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嘉成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征兵制度,以及相关的“抓壮丁”现象等主题,近年得到学界关注,相关论著颇丰,但兵役宣传研究则相对冷门。目前以兵役宣传为主题的研究成果多集中于对兵役宣传体系、宣传形式的论述,缺乏对兵役宣传内容与效果的考察,在区域考察上也有待突破。本文以浙江省为个案,对全面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兵役宣传内容与存在的不足进行探讨。
国民政府实行征兵制想法始于1924年国民革命兴起之时,第一届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的《国民党政纲》中提及,“将现时募兵制度,渐改为征兵制度。”[1]但因当时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激烈,内战不断,兵役制度的改革迟迟没有提上日程。
1933年6月17日,国民政府正式公布《兵役法》,为征兵制的推行和实施奠定了法律基础。1936年8月,军政部公布《陆军兵役管区暂行条例》,该条例规定以师管区、团管区为基层单位推进征兵工作,浙江为成为首批设立师管区和团管区、推行征兵制的六个省之一。该条例还规定在办理征募工作时,省政府应协同师管区、县市政府应协同团管区,会同办理兵役征募工作[2]。通过管区的设立,抗战前夕国民政府在浙江省建立了较为完善的征兵体系。
1938年3月,浙江省军管区司令部成立,统一管理全省兵役事务。为推进兵役宣传工作,浙江设立省、市县、乡镇三级兵役宣传委员会,各级宣委会的任务为对接上下级工作、开展各种宣传活动、组建兵役宣传队开展工作等[3]。
除各级宣委会直属的宣传队外,政治工作队也是开展兵役宣传的队伍之一。杭嘉湖地区沦陷后,省政府内迁金华,大量不愿做亡国奴的知识青年随政府内迁。浙江省主席黄绍竑便想利用青年的爱国热情与优秀素养来扩大宣传工作,于是招纳知识青年,以县为单位组建政治工作队,隶属于县级抗日自卫委员会与县政府。至1938年9月,包括沦陷区的全省75县均已成立政工队。政工队的主要任务是深入后方与沦陷区乡村,宣传民族意识与抗日意义,动员民众参与抗战[4]。为避免与宣委会组织的宣传队发生工作上的重合,浙江省军管区司令部于1938年6月颁布《兵役宣传补充办法》,要求尚未成立兵役宣传队的县尽快成立宣传队,已经成立宣传队的县将政工队成员编入,以兵役宣传队的名义深入乡镇农村开展兵役宣传工作。
由于宣传对象的复杂性,为取得良好的宣传效果,国民政府在浙江省采取了多种形式的兵役宣传,主要分为文字宣传、口头宣传、集体活动宣传和文艺作品宣传四种形式。
一是文字宣传。文字宣传包括报刊、壁报及传单等各种印刷品。抗战爆发、国难当头之时,浙江省抗日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据统计,浙江省在全面抗战八年时间里,仅杂志就出版过645种[5]。浙江省政府积极利用报刊的社会影响力进行兵役宣传,如在《东南日报》设立兵役特刊栏、发行《浙江兵役》半月刊、在《浙江潮》上刊登大量的兵役宣传内容等。浙江省战时进行文字形式的兵役宣传还有发放传单、张贴标语、汇编兵役法规书籍等,但因成本高、成效差等原因未得到大力推行。
二是口头宣传。抗战时浙江省仍是一个农业社会,兵役宣传对象多为农民,考虑到当时广大农民的文化程度不高,对文字宣传的接受程度较低,开展口头形式的兵役宣传是必要措施之一。口头宣传以兵役宣传队与学生宣传队为主体,上街下乡开展兵役宣传工作。以天台县大公中学学生宣传队为例,下乡开展兵役宣传时以访问、演讲为主,访问主要是询问民众对抗战的认识与对目前兵役工作的不满之处;演讲则以宣扬团结抗战精神、号召民众踊跃参军为主要内容[6]。
三是集体活动宣传。自1938年起,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规定5月3日至9日为“雪耻与兵役”扩大宣传周。浙江省在兵役宣传周运动中,以政工队为核心,下乡开展群众集会,发表兵役演讲、表演抗日话剧、放映教育影片等,到会人数皆达到数千人[7]。1940年5月3日,诸暨县开展青年运动周集体活动,其中重要一项内容为兵役宣传活动,在城郊贴满兵役宣传海报,邀请出征军人家属参加大会活动,声势浩大颇为轰动。
