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珊君
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索绪尔指出,世界上任何有意义的物质形式都是符号,并且提出了“语言是一个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的观点。他认为每一个符号都由物质的能指和概念的所指两方面构成,音响形象对应的是能指,概念意义对应的是所指,而这两者之间的组合是任意的,并不存在必然联系,一切符号之所以能传递信息是因为它们与意义相联系。
色彩符号是颜色外部形式和内部含义的结合体,具有自然属性的色彩,通过人的眼睛,将收到的信息传递给大脑,唤起大脑联想的同时进行分析、归纳、概括,最终形成新的视觉体验或意义内涵[1]。“色彩符号理论”在视觉传向大脑的过程中,将色彩符号赋予了特殊意义,成为一种视觉语言[2]。然而同一个“色彩符号”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其被赋予的概念意义又不完全相同,这与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使用符号的认知程度、语义变化、语用因素等息息相关。
张爱玲是我国五四运动以来极具成就的女性作家之一,其小说具极强的美学意蕴,显示了独特的创造力。而张爱玲小说最显著的特点就在于她对色彩的巧妙运用,她大量使用基本颜色词“红”“绿”“蓝”“白”“黑”“黄”“灰”“紫”“褐”等,用其敏锐的色彩运用能力和对照能力使得小说文本给人以强烈的视觉的冲力和刺激性,并且很好地运用了色彩符号理论,这种色彩符号在特定的环境中可以在人们心中产生情感反应与共鸣。本文就是将文学作品给予其特定的语义特征,使平常的颜色物象变为内涵丰富且极具象征含义的符号,尤其是将在文学作品中可以引起读者共鸣的颜色作为一种符号来进行语义分析并对其象征的内涵意义进行讨论。
色彩除了是一种具体可感的物质形象,还具有丰富的内涵意义,从而形成了一种鲜活立体的特殊语言。汉语颜色词的系统是将9个颜色词作为该系统中基本的颜色词:红、绿、蓝、白、黄、黑、紫、灰、褐(准基本颜色词)[3]。本文统计了《张爱玲全集》(共五卷)中的颜色词的大致使用情况,按颜色词的出现次数排序为:红36次、绿33次、蓝17次、白13次、黄13次、灰8次、黑6次、紫6次。由统计数据可以看出红、绿、蓝的使用频率最高,下面就对红色、绿色、蓝色这三个颜色词作具体的语义分析,再进行符号的不同解读[4]。
红色是极具表现力和张力的颜色,是张爱玲作品中使用次数最多的色调词。表“红”色调的颜色作为一种符号,它的象征意义具有多样性和双重性。它既可以表现张扬与热烈,抒发欲望和骚动,也可以表示美丽与勇敢,映射警示和压抑[5]。这些象征意义附着到一定的物质载体上(如服饰、面容、物品等),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符号,用来传达内容和情感。而红色这些众多的特点十分有助于张爱玲描绘她笔下都市光怪陆离的大环境,当然也作用于刻画人物心灵的躁动与渴望。
现代汉语颜色词系统把颜色词分为“单纯颜色词”和“合成颜色词”,“合成颜色词”分为“派生颜色词”和“复合颜色词”[6]。作为主色调,张爱玲作品中红色词语有92个(不计重复出现),都是以“红”作为词语素派生和复合出来的同族词群,现将《张爱玲全集》(共五卷)的表“红”色调的词全部罗列出来,先对其构词情况做一个分析,再用符号学理论对其进行整理。以“红”语素为核心的构词方式情况如下:
1.红+色
2.红+其他语素,如:红润、红热
3.其他语素+红,这种情况又可以细分:
(1)另一种色彩语素+红,如:灰红、粉红、朱红。
(2)形容词素(表示程度或性状的语素)+红,如:大红、深红、淡红、通红、水红、暗红、惨红、燥红、干红等
