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骥 黄广友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回顾20世纪中国学术史,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对思想学术领域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随着政权的更替、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和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领导地位的确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必然要从封建的、买办的、法西斯的旧学术转向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学术,在这一转向过程中,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都发生了根本性变革与重构。其中,学术体系是三大体系的核心与关键,而历史研究又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其学术体系建构意义重大,直接影响着整个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建立。(1)有学者指出:“从历史学角度说,在历史学学术体系这方面我们想明白了,认识清楚了,我们的学术体系就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了。”参见张海鹏:《历史学“三大体系”建设的核心是学术体系》,《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6月28日第4版。
作为学术成果的展台和学术动向的路标,学术刊物在学术体系的形成和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新中国初期诞生的学术期刊中,《文史哲》无疑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对于坐拥“学报之王”美誉的《文史哲》,此前学界对它的研究多集中于其创办发展历程和自身特色的梳理回顾。(2)这方面的代表作有周广璜、李扬眉编:《继绝开新:读者作者编者回忆〈文史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郭震旦编:《〈文史哲〉与中国人文学术编年》,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另外,从《文史哲》刊物之政、学双重性展开论证的有刘京希、郭震旦:《在学术与政治之间——以〈文史哲〉的历史变迁为个案》,《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祁丽华、王学典、任元军:《〈文史哲〉办刊的学术性与时代性成因的历史回顾》,《青岛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等等。另,笔者根据1950年代中国政治与学术的走向,将“新中国初期”下限定为1956年,以方便进行论述,选取的事件、著作大体以此为准,个别案例酌情有所变通。近些年,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成为时代课题,学者们开始对学术期刊与新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关系进行深入思考。在史学领域,学界对于此问题的探讨渐次展开,但从整体研究来看,多集中在《史学月刊》《历史研究》与新中国历史学发展的关系方面(3)这方面的代表作有陈绍燕:《〈文史哲〉与中国思想史研究》,《中华读书报》2015年8月5日第15版;孙卫国:《〈史学月刊〉与新中国“十七年”史学典范之构建》,《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报)》2016年第6期;刘京希、李扬眉、郭震旦:《学术期刊的学术史角色建构——以〈文史哲〉的历史变迁为视角》,《中国编辑》2017年第10期;杨凤城、付吉佐:《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历程研究(1949—1966)——基于对〈历史研究〉的考察》,《现代哲学》2020年第6期;盖志芳:《〈历史研究〉(1954—1966)研究》,山东大学2010年博士论文。,对于《文史哲》这样一个综合性刊物在史学领域的引领作用探索不够深入。本文尝试从学术期刊如何参与构建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学术体系的角度,对《文史哲》在这一过程中的角色与贡献加以分析,同时参照同一时期其他刊物的发文情况,管窥《文史哲》如何参与新中国初期史学学术体系的重构,以期对当下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有所助益。(4)与《文史哲》同年创刊的史学刊物主要有河南大学创办的《新史学通讯》和中国史学会天津分会创办的《历史教学》(《历史研究》迟至1954年创刊),它们都是由地方性机构和同人而不是由中央一级学术机构创办的,与《文史哲》有相当之可比性,故笔者后文中与《文史哲》的比较多选取这两者,尤其是《新史学通讯》。
一般认为,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是由知识观点和方法工具两个部类和层次构成的。(5)两大部分分别包括“思想、理念、原理、观点,理论、学说、知识、学术等”以及“研究方法、材料和工具等”。相关观点参见谢伏瞻:《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对于史学学术体系而言,就是在一定的历史观(唯物史观或唯心史观)指导下,形成的一系列理论、观点、方法、研究工具和研究力量,这些要素加上各类具体史学问题和历史知识本身,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有机整体。其中,史观的核心要素在于对“历史是什么”这一根本命题的回答。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当我们尝试回答‘历史是什么’这类问题的时候,我们的答案在有意无意之间就反映了……我们以什么样的观点来看待我们生活其中的社会”(6)[英]E.H.卡尔:《历史是什么》,陈恒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89页。。关于历史学性质、地位、作用和历史规律的观点理论,以及对史学方法的探讨运用,则是其中的两大核心。这一体系的变动乃至重构则是外在社会因素和内部学术态势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新中国成立后“换了人间”的时代面前,中国史学家在新的史观指导下,努力克服民国旧史学的弊端,向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全面转向,中国史学学术体系开启了系统性重构。
民国旧史学的退场,与前述政权与意识形态的更迭密不可分,但其自身存在的整体性和根本性的内在缺陷,才是新中国初期史学学术体系重构的深层原因。这些缺陷主要有如下几点:
