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与“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

2022-12-07 02:19
山东社会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感性话语美学

[美]刘 康

(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美国杜克大学 亚洲与中东研究系,北卡罗来纳州 达勒姆市 27708)

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是中国美学和文艺学研究的重镇,我有幸在此兼职,能与学界前辈及同仁交流切磋,受益良多。这次借《山东社会科学》这一学术平台,与曾繁仁教授、谭好哲教授和杨建刚教授三代学者就“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中的美学话题进行对话笔谈,实感诚惶诚恐。曾教授高瞻远瞩,对美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的演变有宏观把握。他指出:“‘美学’一词由德国学者鲍姆加登于1735 年首次提出,其原文实为‘感性学’之意,日本学人中江肇民用汉语‘美学’一词翻译,传入中国后王国维使‘美学’成为定译并被中国学人普遍接受。……美学也在中国不断地发展,而且呈现空前兴盛的状态,这在世界美学史上是罕见的。”(1)曾繁仁:《中国百年美学辉煌而曲折的创新之路》,载曾繁仁:《生态美学——曾繁仁美学文选》,山东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总序”第1-2页。他又说,“现代中国美学面临中与西、古与今、革命与学术三种发展境遇”:第一,是中与西的关系,“中西之间一直存在体用之争,长期以来中国美学走的是‘以西释中’之路”;第二,是“古今关系问题,现代以来中国美学发展面临的主题是中国古代美学资源的现代转化问题”;第三,“中国现代美学发展还面临着学术与革命的二重变奏,此前被认为是启蒙与救亡的二重变奏,有‘救亡压倒启蒙’之说。但笔者倒认为,无论是启蒙与救亡,或者是学术与革命,都是历史的宿命,可以说不是美学工作者自己所能选择的”。(2)曾繁仁:《中国百年美学辉煌而曲折的创新之路》,载曾繁仁:《生态美学——曾繁仁美学文选》,山东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总序”第2-3页。曾教授提纲挈领地总结了美学学科透露出的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昭示了现代中国大历史、思想史和学术史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诚哉斯言!我不揣冒昧,接着发挥一下:首先,从研究对象或内容来看,美学(感性学)作为一种话语,在中国现代性话语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第二,从方法和角度来看,我主张从思想史的角度,把这个问题放在中国现代化历程中来思考,从大历史、思想史、学术史的三重角度来反思。

一、中国美学的思想史角度

我的这个研究角度或思路,与中国美学界常用的“美、美感、艺术”三元研究逻辑框架有所不同。朱立元对于这个三元逻辑提出了自己的新见解,还就西方美学话语的中国转换问题提出了“西化与化西”“中西互鉴”等许多精彩观点,令我深受启发。许多中国学者,如朱光潜、宗白华、李泽厚,当然还有山东大学的周来祥以及这次笔谈的三位学者,都为中国美学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能够有机会与各位对话,分享一下我的思路和体会,实为幸事。我的思路是一种思想史的思路。更准确一点讲,是借鉴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知识谱系学的方法,把美学当成一种话语、一种知识体系和学科,来思考这一话语在中国的历史演变和发展进程。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思想史、概念史、学术史注重思想的传承、延续和连贯性,知识考古学、知识谱系学的方法更关注思想和理论的变异、错位、误读和转换、断裂和播散等。在我看来,这种思路和方法尤其适合研究现代中国思想,因为从19世纪下半叶迄今一百多年以来,现代中国的文化与思想正是经历了这样一个剧烈的断裂、错位、转换和变异的过程。这是一个“译介开路、借用西方”和“以西人之话语,议中国之问题”的过程,而美学话语的产生则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部分。需要说明的是,这里使用的“美学”,是采用了约定俗成的中文词汇,但实际上是指更贴近aesthetics原意的“感性学”,涉及情感、欲望、身体、想象、生命体验等更广泛的文化领域。但“美学”不仅是流行的中文词汇,更成为现代中国人文学科的重要一支,现袭用之,并期冀该词汇语义及应用的进一步拓展与转换。

