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悦
地域方言是一种语言的地方分支,更是一种文化载体,其差别突出表现在语音方面,其次是词汇,语法的差别相对较小。一个地域的词汇丰富性,能够反映该地的历史变迁、文化风貌,呈现出一种独有的文化特质。广东省作为方言丰富的大省,其中包含粤方言、闽方言和客方言,李新魁在《广东的方言》中对此三种方言做了系统的阐释。而闽、客方言就像汉语史的博物馆,其语言的复杂化和多元化体现了汉语方言的多样性,展现出广东丰富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差异。
历来关于闽、客方言的研究颇多,证实了两者具有紧密的联系。(1)关于客方言的研究,如《客家研究导论》(罗香林,1933)、《客家方言》(罗美珍和邓晓华,1995)《客家方言》(温昌衍编著,2006)、《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温昌衍,2012)、《客家方言》(温昌衍和王秋珺,2015)等。闽方言的研究有:《闽语研究》(陈章太和李如龙,1991)、《闽语研究及与周边方言的关系》(丁邦新和张双庆,2002)及詹伯慧和李伦伦等学者的研究。涉及闽、客方言词汇的研究成果有:《广东客闽粤三大方言词汇比较研究》(温昌衍,2014),《岭南客粤闽方言词汇的地理文化例释》(温美姬,2012)等,国际客家学研讨会和国际方言闽方言学术研讨会也对相关问题展开过研究。雷州话作为闽方言的一支次方言,除了沿袭闽方言中的语言习惯和语法特点外,自身的语言发展因地域特殊性也在发生变化。“雷客”方言是否保存闽、客方言的共同相似性?或是存在更多“雷客”方言专属的相似性?本研究试从词汇出发,探究两地方言的共性与差异性。历来学界关于雷州话的词汇研究较少,(2)《粤西闽语雷州话研究》(林伦伦,2006)有少量涉及,此外,张振兴、郑继娥和胡明亮等学者也曾对雷州话的词汇分析、雷州话与外来词异同展开过论述。客家方言和雷州话之间的词汇差异对比还没有过相关论述。本文聚焦“雷客”方言的词汇现象对比,从历史变迁、底层现象和语言接触等角度浅析语言的同源性和各自的语言特色,并从中管窥两地方言所体现的地域差异和文化特色。(3)雷州话以湛江市徐闻县雷州话为代表点,工具书: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雷州方言词典》;客方言以梅州市蕉岭县客家话为代表点(该地的客家话接近纯正的梅县客家话,因此分析材料的时候以蕉岭语料为主,又参照梅县方言),数据源: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辞典·梅县方言词典》、张维耿《客家话词典》、饶秉才《客家音字典》。语料的发音人:雷州话——徐闻县的符秀芳,67岁,初中文化;客家话——蕉岭县的温秋霞,53岁,高中文化。
雷州话和客家话分属于不同的方言体系,在《新版<中国语言地图集>》A2中分属于闽语区和客家话区[1],两地方言存在很大差异性,日常交往中基本语言不通,但调查发现,两地方言存在共同词汇现象,比如:目(眼睛)、面(脸)、无闲(繁忙)、灶下(厨房)、墟场(市场)、日头(太阳)、恶(凶)、生卵(下蛋)、烧水(热水)等。这些共同词汇既有源于闽、客方言的共同词汇用法,也有同时区别于普通话和闽南方言的用法现象。这种既有闽客方言共性又具备“雷、客”方言特殊性的共同语现象说明“雷、客”方言之间是否存在更深层次的同源性?这种同源性与它们各自的独特地域环境、同属广东省所具备的粤文化及更久远以前的中原文化是否存在关联,这为研究的展开提供了事实猜想。
客家话保存较多古代的词义和读音,历来学界没有争议。有学者指出,雷州话至少保留了27个跟闽方言相同的古语词[2]。通过雷、客方言与古籍和普通话的对比研究发现,雷、客方言有共同保留古汉语的现象,试举几例:
该用法在今普通话中已经消失,但仍见于“雷客”方言。
(1)客家话:行[hang2](4)本文客家话、雷州话的注音均采用国际音标标法,下同。为描写两地方言词语,均采用民间习用的方言字,处于上文标注的权威字典。仍有“走”的意思。
例如:
行街(逛街):食欸夜去行街好么(吃了晚饭去逛街好吗)。
行嬲(散步):无脉个事情同捱去外背行嬲(没什么事跟我到外面去散步)。
(2)雷州话:行[kia(阳平11调)](5)雷州方言单字调八个。其中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为舒声,都是长调;阴入、阳入为促声,都带[-p -k]韵尾,读短调。也同样作“走”解释。
