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红
美国德州大学/三峡大学
【提 要】 在上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作为我国国家翻译实践队伍中最重要的外来译者之一,英国汉学家威廉姆·约翰·弗朗西斯·詹纳尔积极参与了中国优秀文学作品译介活动,他翻译的《西游记》不仅开创了全译实践,还努力在保持原著的异质性和满足目的语读者阅读体验方面保持平衡。詹纳尔还承担了“熊猫丛书”部分作品的翻译任务。此外,詹纳尔在推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翻译佛教文学典籍《洛阳伽蓝记》方面也做出了开创性贡献。
威廉姆·约翰·弗朗西斯·詹纳尔(William John Francis Jenner)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政府相关部门邀请来华的汉学家译者。自1963 年首次来到中国,詹纳尔便开始在由我国主导的中国文学“走出去”翻译实践中发挥重要作用,是我国国家翻译队伍里的重要成员,特别是在《西游记》的“西游”旅程中,詹纳尔作为首个全译者,在帮助英语读者了解《西游记》整体风貌方面做出了开创性贡献。此外,他编撰出版的《现代中国小说选》曾经一版再版,受到了域外学术界普遍关注。他翻译的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的自传《我的前半生》、佛教史籍《洛阳伽蓝记》及现代作家鲁迅、丁玲的作品等也产生了广泛影响。在现有的针对詹纳尔的学术研究中,研究者主要聚焦其《西游记》英译本,从不同视角进行探讨,比如王峰、李丛立(2021)在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基于对詹纳尔《西游记》英译本语料的考察,探讨原语文本中特色报道动词词组“笑道”的显化特征。周远航(2018)从文化之异、文体之异、语言之异三方面验证和分析了詹纳尔《西游记》英译本的异质性及意义。朱明胜、顾香(2021)从熟语翻译的视角,对余国藩和詹纳尔两个全译本进行对比分析。但总体而言,与其他受邀来华参与我国国家翻译的汉学家译者相比,目前詹纳尔并未受到足够关注。本文将从国家翻译实践视角,历时追溯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期间詹纳尔承担的主要国家翻译任务,重点考察他在译介中国优秀文学作品方面发挥的作用。
作为中国“四大奇书”之一的《西游记》,自十九世纪下半叶进入英语世界以来,陆续出现了多个片段英译文、节译本和全译本,其中詹纳尔的《西游记》译本是唯一一部由我国国家机构主导进行的《西游记》对外译介完整版。
詹纳尔与《西游记》的结缘还得从他12 岁那年说起。詹纳尔不幸患上了支气管炎,卧床养病正觉百无聊赖之时,母亲送给他一本从慈善义卖市场买来的《美猴王》(Monkey:Folk Novel of China),是亚瑟·韦利(Arthur Waley)基于《西游记》翻译的节译本。詹纳尔立刻被这本古代浪漫主义小说吸引,特别是孙悟空的十八般武艺和七十二变更是“摄他心魄”,以至于手不释卷,此书便成为了他汉语学习的启蒙。又过了几年,有一次在伦敦,詹纳尔碰巧看到北京京剧团的一场演出,其中的舞台杂技表演令他十分着迷,从此对中国文化更是心生向往。1958 年詹纳尔考取牛津大学汉学专业,求学期间他认识了一位中国学者吴世昌(著名红学家,1947 年至1962 年应聘于牛津大学讲学),在吴世昌的帮助下,詹纳尔系统研读了《红楼梦》《左传》及鲁迅文学作品等。1963 年,吴世昌在剑桥大学的讲学结束,回国担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此时詹纳尔也从牛津大学毕业,经吴世昌介绍来到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工作,一年后受外文出版社委托,开始翻译《西游记》。