总体而言,我主张把美学话语放在“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这个框架下来思考。近几年来,我与包括杨建刚在内的一批中国学者合作,在文艺理论领域里讨论“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China Question of Western Theory)。我们主要从思想史的角度、学术范式与方法的反思出发,希望这个讨论有助于超越中西二元模式的思维定式,把中国视为世界的中国(China of the World),而非世界与中国(China and the World)的两个不同存在,并由此进一步思考普适论与特殊论等更广泛的问题。中国美学话语的沿袭与拓展是我们讨论的重要问题,也是我多年来关注的一项主要课题。我自己涉及的学术领域主要有两个:一是中国研究(China Studies),二是批判理论(在中国常常被称作“后学”)。中国研究是一个跨学科的领域,研究对象是现当代中国从政治经济到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它是冷战时期在美国兴起的“区域研究”(Area Studies)的分支,首要针对冷战的对立方苏联等“社会主义阵营”。“反共”的政治意识形态研究长期以来一直是“区域研究”的主导范式,后来又加入了针对夹在美苏两大阵营之间的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的研究,即“发展”的范式。中国研究始终处于“反共”“发展”两大范式的阴影之下。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这种研究范式开始受到强烈的质疑和挑战,起因一方面是中国的改革开放、苏联解体与东欧剧变,另一方面也和80年代欧美知识界开始兴盛的批判理论有关。

中国研究和批判理论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知识体系。我在美国从事的学术研究主要关注中国问题,而所学的比较文学专业在80年代正处于批判理论的风暴眼,因而深有体会。那么,中国的美学话语与中国研究、批判理论这两种不同的知识体系是什么关系?更大的问题是,现代中国与西方在思想、文化方面的关系如何?应当如何从思想史的角度来思考包括美学在内的理论话语?一方面,我的起点是以话语为基础,从历史看理论,从理论看历史,也即将理论历史化,把美学话语置于思想史或知识考古、谱系学的脉络里来思考;与此同时,通过理论的棱镜来反思这段思想史、学术史。这是一种反思的反思、批评的批评,或曰元批评,也即把历史理论化。另一方面,我力图采取一个从中国看世界、从世界看中国的思路。美学话语和其他理论话语一样来自现代西方,要理解这个理论话语在中国的发展脉络,就要思考其在中国发生的变异和转换、接受和应用、西化和化西——这就是从中国看世界;但中国的美学话语是世界思想和理论不可分割的部分,同时也要不断地比较、对照美学话语在中国和其他国家的演变,找出其相似相异之处——这就是从世界看中国。以上便是我思考中国美学话语的沿袭与拓展的基本思路。概括而言,美学研究是中国研究与批判理论的一个交汇点或岔路口。

二、马克思主义与美学

在欧美的中国研究中,西方思想在中国的传播、接受、变异和转换本来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但由于“反共”的范式所设置的种种话语的限制和条条框框,以及欧美中国研究学者的知识背景和理论储备的局限,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话语和中国苏式理论话语往往不受关注,这就涉及现代中国美学话语在欧美中国研究中“缺席”的问题。现代美学理论源自德国,传入中国后,尤其是1949年后,美学成为中国人文知识体系中的重要一支,在德式和苏式马克思主义话语的影响下,有着浓厚的理论抽象和思辨的色彩,与中国意识形态领域存在复杂的关联。然而,中国社会与人文学术界的这些重要问题,一直被欧美中国研究者忽视。西方批判理论本身就是对启蒙理性主义尤其是德国黑格尔主义思想的反思,也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社会与文化界激进批判运动的产物。在60年代席卷全球的激进主义运动中,中国元素非常突出。欧美批判理论尤其是法国理论,进而构建了西方“毛主义”的理论话语,因此跟中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作为启蒙理性主义一部分的美学话语在中国的转换和变异,以及西方批判理论中的中国元素这两方面,就成为我连接中国研究与批判理论这两种不同学术范式的“中国问题”。一方面,要把缺席和不在场的理论问题纳入中国研究并使之理论化;另一方面,要把批判理论内在的中国元素、中国脉络历史化。跨越“反共”的意识形态栅栏,中国研究的视野就可以有所突破和拓展。这便是我从90年代开始关注中国美学话语的契机。

