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周瑜
(广东科技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东莞 523330)
“和合”是中国传统思想领域的重要范畴,从词义上,它是由“和”“合”结合而成,具有和谐、融合等内涵。在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和合”被广泛应用在宇宙生成论、社会伦理和境界修养论等领域。在具体的语境中,“和合”往往是作为事物产生和发展的条件来使用的,具有推动事物产生与发展的生生意味。进入现代思想领域,安徽大学钱耕森教授创立“大道和生学”,从生成论的角度对“和实生物”对传统的“和生”思想进行了新的阐发;中国人民大学张立文教授更是把“和合”升度为“和合生生道体”创立了“和合学”,他们对“和合”思想中的“生生”之义进行了深刻的阐发。
和合作为理论范畴,来源于“和”“合”二者的结合。“和”最早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就已出现,其后便常见于各种经典当中。《易经·兑·初九爻辞》中说“和兑吉”[1],即是说和谐使人喜悦,因而大吉。《易经·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2]《象》曰:“‘其子和之’,中心愿也。”虞翻解释说:“同声者相应,故其子和之。”[2]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和,相应也, 从口,禾声。”[3]由此可见,“和”的原意是指事物或声音的和谐、和调与相应,而在词义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不同的语境运用中引申出协和、协调等其他内涵,丰富了中国传统的“和”文化,培养了中华民族重视和合的品格。
《尚书》将“和”运用到政治领域,赋予其更深的含义。《无逸》篇载:周文王“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4]。《多方》篇云:“自作不和,尔惟和哉!尔室不睦,尔惟和哉!”[5]即周王朝的统治者告诫下方诸侯要服从周王的统治,与中央保持和谐相处的状态,即便有家室不和的也应该做到相互和睦。如若有不遵守“和道”、破坏邦国和谐局面者,则天子将有惩戒降临。《顾命》云:“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6]成王告诫康王要用“和道”和合天下,以弘扬文王、武王的教化。“燮和天下”显然已经成为周王朝的一条重要治国原则,以“和”来处理各方矛盾与冲突,并且将国家社会的和谐作为治国理政的重要追求。因而在《尚书》中“和”的主要内涵为“燮和”“调和”“和协”。此外,《尚书》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7]要做出一碗和羹,需要不同的调味品加以调和,表明事物的发展需要不同要素的融合与调适,事物发展的最佳状态是不同要素取得平衡的结果,具有多元创生思想的萌芽。
“和”不管是在原意上指声音的谐调与相应,还是在政治上作为一条重要的治国原则具有了“燮和”“调和”“和协”等内涵;不管是将其作为一种审美追求或是方法论原则,“和谐”都是“和”的重要内涵,这为“和合”的产生提供了契机。
“合”最早见于甲骨文、金文,许慎在《说文解字》解释说:“合,合口也,从亼,从口。”[8]其原意是指上下嘴唇的合拢,但自有清以来的许多学者认为许慎的解释是以意说,指出的是“合”的引申义。他们根据“合”的甲骨文字形指出合字属于象形构造,其本义应该是指盖子与器物之间的相合无间。但无论是许慎还是其他学者,他们的解释都蕴含着“合”字含有不同甚至相反的事物相结合的意味。在“合”字的不断敷衍过程中逐渐演化出了一些不同的含义。如“闭合”之义,《庄子·秋水》篇:“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9]这指的便是上下唇之间的闭合。再如“符合”,《庄子·刻意》:“虚无恬淡,乃合天德。”[10]庄子以为人果能做到寂寞无为、无所欲求,便是符合天德,在此处“合”即是“符合”之义。此外,《淮南子·要略》载:“《俶真》者,穷逐终始之化,嬴垀有无之精,离别万物之变,合同死生之形……”“其形骸九窍取象,与天合同”。[11]在这里“合”引申出了“会合”的含义。由此说明“合”字在起使用过程中由原本的“闭合”之义发展出融合、聚合、符合等新的或更加新的复杂的用法。
