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婧
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 1959—)作为英国著名的女作家,创作手法新颖,创作题材多以女性主义为主,被称为“伍尔夫的继承者”“当今英国最出色、最受争议的女作家”。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以下简称为《橘子》)是温特森的成名之作,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作者以第一人称视角对女性成长历程进行了讲述,将童话、圣经、浪漫传奇和现实生活有机融合在一起,对充满变化、虚实交接的世界进行创建;《守望灯塔》为其第八部作品,这部小说延续她一贯的创作风格,散文式的语言与哲理性的话语交错相织,以故事游戏性和诗性品格铸成一部女性心灵成长史。这两部小说发表时间虽然相距近20年,但其叙事主题和叙事方式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和持续的发展。两位女主人公珍妮特与银儿都是孤儿出生,在成长中不断寻找自我身份,经历了“迷失自我—寻找自我—找回自我”这几个不同成长阶段,诠释了女性成长、觉醒和探究人生价值的历程。
《橘子》是温特森初涉文坛的处女作。作为一部半自传体小说,她从自身现实的成长经历出发,对女主人公少女珍妮特的成长历程进行了完整的讲述。珍妮特所生活和成长的家庭中宗教色彩浓重,其养母虔诚地信奉英国五旬节教派,她想把自己的养女培养成为一名传教士,让其成为上帝的仆人,终生侍奉上帝。随着年龄不断增长,珍妮特对母亲的偏执非常排斥,融入不了小镇生活,当其与当时世俗所不容的恋爱观产生后,矛盾真正出现。母亲将其从家中赶了出去,此后,她走上了全新的生活道路,可这也意味着四处漂泊,被世人所非议。
小说中,“橘子”是养母每天为女儿珍妮特准备的水果,它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意象。在养母眼中,日常的食物、水果是固定的日常习惯,不能打破,正常和稳定是她信仰的轨迹,一切要有序进行。当珍妮特在学校感受到异样眼光,老师和同学们不能理解她,致使她要退学的时候,养母也只是淡淡地说:“来,吃个橘子!”[1]此句话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多次出现,橘子在此具有命令、搪塞、规避和自欺的意味。最初,珍妮特剥橘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橘子拥有坚强的外皮,让人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珍妮特将双手力气用尽,像撬开盔甲和推翻石墙一样,映射出女主人公封闭、孤独的内心;之后文中写到橘子内的“橙色魔鬼”将褐色卵石抛给女主人公,此卵石(全新的生活可能)被珍妮特在手中牢牢攥紧,体现了主人公自身意识的觉醒,脱离心里的桎梏迎接新生活的积极状态。从叛逆到逃离,最终到回归,这段经历就是温特森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所要讲述的历史。这段历史、这部小说是刚刚成为青年的温特森站在人生路口的开端对自己青少年时期成长路程的回望。从对自己“性取向”的迷惘到对母亲和社会代表的“一元”体制的对抗,就此将“自我”真正发掘出来,进而认知了自我身份并创建了女性身份。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情节架构大都与作者经历一致,可这部小说并非纯自传体小说,并不是每件事都真实, 而是作者在召唤和筛选个人记忆的基础上,将与自身认知相符的自我形象打造出来。主人公珍妮特是被作者 “包装”过的“另一个自我”,她们同样聪明、倔强、叛逆、坚强,她们都是孤儿、被养父母收养、在女性团体里长大、被期望成为传教者,在之后的生活中爱上了一个女孩儿并离家出走,在殡仪馆打过工、卖过冰激凌,在成长中怀疑自我、迷失自我。作者用自己的名字为处女作小说人物命名,可见这是她对自己“成为自己”、确定自己价值观的曲折过程的记录,也是作者对儿时迷惘、挣扎最终“找到自我”的总结。
作为温特森的第一部作品,《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成长小说,此作品确定了温特森对话世界的方式,将其身份和处境定格,刻画出女性产生自我意识,获取身份认同历程。其叙事涉及童话、寓言、意识流,使用了互文、元叙述、拼贴等后现代小说的叙事方式,将《圣经》、童话、中世纪传奇、小说创作理论、现实生活等各种文本、元素交织杂糅,打破了单一的现实主义叙述手法,或实或幻,从多元书写的角度再次体现作者并非一帆风顺的成长过程,展示出女主人公寻找自我身份、自我意识觉醒、最终认同自我并获得生命意义的成长历程。
