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艺娜
(福建技术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福清 350300 )
学界对闽南渔业发展的研究集中在对渔政渔法、生产供销、组织体制演变的研究,多为历时性的描述,而对共时性的研究较缺乏。有鉴于此,笔者在本文中以创刊于1949 年10 月22 日的厦门市委机关报 《厦门日报》 为主要材料,对一九五〇年代闽南渔业的恢复和发展进行共时性的研究。解放初期,厦门海上通道被封锁,同时受到国民党军队炮火的侵扰,经济萧条。当时《厦门日报》的报道内容除了海防建设、对敌斗争之外,另有相当大的篇幅宣传政府恢复和发展经济的措施。正是《厦门日报》机关报纸的性质以及其大范围的经济报道使得我们的共时性研究成为可能。
福建渔业素称发达,沿海渔港、渔场遍地皆是。闽南渔区有崇武、金门岛、厦门、南碇岛等知名渔港、渔场,该区全年渔获量与渔获金在全省首屈一指。据1934 年厦门大学对闽省沿海17 个县市的调查报告显示,东山、惠安、思明、晋江、同安、海澄、金门全年渔获量占所调查总数的60%,渔获金占40%[1]。但这一时期渔业捕法不良、运输不便、税捐繁重,衰落之势日显。日本侵华时期,闽省渔民、渔业遭受重创。1946 年,福建省以渔业为生的人数为107730 人、渔船数为5321艘,不足1938 年的一半,收获量也从1938 年的几近120 万担落至72 万余担[2-4]。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有意恢复渔业生产。1945 年,国民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5](以下简称行总)与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以下简称联总)驻华办事处签订《中国政府与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善后救济基本协定》,行总获得了0.26 亿美元的渔业救济物资。1946 年10 月,行总在福州设立办事处,负责福建省善后救济工作。在渔业物资还未取得的情况下,1946 年底的善后救济工作围绕着赈济渔民开展。1946 年12月31 日,行总福建办事处召开的首次渔业善后座谈会号召渔民组织合作社或者联合经营。然而,当时渔业救济太过于依赖联总拨给的赈济物资,而这些物资不仅数量不够,有些还不适合使用。截至1947 年,急赈物资仅覆盖福建省大半沿海县市,修造渔船、复兴渔业的计划搁浅。1947 年10 月,行总裁撤,闽处亦撤,新设渔业物资管理分处办理福建省善后物资。然而分处设立半年,所有计划均未兑现,又遭裁撤。相关人员虽极力呈请农林部及渔管处在福建设立机构,推行渔业善后业务,但终未见到政策落实。1949 年,国民政府甚至将本应分配给福建省的物资运至台湾。
救济物资难以得到,不利于渔业发展的因素亦依然存在,如海面不靖、税捐繁重、封建剥削,以及战争,都使得恢复和发展渔业成为当时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一九五〇年代,全国渔区的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政府为巩固新生政权、恢复被战争破坏的国民经济,实行三年恢复。因而1950 年及1951 年的两次全国水产会议都把“以恢复为主”确定为当年的生产方针。第二阶段,发展。经过两年恢复,1952 年的全国渔业产量突破战前最高产值,达到了160 万吨。于是,1953 年召开的第三届全国水产会议将“提高生产,减低成本,发掘潜在力量”[6]确定为当年生产方针。自此,提高产量成为了长期方针。
此处,我们将一九五〇年代闽南渔业恢复和发展的措施大致分成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描述。