许慎《说文》解释“和”为“相应也, 从口,禾声”[12],释“合”为“合,合口也,从 亼,从口”[13]。由此可以看出二者在象形上有着“从口”的天然联系,且在字义上二者也有着相同之处。“和”字天然蕴含着“和谐”之义,而以“和”或“和谐”训“合”也是古已有之的惯例,且“合”字所蕴含的“融合”“聚合”“会合”等义,其最终也是要达到一种和谐,从而促进事物的发展与新事物的产生,因此“和谐”是“和”“合”转化为“和合”的关键,也是“和合”最根本的内涵之一。《尚书·尧典》中“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14],孔安国以“协”为“合”,孔颖达解释为“以协为和,和合义同,故训协为合也”[15]。由此可知,“和”“合”互训是古已有之的通例。“和”“合”二字当中都本然地蕴含着“和谐”的意蕴,“谐”字在《说文解字》中释为:“詥也。从言,皆声。”“詥”则为:“谐也。从言,合声。”[16]这说明“和”“合”“谐”三者在文字学中有着天然的关系,“合”字中蕴含着“和”或“和谐”,“和合”由此而具备了得以成立的基础。
“和”“合”二字互训相通为“和合”的产生提供了字义的根源,“和合”范畴诞生之初便本然地蕴含着“和谐”“协和”“会合”等意蕴,成为传统“和”“合”思想的新的载体。“和合”一词在运用过程中重在对“和”的揭橥,其所内涵的创生或生生之义使其成为一个更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哲学范畴。
《周易·系辞上传》曰“生生之谓易”,朱熹注:“阴生阳,阳生阴,其变无穷。理与书皆然也。”[18]朱子在这里表达了他朴素的阴阳和合而生万物的宇宙生成论思想,阴阳互生、阴阳和合而生万物。阴阳之间的变化无穷无尽,阴阳和合生生的变化也无穷无尽,因而才创生出各不相同、具体的万事万物。天地之大,也正因为其能和合万物而不相悖,使万事万物各行其道,充分发展而互不相扰,实现天地万物之间的和谐与生生不息。诚如《中庸》所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19]使万事万物的生成发展达到“并育不害”“并行不悖”的和谐状态,这便是“天地和合”的境界。“生生”是中国哲学独有的气质,在万事万物的运行流转中居于本体的地位;而和合是事物产生和发展的必备条件,万物皆因和合而生、因和合而长。所以我们认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和合思想内蕴着“生生”之义,这从它的运用语境中也能够得以进一步揭示。
“和合”一词最早运用于伦理领域,见于《国语·郑语》“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20],即要和合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等五种伦理道德,五常和睦,人民的生活才能稳定安康。此后在其他典籍中也出现了“和合”的使用,《墨子·尚同上》云:“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内之父子兄弟作怨仇,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21]家庭内部相互怨恶、不团结,是无法保持家庭和睦安康的,而家庭的和睦在于能否以德行确立起内部秩序。《管子·幼官》:“畜之以道,养之以德。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习,习故能偕,偕习以悉,莫之能伤也。”[22]治理国家、蓄养民力需要在上者以德行引导,运用正确的方式方法,让人民群众生活和睦、团结一致,养成良好的民俗习惯,由此民力才能增强而不被人削弱。由此可见,“和合”一词在创立之初多应用于社会伦理领域,“和合”既是事物发展的目的,也是促进事物发展的手段,是家庭、社会乃至国家能够和谐安定、生生不息发展下去的重要条件,也是社会能够永葆生机的关键。
在宇宙生成论领域,“和合”的生生意蕴得到了明确揭示。《吕氏春秋·有始》:“天地合和,生之大经。”[23]世界万物产生与发展的根本法则在于天地是否实现了和合状态,将“和合”看作是天地化生万物的必要条件,并将“和合”从伦理道德领域扩展至更深的领域。继《吕氏春秋》之后,后来学者对“和合”的生生之义发挥得更加细致,如《淮南子·本经训》:“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人气者也。”[24]《天文训》:“道曰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和合而万物生。”[25]天地阴阳是截然对立二分的事物,是相互对峙而存在的。但天地万物的多样性正是来源于这种阴阳二分的对立冲突而和合,因为“一而不生”,只具有同质的一是无法化生出多姿多彩的天地万物的,需要化生万物的要素有所差分,有差分之后还要有和合,有不同元素的和合才有生生。因而可以说和合是生生的关键和前提,生生是和合的目的和应有之义,和合而生生,生生又和合,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即所谓“生生之谓易”也。