这个工作安排可谓正合他心意,翻译《西游记》是詹纳尔大学期间萌生的一个愿望。如前所述,詹纳尔年少时看了韦利节译本便喜欢上《西游记》乃至中国文化的。韦利节译本1942 年首次出版便引起轰动,后多次再版,至今仍被奉为英语世界“最受欢迎、阅读最广泛”(France 2001:233)的《西游记》译本,但长期以来也因其对原著进行了大幅删减而备受诟病。整部《西游记》共一百回,韦利当时只选译了三十章,还不到原著的三分之一,在保存《西游记》原作风貌方面的确不尽人意。读大学期间詹纳尔虽未系统研读《西游记》,但也意识到韦利并未再现其全貌,因而产生翻译整部《西游记》的想法。在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工作后不久詹纳尔便心想事成,也算是机缘巧合。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与新中国同一天成立,是新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的主体,其下属的外文出版社于1952 年7 月1 日成立,专门从事对外宣传。上世纪六十年代,外文出版社开始实施中国传统著作的对外翻译计划,旨在将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经典唐诗、元曲等译成外文,詹纳尔正是在此背景下加盟外文出版社,并接受《西游记》翻译任务的。
詹纳尔的翻译初衷是要将《西游记》中那些有趣的故事完整地呈现给英语世界的读者,以弥补韦利节译本的缺憾,因此选择权威底本至关重要。詹纳尔翻译《西游记》时以“《西游证道书》为底本,参校了‘世德堂本’”(吴承恩2013:32),比韦利依据的1921 年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西游记》新版更具权威性,这也是确保译语文本能完整再现原著的基本前提。詹纳尔着手翻译之前曾写信给韦利,问他是否介意自己翻译完整版的《西游记》,之所以这样做完全出于对韦利的尊重。事实上,他内心对韦利充满了感激,因为正是韦利译本让他与《西游记》结缘,逐步走上汉学研究之路,并有机会重译《西游记》。若没有韦利,所有这一切也许根本不可能发生。对于这次重译,他担心会冒犯韦利,所以特意写信询问,但韦利的回复是并不介意,还亲切地祝他一切顺利。1965 年5 月,詹纳尔已经完成了前17 章的初译。1965 年8 月合同到期后他回到英国,进入刚成立不久的利兹大学汉学系担任讲师,但始终未放弃《西游记》的翻译。1979 年,外文出版社委托戴乃迭邀请詹纳尔回到外文出版社继续《西游记》的翻译工作,詹纳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年7 月,詹纳尔利用暑假回到北京,之后每年暑假亦如此,终于在1985 年最终完成整部作品的翻译。
与《西游记》之前的诸多译者相比,詹纳尔不仅是第一个全译实践者,还使用了更多的异化翻译策略。在他之前的汉学家译者无一例外采取归化翻译策略,有时甚至对原语文本进行意识形态领域的操纵和改写,由此导致原语文本的扭曲和变形。比如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和海伦·海耶斯(Helen M.Hayes)的节译本均渗透了浓厚的基督教意识形态,从他们的标题翻译便可见一斑。晚清来华传教士李提摩太将标题直接改译为A Mission to Heaven(《天国之行》),由此将原著中的西天取经转化成了找寻天国之路。海耶斯的译本《佛教徒的天路历程》(The Buddhist Pilgrim’s Progress)虽然在标题中保留了佛教意味,但实际上也对唐僧形象进行了重构,使之与英国作家班扬的作品《天路历程》中的主人公“基督徒”极具相似之处。韦利译本虽然没有明显加入西方的意识形态,但也对原著肆意删减,只保留了与孙悟空相关的故事情节,并将标题直接改译为Monkey(《美猴王》),以凸显孙悟空的形象。不同于以上译者,詹纳尔首次使用异化翻译策略,尽力保留《西游记》原著中的异质性。下面是个典型的异化法译例:
(1)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吴承 恩2013:272)
詹纳尔译文:Liu Hong stared at Miss Yin,and saw that her face was like a full moon,her eyes like autumn waves,her tiny mouth like a cherry,and her waist as supple as a willow;her charms would have made fishes sink and wild geese fall from the sky,and her beauty put moon and flowers to shame.(吴承 恩2013:273)
“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都是典型的具有中国特色的语言表达,但詹纳尔通过异化翻译策略,完全保留了原语文本中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化意象。
詹纳尔认为,因为《西游记》成书于中国明朝,所以翻译时尽量避免使用具有明显当代特色的英语,原文中的习语不能译得太过归化,不能译成地方特色浓厚的英语(Jenner 2016),这些都表明了他对保持原著异质性所进行的努力。
