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杯酒留痕》中的“送葬之旅”与人物身份思考

2022-12-06 16:28刘鑫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4期
关键词:留痕杰克身份

刘鑫

(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作为英国炙手可热的当代小说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是英国书籍市场销售委员会评选出的二十位最佳青年小说家之一,其作品具有丰富内涵和独特视角,自诞生以来就受到了极大的关注。1996年斯威夫特以《杯酒留痕》摘得布克奖桂冠,奠定了他在英国当代文坛的地位,《杯酒留痕》也被选为“20世纪最令人愉悦的书”。在小说《杯酒留痕》中,为遵从杰克·多兹死后要求自己的骨灰被抛洒到马盖特海边的遗愿,养子文斯与杰克的三位老友驱车从伦敦东部开始了一段送葬之旅。小说以讲述者的名字或者途径的地点命名每个章节,故事的脉络随着送葬过程中杰克的三位好友和其养子文斯的回忆而渐渐清晰和完整。小说依次描写了已故杰克的生活经历以及他与家人、朋友间的关系,生动展示了英国伦敦东部工人阶级被边缘化的生活。

斯威夫特喜欢结合个人小家庭与国家大家庭共同关照人生百态,借助一场送葬之旅启发读者在全球化语境下学会寻找自我。人物处于历史转型时期,受到流动性的影响更加突出。在《杯酒留痕》中,作者描绘了英国社会底层不幸的小人物的家庭模式,打破了传统宏大叙事结构。正如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所提出的“去中心化”身份观所示:主体在不同时间获得不同身份,身份认同总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人与物的流动贯穿了整场送葬仪式的展演,因而“送葬”旅行中的流动过程所体现的身份问题将作为核心元素彰显于整部小说之中,悼念仪式中所体现的流动性也承载着人类的共同记忆。笔者认为,作家选取“送葬”这一流动性的具身空间体验为中介,结合时空交错的多重叙事对小说进行创作,在对过去的追溯中重建自我身份的认同。

1 边缘化:流动共同体的身份困惑

历史上,伦敦东区是英国工人阶级的聚居地。两次世界大战为其赋予了一个集贫困、堕落、拥挤与犯罪为一体的“另类空间”。社区的稳定与家族关系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在该种条件的影响下,子承父业成为一种天然之选。作为小说中父辈的代表人物,杰克·阿瑟·多兹有意识地接受了伯蒙德西闭塞的生存条件,谨记老一辈人的人生经验,但是,在实践中却模糊了对自我的身份定位。

小说开篇,杰克的离世便剥去他在送葬旅途中自我言说的机会。唯一在“车马店”酒吧的独白却也显得那般讽刺,充斥着父权制下无形的规训。以小镇伯蒙德西为人生的“中心轴”,杰克·多兹为了继承祖传的肉铺生意而放弃遵循内心成为一位医生的选择。就像是上天注定,除了在自己的祖传肉铺里卖肉,杰克别无他选。为了将家族传统延续下去,强制养子文斯也要一辈子被冠以屠夫的身份。

当代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Zygmunt Bauman)指出“这种愿望首先是一种把一定数量的人结合在一起的愿望,使他们的行为服从于一定的选择,这些选择由于使共同体假定存在边界的现实的努力而变得更加可取”[1]。统一的内部规则替换了现有的主体身份,限制和改变了个体的身份选择。当伦尼回顾父辈的生活经验时,也无意识地流露出对其主体身份迷失的遗憾。他不禁感叹道:除了文斯,身边其余的人没有一个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伦尼、杰克和雷憧憬着个人的完美人生,但为了延续既定生活模式的稳定状态,不得不将真正的自我隐藏,做出伪装。纵观历史,英国的工人阶级也都大同小异,他们必须尽职尽责,从而延缓应对自我身份的改变并实现自我价值。

笔者认为,作家特意选取伦敦东南部地区的方言叙述小说中的情节,描绘底层阶级最真实的生活。使用地域方言去营造一种共同体,去实现身份的表达,延续了浪漫主义时期那种对于底层群众的存在境况最真实的关怀与共鸣。语言的共同体讲述了老一辈伯蒙德西人共同具有的经验,表述了流动共同体的身份困惑。

2 汽车化:文斯的身份焦虑

两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格局的变化解构了英国传统的结构、秩序和价值观,也使工人阶级的公共领域遭到严重的破坏。许多在二战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从出生起就被抛弃在了战火硝烟的阴霾之中,在新旧观念之间徘徊不决。嘈杂多变的社会加剧了他们的困惑与迷茫,深埋在其内心深处的创伤性记忆使个人变得麻木和冷漠。战后的年轻一辈将对传统的反叛作为其精神指南,开始有意识地改变价值观,撕裂社会对于个人身份的固有界定。敢于挑战权威,抛下父辈强加于他们身上的沉重的期许。