在成长体悟和自传体小说中,作者一般会使用“回望”的观察角度书写记忆,在写作中往往会形成“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双重视角。真实与虚构在文本中交织,从不同角度表现“我”的叙事声音。《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这部作品中作者运用到两种“叙事声音”,一个是讲故事,告诉读者在特定时间发生的具体事件;第二个是令人内省的评论性的声音,提醒读者作者叙事的不真实性和不可靠性。《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一部半自传性的小说,在叙事中时间线性叙述常被切断,代之以各色的民间故事、寓言等元叙事手法对作品的真实性进行消解,两种叙事声音相互交叉并不断向读者暴露小说的虚构本质,引导读者质疑故事的真实性与讲故事这一行为。
这部处女作也是一个结点,小说主人公珍妮特是温特森创作出的年轻的自己,写作是一种创造性的记录,也是作者感情的寄托和宣泄。作者赋予珍妮特和自己相似的品质和灵魂,用“她”和自己几乎完全一样的成长经历回忆儿时对自己选择“另一条路”的挣扎和人生的思考。这部小说也是珍妮特·温特森以《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为始,把写作作为事业的起点,衍生出了日后她所有的故事和所有的作品。
《守望灯塔》是温特森的第八部小说,也是她经历了写作的巅峰,写作方式不再被认可、言行备受争议后走出阴影的成熟作品。从小说的名字上看,就可以知道此书是向弗吉尼亚·伍尔夫经典作品《到灯塔去》的致敬之作。实际上,温特森在借《守望灯塔》这部小说讲述自己成长、成熟的心路历程,讲述了不堪重负到拥抱生活的过程。
开篇,温特森以普尤的身份而发音:“世上根本没有能够从自身讲起的故事,如同孩子降世一样,是不能没有父母的[2]。”对温特森而言,讲故事是精心安排的叙事游戏,也是自己回望青年生活,对之前经历的体验和感悟。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盲人普尤向银儿口述故事,他讲述了灯塔的历史和巴比?达克的故事;小说后半部分讲述的是,银儿从灯塔离开的身体旅行和心路历程。
主人公银儿丧母之后,被灯塔看护者普尤所收留。这位老人给了银儿安全感与存在感,使小说从一开始就铺设出温暖的基调。他们相伴生活于黑暗的灯塔中,承担起了灯塔看护工作,普尤为银儿讲了一个个奇幻的故事。这些故事如同灯塔般耀眼夺目,给予银儿极大的心灵温暖。普尤离开后,银儿更加期盼爱,她对书产生了爱,对能够称呼自己名字的鸟产生了爱,她将其偷走,警察将她擒获,心理医生给出了“心理变态和现实失去接触”的诊断。银儿最后在希腊教堂中与自己的爱人相遇。爱情如阳光般将银儿的内心照亮,其孤独和脆弱心灵创伤被慢慢抚平。她终于懂得了该怎样讲述自己的故事。
《守望灯塔》这部小说以爱为主题,灯塔作为小说的主要意象象征了高贵的精神和人性之美,同时也象征了人类的孤独,主人公银儿的孤独、普尤的孤独、达克的孤独和作者本人内心深处的孤独。作者通过银儿的奇幻经历,在中年倾诉出她在青年迷惘时期后获得自我身份认同之后所悟所感——“爱”。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两个女主人公的成长过程是作者在不同时期发展中的“投射”,珍妮特和银儿的成长反映出了艺术家的成长。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作者自身经历了青葱少女对自己性别身份的认同;而在《守望灯塔》里,温特森的人生经验和写作技巧更加成熟,找到了作为“女性存在”的疑惑,不再叛逆,以“爱”包容一切,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确立了自己的“写作身份”,完成了女性作家和女性书写的建构。
银儿和《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的珍妮特一样,都被温特森塑造成了缺失母爱的孩子,可见作者本身对亲生母亲和母爱的“介意”和渴望,从这一身份可以看出作者和笔下主人公一样不被理解、缺少家人关爱、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强烈孤独感。但《守望灯塔》最终所刻画出来的银儿形象,其实是成熟且平和的温特森的翻版,主人公和作者一样在生活中找到了爱和支持,不再像《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那样挣扎、暴烈。《守望灯塔》是对银儿由掌握故事讲述技能至发现爱这一历程的记录,“灯塔”之光,这一意象背后所代表的“爱”就是她所追求的最终所在[3]。