虽然詹纳尔努力再现原文的全貌,但他认为“呈现精彩的故事是要不遗余力的”(Jenner 2016)。考虑到读者的接受能力,詹纳尔也适度采取了流畅翻译法,通过释义、类比等多重手段来实现意义的移植,坚持弘扬韦利译本的轻松娱乐之功能,“如果读者能够从阅读《西游记》中获得我在翻译过程中所感受到的一些乐趣,我的努力就没有白费”(吴承恩2013:3373)。请看下面译例:
(2)(老者说:)“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听罢很是生气:“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是齐天大圣。”(吴承 恩2013:476)
詹纳尔译文:“… I'm no Tang man or Spike man,I'm the Great Sage Equaling Heaven.”(吴承 恩2013:477)
此例中的原句出自第十四回:孙悟空和唐僧想在一庄院借宿一晚,庄院主人是一位老者,被孙悟空的长相吓着了,以为是鬼怪,只敢和唐僧说话,于是有了上面这段老者和孙悟空之间的对话。孙悟空故意装糊涂,利用“糖人”和“唐人”的谐音,玩起了文字游戏,要忠实移植难度非常大,詹纳尔通过类比的方式进行了改译,其译文中的Tang 可指连接凿子与其手柄之间的“柄脚”,而spike 有“大钉”之意,“柄脚”与“大钉”之间有着较密切的联系,所以用来类比“糖人”和“蜜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尽量不用注释是詹纳尔追求译文流畅性的重要手段,这也是其译本与余国藩译本最大的不同。在他看来,《西游记》译本中不应附有太多脚注。詹纳尔对佛教和道教的了解非常有限,对中国“三教合一”的历史传统知之甚少,这一点他也有自知之明。不过在其合作者中国学者汤伯文的帮助下,他解决了不少翻译难题。为增强故事的可读性,詹纳尔对涉及佛教和道教的内容均做了简化处理,比如“般若”直接译成了“deep insight”,“三界”译成“Three Worlds”,“舍利之光”译成“a sacred light”。他写道:“只要读者被故事所吸引,他们就不想被分散注意力,不想被迫阅读那些不计其数的关于佛教徒、道教徒和其它材料的注解”(Jenner 2016)。詹纳尔还说:“因为这是一本篇幅很长的书,所以语言要流畅,节奏要轻松、自然,能够引导读者毫不费力地读完一页又一页。理想情况下,他们应该忘记正在阅读的是译文”(Jenner 2016)。在对译语文本的功能定位方面,詹纳尔明显受到了韦利的影响,将娱乐功能的呈现放在首位,并不在乎呈现原语文本“三教合一”的宗教文化内涵和学术价值。詹纳尔认为那些想要获得学术参考的读者可以随时求助于余国藩的版本。
总体而言,如果说韦利的节译重在彰显《西游记》的娱乐功能,余国藩的深度翻译重在传达原语文本的学术价值和文化功能,詹纳尔则采取了相对折衷的翻译态度,努力在保持原著的完整性和满足目的语读者的愉快阅读体验方面保持平衡。1982—1986 年,外文出版社分三卷陆续出版了詹纳尔翻译的《西游记》英文全译本,这是继余国藩译本后的第二个英文全译本,之后外文出版社多次再版,并将其纳入“大中华文库”和“汉英经典文库”系列,在国内英语学习者中产生广泛影响,目前该译本也是“中国本土最为流行、影响最大的《西游记》英译版本”(郑锦怀、吴永昇2012:151)。在域外,依据亚马逊官网和WorldCat 图书馆数据库调查结果来看,詹纳尔译本在英语世界的影响虽然比不上韦利和余国藩的译本,但拥有的读者数量也不可小觑。
詹纳尔是到外文出版社工作后正式开始他的中国文学英译生涯的。他受命翻译的第一部作品是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自传《我的前半生》,这是溥仪在抚顺战犯看管所中写下的“反省式”自传,记录了他从登基、流亡到接受新中国“改造”的全过程。詹纳尔将标题译为:From Emperorto Citizen:The Autobiography of Aisin-Gioro P'u Yi,跟原汉语标题相比,更直截了当地点明了溥仪从“真龙天子”经改造成为普通公民的历程。该书由外文出版社在1964 年和1965 年期间分上下卷两次出版,后来牛津大学出版社于1988 年再版,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英国汉学家Henry McAleavy 认为,詹纳尔的翻译相当令人钦佩。他很明智地省略了那些对外国读者来说可能有阅读障碍或缺乏兴趣的段落(McAleavy 1966:182)。