在恢复的方针下,1950 年的渔业工作重心在于“积极建设国营水产企业,大力扶持个体渔民生产,使其成为合作经济,灾区应发动渔民生产自救,克服困难,並鼓励私人新式渔业生产。”[7]政府为了有序扶持渔业恢复,成立了由国家设立的渔业推进社及渔民团体组成的渔民协会。渔民协会负责吸收渔民,成立渔业小组。而渔业推进社的重要任务是配合银行和渔民协会发放贷款、建立渔业供销社和鱼市。渔民如需贷款,可自愿结合,推选一人为渔贷组长,负责小组内的贷款事宜。因解放初期,渔民大多缺乏生产、生活物资,所以借贷多以实物进行。借贷渔民从推进社获得生活、生产所需物资,并与渔业推进社签订收购合同。政府发放的渔贷利息较牙行和高利贷低,获得贷款的渔民生产积极性高涨。另一方面,政府在各大城市设立鱼市场,解决渔获运销。这些鱼市直接由国家经营,所收服务费较鱼行低,渔获价格不受商人操纵。同时,市场也规范了度量衡,废除了原有陋规。1951 年,厦门建成鱼市场,实行水产品的统一管理和集中交易。鱼市建成后,规定使用统一的市秤,规定采用一次过重制,还成立了鱼价评议委员会。这些举措打破了长久以来鱼牙行和高利贷对鱼市的把持,将渔民从沉重的剥削中解放出来[8-9]。
在农村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等运动的影响下,渔民纷纷要求在政治上废除封建剥削。1951 年,厦门厦港成立了渔市街,将陆上依靠渔业为生者及渔民家属与海上渔民划入管辖,使得渔民有了参与国家事务的可能。同年,福建省政府出台《福建省渔区土地改革实施办法》,提出渔区土地改革的路线:依靠渔业工人与贫渔民,团结中渔民,联合农民及其他劳动人民,争取富渔民和渔业资本家,有步骤地消灭渔业生产中的封建剥削,恢复和发展渔业生产。在这一路线的指导下,当时渔区土地改革工作的任务具体表现为:在渔民中开展广泛的爱国主义教育与阶级教育,提高渔民的政治觉悟,组织民兵,配合海防部队,清剿海匪,武装护渔,并彻底消灭渔区封建势力[10]。1952 年,中央对渔民工作做了指示,要求各地政府有序地进行水上民主改革,肃清反革命分子,废除封建剥削制度。1953 年,以船户、渔民为主的水上人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民主改革,摧毁了封建把头制度,肃清了反革命分子,从政治上解放了渔民。
经济和政治两个方面的措施,从根本上打击了渔业中的封建剥削势力,提升了渔民主人翁的地位,促进了他们恢复和发展渔业的热情,同时也有利于将渔民更好地组织起来,引导他们开展合作经济。
1953 年,福建各地船民、渔民积极开展水上民主改革,摧毁了封建把头制度,肃清了反革命残余,上岸安居的渔民与日俱增,为渔民提供好的生活、生产条件成了政府新的工作。
在保障渔民生活方面,政府多次拨款建设房屋,安置上岸渔民。1955 年,厦门市政府在蜂巢山下修建简易房屋,安置15 户渔民。两年后,又在蜂巢山路新建渔民宿舍[11]。这些由政府兴建的楼房配置有公共厨房、浴室,与以往逼仄的生活环境大相径庭。各渔区分别建设了托儿所、学校、俱乐部等设施。托儿所的创办解决了渔民在汛期不易照顾孩子的难题,使得渔民可以放心地从事生产活动。至于学校教育方面,厦港原有渔民小学继续保留,厦门市政府鼓励渔民子女入学,拨款资助贫苦渔民学杂费,不少渔民子女有了读书认字的机会,更有几位渔家子女考入大学[12]。此外,各渔区也建立了渔民俱乐部、渔民招待所、卫生所,为渔民提供了便利。
在保障渔民生产方面,各地积极建设港口设施。首先是建设避风坞。厦门厦港是天然的避风良港,民国期间由于泥沙淤积,面积缩小。从1952 年开始,厦门市开始大规模疏浚、建设厦港避风坞。1957 年,再次疏浚、扩建,为渔船提供庇护[13]。其次是生产物资供应,如淡水。渔民在船上的生产、生活用水极度依赖陆地的供给。封建剥削制度存在之时,淡水价格昂贵,且供应也不充足。1953 年,厦门政府在厦港设立了渔民自来水供应站,一改过去供应不足和收费高昂等问题,有效地解决了渔民因淡水供应影响生产的弊病[14]。再比如渔冰。民国期间,厦门几家冰厂恶性竞争,影响了渔业生产。1951 年,山海、厦海、东方三个制冰厂成立漳厦冰厂联营处,向周边城市供应渔冰[15]。除此之外,气象站、广播站等设施的建立也极大便利了渔民的生产。