四是文艺作品宣传。文艺作品在平时娱乐大众,战时则转变为宣传工具,是开展兵役宣传的有效形式之一。文化程度较低的农民群众,他们难以理解演讲的内容,对兵役宣传颇为冷淡,文字宣传、演讲等形式的兵役宣传难以吸引他们前来,因此下乡的兵役宣传队常以唱戏名义召集村民,演抗日剧或在唱戏的当口再进行演讲。
为发挥戏剧宣传的作用,浙江省推动抗日救亡、兵役宣传与戏剧的结合,省内戏剧工作者在1938年6月15日自发成立浙江省战时剧人协会,创作抗日救亡剧本,组建流动剧团巡回表演[8]。除戏剧外,传唱抗日歌谣、抗日诗词等也是开展兵役文艺宣传的方式之一。
如上所述,全面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对于浙江省的兵役宣传,从组织构建和宣传形式等方面,都做了大量努力,其宣传内容包括重塑军人形象、宣传经济补贴、培养抗战意识三部分。
抗战前中国社会“好男不当兵”的观念盛行,直接影响着民众从戎的意愿,阻碍着兵役制度的推行。抗战时任浙江省主席黄绍竑感慨道:“要打破一千多年‘好男不当兵’的旧观念,把这些壮丁从田间征送到兵营里去,也确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9]当时国军军纪败坏,时常出现扰民、掠夺民财的情形,民众对军队普遍存在着畏惧、抵制的情绪,自然不愿投身军营。
对此国民政府在兵役宣传的内容选取上,侧重于塑造良好的军人形象,在浙江省内颇具影响力的《东南日报》《浙江潮》等报刊上宣扬前线士兵的英勇事迹,试图建立亲民、勇敢的军人形象。《浙江兵役》几乎每期都设有《各区县应征壮丁褒扬登记表》,列出志愿兵、应征壮丁的姓名予以褒奖,努力营造“当兵光荣”的观念,以此来消除不良风气,动员民众踊跃参军。
抗战时中国作为农业国,士兵多是农民出身,在农村家庭中,青壮年劳动力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于是不免出现壮丁入伍后前线战士为国浴血奋战,后方家属却因此遭受饥寒之苦的情形。“有壮丁者多数贫户,虽有决心为国,又恐父母子女冻饿,此是受财政困难。”[10]
壮丁入伍后家属的生计问题,削弱了民众从戎的意愿。国民政府深谙这一点,浙江省军管区司令部颁布相关法规、细则,规定各县发放优待金以保障出征军人家属的基本生活,自1939年1月起,各县必须给予应征壮丁至少50元安家费[3]。兵役宣传组织发现不乏有贪图安家费而投身军营的民众,因此大肆宣传应征入伍后享受的各项补贴。报刊刊登大量关于出征军人及其家属补贴的信息,兵役宣传队在下乡宣传时,对广大贫困农民的宣传内容也侧重于经济上的补助,将政府规定的各项补贴广而告之,借此来解除民众对家庭生计的担忧,鼓励民众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参加抗战。
当时民众服役热情不高也受抗战意识薄弱因素影响。在作家林淡秋的散文中,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其家乡时,林母说道:“你说,××兵到这里山沟陇窖里做什么?”[11]这一细节反映出当时部分民众对抗战缺乏正确的认识。对于征兵制的推行、兵役与抗战的联系等,普通民众对此缺乏理解。
因对抗战的认识不足、抗战意识薄弱等原因而抵制服役的民众,并非少数。因此浙江省在进行兵役宣传时,注重培养民众的抗战意识,引导民众了解到抗战是关乎民族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在浙江省各县举办的欢送会、兵役演讲中,主题之一就是介绍日军在沦陷区的暴行。在宣传兵役的歌谣中常出现描绘日军暴行的歌词:“正月征兵草放青,日本鬼子黑良心,抢我钱财田与地,还要杀人与奸淫。”[12]浙江省处于抗战的最前线,不少人亲眼见证或听闻日军的暴行,产生对死难同胞的同情与对日军的愤怒情绪,抗战意识得到迅速提升,更愿意投身军营、上阵杀敌。