小说中的文斯便是战火中的一个弃婴,偶然从同学处得知自己身份后便对自己被收养的事实耿耿于怀,认定自己只是杰克患有智力缺陷的女儿琼的替代品。文斯并不承认自己作为养子的身份,不许别人叫他“文斯·多兹”。接受多兹的姓氏意味着继续家族的血肉生意,并延续多兹家族对于后辈的期待,更是他实现真实自我的障碍。在大环境影响下,他选择将汽车作为个人自由意志的理想载体,更加坚定地选择去做一个二手车经销商,去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摆脱制约其个人发展的祖传肉铺。

自1885年世界上第一辆内燃机汽车问世后,汽车行业的发展也直观地体现出工业技术的发展与进步。汽车技术还可以营造出一个密闭的、没有家庭羁绊的私人空间,在汽车里,小说中的文斯找到了真实的自己。正如他所说,“如果你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那就待在汽车里吧”[2]。待在汽车里,握紧方向盘的文斯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可以由自己重新选择,自己的未来可以由自己掌握。对于底层民众而言,汽车从来都不只是代步的工具。它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个人身份与社会阶层的体现。他们如同自己驾驶的汽车品牌一样被明码标价,汽车及其驾驶技能更是底层阶级自尊心的表现。当汽车被赋予与身份有关的意义时,势必会从个人向群体流动,并影响着个人的日常生活实践与集体社区的运作方式。

如上所述,文斯紧随时代潮流选择汽车作为实现个人解放的有效手段,挑战着传统父辈的规训。在文斯看来,时代变化最大体现在流动性上,整个世界都处于流动状态之中,同样,汽车作为后现代工业革命下的产物,是帮助文斯实现自下而上流动的载体,使其摆脱了做屠夫的命运,既从侧面反映出文斯的身份,又突破了一种地理空间上的限制,体现了汽车所具有流动性特征。与此同时,汽车行业也体现了后现代社会下的消费现象,日益蓬勃发展的汽车行业正在动态解构着以传统手工业为基础的地方社区经济。对汽车的选择使文斯与亲人、朋友的感情疏远:他利用自己女儿的青春美貌为其招揽生意,竟为了卖车当起了“皮条客”,不惜将女儿推入火坑;开创二手车公司所需的院子也是文斯通过花言巧语从朋友那里低价买入后又高价卖出的。汽车给予原本处于底层阶级的文斯可操控其自由的权力,但这种所谓的自由却是一种不由自主地物化,运转着的资本主义制度才是那只在背后进行操控的隐形的 “大手”,灌输给文斯贪婪与冷漠,“驾驶” 着文斯的汽车使其坠入道德的深渊。

3 葬礼仪式:父子隔阂的消解

斯威夫特的《杯酒留痕》是一场漫长琐碎的送葬之旅,这场送葬之旅时刻处在一种流动状态之中,身份的困惑与重建也与送葬过程中的流动密不可分。“流动性转向” 的代表性学者克雷斯维尔(Tim Cresswell)认为流动(mobility)是一种被赋予含义和意义的移动(movement)[3]。因此,流动性在人际关系建设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也体现在小说《杯酒留痕》的创作之中。沿途中现实与过往相互交织,在送葬过程的时空流动中人们回顾身份困惑、 抒发身份焦虑,并重新建构起自己的个人身份与民族身份,明确了“我是谁”这一关于身份的永恒命题。

送葬之旅归根结底仍是一场仪式的展演。送葬途中,小说人物也有着刻意的仪式行为。人们相信人的灵魂是不朽的,所以葬礼的方法是先火化再放入骨灰盒里。在这场仪式之中,杰克的骨灰盒是小说最重要的意象之一: 不仅承载着杰克的骨灰,也一路“凝视”着这场送葬仪式的展演。四人在旅行时都有一种“被外在权威注视和掌控的感觉”。

在向目的地马盖特抛灰的过程中,老友们依次捧着骨灰盒带队先行,用行为表达了对于逝者杰克真挚的敬意。沿途的景致唤起了不同人物的记忆和反思,将整部小说细腻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巧妙而深刻地道出了人物间最真实的情谊。文斯的童年创伤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无止境的痛苦,迷茫与困惑模糊了文斯的主体身份,亲情的缺失使文斯和杰克这对养父子的关系日益疏离。为了反抗父亲,文斯在人们不愿参军的时期主动入伍,“大部分人都是从部队逃走,可是我偏偏逃向部队”。退役的文斯选择经营二手汽车,他蔑视父亲的职业,并且一直与父亲抗争着。杰克“子承父业”的期盼遭到文斯的全然抗拒,小说中文斯控诉道:“因为他,我不想做一个屠夫的儿子。”但当文斯手捧着杰克的骨灰,驾驶着他最珍爱的奔驰汽车遵循父亲的遗嘱踏上这场送葬之旅时,文斯内心深处的歉疚与不舍将父子间的疏离感逐层融化。斯人已逝,陪伴着文斯的唯有父亲的骨灰盒,这是父子俩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喷薄而出的父子情使文斯如同跨越生死与父亲紧紧相拥,实现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斯威夫特通过精心选取杰克的骨灰盒作为载体,“凝视”着送葬旅途中的一切,解构了通常意义上的时间、空间界限,使这场送葬之旅成了一段回忆美好、净化灵魂、消解自我之旅。