“和合”作为传统“和”思想的范畴载体,继承了传统“和”思想的主要内涵和精髓,尤其继承和发挥了创生万物和生生不息之义。最早将“和”作为万物化生的必要条件进行阐述的是史伯,《国语·郑语》载史伯曰:“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26]在这里,“和”指的是不同事物或对立物之间的和谐统一,这种和谐统一的状态是不同事物互相反应融合以成新事物的前提,而“杂”即是合、融合的意思,是产生新事物的关键。由此可见,“和”即是诸多异质事物的融合生生。史伯的“和实生物”是将“和”看作是宇宙万物赖以产生和发展的分本规律的经典论述,除史伯外,晏婴对“和”在新事物创生中所起作用的论述也堪称经典,《左传》载晏婴在回答齐景公“和与同异乎”时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27]。强调不同材料之间的调和与和谐才能产生美好的事物。除此之外,道家对传统和合生生的思想也多有阐述和发展,《老子》提出“冲和”的思想,认为只有“阴阳冲和”万事万物才能得以产生和发展。《庄子·田子方》载:“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万物生焉。”[28]认为阴阳二气只有交通为“和”才能进而化生万物。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和”与“和合”在思想内涵的一致性,两者都指向诸多异质元素、事物的和谐、融合与生生,其多所运用于社会伦理和宇宙生成论领域,指向的对象也或为社会伦理或为天地阴阳,具有相当的一致性。因而可以认为“和合”作为传统“和”思想的范畴载体,其完全继承了“和”之和谐、中和等全部内涵,并且由于与“合”相结合其“生生”的内涵得到了更广泛和深刻发挥,使得“和合”以此成为一个更加严谨规范的哲学范畴。
和合学以“和合”作为其哲学理论和思维形态的核心范畴,将“和合”度越转生为和合生生道体。和合生生道体是和合的虚性追求,正是这种对于虚性的追求与把握使得和合生生道体能够超越有限与无限、显现与隐蔽等传统二元对峙的思维模式,使得和合生生道体一直处于“和合起来”的生生之途中。和合生生道体是和合学形而上学层面的理论构建,它不是经验性或实体性质的,不是感官的经验对象,而是一种“意愿澄明”,是“包括和合生存、意义和可能在内的世界”“一个容摄所有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自由世界”[29]。
张立文先生认为“和合生生道体是至无至空的本真存在,它圆融洞澈,廓然与‘无极’‘太虚’‘太和’昭明无碍。和合生生道体即超越即流行,是一无穷无限的意境”[30]。这个“自由澄明”“变动不居”的和合生生道体以“和合起来”作为其元性品格,将一切“显现”的与“隐蔽”的、“在场”的与“不在场”的、有限的与无限的都纳入“和合起来”的生生途中。此外,作为即超越即流行的价值创造枢纽,和合生生道体还具有“虚性”“无性”和“空性”三种品格。“虚”即是虚灵不昧,因为“虚”才能包容万象,“致广大而尽精微”,才能不着于实相,从而无障碍、无遮蔽和无留滞。“‘和合起来’的和合生生道体,虚方可不昧,灵方可不塞,而无障、无蔽、无住、无迷。”[31]和合生生道体由其虚性,因而具有廓然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如此才能融合一切形相与无形相,将形相与无形相和合起来,使得和合创生之途流行不滞、生生不息。它以“无”为大用,将“无性”为“元性”,“无”为根本,没有起点,因其“无”,所以才能包容万有。因其“无”,也才能不执于“有”,不固于“有为”,生生之体流行于万有,有为于万物正因为这“无”的品性。“无为无执,无不为无不执,‘和合起来’和合生生道体自化、自为,隐而无名无象、无味无色,即是其本真,其元性。”[32]和合生生道的空性是非无有、非虚空的,其间空灵无物,因而能够容纳万有。和合生生道体以其空性而离弃实有,不滞于实处,不设立任何价值的中心,呈现出一种自由澄明、无极无限的意境,由此为孕育万事万物提供了可能。
“和合”一词由“和”“合”结合而成,作为传统“和”思想的传承载体,继承了传统“和”思想的内涵,并赋予了其新的意蕴。“和合”最先运用于伦理道德领域,是家庭与社会发展的重要条件。历史的演化赋予了“和合”更加丰富和深刻的内涵,将其上升到宇宙生化的高度,阴阳 缊和合而生万物,和合成为宇宙生生不息、流行不已的必要条件。“和合生生”是中国哲学特有的思维模式,凸显了中国哲学重视生命的人文主义精神,强调了中国哲学对天地生物之间内在联系的独特感知模式。“和合”在传统哲学中虽作为“生之大经”参与宇宙化育的过程,但其仍未超越感性经验的层面,滞于实性追求,受固于二元对峙的传统思维模式。和合学以和合为世界周流不已、生生不息的本质所在,将“和合”升度为“和合生生道体”,并作为价值创造的枢纽,赋予它“空性”“虚性”和“无性”的本真特性,以及圆融洞彻、昭明洞澈的形上品质,以“和合起来”作为其元性品格和宇宙生机创生不已的实现方式,超越了传统二元对峙的思维模式,为实现事物的发展提供了新的路径,进一步揭示了“和合”的价值意蕴,使其拥有了更加深刻的形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