克里的感情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的因素,萨莉·克里对猿猴的很多方面都厌烦了。猿猴“我”的固执让女主人的不悦变本加厉,没过多久猿猴就被萨莉·克里“抛弃”,这使得猿猴一度陷入忧郁与悲伤之中,但是猿猴仍旧希望萨莉·克里能够再一次关注到它。麦克尤恩擅于在狭小的空间内建构内容丰富的故事世界,《一头宠猿的遐思》整个故事也发生在一个窄小的房间内,使得整个故事呈现出压抑而又忧郁的氛围。
非自然叙述理论的代表研究学者主要有杨·阿尔贝、亨里克·斯科夫·尼尔森、斯特凡·伊韦尔森以及布莱恩·理查森。2010 年,四位学者联名发表了《非自然叙事,非自然叙事学:超越模仿模式》(Unnatural Narratives,Unnatural Narratology:Beyond Mimetic Models,2010),被认为是开创非自然叙述学的宣言。
杨·阿尔贝是德国较为活跃的非自然叙述学家,阿尔贝的“非自然叙述”理论渊源于弗卢德尼克的“自然叙事”与莱布尼茨的“可能世界”理论,他发表了《不可能的故事世界——以及如何处理他们》(Impossible Storyworlds——and What To Do With Them,2009)、《非自然叙事学:反模仿主义的系统研究》(Unnatural Narratology:The Systematic study of Anti-Mimeticism,2013)、《非自然叙述:小说和戏剧中不可能的世界》(Unnatural Narrative: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2016)等文章来阐明自己的观点。通过对阿尔贝“非自然叙述”理论的研究,可以总结出阿尔贝关于非自然叙述学的关键词,包括非自然叙述者、非自然的故事世界、非自然的时间与空间、非自然的场景与情节等。此外,阿尔贝还提出了针对非自然叙述文本的九大阐释策略。就麦克尤恩的小说而言,运用非常规的叙述手段塑造一个非自然的故事世界,正是其小说不断保持旺盛生命力的重要源泉。
杨·阿尔贝在《非自然叙述: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以下简称《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一书中,把非自然的叙述者划分为3 种类型:动物叙述者、物体叙述者、超能力叙述者。《一头宠猿的遐思》展现的则是动物叙述者:一只宠物猿猴。这里的猿猴叙述者有着丰富的、类似于人类的心理活动,读者可以根据这只猿猴的心理活动来把握整个故事的脉络。这种类型的叙述者与麦克尤恩2016 年发表的作品 《坚果壳》类似,在《坚果壳》中,展现的是“胎儿叙述者”[1]。在《一头宠猿的遐思》中,可以通过两个方面来剖析“猿猴”这一非自然叙述者。
一方面,整篇小说都只是以猿猴“我”为叙述视角,这样的叙述不可避免地会带上主观性和任意性。猿猴作为第一人称非自然叙述者产生的叙述话语是不可信的,因此非自然叙述者猿猴“我”是受到限制的叙述者。在小说中,“我”读了女主人的私人文件后,也会质疑自己,“我似乎比以前知道的还少了,明年四月我真的就两岁半了!可我本可能是生在前天的。”[2]这种不够令人信服的叙述视角所建构出来的故事世界也带有某种“不可能性”,比如“我”与女主人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是否真实,以及“我”究竟是否被女主人“抛弃”了的这些问题,就很值得商榷。
另一方面,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内心独白,通过对小说中猿猴“我”的心理活动的解读,可以发现,这只猿猴非常独特。猴子的寿命一般为二十多岁,小说《一头宠猿的遐思》中的猴子只有一岁多,在小说中猿猴不停地强调:“明年四月我真的就两岁半了!”[2]一只成年猿猴的智力大约等于人类的三至四岁,这样推算,小说中猿猴的智力应当处于很低的水平。但是,在《一头宠猿的遐思》中,猿猴“我”会认字并知晓其中的内涵,知道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也懂得叶芝的诗与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迷狂》,知晓劳伦斯·斯特恩的小说《项狄传》以及爱德华·蒙克的木刻画,甚至会帮助女主人创作小说:“写一部关于南美丛林的小说如何?(我试探着建议)”[2]。