译完溥仪自传后,詹纳尔虽忙于翻译《西游记》,但在此期间,他还翻译并编撰出版了不少其它中国文学作品。1970 年,在英国利兹大学汉学系担任讲师的詹纳尔选编的《现代中国小说选》由牛津大学出版,并于1974、1978、1981 年多次再版。该选集出版后,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有评论者指出,在当时已出版的中国小说英译集中,几乎没有哪部像詹纳尔选编的《现代中国小说选》如此受欢迎(Chong 1976:170)。
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可以更好地理解这部选集的历史价值。就中国现代小说的英译史而言,1936 年由埃德加·斯诺编撰出版的《活的中国》应该算是第一部,但自此以后,一直到1970 年,大约只有六本中国文学选集在西方世界出版,虽然外文出版社不时也出版一些新兴作家的短篇小说英译选集,但由于正处冷战时期,对于西方读者而言,要获取这些选集并非易事,因此,詹纳尔编撰出版的这本中国现代小说英译选算得上是及时雨,能够帮助英语世界读者动态地了解中国文学现状和进展。
在这本选集中,詹纳尔选取了19 位作家的共计20 部作品,时间跨度为五四运动前后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期,是有史以来最全面的中国现代文学选集。选取的作家不仅包括鲁迅、茅盾和老舍等知名作家,也有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崭露头角的新兴作家,詹纳尔对新兴作家的推广得到评论家的积极肯定。此外,评论界对该选集的主题内容也给予高度评价。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历史系教授Paul G.Pickowicz 认为,与其他选集不同的是,这部选集以中国农村为背景,以农民为焦点——尤其关注长期被忽视的中国妇女的革命转型问题(Pickowicz 1971:889)。中国女性是反复出现的主题,从鲁迅的《祝福》、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再到赵树理的《孟祥英翻身》等,不同故事中那些女性人物的命运总是时刻牵动着读者的心,引领读者一起见证她们从最开始的被动忍受折磨、违背内心的屈服,逐步过渡到终于奋起反抗、并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此外,这些故事基本都是描写农村生活,詹纳尔也特意把这些故事按时间顺序排列,直观地反映了中国从五四运动前后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期农村生活方式的发展变化。选取的故事中,有一个显著区别: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的故事中,有一种明显的阴郁和忧郁的情绪,故事中的人是异化和无助的,生活的环境是压抑的、非人性化的,鲁迅和柔石的作品尤其如此。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作品中,虽然同样描绘了生活的艰辛和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但整个氛围是高昂的,生活目标是明确的,那就是要建设一个新社会。这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人们生活环境的鲜明对照对宣传社会主义中国无疑具有积极正面的意义。
詹纳尔在书中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概括性描述,在每一个(或一组)故事之前都有关于作者的介绍,并结合具体的历史进程和背景信息,指出了这些故事之间的内在联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詹纳尔在书中抛弃了过时的韦氏拼音系统,而改用现代汉语拼音。收录的作品中,有三篇鲁迅作品是杨宪益翻译的,还有两篇是外文出版社的出版物再版,其余作品均由詹纳尔翻译。有评论者认为,以任何标准来衡量,翻译绝对是一流的(Chong 1976:170)。