首先,民国旧史学的史观落后,方法陈旧。中国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的转变以1902年梁启超《新史学》的问世为标志,中间经历了新历史考证思潮的勃兴和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萌芽生长。到1949年,民国史学已走过近半个世纪的历程,但主流的史学研究依然受制于传统的循环论、庸俗的进化论等唯心史观。在其影响下,以傅斯年、顾颉刚、胡适及陈垣、陈寅恪为代表的史学研究主阵营信奉“史学就是史料学”的方法准则,局限于故纸堆中的爬梳整理,缺乏对历史规律和经济基础问题的研究与学术自觉。名噪一时的“食货派”和“禹贡”学派虽然对经济社会史和底层民间史料的拓展开掘用力颇多,但受政治立场和旧史观的牵绊,终究未能迈出质变的一步。这样,民国旧史学实际仍未能彻底摆脱梁氏所称“四弊”“二病”的羁束,仅是在某些具体研究对象和旧有方法上做了一定的枝节性拓展,距离梁氏所提出的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以“求得其公例公理”的目标仍相去甚远。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政治方向的转变,尤其是1937年后,中国历经十几年的战乱动荡和政权鼎革,这种既无法为国家大局提供指导支撑又无从达到学术理想境地的书斋学问丧失了其存在发展的基本条件,逐渐走入了死胡同。
其次,研究力量分散,难以形成稳定的学术格局。学术流派是一个时期的思想文化演进的产物,终归要受到现实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整体境况的制约。20世纪的中国,文化和社会都处在动荡裂变中,诡谲多变的政治环境和纷繁复杂的思潮使得这一时期的中国史学呈现出流派纷呈而又力量薄弱、中西并存而又水土不服的残局之态。
据有的学者梳理,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史学大致共有新史学派、古史辨派、南高派、考古派、国粹派、食货派、保守派、史料学派、生机史观派、生物史观派、战国策派、马克思主义学派等12个学派,另还有一些小流派如动力派、新生命派、新思潮派、学衡派、文明史学派等。(7)相关观点参见侯云灏:《20世纪前期中国史学流派略论》,《史学理论研究》1999年第2期。同时,亦有“五流程,三流派”之说,即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史学经历过五个发展的流程阶段,即国粹史学、实证史学、“五四”史学、抗战史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五流程史学总汇为三大流派,即文化民族主义史学、文化批判主义史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详见盛邦和:《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史学的流程与流派》,《学术月刊》2005年第5期。马克思主义学派由于政治上长期受到压制、围猎,长期居于“异端”的地位。大革命失败后,李大钊被害,郭沫若亦出走日本,幸存下来的马克思主义史家只能僻处农村根据地或上海“亭子间”,在主流的学术界中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8)据许冠三考证,“自李大钊于1927年遇害后,正宗的唯物史观派从无一人能长期立足于著名的国立大学,更无须说占有月入四百元而从容论学的讲座教授席位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成果受到主流学术界的轻蔑。1945年出版的由史料考订派主持撰写的《当代中国史学》一书……甚至有的章节直接把史观派学人看作是‘宣传家而非‘学问家’,认为他们的研究除了‘贡献混乱’外,没有其他贡献”。详见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470页。其他学派各有自己的理论根基和方法侧重,但其实各派的代表人物对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主张又不甚了解,只是在自身学派的狭隘利益和政治的压力局限之下对马克思主义史学持侧目态度。也正因如此,这些学派尽管都对历史规律问题进行过一定的探讨,但都没能成功构建一套完整的解释框架。因此,他们也无法在中国大地上获得牢固的根基和长久的活力,一些学派(如战国策派)更是昙花一现。
此外,因受政局动荡和社会散弱的影响,民国旧史学的研究还存在工作组织松散、学人个人兴趣至上、与时代和国家需要脱节等问题,这是旧中国“一盘散沙”局面和唯心史观带来的必然结果。总之,民国时期的中国史学在学术体系建构上确实乏善可陈,遑论赓续和创新。新中国成立后,这种旧史学除却进行彻底改造,已再无它路可走。
基于民国旧史学的诸多弊病,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史学必然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以唯物史观为理论指导重构史学学术体系。1950年代中国史学的这种转变和重构,突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在史观指导上,由唯心史观转向唯物史观;在史学方法上,从沉迷史料考据转向积极运用阶级分析和经济分析法;在史学功用上,从单纯满足个人兴趣转向为解决现实政治和经济社会问题寻求历史依据,寻找历史材料和进行历史解释;在研究力量上,从学派对立转向学派融合,新老史家各尽所能,马克思主义史家全面接管学术发表阵地,着力培育年轻学人;在研究视域上,从贵古贱今转向注重近代史的研究,从大汉族主义转向注重研究各少数民族的历史,从欧美中心主义转向注重研究亚洲历史。(9)这一观点参考了郭沫若《中国历史学上的新纪元》(《进步日报》1951年9月29日)和华岗《两年来中国历史科学的转变和趋势》(《光明日报》1952年3月15日第6版)中关于新中国史学转型的论述。其中,郭氏指出的新中国史学六大转向,包括从唯心史观转向唯物史观、从个人兴趣出发的历史研究转向从事集体研究、从名山事业的研究态度转向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从贵古贱今的偏向转向注重近代史的研究、从大汉族主义转向注重研究各少数民族的历史、从欧美中心主义的思想转向注重研究亚洲历史,华岗在此基础上补充了“由帝王家谱的历史转变到劳动人民的历史”“由‘为历史而历史’转变为与解放斗争相结合,由历史中找出社会发展的规律”“由‘狭隘的民族主义’转变到使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的结合”“由‘历史八股’转向运用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和方法来研究历史”四点。“中生代”史家指出生于1910年代前后、在1949—1956年正值40岁上下,在此之前已有成果问世,并且在史学界已经有相当的影响,同时又对马克思主义尚缺乏系统理解和运用的史学工作者群体,详见张越:《新中国建立后十七年“中生代”史家群体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史学理论研究》2012年第2期。