《一头宠猿的遐思》讲述的是现实世界的生活,在这种语境下,这样的情况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非自然叙述者猿猴“我”讲述了它和女主人萨莉·克里之间发生的一些故事,这只猿猴“我”是女主人所谓的情人,并和女主人有着亲密的关系;猿猴“我”还会规划与女主人的未来:与女主人一起出版小说,“我建议,指导,编辑,出版商得到手稿后如痴如醉。”[2]猿猴“我”甚至想到了是否有可能与女主人一起生一个孩子,但是经过一段时期的快乐相处后,“我”却再也没有得到女主人的关注与爱怜,“我感到头发下头皮的温度,这样鲜活,却这样悲伤”[2]。麦克尤恩通过这一独特的叙述视角,向读者展示了一只孤独、焦虑、忧郁的猿猴。
《一头宠猿的遐思》整个故事都是通过猿猴“我”这一非自然叙述者的口吻来向读者传达信息的,小说中的猿猴“我”是一只不到两岁的猴子,却展现出超常的逻辑思维能力,能够回忆过去、思考当下、忧虑未来。虽然不能直接用人类的语言与主人公进行交流,却有着人类的知识、思想及判断力,因此猿猴“我”是非自然的叙述者。
杨·阿尔贝把“不可能性”作为界定非自然叙述的重要标准,阿尔贝对非自然叙述的定义经历了三个阶段,在《小说和戏剧中不可能的世界》中,最终将非自然叙述解释为:“非自然是指在物理规则、逻辑规律或常人能力方面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3]阿尔贝认为,这些场景和事件与现实世界相对立,它们是实验的、极端的、越界的、超越自然叙事规约的故事世界。
在阿尔贝看来,叙事不仅能展现可能世界,而且还能展现一个不可能的世界,这种不可能的故事世界就是一种“非自然的故事世界”,它违背了正常的物理规则与逻辑规律。《一头宠猿的遐思》中猿猴的叙述超越了正常动物的属性,与现实世界的物理逻辑相悖。在《一头宠猿的遐思》中,麦克尤恩以“猿猴”为叙述者,给读者展现了一种非自然的动物心理。
我会成为顾家的男人,以疼爱妻子的那种轻松自在,爬上排水管道去检查屋顶的水槽,把自己悬在电灯装置上,去重新装饰天花板。晚上,带着我作为丈夫的证件到小酒馆去结识新朋友,为自己编造一个名字,好馈赠给妻子,待在家里时穿上拖鞋,在室外甚至会穿上袜子和鞋子。[2]
在这段话中,猿猴叙述者“我”假想自己是女主人萨莉·克里的情人,并进一步想要成为萨莉·克里的丈夫,“我”设想着像一个顾家并疼爱妻子的人类丈夫那样帮妻子签署协议、检查排水管、装饰天花板,甚至还想要和女主人一起生一个孩子:“对于遗传学上的规矩和调节机制,我知道得很少,无法去思索繁衍后代的可能性,但是我决心去咨询医学权威。”[2]在后文中也提到了猿猴内心的想法:“我们眼中捕捉的画面,无非都是我们的繁殖行为”。[2]一般来讲,人类的宠物讨主人的欢心并非怪事,但是《一头宠猿的遐思》中猿猴对主人的一些情感特征在这部小说的叙事语境中,并不是“自然”的情感特征,违背了现实世界的逻辑规律。
然而,猿猴作为女主人情人的身份很快就结束了,这段特殊的关系只持续了8 天,也是猿猴“我”平生最幸福的8 天。萨莉·克里很快“抛弃”了“我”这个情人,猿猴“我”在这段特殊的关系中,与女主人所谓的爱情是苍白无力的。在小说中,猿猴也不止一次地发出质疑,“难道我就该被忽略么?”[2]
小说中猿猴“我”的女主人萨莉·克里是一名作家,曾经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轰动一时,萨莉·克里的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多次尝试想要个小孩,却痛苦地失败了。而这个“非自然故事”中的“故事”,也是猿猴故事的一种映射。
小说中猿猴将自己和女主人创作的小说中的角色对应,在现实生活中,猿猴“我”与萨莉·克里是宠物与主人的关系,而在萨莉·克里的小说中,他们对应的小说角色是夫妻关系。在小说中根据猿猴“我”的叙述,“我”和萨莉·克里发生亲密关系后,曾认真地思考过也许可以和她生一个孩子,但这从生物科学的角度来说,由于不同物种之间的生殖隔离,猴子和人类能够生育小孩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一头宠猿的遐思》中的“非自然”的故事世界,与萨莉·克里小说中的故事世界无形中形成了一种映射。
猿猴“我”也做出了自己的尝试,“我”试图通过偷窥萨莉·克里的私人文件来找到被抛弃的原因与重新获得关注的方法,然而却没有任何进展,猿猴发现所谓的“私人日记”,不过是萨莉·克里对第一部小说的不断重复。猿猴“我”也想过开始新的生活,然而,猿猴自己也会思索:“什么样的新角色比得过萨莉·克里这个前情人呢?没有什么未来堪与我们的过去相提并论。”[2]在小说结尾,猿猴“我”读完了女主人萨莉·克里的信件,像一个失恋的成年人一样,陷入无限的失落与痛苦中。