2000年,杜克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专著《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和他们的西方同行》(AestheticsandMarxism:ChineseAestheticMarxistsandTheirWesternContemporaries,中文版由李辉、杨建刚翻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这是我从思想史角度研究中国美学话语的开端。我写这本书有拾漏补缺的意图,对于欧美的中国研究而言,填补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学术研究的空白。这本书的话题涉及当代西方批判理论所忽略的其自身包含的中国元素,也是从历史的角度对批判理论进行反思或元批评,受到了中国研究和批判理论两个不同的学术圈的重视。当然在学科分化、壁垒高筑的学术环境下,我的研究也常常被学科栅栏和条条框框所规训。在中国学术语境中,因为出现了“美学”一词,所以被归为美学和文艺理论一类;在美国,因为主题跟中国密切有关,所以被归类为现代中国研究。其实,我的研究并不仅限于以上两类。一方面,我从思想史角度来反思中国意识形态和文化史,聚焦中国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我反思用来解读意识形态和文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一个“西马”,一个“中马”,二者的交集、重合、错位、误读就是我思考的对象。我在这本书里,对中国语境中的美学、文艺理论和欧美语境中的中国研究的学术范式、框架、理论预设等,均有许多反思和批判。但到后来,这个话题还是在强大的学术话语规训和学科划分下,被归入相应的文艺学、中国学学科范畴中,颇有反讽意味。我在中文版前言中写道:“美学、马克思主义当然是本书讨论的内容,但这本书的主题是中国现代思想史,特别是跟马克思主义有关联的文化思想和理论。”(3)[美]刘康:《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和他们的西方同行》,李辉、杨建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中文版“前言”第1页。

这本书所提到的“美学”实际上是一个十分泛化的概念,是对aesthetic 原意涉及的感性、情感、文艺形式等领域的某种拓展。我在书里提出了“莫斯科-延安模式”,后来又延伸为“莫斯科-延安-北京模式”,探索文化因素、情感因素或广义的审美因素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我认为,毛泽东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是中国革命的核心指导思想,他是靠农民和意识形态来实现中国革命的。用毛泽东自己的话来说,中国革命靠的是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杆子。枪杆子主要指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笔杆子则是指意识形态。靠感性与情感(审美)因素、民族形式等建构起来的中国革命的意识形态,形塑了革命的主体,即武装起来的农民。强调和依靠意识形态、文化、感性和情感建构,在新中国成立后也始终是“北京模式”的主旋律。而这种突出文化革命和意识形态革命的中国马克思主义,与同样在文化、审美和意识形态领域寻找不同于苏联斯大林模式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后者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想象,在20世纪60年代席卷全球的激进文化革命潮流中,建构出了西方“毛主义”。可以看出,“美学”在这个研究视野中是比较宽泛的概念,涉及情感、感性、话语形式与文艺再现、意识形态与中国现代性话语的关联、中国马克思主义与民族形式、农民革命与文化革命等诸多现代中国的大历史、思想史问题。我的这种思路很看重话语、形式的作用,包括了文艺的话语和形式,以及理论(政论)的话语和形式,所以我把形式问题提到一个核心的位置。杨建刚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论与形式主义的关系有深入探讨,我们在这个方面可谓异曲同工。(4)参见杨建刚:《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主义关系史》,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美学(感性学)话语不仅在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形塑、建构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在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现代知识体系的建构中也非常重要,这点曾繁仁讲得十分透彻,谭好哲关于美学话语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关系也有大量精彩的分析。另外,曾繁仁、谭好哲等学者关于当代美学话语与中国文艺理论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发展、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关联以及当代中国生态美学的建构等论题,都有很深入的探讨。在他们的论著里,我找到了许多与自己的关注和思考非常相近的话题,颇为受益。新中国成立以来,美学话语在不同发展阶段都有不凡的影响力,是中国思想史、学术史的重要篇章,与世界各国特别是欧美学术界的美学学科地位相比,更是独树一帜。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从朱光潜对其西方资产阶级美学观的自我批判开始,在当时突出阶级斗争的特殊历史氛围中持续了十年之久,留下了可圈可点的学术遗产。用谭好哲的话来讲,“其历史贡献首先表现在认识论美学研究范式的确立,以及与此相关的四派美学观点的形成,其次在于汇聚和培养起了一支阵容壮大、实力雄厚的研究队伍”(5)谭好哲:《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的学术意义》,《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朱光潜从克罗齐等现代西方美学观转向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读,深化了马克思主义思想谱系。大讨论中崭露头角的李泽厚,亦由此开始了他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理论和实践融会贯通的探索之路。等到“文革”结束,在启蒙与思想解放重启的80年代美学热、文化热中,李泽厚、朱光潜等“重现江湖”,引领潮流。尤其是李泽厚把哲学的问题、人类的问题审美化、历史化,用审美的眼光讲历史,从历史的角度讲政治、讲社会。李泽厚开创的审美-历史话语成为文化反思的主导话语范式,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朱光潜则更为深入地聚焦审美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阐发了他从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起就提出的“美是意识形态”的命题。美学与意识形态的关联迄今都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和学术话题。之后的30年,美学话语在中国学术的学科化、专业化潮流中都十分活跃。当代美学话语和中国现代性话语的关联更加密切,涉及当代中国政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党的十九大提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并重新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中的“物质文化需要”定义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美好生活”的命题,显然是把文化、情感、感性、审美等话题,提升至当代中国政治纲领和政治导向的核心地位。