另外,这一时期的史学发展与转型同样备受政策导向和国家意志的特殊规制,这不仅是由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统摄和中国共产党对史学研究资源、力量的掌控,也与中国共产党尤其是毛泽东对史学的特殊定位密不可分。毋庸讳言,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对史学研究是极其重视并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对中国历史的一系列分析观点更是独具慧眼。毛泽东不但对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给予持续的关注和支持,并且身体力行对中国历史尤其是中国近代史阐发自己独到的见解,形成了一系列指导中国史学研究的基本观点和理论体系,这突出表现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如何研究中共党史》及《论人民民主专政》等重要著作中。其次,毛泽东亦极力强调唯物史观对史学研究的指导地位,“惟觉中国的历史学,若不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去研究,势将徒费精力,不能有良好结果”(10)《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490页。。但是在之后的史学研究中,唯物史观对史学的原则性指导经常被简化为两个核心,即“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与“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11)分别详见《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87页;《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5页。有学者指出,“毛泽东对历史学的要求是一个政治家对历史学的要求。这个要求的中心,是让历史学介入当下政治事务,呼应现实主题,配合中心任务”,简言之就是“把学术当做政治来搞”。(12)王学典:《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页。同时,新中国初期面临的险恶国际环境和紧迫的建设任务也决定了这样的客观事实:“民族、阶层和个体的生存方式与生存机会的选择,老实说,始终处于积极的地位,包括史学在内的学术转型与发展,在更多的时间内,不能不具有从属的性质。”(13)王学典:《20世纪中国史学评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前言”第2页。这是理解1950年代中国史学学术体系重构不可忽视的一个关键背景。
在学术转向时期,学人、学术与学刊经常处在互动中,作为学术研究活动的重要元素,学术期刊经常起到孵化器的作用。“社会科学的刊物好像自然科学的实验室”,“可以说刊物是培育学术的泥土,没有刊物,就不会有学术的繁荣”。(14)杨向奎:《早期〈文史哲〉》,载周广璜、李扬眉编:《继绝开新:作者读者编者回忆〈文史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页。同时,刊物也经常扮演一定学科、学派等学术共同体的“指挥员”角色。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禹贡》《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等民国学术名刊的停办,马克思主义史学刊物诸如《历史教学》《新史学通讯》《文史哲》《历史研究》的问世,就是这种旧学术转型和新学术重塑的产物,这些刊物对于新中国史学学术体系的重构发挥了重要作用。
《文史哲》创办于山东大学与华东大学合并以及随后的院系调整过程中。在院系调整中,齐鲁大学文史专业并入山东大学,从而使山东大学融合了原山东大学、华东大学和齐鲁大学三类不同的学者群体和学术风格,实力大增。“就人文学术而言,三校各有擅长:青岛的山东大学代表着国学传统,齐鲁大学代表着西学传统,华东大学代表着革命传统,《文史哲》杂志可以说就是由这三种传统共同塑造而成。”(15)徐显明:《〈文史哲〉与山东大学文科建设》,载周广璜、李扬眉编:《继绝开新:作者读者编者回忆〈文史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39页。这一点在《文史哲》早期的编者、作者的学术背景和履历中有突出体现(16)初期《文史哲》的编者、作者以山东大学“八大教授”为主,其中赵俪生属于较早服膺马克思主义的新式学人,杨向奎、童书业和张维华属于顾颉刚的“古史辨派”,但已经在积极向唯物史观转变,王仲荦属于章太炎的“国粹派”,郑鹤声属于民国“南高派”,且多年主要从事史料辑录工作,陈同燮亦属于此类。,《文史哲》的背后是以山东大学史学工作者为主体的、囊括全国各领域史家的学术队伍,这是推动新中国史学转型的重要力量。在编辑部同人中,最为关键的是,这一时期《文史哲》有华岗这样一位学贯文、史、哲三大学科的学者型、革命家型主编。华岗的革命经历和在党内的特殊地位,使他对如何巩固新政权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地位和发挥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作用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他对处理政治与学术的关系以及如何构建新中国学术体系的见解,亦符合新中国初期政权对学术的期待。
新中国成立后,为建设一个崭新的国家,对于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需要施以恰当的政策和引导,即“对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推动他们在教育和改造过程中克服脱离实际和优越感等毛病,真正做到脱胎换骨,与工农民众相结合……我们一面使用这批知识分子,一面教育和改造他们”(17)山东大学青岛校友会编:《华岗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77页。。1949年9月华岗到山东大学后,即在全校组织开展马列主义学习活动,他也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最早领导本校师生系统学习马列主义的大学校长。(18)关于“政治大课”的研究,详见徐畅:《华岗“政治大课”简论》,《高校教育管理》2010年第1期;徐畅、刘雪松:《华岗政治大课与1950年代山东大学的辉煌》,《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在他的带动下,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几乎成为山东大学的一种时尚,“山大聚集了一批率先拥护新政权的年轻学者,他们现在又掌握了马列这个武器,进而想写文章,办刊物,就是合乎逻辑的事。”(19)刘光裕:《华岗与〈文史哲〉》,《出版史料》2006年第4期。
为方便师生研究成果发表,并推动新中国学术研究发展,华岗与校内几位学人决定创办同人刊物《文史哲》。进而,华岗又将他对新中国学术事业的期待倾注于新生的《文史哲》。1949年,华岗在《目前新文化运动的方向和任务》一文中,曾阐述过自己对新中国社会科学建设的主要想法,他指出:“社会科学必须以调查、研究、分析、综合新的生产关系与新的生产方法新的社会性质以及新的政权作用为中心任务,来建立自己的新经济学、新政治学、新法学、新历史学、新哲学与新教育学。”(20)《华岗选集》编辑委员会选编:《华岗选集》第3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48页。在华岗看来,“他之所以创办《文史哲》,并不仅仅是为了给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开辟一个新的学术园地,而且是为了在新中国建立以后开辟出一片新的学术空间。他要通过《文史哲》打破旧有的、单一的学术模式,建立起一种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的新的学术范式”(21)吴富恒:《〈文史哲〉的创刊与发展》,《文史哲》2001年第3期。。这些积极因素的聚合,使《文史哲》在创刊之初就在事实上确立了“守正创新,繁荣学术”与“发现、培养学术人才”两大宗旨,并确立了引领学术新潮、鼓励百家争鸣的独特风格。