例如:
行年(走年):伊打算新年初三去舅翁处行年(我打算大年初三去亲戚家拜年)。
行过(到过某地):汝行过北京□嘞(你到过北京吗)?我底处都行过,但只是□行过北京(我哪里都去过,就是没去过北京)。
今普通话 “食”表“吃”之义已消失。
(1)客家话:食[sed6]有三义:a吃:食饭(吃饭);b喝;饮:食酒(喝酒);c吸:食烟(抽烟)。
例如:
食夜(用晚餐):客家农村好暗正食夜(客家农村很晚才吃晚饭)。
食杂(指吃喝方面的水平):佢家欸个食杂一溜欸都几好(他家里一向都吃得不错)。
(2)雷州话:食[tsia(阳上33调)]有六义,此举三例: a吃,喝,吸 ;b在某一买食物的地方吃;c贪赃。
例如:
食气(受气):过去伊在铺里做伙计,老板讲乜就是乜,识何食气(以前他在店里做长工,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非常受气)。
食钱官(贪官):做官该做清官,无做食钱官(当官应该当清官,不要做贪官)。
(1)客家话:目[mug5]在不同词语中具体意思不同,但本义都是指“眼睛”。
例如:
目汁(眼泪):佢听呀倒阿婆无撇欸,就目汁当当欸跌(他一听到奶奶去世了,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目闪闪欸(眼睛困倦无神的样子):佢目闪闪欸,等佢去睡目好欸(他困倦了,让他去睡觉好了)。
(2)雷州话:目[mak(阴入1调)]眼睛、木料等突出如眼睛的木纹扭结的部分:竹目,柴目。
例如:
目界(视野,眼力,指认识与识别的能力):几个侬在处给汝拣,就考汝目界好不好(几个人在那里让你挑选,就看你眼界好不好了)。
目涩(眼困想睡觉):昨冥无憩倒觉,今早目涩都无起得来(昨天晚上没有睡着觉,今早都起不来)。
从雷、客方言的词汇使用情况观其共同语现象,发现这些现象的呈现背后,源自存在于两地较一致却与普通话不同的古汉语词。这些古汉语词也可发现两地方言存在着语言的同质性。两地方言共同存在的一定数量的中原古语为两地方言的发展提供了基础保障,它们自古保留至今,其语言的同质性体现了它们共同的文化印记和交际需求。这与它们之间存在同源关系又近了一步。
唐宋时期,福建闽人由于战乱南迁,其中一些人沿海来到雷州半岛一带并于此扎根。徐闻县就位于此地,当地居民的交际工具是“雷州话”。闽方言与中原古语本就密不可分,虽说雷州话从福建闽方言分化出来后逐渐发展成相对独特的语言特质,但它们之间确有很多共性。同为社会动乱原因,自东晋以来,中原原地居民在不同历史时期南迁,逐渐形成“移民集团”客方言。梅州是他们的选择地之一,蕉岭县位于此地,该地的交际工具是“客家话”。黄遵宪曾说:“此客人者,来自河洛,由闽入粤。传世三十,历年七百,而守语言不少变。”[4]447说明客家话较多地保存了古代的词义和读音。李新魁指出,广东各方言都是较早时代从古代汉语分化出来的[4]9。由于广东省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和地域的隔绝性,该地居民的人群流动和交往相对减少,各方言的发展偏向保守,因此,它们保留古代汉语的特点更多。
从两地居民的南迁历史来看,两地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联系。与其生活的地域特质来看,它们的语言均存在一定保守性,这也为它们共同保留古汉语这一语言的同源性提供了必备的条件。
有学者论证过闽客“纵向的渊源和横向的渗透关系”[5]138,雷、客方言也如此。两地方言基于古语词的同源又各自发展,经受当地语言的“习染”[6],与当地特色进行融合,又实现了新的同源。
近些年,方言类型学者开始从“底层”假设分析汉语四邻的语言。有学者指出“客家地区的原住民原本属于南方百越民族的土著民”[7]。而闽语里的个别词也是古百越语残留在今南方方言里的底层现象[8]。雷州话语法特点的特殊性多数是受粤方言或少数民族语言影响而成[9]。因此,两地方言共同存在着语言的底层现象,即共同的少数民族语。试举一例,鲢鲤:穿山甲,广东一代常见的一种食蚁兽,两地的读法有很大的相似性,其发音与少数民族语的同义词和发音有兼容并包之意(表一)。
图表来源(罗美珍、邓晓华,1995)
“雷客”方言词汇不仅存在非汉族语来源,同时还受到粤语等方言的影响,加上两地相邻,居民在往来中多少会产生接触,势必会造成各方言之间的借用或者共享其他方言词语的现象,这是文化接触和地方文化互动双向发展产生的语言接触。两地很多词汇跟粤语相同,疑似三地方言共享,如:车大炮(吹牛)、大褛(大衣)、行街(逛街)、打理(料理)、徛(站立)等。