三、中国美学的世界对话

在“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这个论题中,中国美学研究的沿袭与拓展是一个重要方面,我们可从历史化、元批评、问题化的角度进一步思考。在我看来,学术研究基本上有历史和现实问题的两个维度、两条路径,其实这二者是一脉相承的。研究当代问题、意识形态,就要对当代思想与实践的来龙去脉有所了解。不去认真了解历史,说来说去还是空洞的概念。但问题是我们应该关注历史的哪些问题?起点是什么?角度是什么?这就又回到现实问题了。所以历史研究与现实研究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当代中国美学话语的沿袭与拓展也是如此。首先,我们应该如何沿袭美学研究并关注美学与中国现代性话语、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世界视野下的中国学术话语建构、新文科等话题?其次,我们应该如何拓展美学研究?美学在中国的学术体制中有相当明确的话语边界,但其西方词源又是一个含义宽泛,涉及感性、体验、表现的范畴。感性、情感等话题在当代西方知识界受到高度关注,是非常热门的议题。但是aesthetic作为启蒙理性主义时代的德国概念,不再是核心关键词,抽象和思辨的审美本体论、认识论、存在论等的讨论也日渐式微。作为学科专业的“美学”,早已不是西方学术界的研究核心。以伊格尔顿的《美学意识形态》(TheIdeologyoftheAesthetic,1988)这本在中国颇有影响的书为例,其主旨是以福柯式的谱系学方法来梳理西方思想史脉络,“美学”本身的范畴、概念、思辨等并非该书的主题。詹姆逊近来则干脆说“回归美学学科乃是一种倒退行为”(6)Fredric Jameson, “Aesthetics Today”, in CLCWeb: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22, Iss.3,West Lafayette:Purdue University Pree,2020, p. 4.。总之,一方面感性问题受到空前的重视,另一方面美学学科日益边缘化,这种貌似自相矛盾的情形才是今天世界学术界的真实状态。那么,中国学术界面对这个状态,应该如何拓展与世界的对话?