上世纪八十年代,詹纳尔参与了外文出版社推出的“熊猫丛书”翻译计划,这套丛书的主策划是时任《中国文学》主编的杨宪益,旨在以此推动中国文学,特别是当代文学“走向世界”。杨宪益之所以将此翻译工程以“熊猫”来命名,是基于以下两点原因:一是因为“熊猫”的英文拼写Panda 开头的字母是P,与当时在英语世界销售很好的“企鹅丛书”(Penguin Books)的首字母一样;二是熊猫是中国的国宝,具有象征意义(耿强2019:46-47)。该翻译工程于1981 年正式启动。1982 年,詹纳尔翻译出版了鲁迅的诗歌,并于1985 年翻译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及其它作品。丁玲是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之一,而《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丁玲的成名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丁玲作品被翻译成英文的数量与其作为‘中国著名作家之一’的名声相去甚远”(Feuerwerker 1986:115)。因此,这本丁玲作品译文集的出版可谓应需而生。虽然丁玲的作品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已开始出现在英文选集中,但这次由詹纳尔重新翻译并首次发行了单行本。詹纳尔的翻译涵盖了从1928 年到1941 年期间丁玲所写的作品,主要描述上海时尚又进步的青年到延安窑洞村落的故事,有助于增强域外读者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迅速成长起来的社会主义革命新青年的认识。
1986 年,詹纳尔与其第一任妻子、汉学家迪莉娅·达文(Delia Davin)合作翻译出版了张辛欣与桑晔合作完成的中国首部口述史《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Chinese Lives:An Oral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a)。“口述历史实录”最初盛行于欧美。张辛欣与桑晔两位中国作者受到美国作家Studs Terkel 的作品《美国梦寻》的启发,率先在国内采用“口述实录”形式,记录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在当时引起极大轰动。学术眼光敏锐的詹纳尔和迪莉娅·达文注意到这部文集的国际传播价值,立马着手谋划翻译出版工作,他们的译本很快由伦敦企鹅出版社推出,反响良好。
在进行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实践的过程中,詹纳尔也从理论层面思考其域外传播与接受问题。1986 年6 月,詹纳尔在德国参加了一个主题为中国当代文学译介的国际会议,参会者围绕中国文学在域外的传播与接受展开了热烈讨论,13 名参会者的发言稿后经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编撰成论文集于1990 年出版,论文集标题为:《不同的世界:当代中国写作及其读者》(Worlds Apart:Recent Writing and Its Audiences)。詹纳尔的发言稿《无法超越的藩篱?——论中国文学作品英译在西方的接受状况》(Insuperable Barriers? Some Thoughts on the Reception of Chinese Writing in English Translation)亦收录其中。在文中,詹纳尔对如何促进中国文学英译作品域外接受进行了全面系统的阐述。在他看来,有多重原因导致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不被英语读者认可。为提升其域外接受效果,需要在翻译选材、译作质量、出版发行等方面加以改进(马会娟等2019:159)。
首先,詹纳尔认为中国文学英译应该看成是“一个营销问题”。在选材方面,要注意拿出“与众不同”或者“物美”的产品来,否则根本无法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因为“不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的西方人,没有任何阅读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义务”(马会娟等2019:152-153)。因此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抱怨普通英语读者不喜欢中国文学作品,而是要想方设法去“招揽读者,然后把他们变成回头客”(马会娟等2019:154)。其次,在出版发行方面,詹纳尔认为中国的出版社应该联合国外出版社、特别是国外商业出版社来联合出版发行。他以老舍作品为例,认为其英译作品之所以取得成功,就是因为都是由纽约和伦敦的商业出版社出版的(马会娟等2019:161)。