杨·阿尔贝也对非自然叙述作品的阐释策略做了细致研究,读者在阅读一些非自然叙述作品时,对其中违背现实逻辑的现象常常会感到费解,因为文本“不会简单地按照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摹仿地再生产世界”。[4]因此,阿尔贝在《小说和戏剧中不可能的世界》第二章揭示出了帮助读者理解非自然叙述现象的9 大阅读策略,针对不同的叙述文本,可以采用不同的阐释策略。
阿尔贝提出的9 大阅读策略,包括图式融合、文类化、主体化、寓言式阅读、以及讽刺戏仿等策略,这些阅读策略可以被归纳为“自然化的阐释策略”[5],即用“非自然”的阅读策略使非自然事件“自然化”,使读者更加容易理解文本。针对《一头宠猿的遐思》的文本特征,可以采用文类化阐释策略和前置化主题阐释策略进行研究。
所谓“文类化”(Generification),即“在某些情况下,非自然的场景或事件已经被规约化,并转变为一种感知框架。”[3]也就是说,有些“非自然性”已经形成了一种基本的认知范畴,读者不需要再刻意融合认知框架,这些非自然的场景或事件己经被规约化,从而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学类型”。
“文类化”的阐释策略使“魔法”在玄幻类型的作品中不会使读者感到费解,“时间旅行”的元素出现在奇幻的叙事文本中也比较容易被理解和接受,因为它们己经转变为一种传统文学中的基本认知类型。在《一头宠猿的遐思》中,如果读者在其它作品或者电影电视中见到过与之类似的题材与内容,以致于形成了一类特殊的被规约化了的文学类型,那么麦克尤恩所讲述的这个关于“猿猴”的故事,就不会使读者感到陌生与不同寻常。
阿尔贝在《小说和戏剧中不可能的世界》中提到:“模仿成分的回应包括作者的兴趣在于故事中的角色是可能的人物,同时故事世界类似我们居住的世界。主题成分的回应包括作者的兴趣在于对人物功能的设想以及作品想要强调的文化、哲学或伦理问题。”[3]所谓的“前置化”,就是突出之意,“前置化主题”(Foregrounding the thematic)策略,就是通过分析文本的主题,来解释该文本的非自然因素。
通过分析作品“主题”的方式来解读《一头宠猿的遐思》,小说中猿猴“我”想要得到女主人萨莉·克里的关注与爱恋,甚至产生了近乎畸形的心理,但是最终却遭到了女主人的“抛弃”,因此整部小说也展现出阴郁和悲伤的气氛,在小说结尾,猿猴突然清晰地回忆起了婴儿时期的一个场景,它的妈妈背对着它的身影,这与萨莉·克里此时的身影极为相似。结合作者麦克尤恩的生平经历来分析:“父亲具有大男子主义思想,酒瘾大,有暴力倾向,而母亲则性格柔弱”[6],麦克尤恩的原生家庭是极度压抑的,他的父亲男权思想严重,并且有严重的暴力倾向,麦克尤恩的童年总是在担忧与害怕中度过,内心时常充满恐惧。麦克尤恩在《一头宠猿的遐思》 中借助这样一个敏感而缺爱的猿猴形象,想要表达原生家庭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当读者结合麦克尤恩孤独与压抑的童年,就不难理解这个“非自然叙述者”的独特情感了。
非自然叙述学概念的提出至今才十余年,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贏得了文学理论界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并迅速成为影响最大的后经典叙述学之一。非自然叙述理论作为后经典叙事学的一个分支,弥补了经典叙事学的不足,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伊恩·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一头宠猿的遐思》中的非自然叙述因素,可以从叙述学家杨·阿尔贝的非自然叙述理论入手,聚焦于小说中的“不可能性”,并运用阿尔贝的非自然叙述阐释策略进行解读,使非自然叙述“自然化”。麦克尤恩早期的作品中充满了荒诞与黑色幽默的元素,叙述中存在大量令人匪夷所思的情节,他无疑是最熟稔非自然叙述笔法的小说家之一,从非自然叙述理论的视角对麦克尤恩的作品进行研究,对丰富麦克尤恩小说的研究视角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