具体来说,这种特点首先体现在“从创刊伊始,《文史哲》就具有非常浓厚的入世情结,就具有干预学术走向的强烈愿望”,但同时“既要引领学术潮流,又不能追风猎奇,走轻浅轻浮之路,不能搞那些短、平、快的东西,不能走哗众取宠的捷径……办刊的目标实际上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学术’本身”。(22)王学典:《走一条不为时风所动的厚重办刊之路——为庆祝〈文史哲〉创办60周年而作》,载《把中国“中国化”:人文社会科学的近期走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42页。另外,“《文史哲》在创刊时期就明确提出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门科学加以研究、探讨和宣传”,“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成为《文史哲》编辑部始终恪守的准则,阵地意识也成为该刊学术高质量的动力源泉所在”。(23)周广璜、李扬眉编:《继绝开新:作者读者编者回忆〈文史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34-235页。显然,唯有这种擅长将学术与意识形态高度绾合并注意“以学术讲政治”的刊物,才能契合新中国初期对新文化的需要,才能创造出新中国的学术,才能构建起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学术体系。
如前所述,新史学刊物的创办既是史学学术体系重构的应有之义,也是重构过程中的重要动力。《文史哲》的学术定位及其在这一时期史学学术体系重构中的角色作用,渗入了史学学术体系的各个主要部分。这主要体现在以发起或参与重大史学问题讨论争鸣的方式,巩固和强化唯物史观在史学领域里的指导地位,在此基础上,对马克思主义史学关于历史规律、历史研究方法等基本问题的研究结论进行创造性运用,提出了新理论、新观点、新方法,并培育了一批努力建构马克思主义史学学术体系的新力量。
史观是史学学术体系的灵魂,《文史哲》参与推动新中国史学学术体系重构与转换也是以宣传阐释唯物史观(通过学习经典著作的形式)为开端的。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和“政治大课”的推动下,杨向奎、童书业、赵俪生、葛懋春等一批史学工作者借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机会,在《文史哲》阐发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和对史学研究的立场、观点和方法问题的思考,形成了推动《文史哲》参与重构史学学术体系的一支重要力量。这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有杨向奎的《读〈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兼论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分期问题》《学习“毛泽东思想”与自我改造》,童书业的《学习〈矛盾论〉认识思想改造的真义》,赵俪生的《马克思怎样分析法国第二共和国时期的历史?——为〈拿破仑第三政变记〉问世一百周年而作》《学习〈矛盾论〉,联系史学工作的一点体会》,葛懋春的《学习斯大林关于基础和上层建筑理论的笔记》,吴大琨的《向毛主席的近代中国社会阶级结构理论学习——学习〈毛泽东选集〉的笔记之一》,华岗等的《学习斯大林论语言学著作的意义》等。(24)分别详见《文史哲》1953年第2期、1952年第1期、1952年第4期、1952年第5期、1953年第3期、1952年第6期。
在学习经典著作的过程中,这些史学工作者逐渐认识到,“无论写历史或教历史,你绝不能只说一大片抽象空洞的社会发展原理,而必须结合人物和事件,才能生动地印证并推广历史唯物主义与爱国主义”(25)赵俪生:《学习〈矛盾论〉,联系史学工作的一点体会》,《文史哲》1952年第4期。。他们在深刻理解唯物史观基本理论和方法,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农民战争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等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的研究领域,对史学研究方法及中国历史的特殊规律等重大问题进行了探讨与阐释。这相对于当时知识分子对经典著作的“注经式”解读,无疑是一种可贵的进步。
与此同时,《文史哲》对旧史观亦进行了深入的批判,这突出体现在对“古史辨派”及其背后的胡适实用主义史学的批判上。1952年,《文史哲》刊发童书业的《“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和杨向奎的《“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研究和批判顾颉刚及其学术思想的成果。“古史辨派”和顾颉刚成为《文史哲》学术批判的第一个对象,也是因为“古史辨派”是山东大学旧史学的主要遗产,这是全国其他高校和科研单位少有的,注定了山东大学与《文史哲》必然要与“古史辨派”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发生正面的摩擦碰撞。(26)“古史辨派”及其领袖顾颉刚长期经营形成了一个顾氏弟子群体,其中杨向奎和童书业、张维华及受过顾氏影响的冯沅君、陆侃如在建国前后数年间汇聚于山东大学,甚至顾氏本人一度亦准备加盟。以上史实参见王学典、李梅、孙延杰:《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增订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56-257页。
杨、童二人的文章分别从学术内在理路和外在阶级立场对他们的导师顾颉刚的学术体系进行了分析与批判。杨向奎文章指出,“顾颉刚教授的疑古精神,是接受了‘公羊学派’的法宝,这同时也说明着顾颉刚教授的思想还是在半封建半殖民地时代的开明地主阶级的思想”(27)杨向奎:《“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文史哲》1952年第2期。。“这一派的治学方法,彻头彻尾是唯心论者,他们丝毫不了解社会发展规律,武断地说,西周以前的古史,渺茫难稽。”(28)杨向奎:《“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文史哲》1952年第2期。童书业的文章则更进一步,针对“古史辨派”及其指导思想——实验主义在理论和思想方法上的不彻底,直言“实验主义固然讲‘变’,但它的‘变’是没有必然方向的,这世界所以变成这样而不变成那样,实验主义者认为只是偶然而不是必然,从这个理论来说,科学的研究就不可能,历史就都只是些偶然事件的堆积,这无异否定了历史科学,实验主义是一种反科学的不可知论,也就是一种反科学的唯心论”(29)童书业:《“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文史哲》1952年第2期。。在此基础上,童书业结合阶级分析和历史比较,揭示了这一学派背后的阶级本质,“疑古派的史学思想是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工具,正是应改造的对象之一”(30)童书业:《“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文史哲》1952年第2期。。这种史观和治学路径的转换,也为《文史哲》探讨中国历史发展规律并进一步参与史学学术体系的重塑打下了坚实基础。