4 复古朝圣:重建民族身份与道德观

流动性不仅体现在“送葬”这一仪式过程,也流淌于朝圣者的记忆回溯。齐格蒙·鲍曼(Zygmunt Bauman)指出“朝圣者是面临全神贯注到令人畏惧的现代生活策略的身份建构的最恰当的隐喻”。法国历史学家、 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体记忆理论至今对于我们理解文化理论、追溯历史传统有着特别意义。在看待集体记忆时,莫里斯·哈布瓦赫以一种批评的视角提出了集体记忆的二重性,即集体主义既是一种物质现实,如一尊雕像、一座纪念碑,又是一种为群体所共享的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含义的东西。物质对象易随时间变化而改变,但象征符号和精神内涵的稳定性会对人们的精神施以持续性的影响[4]。

坎特伯雷大教堂作为《杯酒留痕》中重要的物理空间,在深化作品主题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5]:它承载着英国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象征着英国人的民族精神和基督教信仰,在英国人的集体记忆中被认为是救赎的神圣所在。小说《杯酒留痕》也是一部传达二战后英国文化与国民身份认同的回忆录,与英国文学早期的经典之作《天路历程》《坎特伯雷故事集》 等具有重大道德与灵性意义的探寻之旅遥相呼应,在坎特伯雷的永恒空间中书写着英国人的集体记忆,在英国文学中也同样重复着一种朝圣仪式。

小说中还描述了送葬几人进入坎特伯雷教堂时的情景:雷捧着杰克的骨灰盒走进教堂,观察着周围虔诚的香客们,凝望着教堂内的一座座先贤圣像,好像自己也被周围的一切所注视。在这种肃穆的气氛中,这种“反凝视”也使得雷头晕目眩、倍感不适。在凝视之中,朝圣观光的人们会被教堂内所营造的庄严氛围所引导,进入一种沉静、思索的观展情绪,从而生成一种对历史和往昔的追忆之感。身处于有着14 个世纪历史的坎特伯雷大教堂,站在死去的伟大人物的面前,他们凝视的是“正宗古老的英国”,个人是如此渺小与卑微。这种记忆景观也会增加人们的国家认同感。关于英雄和宗教的集体记忆被唤起,对人物的精神施加影响,使信仰得以持续,人的心灵受到洗礼,道德观得以重建。雷回想起了杰克病榻前的委托,以及自己昧下赌马奖金的前因后果。仪式的凝重氛围使得雷内心的负罪感愈演愈烈,最终向老友们坦诚了自己的自私与贪婪,重拾起与老友们的昔日情谊,找回了曾经在战场上与杰克并肩作战的自己。雷的反思与醒悟,体现了人性向善与伦理的回归。

鲍曼在《文化身份问题》的第二章指出:我们是穿越时间的朝圣客,对上帝的朝圣是自我建构的训练[6]。这场送葬之旅何尝不是一次复古的朝圣之途,有关英雄人物和宗教的集体记忆激励着人物的精神,永久的信仰洗涤着人物的灵魂,重建着人物的民族身份与道德观。

5 结语

死亡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充满了人类对生命意义和存在问题的深度反思。作家斯威夫特回溯历史、正视现实,将不可回避的死亡主题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小说《杯酒留痕》中,揭示了现代人类最真实的生存状态。小说结尾,随着杰克的骨灰飘散在马盖特码头,这场送葬之旅也走到了尾声。昔日老友们遵循了杰克的遗愿,陪他走完了这场生命的最后旅途。杰克的肉体虽已随着风消散于尘世,但这场送别将使他在生者的记忆中得到永生,这场送别也揭示着生活与人性的永恒。送葬之旅也是一场身份建构之旅,在身份重建的过程中,人们重新审视过去、反思自己。那些在生活中经历过创伤、 渐行渐远的人们,会在记忆的过程中回顾过去,重拾昔日情谊,完成对身份的追寻与灵魂的净化。斯威夫特巧妙地选取送葬仪式,将小说与悼念流动过程所产生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认为小说体现了“为了生存而死亡”,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概念。

斯威夫特在《杯酒留痕》中最核心的人文关怀便是:生活就是一场旅行,谁都无法预知旅行中出现的困难,人生不能总是沉湎于过去,应该关切当下,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去实现人生的意义。生活本身就是复杂多变的,充满了流动性,无法用简单的概念去定义。人在多元文化环境下该如何生存,尤其是小人物该怎样面对现代化社会快速流动发展所带来的身份问题,这一命题将更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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