中国美学话语的沿袭问题需要进一步探索其思想史、学术史的脉络。从知识考古学、谱系学的角度,应更多关注过去被忽略的变异、错位、误读和转换、断裂和播散等问题,尤其是被思想的框架和栅栏所遮蔽、刻意遗漏、回避、禁言的话题。换言之,可以将中国的美学视为一个话语构成(discursive formation)。这个话语构成乃是播散的体系,种种对抗、矛盾、门槛、栅栏、禁忌、塑形、构序,形成迷宫般复杂的话语场域和网络。我们在这些场域和网络中做知识的考古,发掘其种种内在、隐形、变动不居的规则,揭示知识、权力、语言的关系。2020年12月,我在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交流时,谭好哲曾提及山东大学著名美学家吕荧在美学大讨论中的重要作用,吕荧提出了诸多深刻而富有前瞻性的理论命题,学术贡献显而易见,然而大家把他遗忘了,我们得把他从历史的缝隙中找回来。如果我们把美学问题自我设定在抽象理论思辨的框架和栅栏内,往往会忽略这个话语更广泛的历史意义。除了德国思辨哲学、马克思主义和苏俄思想的脉络,美学话语在中国的现代演变、转换过程,与中国历史文化的关联也是需要不断思考和追问的。中国现代性的情感因素(精神、思想、意志、感情)与中国传统源流(情本体、乐感文化、感性思维)的关联,在80年代文化热、美学热中被李泽厚等学者热议。

此外,相对于西方主流的以理性为奠基因素的现代性,是否可以探讨中国的“审美现代性”?感性、情感、生命体验等,在中国式现代性的不同选择历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来自传统或前现代的民间文艺形式和民间的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s)是如何被编织入中国现代话语,尤其是中国马克思主义话语之中的?中国式的“审美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话语中重感性、抑理性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又构成了何种关联?颜芳对此做出了深入探索,提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问题。(7)参见颜芳:《“批评理论的中国问题”的认识论革新》,《文艺争鸣》2019年第6期;Yan Fang, “The ‘Althusser-Mao’ Problematic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aoism, China and Althusser on Ideology”, in CLCWeb: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20, Iss.3, 2018.中国的“审美现代性”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关联极为密切和复杂,远远超过了西方主要局限在文化、文艺和感性领域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谭好哲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的边界问题。(8)参见谭好哲:《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边界、问题与方法:一个基于问题意识的历史反思和创新展望》,《文史哲》2012年第5期。我们可进一步追问现实政治、社会革命、现代转型的种种“中国边界”,并与西方美学话语的边界相比较,以思考现代性的复杂脉络和不同选择的可能性。

中国美学话语如何与世界思想和学术界对话,同时拓展自身视野及西方思想和学术的视野?当代西方理论依然是世界思想和学术界的主流。有着不同称谓的法国理论、批判理论、后学理论等,关注的核心问题或问题构成(problematic,即高度相关的问题群和问题束)基本相同: 语言与结构对本质论形而上学的解构、话语与权力、情感政治、身体与欲望、生命政治、微观政治、感性与情绪、情感政治(affective politics)、后真相时代的“返感性化”(政治的感性化/美学化、感性/美学的政治化)、意识形态、文化霸权的感性/审美维度、生态与人类感性(与曾繁仁提出的生态美学有许多相似处)等,不一而足。西方理论所热议的这些话题,泰半经由美国学术大市场的中介转译引进中国,形成了颇有规模的“中式西方后学理论话语”或“中式新法德话语”。值得关注的是,这种“中式后学话语”基本停留在译介阶段,形成了“西方文论”这个专攻西方的圈内话语,其议题几乎都不涉及中国。这类讨论一方面跟中国占据主流的文艺学和美学话语体系很少有交集对话,另一方面也基本不运用西方后学理论来解读当代中国问题,与80年代文化热时的“译介开路、借用西方”和“以西人之话语,议中国之问题”的热潮,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异。但如果要使中国学术、中国理论走向世界的愿景建立在坚实的思想和现实的基础上,而不是停留在口号和空谈中,双重视野的拓展与双重的对话(与中国现实的对话、与世界的对话)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议程设置。

“美学”是一个中国式的学术话语,主要来自西方启蒙理性、德国思辨哲学和苏俄话语体系。我们是否应该思考如何重置、转换、超越这个学术话语的各种规训、框架、栅栏,以“感性、情感、欲望、情绪、生活政治”这些热点话题来和西方思想界进行对话、争辩?这种对话和争辩的过程,或许是中国学术思想和学术体系与时俱进、不断转换的过程,同时也是中国学术不断进入世界思想和学术潮流的过程。在对话、争辩以及双重和多重的批判与自我批判、反思与自我反思中,植根历史,关注当下,方能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中国话语、中国理论、中国声音。谨此就教于各位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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