爱的主题是明显的,然而其隐含的意向却是灯塔,“茫茫黑夜的一个已知点”,灯塔是高贵精神、良好品质与美好人性的象征,也是普尤、达克甚至比全人类孤独的表现,银儿的孤独和作者本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所追寻的“爱”。温特森通过银儿的奇幻经历,在中年倾诉出她青年迷惘之所得。最终,珍妮特在小说中找到了爱,也找到自己的写作的身份,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较之《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小世界、小领域、小群体中的自我找寻,也可以说从懵懂、抗争到“豁然开朗”的澄明、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把握自己人生的认识的最初层面,《守望灯塔》“寻找自我—认识自我—发现自我”的历程相对平和,主人公既实现了对“自我”的探寻,也实现了对“超我”的感悟,那就是类似宗教“博爱精神”中的精神之爱与人性之美。同时,在作者和主人公找到“爱”的同时,小说中也建构了一个女性“成为自己”的“写作身份”——故事的讲述者。温特森在小说中将自身强大的创造能力彰显出来并对其进行了灵活的运用,对叙事结构进行了规划,对叙述节奏进行了掌控,通过在小说中讲故事这种元叙事的方式引导读者站在叙述者的立场上对生活进行反思和享受。她对个人成长问题进行了重点讲述,对女性产生独立意识的问题予以重视,可见其非常敏感于现实和历史,此外,这也指引人们持续探索生活,勇敢追求爱。
纵观温特森的小说,她喜欢在叙事中采用时空交错的写法,把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意识流与后现代主义的互文、拼贴、叙事与元叙事等多种手法运用到自己的写作中;同时在题材上把历史、现代和未来故事杂糅,使文本折射出万花筒般的迷幻特质,体现出多维的意蕴和光芒,给读者带来广阔的遐想空间和无穷的审美体验。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和《守望灯塔》两部小说体现了作者巧妙的叙事手法,通过把现实主义的成长故事和奇幻的经典寓言童话相结合,打破一元叙事结构,采用多元故事结构,让传统文学的“单一可读性”转化为后现代文学的“多样可写性”,为读者提供了更开放的参与空间[4]。
女性成长小说就是女性在成长中遇到困难、挫折,从中反观自己,倾听自己“成长”的声音,通过自身体验打开通途、让自己成为自己,获得自我的过程。温特森通过在小说叙事中大胆创新,创造性地借用、改编各类型历史文本,把不同时代、不同思潮中的文学创作手法巧妙交织,将女性成长主题与多样化的写作手法相结合,展现女性成长诉求。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和《守望灯塔》两部小说在叙述中都打破了生活与小说“同一性”,有逻辑的、理性的、清晰的叙述结构被偶然发生的、非理性的、模糊的叙述手法代替,元叙事的写作方法瓦解了传统的线形叙述结构,使小说不再以描写单一现实人生经验为目的,而是以叙述本身作为写作最终目的。小说中所展示的童年记忆、内心波折、母女关系、寻找自我身份等内容服务于女性成长主题,作者用女性话语书写,建构新颖且复杂的叙事体系,使女性写作与“成长”主题建立起深刻的联系。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两个女主人公的成长过程是作者在不同时期发展中的“投射”,珍妮特和银儿的成长反映出了艺术家的成长。通过《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作者对青葱少女认同自身性别身份的历程有所感悟;在《守望灯塔》里,温特森的人生经验和写作技巧更加成熟,找到了作为“女性存在”的疑惑,不再叛逆,以“爱”包容一切,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确立了自己的“写作身份”,完成了女性作家和女性书写的建构[5]。
从“橘子”到“灯塔”,从叛逆不羁的“反抗魔鬼”到恒久唯一、永远闪亮的真理、光明之塔,从激烈的斗争之作到故事中意识流的平稳过渡,珍妮特·温特森随着年龄的增长、视野的不断拓展、写作方式技巧的熟练,这部中年完成的作品《守望灯塔》早已磨去了写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时猛烈的锋芒与棱角,即使在不同叙述声音不断插入与打破的奇幻旅行中,在深层次也显得沉稳平和。可以说,温特森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结局止于女性的自我认知,作者还没有理清人生真正的“出口”与“方向”;而《守望灯塔》却给出了终极答案——“爱是唯一的真理与通达之路”,并从叙述中获得写作身份,掌握女性话语权,这才是真正的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