《文史哲》对新中国史学学术体系的重构,多半是通过发起和参与新中国初期的“五朵金花”问题论争实现的,其中《文史哲》介入较多的包括中国古史分期、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和中国古代农民战争史三大问题。在1950年代的中国,这些问题不但彼此之间紧密关联,而且都是史学家们尝试用唯物史观分析中国历史问题时绕不开的。同时,它们是中国社会形态演进理论的重要内容,担负着证明马克思主义“五种生产方式”理论同样适用于中国的意识形态使命。显然,研究这些问题,实质就是探求中国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和演进脉络。在研究这些问题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基本方法——阶级分析法得到系统运用和科学验证。在论战中,诸多曾经不入史家法眼的问题、现象、史料得到充分发掘和研究;以参与争鸣为契机,一批年轻史学人才脱颖而出。《文史哲》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积极的引领作用,“五朵金花”中有三朵是开在《文史哲》园地里。其中,中国古史分期问题属于最核心的内容,农民战争史问题和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与其有着紧密的关联派生关系。
在中国古史分期问题研究领域,1949年后主要的学说流派有“西周封建说”“战国封建说”和“魏晋封建说”三派,并且均以唯物史观和社会形态理论分析中国古代社会,其中“西周封建说”和“战国封建说”分别以范文澜和郭沫若为领军人物而上升为主流观点。“魏晋封建说”虽然观点新颖自成一派,但由于前期发展相对薄弱,又牵涉国民党高官陶希圣及其所属的“食货派”,一度备受冷遇,相关论著发表无门甚至横遭批判。(31)相关观点及内容,详见王大建:《王仲荦、何兹全先生与魏晋封建论》,《中华读书报》2012年12月12日第7版;何兹全:《九十学术自我评述》,《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文史哲》则兼容了以上三派并成就了“魏晋封建说”的体系化,是这一时期主要史学刊物中发表古史分期问题研究文章最多的一种,为该学说的成熟完善发挥了重要作用。(32)这一时期各派刊登于《文史哲》的古史分期代表性文章,包括杨向奎:《关于西周的社会性质问题》,《文史哲》1952年第5期;王亚南:《由封建的领主经济和地主经济引论到中国社会发展史上的诸问题》,《文史哲》1953年第3期、1954年第2期、1954年第7期;(以上为“西周封建说”代表作)杨宽:《战国时代社会性质的讨论》,《文史哲》1952年第1期;吴大琨:《论地租与中国历史分期及封建社会的长期阻滞性问题》,《文史哲》1953年第2期;(以上为“战国封建说”代表作)王仲荦:《关于中国奴隶社会的瓦解及封建关系的形成问题》,《文史哲》1956年第3、4、5期;何兹全:《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文史哲》1956年第8期。(以上为“魏晋封建说”代表作)
于今观之,这种论争对史学学术体系重构的意义,更多的不在于这一问题本身,而在于论战激发的对中国古代经济结构、所有制形式、经济发展状况等社会形态诸细分问题的研究丰富了史学体系中的具体知识内容。更重要的是,它颠覆了旧史学在社会发展形态上一治一乱的“循环论”甚至是“倒退论”,并重构起“中国历史不仅是进步的,而且有规可循”的原则。“一旦涉及到历史的深层次问题,如历史的本质问题,历史发展的根源问题、动力问题、规律问题,历史的统一性与多样性问题,乃至中国历史上的社会形态变迁及其特点问题,中国历史的发展道路问题等,近代实证史学便无法做出正确的回答,或者干脆回避,不予回答。”“事实证明:只有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唯物史观为理论基础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才能从社会形态变迁的角度对历史的深层次问题做出科学的回答。”(33)卢钟锋:《新中国历史学创建时期历史研究的新进路》,《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4期。类似的,“同样是把社会形态学说引入中国史领域的产物,为了说明没有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也能发展到资本主义去,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应运而生。但现实性并未将学术性完全稀释掉,其学术意义不可低估”(34)王学典:《近五十年的中国历史学》,《历史研究》2004年第1期。。并且,其学术意义尤其是对史学学术体系构建的意义在于,对社会经济史这一“食货之学”和民间史料等新领域、新范畴的进一步开拓,尤其是对中国古代生产关系史、农村社会经济史、商品经济史的开创性研究,为后人的学术进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这个过程中,《文史哲》能够以一己之力兼采各家,唯“学”是举,其贡献和影响是不应该轻视的。(35)1950年代《文史哲》关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论争的详细情况和成果,参见何晓明:《世界眼光与本土特色——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研究》,河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21-38页;田居俭、宋元强编:《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巴蜀书社1987年版,附录。
对农民战争史问题的讨论,在树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新史学学术体系方面同样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这一朵“金花”首先得益于《文史哲》的培灌以及赵俪生、高昭一等一批学者的开拓。早在1951年9月,《文史哲》创刊尚不足半年,赵俪生即在第一卷第三期刊发了《武训与当时鲁西北人民的大起义》一文,是为《文史哲》涉足农民战争史研究的开端。1953年,赵俪生在《文史哲》发表《北宋末的方腊起义——“中国农民战争史”之一节》,揭开了他系统研究中国农民战争问题的序幕。同年,高昭一发表《试论中国农民战争的特点》,赵俪生又发表《明初的唐赛儿起义——“中国农民战争史”之一节》和《北魏末的人民大起义——“中国农民战争史”之一节》。1954年,陈湛若发表《义和团的前史》,高昭一发表《秦汉三次农民大起义的比较》,赵俪生与高昭一合作发表《论有关隋末农民大起义的几个问题》等。到1950年代中期,史学工作者在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过程中,尝试运用这一理论研究历史上较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先后发表了600余篇文章,出版70余种资料集、论文集和通俗读物,形成了农民战争史研究高潮,内容涉及农民战争的性质、特点、历史作用以及农民战争发展阶段划分等问题。在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和讨论中,学者们努力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阶级斗争等角度进行深入研究和论证,逐步建构起新的历史叙事体系,即“把中国历史贯串在一条以人民群众为主体、以经济为骨干、以阶级斗争为动力的主流上”(36)《翦伯赞历史论文选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9页。的通史体系,该体系后被学界称为革命史叙事体系。