(3)名词素+红,如:桃红、荔枝红、虾子红、玫瑰红、肉红、石榴红、霁红、橘红、猩红等
4.其他语素+红+色或红+其他语素+色,如:猩红色、红棕色、紫红色等。
5.“红+BB”形式的派生颜色词,如:红焰焰、红通通、红喷喷、红扑扑、红刺刺、红赤赤等。
如果分析这些词的意义内容,可以发现它们不仅仅作用于一种事物,传达的内容也非常丰富。首先,红色是女性的符号指代。“胭脂红粉”“红妆”“红唇”都是女性的象征,因为它跟女性的气质更为接近,这是由于符号的联想意义而产生的,如《半生缘》中世钧评价曼璐为“红粉骷髅”,其中的“红粉”指代着妆的女性。同时,张爱玲作品中也会将红色作为一种语言附着在服饰这种载体上,如文中的“小红桃子短衫”“小红袄”的“红”作为一种色彩符号传递的信息就是所描写人物的女性特征,与形容词“小”搭配更显热情与活泼。或者将“红”色调附着在人物的嘴唇上又给读者不同的视觉效应和情感感知,如“油润的猩红的嘴唇”中的猩红作为一种符号传递的是该人物的妖艳与风流;“娇红欲滴的嘴唇”刻画的是一位少妇的形象,给读者的信息为该角色年轻且妩媚。其次“红”是压抑和排斥的符号指代,因为过于浓烈鲜亮(浓度值1、亮度值1)而产生“红”的反面象征,如“寒冷赤裸,像一块结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给人的感觉是惊悚恐怖的;“《西游记》里只有高山与红热的尘沙”中的“红热”则给人的感觉是萧条警示的,。再次“红”作为热情、奔放的象征,自然就指代振奋激动的心境,例如色彩度非常鲜明的“朱红”,体现的就是一种鲜明、畅快的范围。
张爱玲在作品中大量使用表“红”色调的颜色词跟她本身对红色独特的感觉关照有关,也与女性丰富细腻的情感以及独特的想象和思维方式密不可分。“红”作为一种色彩符号成为小到张爱玲作品中描绘女性人物、服饰、面貌,大到描写女性的悲惨人生、上海的十里洋场,都是一个醒目而有力的象征符号。
表“绿”的色调的也是张爱玲比较喜欢的颜色。与“红”不同的是“绿”属于冷色调。以现代颜色文化来说,绿色象征着希望与生命,以其独有的色调与明暗给人安静与舒适的感觉。我们通过文本作品可以看到绿色作为红色的补色,表达能力极强。色彩符号具有多样性,有正面联想也有负面联想。因为文学作品语言是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语言的,文学作品中色彩符号的特殊魅力就在于作者可以通过隐喻去刺激读者的联想,而感受到色彩符号的真实深层含义,拓展自己的联想度,加深对文本体悟感。按照前面的方法,对表“绿”色调的颜色词进行语义分析。
1.绿+色
2.其他语素+绿,这种情况又可以细分为:
(1)另一种色彩语素+绿,如:苍绿、蓝绿、碧绿、黛绿。
(2)形容词素(表示程度或性状的语素)+绿,如:浓绿、翠绿、淡绿、娇绿。这一类词既可以作定语修饰名词也可以作谓语。
(3)名词素(表示带绿色的事物的名词语素)+“绿”,如:石绿、湖绿、明油绿、水绿、苹果绿、玻璃绿、锈绿、橄榄绿、豆绿、海绿、葱绿、翡翠绿、霉绿。此类词可以直接作定语,修饰其他成分,却不能作谓语。
3.其他语素+绿+色或绿+其他语素+色,如:墨绿色、鲜绿色、灰绿色。
4.“绿+BB”形式的派生颜色词,如:绿幽幽、绿阴阴、绿莹莹、绿黯黯、绿翳翳、绿油油。这类词属于状态形容词,不能受“很”和“不”的修饰。
作为张爱玲作品中使用最为频繁的颜色之一的表“绿”色调,经常被用来描写人物衣着服饰、环境、背景与气氛,以此来起到烘托人物性格,表达作者情感的作用。与其补色“红”色调相同的是“绿“色调作为色彩符号,也有两种正负色彩联想,其指代的对象与情感是极其丰富的,也就是说它的所指是具有多样性的。首先,通过色彩符号的联想,我们可以由“绿”色调联想到代表大自然的色彩,这一类的色彩符号指代的是生命、生机和希望。例如:女主人公“苹果绿”的旗袍,一层“绿膜”,水绿小台灯,葱绿堆金丝绒等。这一类的绿色给人的感觉就是富含生机与活力,充满希望和期待,展现出明快与自然基调。