工业建设的成果也惠及渔业,木质风帆渔船逐渐改造成为机帆渔船。机帆渔船不仅在速度上较传统木帆船迅速,在捕鱼能力上也较后者高,这吸引了不少渔民加入改良渔船的行列。晋江围头乡渔民争相投资机帆化渔船,有些渔民甚至拿出首饰投资购买机器[16]。与此相配套的是机帆船操作训练班的开办。集美航海水产学校多次举办渔业生产合作社机帆船轮机人员训练班,为全省各渔业生产合作社培养了不少骨干。
渔具和渔法也发生了变革。化学纤维取代了传统的植物纤维,促成了渔具和产能的进步。尼龙绳绳体轻盈,入水无影,可以减少对鱼类的视觉干扰。据调查,使用尼龙钓绳后,鲷鱼、带鱼上钩率增加一倍,鳗鱼产量增加30% 。再者,尼龙绳价廉、不易腐烂。在东山县,传统苎麻网成本高达400 余元,使用寿命仅一年,而尼龙丝牵风网成本仅175 元,可重复使用多次。在鱼获量上,尼龙丝网捕捞量较苎麻网高出73%[17]。尼龙产业的发展使得大拖网成为大宗商品,带动了拖网渔业渐次普及。
汽灯取代照明强度较低的煤油灯成为渔民生产中的一大利器,使得夜间开展灯光围捕作业逐渐普及。1954 年,敲舟古网捕鱼从广东传入漳州东山,而后渐次在闽省普及。这种严重威胁鱼群生态的捕捞方式在当时以巨大的捕获量征服了渔民,成为渔民捕捉黄花鱼的重要方式,各地时常出现敲舟古渔业社增产、丰收的报道。能钓万斤的鲨鱼钓钩、新式渔船罗盘、收听鱼汛和天气的收音机等器具的运用也改变了渔民的生产方式,推动了捕捞业的进一步发展。
为了完成任务和扩大产量,尤其是在爱国增产竞赛、生产大跃进期间,渔民打破常规,春节亦不停海。在晋江爱群乡,渔民为了争取完成全年任务,摒弃了原有“ 春节即使风平浪静也不出海,要出海必先拜菩萨,得到允许才能出海,不然会遭殃”[18]的说法,在春节间便出海生产。厦门渔民打破腊月廿五、廿六停海的习惯,生产到除夕夜。在渔汛期间,渔民也放弃“ 大潮出海,小潮停海”[19]的旧规,提出了内海大小潮连作法。此外,在大跃进期间,渔民打破“ 鲸、鲨、海豚等大鱼是具有神异能力的鱼,不能捕”的陈规,积极投入到大型鱼的捕捉队伍中,支援鱼肝油厂生产。
滩涂养殖是扩大渔业生产的又一方式。闽南渔区海岸弯曲、滩涂广袤,适合发展滩涂养殖业。就厦门市而言,适宜养殖的港湾便有两万余亩。为了充分挖掘这些财富,1954 年厦门市政府在后江埭、禾山安兜、钟宅建设水产养殖场,同时向渔民发放贷款,鼓励渔民从事蛏、蛤、蚶、牡蛎等大宗商品的养殖[20]。除了推广鱼虾、贝类的养殖,闽南地区也大力推广海带养殖。
在多种因素刺激下,闽南渔业不仅得到恢复,还有了飞速的发展。以厦门市为例,1950 年水产产量仅29179.76 担,1951 年便增产到63527.93 担。1956 年,渔业合作化之后,全年产量达97791 担;而龙溪专区渔业合作化的第一年也交出了产量730000 余担的令人满意的答卷[20-22]。
在提高考虑渔获量的同时,如何处理渔获成了政府面对的另一个难题。冰厂的建设有力地解决了问题。1954 年,泉州冰厂迁往崇武。1956 年,厦门整合原有冰厂,建成厦门冰厂。同年,漳州东山冰厂也落成。这些冰厂在政府的调控下,平价供给渔冰。一面供给渔民,用于冷冻渔获;另一面则提供给运输公司,用于远销渔获。将渔获制成罐头也是一种解决办法。1954年,厦门成立公私合营厦门罐头食品厂。1955 年,罐头厂开始生产蠔肉罐头和马鲛鱼罐头。蠔肉罐头深受南洋侨胞喜爱,销路广阔。