无疑,从当时发表的文章看,史学界存在着以拿来主义和解经式态度对待经典著作和领袖语录的问题,比如对五种生产方式概念的简单套用和对毛泽东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始于“周秦”且只有农民战争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等论断的机械理解。一般而言,在当时的条件下,这种情况多是由于史家初学马列,短时间内尚无法灵活贯通所致。并且,“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体系的建立正是从这种引经据典式研究开始的。从具体理论入手,而后逐步掌握马克思主义史家的立场、观点、方法,运用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研究中国历史事实,透过历史现象,揭示历史本质,抓住中国历史特点,总结出自己的理论认识,从而形成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37)臧知非:《生存与抗争的诠释——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10页。。对此,今人亦应抱有历史主义的态度,实事求是地加以分析。
史学方法是史学学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保持一定独立性的同时,亦会随时代和史学主潮的变动而不断进化。1950年代,旧史学方法的主要“遗产”是胡适的实验主义和考据方法。“胡适不只是通过他的反动的历史观和学术见解影响历史界,而且也用他的所谓治学方法迷惑着不少的人;这种方法,正是他把人引向唯心论历史观的法宝。”(38)田余庆:《清除胡适思想在历史考据中的恶劣影响》,《历史研究》1955年第2期。伴随着唯物史观的主流化,实现对旧史学方法的批判和超越成为当时史学学术体系重构的一项重要任务。
实际上,华岗和《文史哲》编委很早就着手对胡适的学术思想进行连续性的重点批判,并以此作为树立马克思主义学术思想和方法的抓手。早在创刊之初的1952年,《文史哲》便已经从对实验主义的产物——“古史辨派”的方法论批判开始,对实用主义和考据方法进行批判,代表性著作便是前述童书业的《“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和杨向奎的《“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在这两篇新中国最早研究“古史辨派”的文章中,杨、童二人对顾颉刚思想的源头——胡适的实验主义和考据方法进行了分析,并为后续对胡适学术思想的批判定下了基调:“仅止于为材料而材料,一走出材料的范围,就看出他的支离破碎”;“所谓‘谈问题’,也只是认识上属于感性阶段的问题,深入一步,把各个问题内部联系起来,而达到一种真理的认识,胡适是连想也没有想到的”。(39)杨向奎:《学习〈实践论〉——一个史学工作者的体会》,《文史哲》1951年第1期。“从1952年到1954年,《文史哲》涉及批判胡适实用主义的文章有六篇之多,1954年第5期还特别发表了童书业《批判胡适“实验主义”学术思想》的文章。”(40)李红岩:《葛懋春先生的学术向路与领域》,《文史哲》2011年第5期。随着1955年全国上下学习唯物主义思想、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学术思想的运动逐步开展,在1954和1955年,《文史哲》形成了一个刊发批判胡适思想与学术文章的高峰。(41)1955年全年《文史哲》刊登胡适批判文章16篇,其中史学文章6篇。值得注意的是,这场胡适唯心主义学术思想批判运动的导火索就是李希凡等发表在《文史哲》1954年第9期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详见胡尚元:《胡适思想批判运动及其消极影响——史学领域的一个视角》,《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李红岩:《葛懋春先生的学术向路与领域》,《文史哲》2011年第5期。这其中,代表性的文章有路遥的《批判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历史观》,童书业的《批判胡适的“实验主义”学术思想》《批判胡适的实用主义“史学”方法》和赵俪生的《批判胡适反动的考据方法和校勘方法》等。(42)具体文章内容分别详见《文史哲》1955年第6期、1954年第5期、1955年第5期。其中,《批判胡适的实用主义“史学”方法》《批判胡适反动的考据方法和校勘方法》《批判胡适的考据方法》被选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也是该汇编收录的25篇史学批判文章中少有的史学方法专论。(43)详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第6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168-205页。
整体来看,《文史哲》对胡适史学方法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理念和由实验主义所派生的考据方法,而方法论的批判又是与其背后的唯心史观和实用主义批判相连的。路遥的《批判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历史观》一文指出了实验主义的本质特点,即“实用主义的世界观是否认物质世界发展的客观规律性,把周围世界看成是人的感觉或感觉的综合;也否认了真理的客观性”,“实验主义既然否认了物质世界发展的客视性,也否认了真理的客观性,那末就不能不由此得出荒谬的结论,认为周围的客观物质世界是依着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很显然的、实用主义的世界观是极其腐朽的主观唯心论”。“我们可以把胡适的‘历史观’归纳为两点:第一,他认为“历史观只是人生观的一部份’,历史观从属于人生观;而且歪曲了唯物史观,认为唯物史观只能解释历史,而不能解释人生观。第二,他认为‘历史事实的原因往往是多方面的’,应当‘包括经济组织、知识、思想等等’,这些原因都‘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44)路遥:《批判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历史观》,《文史哲》1955年第6期。
在此基础上,《文史哲》较早对胡适的史学方法进行了分析批判。高亨的《批判胡适的考据方法》一文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理念进行了否定,指出“合乎科学的考据方法,其全部过程是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全部过程,处处掌握着唯物辩证的观点,因而它是客观的假设,全面的求证”,“胡适的考据方法与此相反,其全部过程是运用一套唯心论的全部过程,他的假设是以主观想像主观成见为源泉,他的求证是为主观想像主观成见而服务,他所谓‘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本质是‘主观的假设,片面的求证’,只去寻求肯定假设的正面证据,而不要甚至歪曲抹杀否定假设的反面证据,假设过分大胆,求证并不小心”。(45)高亨:《批判胡适的考据方法》,《文史哲》1955年第5期。在《批判胡适反动的考据方法和校勘方法》一文中,赵俪生针对胡适的校勘学和“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实质,指出:“胡适所强调的,是要把历史科学研究,只压缩到最低级和最琐碎的境地,不准许人们从感性基地上做出任何的上升和概括,不准许人们从其中得出任何指导性的原理原则来”;“假如谁那样做了,胡适等辈便嘲讽地呼之曰‘高明的思想家’,呼其原理原则曰‘大假设’……他骨子里面是说,谁使用马克思列宁主义去研究历史,谁就是主观主义,是唯心论,是玄学”。(46)赵俪生:《批判胡适反动的考据方法和校勘方法》,《文史哲》1955年第5期。这样,《文史哲》从史观到研究方法,完成了对胡适实证史学方法的全面批判。