其次,作者喜欢用绿色来营造一种“阴森奇怪”的气氛,如:阴暗的绿粉墙、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一蓬绿气(阴森)、绿幽幽、绿黯黯、绿阴阴。因其绿色调稍暗的浓度和亮度,作者将其作为色彩符号进行反面象征,这样的环境描写和气氛烘托多作用于人物的心理,烘托凄惨的环境,增加人物的悲剧色彩。再次,绿色也可以极具抢夺性和感染性,利用色彩暗示人物的身份、心境、命运。比如在描写《白玫瑰与红玫瑰》的女主角王娇蕊的服饰时用了“无人敢穿的最新鲜的最潮辣的绿色”,刺眼的绿色搭配浅粉色显示的是王娇蕊旺盛年轻的生命力,呼之欲出的情欲,把王娇蕊的人物性格与内心情感用服饰色彩符号展现出来。绿作为一种色彩符号,有多重内涵象征,张爱玲灵活运用色彩表达不同的意味,让读者对文本有深刻的联想与思考。
蓝,本义是用靛青染成的颜色,天空之蓝,也用于表示植物名。属于传统中国意象,代表着理智深邃、典雅庄重。张爱玲在作品中也十分喜欢使用蓝色词,“蓝”这一色彩符号给人以祥和、平静的感觉。当然,“蓝”作为符号也有负面联想,一抹安静的蓝色表现出的是一种无生命力的死寂和沉重。以“蓝”语素为核心的构词方式情况如下:
1.蓝+色
2.其他语素+蓝,这种情况又可以细分为:
(1)另一种色彩语素+蓝,如:碧蓝、蓝绿、灰蓝、紫蓝
(2)形容词素(表示程度或性状的语素)+蓝,如:黯蓝、浓蓝、深蓝、淡蓝
(3)名词素+蓝,如:宝蓝、景泰蓝、夜蓝、瓷蓝、烟蓝、天蓝、椒蓝、冰蓝、孔雀蓝
3.其他语素+蓝+色或蓝+其他语素+色,如:钢蓝色、深蓝色、暗蓝色
4.“蓝+BB”形式的派生颜色词,如:蓝阴阴、蓝汪汪
作为中国传统的颜色之一,张爱玲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而喜爱蓝色。首先,蓝色作为三原色之一,其色彩符号可以联想到大海、天空等,因此可以是美丽、安静、理智的象征。如文中有:“赫赫的蓝天;冰蓝;孔雀蓝;夜里,海湾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我们看出文本中用此类色彩符号烘托的是一种安静环境气氛,侧面衬托的是人物沉静的内心,这是“蓝”作为语言符号比较常见的内涵意义。其次,张爱玲曾在作品中说过:“蓝布的蓝,那是中国的国色。”因为这种“蓝”棉布是属于老百姓的,朴实无华,温和踏实。因此,在这样的语境和背景下,张爱玲作品中的“蓝”这一符号的所指是劳苦大众,如她在文中曾写道:“三个蓝衣村妇”,这里的蓝衣就是最为平凡、最有人间烟火味的普通农妇最好的写照,通过对人物服饰、装扮的描写,可以侧面反映出人物的身份与性格,这里直接将“蓝”和“人”产生非必然联系,构建了一个传统的色彩符号[7]。最后,由于蓝色的浓烈度较低,因此,其反面象征有时候会代表死寂和忧郁,例如:张爱玲在写第一次见香港的海时,她说的是“一抹色的死蓝”,蓝得“浓而呆”。这是她在利用改变颜色的浓度来改变所象征的事物特性。“蓝”通过与其他搭配语素在组成词语时,有了不同的符号所指。因此,色彩作为一种“语言符号”,可以引起不同的感受和联想,借助视觉经验来表达文学作品中的情感与精神。
“色彩”作为一种虚体意象在张爱玲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是注重隐喻的诗性传统的集中体现。从符号学的角度看意象其实就是符号,在张爱玲的作品中色彩作为一种虚体意象实则是一种特殊却又常见的语言符号,本文以“红、绿、蓝”三种颜色为例,探讨了颜色作为符号是如何联系自然与文化,是如何潜伏在文字之中传递信息和情感,如何表达视觉联想的审美内涵的。色彩不仅可以传达出作品中人物的心理、预示人物的命运,也能给读者带来不一样的审美和情感体验,不管是对文本小说的深入理解,还是对作者创造手法的深度挖掘,理解并研究这些色彩符号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