建国初期,稳定新生政权和恢复国民经济是中共面对的两项难题。在实际工作开展中,政府并未将这两项工作截然分来,反而常在政治运动中强调恢复发展,在经济发展中形塑政治热情,又将政治参与感引导至经济建设浪潮中,有效地推动了渔区的社会恢复和经济建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全国水产品产量仅44.8 万吨。经过两年的恢复期,1952 年全国水产品产量达到166.6 万吨,超过了战前最高水准。时任农业部长李书城认为取得如此可观的成就一方面归功于生产政策的指导,如有步骤地在全国范围实行了土地改革、贯彻了毛主席指示的“ 组织起来”的方针、贯彻了一系列的奖励生产政策;另一方面则得益于政府领导的群众运动,如领导农民坚决地战胜自然灾害、开展群众性的技术改进工作,以及在广大农村开展爱国增产竞赛[23]。这里提到的爱国增产运动只是建国初期中共政治动员的一个例子。政府号召群众广泛参与三大运动,通过利益机制和国家权力调动民众参与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积极性,将政权建设与经济建设相结合。此处,我们结合一九五〇年代闽南渔区建设情况,谈谈政治动员如何在渔区经济建设上发挥作用。
第一,树立国家意识和主人翁意识。建国初期的政治动员中,政府的宣传一再强调国家利益与民众利益的共同性,目的是使民众认识到国家与个人、家庭的命运和利益是紧密相连的。在这种思想下,民众必须以国家主人翁意识参与国家运动,维护国家利益。
抗美援朝运动开始时,厦门市渔民参与运动并不积极。在这种情况下,党和政府通过电台、报纸、集会发言等方式向民众进行反美宣传教育,激起了群众对帝国主义的仇恨。在厦港,渔协工作人员以各种形式对渔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启发渔民对美、日、蒋血腥罪行事实的回忆与仇恨,结合他们本身生产利益,打破‘不关心抗美援朝’的思想,然后引向到实际行动。”[24]由于不少渔民对美国没有直接仇恨,于是便动员民众采取忆苦的方式,将人民对日本侵略者、国民党的仇恨引导到美国,形成了万人共鸣的局面。
在反复宣传下,厦港渔民纷纷忆苦、诉苦,坚定地树立了仇视美国、国民党政权的心理。他们纷纷参加了抗美援朝签名投票,参加“ 五一节”举行的抗美援朝示威游行大会,并积极参与爱国增产捐献运动。
第二,树立典型。中共政治动员的成功在于动员过程中典型的引导。树立典型的目的一是激发人民的竞争心理,二是提供模仿的对象。
在三大运动中,爱国热情被调动起来的群众为了支援前方斗争,纷纷结合工作、行业实际,广泛制定爱国公约运动。1951 年8 月13 日,厦港渔民协会召开爱国公约运动动员大会,渔民代表张天降在动员大会上分析了眼下渔民生活生产中的不足,制定了全船爱国公约:“一、每日增加工作半小时,及采用新钓魬法,来增加生产,把产品每百斤捐献二斤,购买飞机大炮,二、尽量节省迷信费二分之一。照顾渔具,做到不浪费。三、注意加工,提高品质。四、保证每次召集开会,争取全船渔民参加;倘船中工作繁忙,亦要二三人参加,在工作最忙时,也争取一人参加。”[25]在典型人物的感召下,渔民纷纷以之为学习、追赶的对象,制定爱国公约,并形成了增产竞赛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下,不少渔民争相定下了捐献一日生产所得的计划,支援抗美援朝。
在抗美援朝期间,得益于一连串增产措施和社会氛围的刺激,闽南各地的渔获量有了较大提高。1952年龙溪专区全年总产量达463000 余担,超过原定生产任务40% 以上,比1951 年增产近65%[26]。而厦门市仅用8 个月的时间,便捕捞渔获78202.4 担,超过1951 年全年总量22% 以上[20]。
在建国初期的闽南渔业恢复和发展过程中,政府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不仅在经济上扶植渔业生产,还在政治上解放渔民,激发了渔民的生产积极性。同时,还通过政治动员,鼓舞渔民参与政治运动,形塑了渔民新的社会意识,打破“停海”“ 不捕大鱼”等传统思想,树立了爱国、劳动致富的信念。就本文而言,在这些新社会意识的刺激下,被战争破坏的渔业经济得到快速恢复,并有了长足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