另一方面,《文史哲》在对待考据方法的态度与认知上也保持了基本的冷静,在批判其反动本质的同时,还将它从之前所附着的唯心史观内核中剥离出来,肯定了考据法作为史学研究工具的作用价值。例如,赵俪生在《批判胡适反动的考据方法和校勘方法》一文中针对胡适提倡的史料主义,指出“我们站在人民立场上的史学工作者,是不是也应该注意感性的材料和比较细小的问题呢?自然,也应该的”(47)赵俪生:《批判胡适反动的考据方法和校勘方法》,《文史哲》1955年第5期。。同样,杨向奎也指出,“对于一个问题的精细研究,或者对很多材料加以批判的选择,这是取得直接经验的方法”,“依靠皓首穷经与考释训诂的结果,有时候也能够辨别真伪和考定年代”。(48)杨向奎:《学习〈实践论〉——一个史学工作者的体会》,《文史哲》1951年第1期。而对某些忽视材料的考证筛选,只是徒托空言、拿着未必准确的材料抄来抄去因而“多半近乎教条主义者”的所谓“进步的学术工作者”,《文史哲》的编者和作者则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做法“不特不是取得直接经验的方法,连间接的经验也是模糊的,干脆说这够不上任何一种经验,只是一种错误”(49)杨向奎:《学习〈实践论〉——一个史学工作者的体会》,《文史哲》1951年第1期。。应当说,在1950年代的学术与政治氛围中,这种辩证扬弃的认识是有相当高度的,也是新史学体系构建中应有的科学态度。
史学的研究力量是史学学术体系的现实依托,它所包含的内容,除去必要的设施、资料、制度、平台、环境等客观性“硬件”,更重要的是史学工作者自身的工作和取得的学术业绩等主观性“软件”。这其中,学术刊物本身是“硬件”的组成部分,它们在造就史学研究力量方面的作用,更多体现在为史学工作者主要是年轻一代史家的成长提供平台和机会,从而实现“硬件”与“软件”的兼容并进。(50)本文所说“年轻史家”“年轻学者”是指毕业于1949年前后或当时仍在校学习尚未获得学者身份,1950年代年龄大致在35岁以下,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积极认同,努力用唯物史观观察研究历史学,并在此后一直从事史学工作、对新中国史学做出过一定贡献的学人。
具体到新中国初期的史学研究队伍层面,如前所述,当时新中国史学研究者的主体仍是承袭了民国旧史学风格与方法的“中生代”史家。他们大多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新的史学方向是真心认同并积极跟随的,并且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但他们的思想改造和学术转向非朝夕之功,“半路出家”者常常难以一蹴而就。(51)这方面的典型笔者认为当推陈寅恪和顾颉刚,他们分别属于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遗世独立型”和“艰难改造型”,且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他们均未在中共期待的短时间内转变到位,陈寅恪更是始终未接受马克思主义。相关观点详见王学典、陈峰:《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页。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则大体分三部分:以“史学五老”为代表的民国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家虽然占据了史学研究的主导地位,把控并推动着新中国史学的转型,可惜他们人数很少且多兼任一定的领导职务,难以全身心投入学术工作。以刘大年、黎澍、胡绳、赵俪生等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当时大多在35岁到50岁,年富力强,是推动史学变革的主体力量,但队伍规模仍略显单薄。第三部分是当时尚在校学习或工作不久的年轻学人,他们大多没有旧史学的“包袱”或政治上的“旧账”,更易接受完整系统的唯物史观和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教育,因而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和理论功底,养成了典型的马克思主义治史风格;同时,他们见证和参与了这一时期的历次史学争鸣、思潮起伏和政治运动,并对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史学怀抱极大的热情和使命感,是新生代史学研究力量的代表。(52)以上内容参考了张剑平的相关观点,详见张剑平等:《新中国历史学发展路径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页。显然,培育历史研究新力量,主要任务就是为这批新中国未来的史学研究骨干提供成长的平台和机会,使他们能够尽快接替“中生代”史家而发挥作用。
《文史哲》能够形成“扶持小人物”的传统,与其诞生在马克思主义学习运动的高潮期和新组建的山东大学这样一所融合“马、中、西”三种文化理念,汇聚了旧中国几乎所有有影响力的学派力量的新大学有密切关系。因《文史哲》编委会成员多由外校调整合并进入,且之前多系辗转任职、工作漂泊不定,没有当“学阀”的条件,故《文史哲》和山东大学较少有旧中国学术宗派和本位主义的羁绊。(53)以山东大学历史学专业“八大教授”为例,除杨向奎和王仲荦系赵太侔在1947年所聘外,其他均为1949年后从其他单位调入。其中,童书业先前在上海博物馆,后受邀来山东大学;赵俪生系由东北师大调来;郑鹤声自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整理处调入;张维华原属齐鲁大学;黄云眉自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结业后分配而来。最引人注目的是,世界古代史研究名家陈同燮抗战后离开学界,长期在京津两市的自来水公司任职,解放后才被山大聘任回到学界。以上内容参见山东大学内部资料《上庠大木——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110年生长史》,第106-120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主编华岗始终秉持先进的办刊理念。
作为曾经从事青年运动和党报编辑工作的学者型革命家,华岗对青年学生、对新中国学术发展的特点与路径有自己敏锐而独到的见解。在1929年,华岗就已认识到,“青年学生没有自己的经济基础,所以整个社会阶级关系的变动,都必然要反映到青年学生中”(54)山东大学青岛校友会编:《华岗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在他看来,既然学术和教育都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上层建筑之一部,既然青年人拥有上述明显的优点,又是社会变革(包括学术和教育的变革)的焦点和先锋,那么如同政治领域中的革命是由新生的阶级取代老旧的、反动的统治集团一样,在学术上“提携小人物”也是上层建筑变革的一大任务。《文史哲》此后能够因刊发李希凡等两个“小人物”的文章而引爆一场大讨论,即与这种理念密切相关。
在史学方面,《文史哲》同样表现出了这种特质,史家葛懋春的学术成长过程颇可说明问题。早在1951年,《文史哲》就刊发了山东大学历史系葛懋春根据经典作家论断结合自身参与土改工作经验创作的毕业论文《从昌潍土改工作中看封建剥削》,“文章运用农村经济理论,分析作者在土改调查中搜集的山东农村资料,论证土地改革的必然性”。这篇文章是他开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这一领域研究的标志。其后,“1953年,应华东人民出版社之约,在先前论文的基础上,编写了《基础和上层建筑》(1954年9月出版)一书。三年之内,七次印刷,印数超十万册,代表了当时的主流思想和最高理论水平”(55)李红岩:《葛懋春先生的学术向路与领域》,《文史哲》2011年第5期。。这篇文章是《文史哲》刊登青年学人作品的开端,也浸透着华岗的心血。“我那几年习作的稿子,没有一篇不是经过他审阅修改的。我的毕业论文《从昌潍土改工作中看封建剥削》是我的处女作,记得就是由赵俪生教授推荐,经过华岗同志审定,在《文史哲》第一卷第三期上刊登出来的。”(56)葛懋春:《回忆早期〈文史哲〉杂志社社长华岗同志》,《文史哲》1981年第4期。此后,葛懋春能够在1980年代成长为中国史学理论领域的开拓者和史学理论学科的创始人之一,《文史哲》早年的提携之功也是不能不提的。