此外,两地疑似有共同的语言接触现象:
(1)构词法特色上,有些词的词素次序与普通话不一样,但两地却保持相同的使用习惯,比如表示动物的性别词常放在中心词素之后,且词汇的表达大体上相同或相似。
母鸡:客家话—鸡嫲;雷州话—鸡母
公狗:客家话—狗牯;雷州话—狗牯(未成年的公狗)/狗公
公鸭:客家话—鸭公;雷州话—鸭雄
(2)在词类使用上也呈现相似性,两地共有的兼类词有“鼻”。“鼻”不管是在古汉语中亦是在今普通话中都只有名词的用法,而两地方言中却兼有名词和动词的用法,两种词性的语法意义存在联系。它们除了作“鼻子”名词使用外,还能表达“闻、嗅”之意。
客家话:“鼻”[pi4]
a.鼻公(鼻子):佢个鼻公生得好端正(她的鼻子长得很端正)。
b.鼻(闻):咹久伤风,鼻唔出脉个味道(我近来伤风,闻不出什么味儿)。
雷州话:“鼻”[p‘i(阴平24调)]
a.鼻子:伊鼻吗吗,(6)字下面加“ ”,表示该字用的是同音字。无比汝显。(他的鼻子扁扁的,没有你好看)。
b.鼻涕:敢批白须公,无敢批流鼻侬(可以得罪老人,不能得罪小孩儿)。
c.鼻(闻):汝鼻耶冒花芳无芳(你闻一下这朵花香不香)。
透过词汇的共同语现象进一步探索其背后的历史解释,发现两地语言的底层现象和语言接触使其实现了新的同源,它们既有中原古语的文化印记,又共同融合了广东特殊地域的语言特色,实现了新的地域融合,体现了两地方言纵向的渊源和横向的渗透关系。
它们除了相互影响外,又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这也源于它们各自的地域特殊性。同为南迁,雷州先民在沿南海的海岸线各县落脚,而客家先民却选择在山区扎根。因此,雷州话多与“海”有关,被称作“海话”;客家话多与“山”相关,被称作“山语”。地域对其语言发展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特征词与熟语上。
方言特征词是对内一致、对外排他的有特征意义的方言词[10]。对比闽语特征词可总结出部分雷州特征词,如:厝(房屋)、鼎(铁锅)、骹(脚:含腿)等。其中,厝[‘u(阴去21调)]在雷州话中广泛使用,有两义:a整栋房子;b 家。如:厝(家):汝厝徛在带(你家住哪儿)?此外,由“厝”组成的词语非常多,如:做厝(砌房子)、厝墙(房子的墙壁)、厝脊桁(屋顶的大梁)、草厝(指以稻草做房顶的房子)、茅厝(茅草房)、瓦厝(瓦房)、正厝(旧式瓦房的正房)、尝厝(旧指宗族内公有的房子)……很多是具有地方特色的房子名称,这些词汇的发展演变也反映了雷州半岛一带沿海而居、生活方式较传统和经济相对落后等情况。
但其海洋文化却非常丰富,一般词汇中包含大量跟海产品或文化相关的名称(7)没有学者论证过关于雷州话的特征词,因此笔者依自己所见认为这些与海文化相关的一般词可以视为雷州话特征词。,如:笠鱼(乌鳢鱼)、狗舌鱼(舌鳎鱼)、海公鱼(鲸鱼)、海贼(海盗)、爬跳鱼、角螺(海螺)等等,数不胜数,在《雷州方言词典》中,单“鱼虾类”的词条就有123个。还有很多熟语跟其海洋文化有关,如:日头落水(太阳下山)、红膏赤蠞(红光满面)、合水鲎口化瘦(像水马儿那样瘦)……
客家方言的特征词就更多了,外区罕见的特征词有100条[11],其中跟山区文化有关的有很多,如:屋岽(屋脊,本指“山脊”及以至命名的“山名”)、湖蜞(蚂蝗)、大水蚁(下雨前飞的蛾子)、岩(悬崖、额骨突出)、棚楼(铺楼板)、秆扫(扫把)、燥爽(地表等干燥不湿)……熟语中也有不少体现,如:山上点火把——照屻(即照应);半山屻上作缺——堵岰(即赌拗);当欸三年保长,唔曾食杯好茶(当了三年保长,不曾吃过一杯好茶)。从这些词语和熟语的使用来看,其内容大多反应了山区生活相关的生产动作、常见事物,体现出“山语”的独特之处。
可见,方言受地域文化的影响,其创新性和社会文化及语言环境息息相关。
不同的地域方言,反映出其发展路径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既有继承与扬弃,又存在变异与创新。本文通过“雷客”两地的南迁历史变迁追溯到古汉语论述其同源性,又通过两地的地域融合阐释其底层现象和语言接触现象,最后结合两地特征词和熟语展现“山语”和“海话”之间的差异性。力求在研究“雷客”两地方言词汇异同对比时既要联系其历史变迁和地域文化,又要结合语言接触现象,从共时和历时的角度观察语言的发展。但资料有限,或许会存在一定的片面性,望能给日后对此研究感兴趣的同仁提供一点帮助。“雷客”方言的异同不仅存在于词汇当中,其语音、语法等均有值得进一步探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