再次,对于中国文学英译质量,詹纳尔充分肯定了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译作,认为就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英译者的成就而言,他们“一定会名列榜首”(马会娟等2019:163),但他也结合具体译例列出了诸多其他中国译者的糟糕译文,认为在选词及语言节奏方面都不符合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并指出“用一门外语来生动表现文学作品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根本性难题”(马会娟等2019:152-153)。他的诸多观点今天看来仍具有很强的前瞻性和建设性,对于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走出去”探索仍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如前所述,詹纳尔在助推中国文学对外译介和传播方面功不可没,其实他还是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专家,针对中国革命、洛阳历史等多个研究主题著书立说,发表独到见解,他的理论研究与翻译实践可谓相得益彰。詹纳尔在牛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师从著名汉学家David Hawkes,研究洛阳公元五世纪到六世纪的历史,并且以中国佛教文学典籍《洛阳伽蓝记》为重要研究文本。詹纳尔基于该研究成果写成了学术专著Memories of Loyang:Yang Hsüan -chih and the Lost Capital(493-534),于1981 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专著主要包括两部分:一是对北魏时期洛阳的历史、作用、性质的研究;二是对《洛阳伽蓝记》的研究及翻译。《洛阳伽蓝记》简称《伽蓝记》,是南北朝时期抚军司马杨衔之重游洛阳时所作,成书于547年前后,书中历数北魏洛阳城的佛寺,对寺院的缘起变迁、庙宇的建制规模及与之有关的名人轶事、奇谈异闻都有记载,折射出了洛阳丰富的“世俗文学文化和中国民间宗教”(Jenner 1981:131),在国际汉学界享有一定的地位。
詹纳尔翻译的《洛阳伽蓝记》是英语世界出版发行的首个译本,比美籍华裔学者、南北朝史专家王伊同的译本早了三年。在翻译过程中,为帮助读者更充分地理解译文,詹纳尔运用了诸多脚注,詹纳尔的翻译受到了评论家的好评,认为“译文的忠实令人钦佩,但译者并没有陷入直译主义的泥淖,而是避免了令人难以读懂的译法”(Grafflin 1982:136)。不过美国汉学家Victor H.Mair 在肯定詹纳尔整体翻译质量的同时,也指出其对《洛阳伽蓝记》原作者杨衔之写作意图的误读,认为詹纳尔从政治层面去理解杨衔之笔下的洛阳有失偏颇。此外还对詹纳尔“时常采用缩写、重组等压缩式翻译的手法”进行了批评,认为詹纳尔对一些佛教术语及历史背景知识传译得不够到位,比如没有指明“伽蓝”是梵语单词samghārāma 的音译缩写(Mair 1983:687)。很显然,Mair 是强调要对《洛阳伽蓝记》进行深度翻译,Mair 自身对中国佛教史做过相关研究并出版专著《唐代变文:佛教对中国白话小说及戏曲产生的贡献之研究》,所以他是从专业学者的视角进行的评价。但总体而言,詹纳尔作为《洛阳伽蓝记》的首位英译者,为中国传统佛教文学域外传播做出了开创性贡献。
詹纳尔在中国外文出版社工作可谓他翻译事业的起点,后来在利兹大学工作期间仍然积极参与中国的翻译项目。1988 年詹纳尔从利兹大学转到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工作,1997 年回到英国诺维奇东安格利亚大学做访问教授,随着年事渐高,与外文出版社的合作日渐稀疏,但他译介的那些中国文学作品被各出版社多次重印,仍然拥有数量众多的读者。作为我国国家翻译队伍里曾经最重要的外来译者之一,詹纳尔对中国文学文化对外译介做出了许多开创性贡献,对中国文学“走出去”所面临的困境也提出了自己的独特思考,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对外宣传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囿于篇幅所限,本文仅梳理了詹纳尔为中国文学走出去所做的译介贡献,今后还需结合具体译本深入分析他的中国文学译介理念,从中得到促进中国文学域外传播与接受的更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