这一时期,以这种方式受惠于《文史哲》的年轻史家还有研究秦汉史的张传玺、研究太平天国史的郦禄遒、专攻美国史的刘祚昌、关注中国近代史的汤志均、专攻义和团运动的路遥和祁龙威、农民战争史专家孙祚民等。这批受《文史哲》提携的年轻学人,大多在35岁之前便已经在《文史哲》发表文章,并在此后沿着文章所代表的学术方向继续前进,最终在若干年后成为该领域的领军人物和史学研究的新骨干。他们和成长于同时代的史家共同推动了1980至1990年代中国史学的又一次转型。如果说《文史哲》参与学术争鸣是为史林一时之盛,那么扶持培育史学新秀则对史学发展有长远之功。
回望《文史哲》的角色使命和起落沉浮,其核心问题在于学术刊物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其影响因素主要有两大部分:一是政治与学术的关系,二是刊物自身与学术潮流的关系。这其中,政治与学术的关系是主导,决定着刊物的生存方式,后者则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刊物的发展前途与地位价值。
在第一对关系方面,《文史哲》的处理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当时,新政权刚刚成立,新的意识形态框架初步建立,甫一问世的《文史哲》即在‘编者的话’中提出了自己‘是刊登新文史哲的学习和研究文字,通过这写作的实践,来提高我们的理论水平,并藉以推进文史哲三方面的学习和研究’。自觉的使命感推动《文史哲》在传播新意识形态方面走在了学术界的前列。”(57)蒋海升:《海洋大学人文血脉传承中的辉煌篇章——20世纪50年代的〈文史哲〉》,《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从创刊号文章对学习《矛盾论》《实践论》这一当时任务的积极回应,到对《武训传》的批判、对顾颉刚“古史辨派”的批判,以至1952年率先发起的对胡适的批判和1955年对俞平伯红学研究的批判等,都显示出《文史哲》对时代主题的迅速感知、对政治动向的精准把握和对新学术范式的灵敏反应。这种特质使得《文史哲》在1950年代政治立场和阶级观点压倒一切,且逐步“左”转的时代氛围中能够左右逢源,而且迅速获得官方的认可和支持。在社会资源生产调配日益被纳入统一计划轨道的当时,这种认可和支持对《文史哲》这样的自发性民间刊物迅速渡过难关并成为正式出版物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文史哲》自身“学术立刊”的清晰定位和坚守,又赋予了自身作为学术刊物的身份定位和存在价值。事实上,自创刊号起到1959年停刊前,《文史哲》除个别特殊年份外,每期主体和主流基本保持了学术性刊物的底色和平等探讨、兼容并包的风格,如《文史哲》第一至六期共刊出历史学文章29篇,其中批判类、宣传类文章只有3篇,其余均是对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的阐释和对具体历史问题的研究。即使是前述对顾颉刚“古史辨派”的批判,也更多着眼于学理层面,有一定的学术性。这种浓厚的“以学术讲政治”和“政表学里”的独特风格,使《文史哲》既免于过大的政治阻力,又避免了成为“大批判文集”和一般政治性刊物的命运,为学术刊物处理与政治的关系提供了成功的范例。
然而,学术刊物进入政治与时代的主流只是其成为一流刊物的必要条件,《文史哲》要在学术史上发挥独特作用、彰显自身应有的学术使命,还需要协调第二对关系,即刊物自身与学术潮流的关系,而这又需要以明确学术刊物的角色使命为前提。
有学者认为,“学术期刊是社会学术产品的‘物质’载体,是人类传播学术信息、承传学术思想,积累学术文化、促进学术创新的重要工具。由学术期刊的价值功能与作用所反映出的学术影响力,代表着期刊的发展水平”(58)郑英隆:《学术期刊的社会价值与作用》,《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6期。。“近代以来的学术发展史表明,一门学科,一种理论学术,一个重要范畴、概念和话语的出现并为人们所接受,往往离不开学术刊物等传播平台。从这个角度看,学术刊物、学术出版,是新学科、新理论、新学术、新范畴、新概念、新话语诞生的‘助产士’和‘摇篮’。”(59)谢伏瞻:《为加快构建“三大体系”提供重要平台——在〈中国社会科学〉编委会上的讲话》,《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2月25日第3版。
可见,学术刊物的角色,包括但不限于培育学术思想的“园地”和发布学术成果的“展台”,它还扮演着学术“孵化器”“风向标”甚至“开路者”的角色。这种特殊作用,无疑需要学术刊物尤其是名刊具备一种敢为天下先的学术自觉性和学术判断力,着眼于发思想之先声、明时代之走向,实现刊物与学术和时代的完美共生,而不能只满足于对既有动态的简单跟进和被动反应。在这方面,无论是对旧史学的批判扬弃还是对新史学重大问题的论争,《文史哲》均走在了其他刊物的前面。(60)据笔者以“篇名”和“主题”为筛选项检索中国知网(CNKI)的结果,在同一时期,《文史哲》论证“古史辨派”的文章最早发表于1952年,而其他刊物对同类主题的文章发表时间则迟至1955年(丁则良:《对胡适的疑古论的批判》,《东北人民大学人文科学学报》1955年第1期);新中国成立后最早论及胡适史学的是《文史哲》1952年第3期陆侃如的《纪念五四,批判胡适》和1954年第5期童书业的《批判胡适的“实验主义”学术思想——学习辩证唯物论札记之二》(发于1952年5月31日),比嵇文甫的《胡适唯心论观点在史学中的流毒——十二月十九日中国史学会河南分会对开封市大中小学历史教师的报告》(1955年1月21日)早将近三年。在古史分期问题方面,童书业发于《文史哲》1951年第2期(1951年7月1日)的《中国封建制的开端及其特征》被认为是拉开了新中国古史分期问题论争的序幕,详见郭震旦编:《〈文史哲〉与中国人文学术编年(1951—2011)》,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2页。这种史学论争中的引领者角色和“预流”姿态正凸显了《文史哲》在中国学术界的特殊作用和责任担当,这其实也是全体中国学术期刊努力的方向和标杆。
期刊的生命力是和时代主题、学术潮流紧密关联的。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严谨的学术工作来发掘阐释属于自身的特殊命题,任何学术都会被时代赋予特定的形式、内容和特色。面对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历史责任和当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重回“本土化”的时代大势,对照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增强做中国人的骨气和底气,让世界更好认识中国、了解中国”的目标和“从历史和现实、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角度深入阐释如何更好坚持中国道路、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的新要求(61)《习近平给〈文史哲〉编辑部全体编辑人员回信》,《人民日报》2021年5月11日第1版。,包括《文史哲》在内的刊物也面临着新的挑战。如何关怀人类,面向未来,将“预流”的目光超越中国内部的一隅之地投向未来世界,聚焦共性问题,贡献普适性的中国智慧、中国经验、中国方案,则是今后一个时期中国学术界面临的又一个重大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