上文提及国民政府为动员民众参军抗日,在宣传时承诺了种种经济补贴,可在实际中民众想拿到补贴却并不容易。“本部工作虽于鼓励一端已予充分之注意,各县奉行仍不免有敷衍观望者,如安家费之未依规定筹给……优待基金尚待宽筹,致难宏鼓励之效。”[13]浙江省各县对发放优待金这项工作持敷衍态度,首要原因是根据法规,优待金等经济补贴由县政府自行设法筹集,可战时各县均入不敷出,财政上极为困难,宣传中的各项补贴根本无法筹集,更别提按时、按量发放了。加之战争中后期愈演愈烈的通货膨胀与官员贪污,即使筹到资金或收到上级拨款,也常遭到贪官污吏的克扣、冒领、勒借等,出征军人家属上门索要补贴,往往是被政府以“经费窘迫”为由一口回绝。
浙江省军管区司令部颁布了一系列细则、办法,规定了对应征士兵及其家庭给予经济补贴,虽然有利于兵役推行,但忽视了各县的财政状况,反映出对基层情况的不了解、与县政府工作的脱节。作为主力长期奔走于基层的各级宣传队、报刊记者等,在进行兵役宣传时为迎合大众、增进宣传效果,做了大量虚假宣传。受宣传所鼓动的民众满心期待,可残酷的现实却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民众之前的热情,他们不仅对服役产生强烈的抵制之情,对政府也是感到愤懑与猜忌,这就使得征兵工作愈发困难。
当时在浙江省内进行的兵役宣传,其对象绝大多数是文化程度较低的农民,应考虑广大民众能否接受宣传内容。但是不少宣传人员在演讲时高谈团结抗战、民主纲领等内容,完全脱离了群众的生活,忽视了民众的接受程度。在《浙江潮》的一篇文章中,作者就指出了虽然兵役宣传在小镇碧湖搞得轰轰烈烈,三个月时间里公演抗日戏剧五六次,创作了以“起来!壮丁们到前线去”为主题的壁画、壁报,开展了兵役宣传演讲,但效果并不理想。戏剧用国语演唱,台下观众听的云里雾里,壁画过于抽象难以理解,壁报照搬电讯原文晦涩难懂,演讲则变成了说教,当地民众基本上无法接受。脱离了群众的宣传内容无法引起民众的共鸣,成了少数知识分子的自娱自乐,成为宣传队伍应付工作的搪塞敷衍,宣传效果大打折扣,无益于兵役制度的推行。
抗战时农民占了浙江省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兵员主要来自于农村地区。且农村因交通不便与外界的联系较少,抗战意识相对薄弱,又受封建观念影响较深,对征兵普遍存在着抵制情绪。因此农村地区理应成为进行兵役宣传的重点,但实际情形是“某些县长还是长年坐在办公厅里,于是政治工作队也终日盘桓在市镇,不肯真的下乡深入民间区宣传组织”[14]。兵役宣传队伍集中在城市里,不愿深入真正需要宣传的农村,这样的宣传自然难以收到成效。
宣传对象过于单一指的是缺乏对役政人员的宣传,战时的基层征兵工作多由乡镇保甲长负责,但当时保甲长多由土豪劣绅担任,平日里鱼肉百姓,战时则把征兵视为可以大捞一笔油水的美差,收取贿赂中饱私囊后,强征穷苦民众、过路男丁服役,或是收买地痞流氓顶替服役。这类枉法舞弊的乱象频繁发生,严重影响了普通民众服役从戎的意愿,因此对办理征兵工作的基层官吏加强管理、进行普法教育势在必行。
但是浙江省开展的兵役宣传,基本都是面向民众,忽视了对役政人员的宣传教育。以浦江县为例,在1939年至1941年三年时间里,召集乡镇保甲长、乡镇事务员、兵役协会干事等人员,举行了三次兵役讲习会,频率仅为一年一次[15]。大多保甲长本就文化程度较低,受封建官场风气影响较深,加之缺乏对他们的宣传教育和管理监督,导致整个抗战期间,征兵过程中徇私舞弊的现象仍频频发生,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出现负责分发优待金的干部携款潜逃、县长因兵役问题遭中央政府通报批评的严重事故[16]。
全面抗战期间,为动员民众参战、破除征兵过程中的阻碍,国民政府在浙江省开展了多形式、多内容的兵役宣传。就征募数据而言,八年时间,国民政府给浙江省的壮丁配额为661060人,最后实征550493人[17],实征壮丁数达到了配额的83.27%,兵役工作总体上差强人意。
在整个抗战期间,浙江省内抗役、逃役等现象层出不穷,大量壮丁不是逃避躲藏,就是借故推诿,甚至有些壮丁不顾田地荒芜逃到外乡躲藏。更有甚者,为逃避兵役而自残,令人扼腕痛惜[18]。可见兵役宣传不仅没激发出饱受日军铁蹄侵扰的浙江人民的抗战热情,也未能缓解征兵过程中的种种矛盾,反而因为宣传内容、宣传策略等方面存在的缺陷,遭到了民众的抵制与猜忌,兵役宣传工作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