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祥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邓小平1979 年提出补课说后1邓小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1979 年3 月30 日),《邓小平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180~181 页。,对美国政治科学的吸收与消化,成为中国政治知识社群的核心议题。戴维·伊斯顿(David Easton)1988 年受邀访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回顾二战后美国的政治理论发展。2[美]戴维·伊斯顿:《美国的政治学:过去与现在》,邵峰译,单天伦主编:《当代美国社会科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 年,第1~22 页。这是改革开放初期介绍美国政治理论发展最早、最有系统的尝试之一。补课说30 周年之际,王绍光提出理论本土化之诉求,呼吁中国政治知识社群从西方的理论范式自我解放,回到自身的视角,思考中国政治现代性理论意涵之种种。1王绍光:《中国政治学三十年:从取经到本土化》,《中国社会科学》2010 年第6 期。40 周年之际,俞可平主张本土化不能成为闭门造车之借口,阻碍学科建设多层次的展开。2俞可平主编:《中国政治学四十年》,商务印书馆,2020 年,第25~26 页。质言之,本土化意味对美国乃至于整个西方政治科学的回应与反思。最近几年,以中国自身的眼光批判、分析美国政治科学的热度未见衰退。3例如,程同顺、邝利、芬孙迪:《美国政治学研究方法的最新进展:基于美国政治学三种期刊的研究(2001~2012)》,《政治学研究》2015 年第2 期;刘杉:《理论与实践的鸿沟:当前美国政治学的困境与启示》,《国外社会科学》2013年第3 期;祁玲玲:《定量与定性之辩:美国政治学研究方法的融合趋势》,《国外社会科学》2016 年第4 期;释启鹏:《当代美国政治学的两次历史转向:反思与展望》,《教学与研究》2020 年第8 期;苏毓淞、刘江锐:《统计分析方法与美国政治学研究》,《美国研究》2020 年第3 期;张飞岸:《作为意识形态的美国政治学》,《政治学研究》2010 年第5 期。由知识史的视角观之,补课说以后,美国政治科学逐渐变成中国政治知识社群越来越鲜明的他者。
进而言之,世界范围内,不乏有各国学者检讨美国政治科学对本地政治知识社群之影响。4例如,与英国之关系:Robert Adcock et al (eds.),Modern Political Science: Anglo-American Exchanges since 1880,Princeton,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7;与 欧 洲:Hans-Dieter Klingemann (ed.),The State of Political Science in Western Europe,Opladen,Germany: Barbara Budrich Publishers,2007;与日本:Takashi Inoguchi,Political Science in Japan: Looking Back and Forward,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11,no.3,Dec.2010,pp.291-305;与拉丁美洲:Paulo Ravecca,The Politics of Political Science: Re-Writing Latin American Experiences,New York: Routledge,2019.去殖民化浪潮下的21 世纪,反省作为他者的美国政治科学已经成为全球热门的研究课题之一。从这个意义看,中国政治理论的本土化是凝视作为他者的美国政治科学,从被凝视者转变为凝视者,从被他者话语建构、宰制的客体,到挣脱权力不对等的失语状态,重新掌握能动性的主体。其寓意不可谓不深远。然而,我者与他者凝视的互相对立,存在话语权竞争之紧张关系,似乎遮掩了某种辩证式理解的可能性。超越这样的紧张关系,从他者的自我凝视理解他者可说是另一个颇具理论意涵之视角。意即,透过他者的自我投射,观察他者的话语建构及其主观能动性,从美国政治科学我者的历史,某个程度的知识史学史视角,理解美国政治科学,丰富当前学科本土化的理论意涵。可惜的是,目前这个视角得到重视的程度似乎略显不足。据此,本文梳理、探讨、反思2000 年后美国政治科学史研究四个主要途径,为中国政治知识社群提供另一个理解他者之视角,在不同的凝视之间游移,探求对美国政治科学更全面之认识。
二战结束后不断有学者回顾美国政治科学的历史发展。最典型的例子是政治科学手册。不同版本的手册由同时期的学者集体编纂而成,对学科的整体发展及各分支的理论现状,勾勒宏观的权威性评价。王向民注意到1975 年和1996 年两个版本的政治科学手册之间不同的历史回顾,反映美国政治科学内部显现越来越强烈的普世主义倾向,意即抽象化的美国政治经验被看作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普遍理论。1王向民:《地域性政治经验的普遍化:美国政治学的身份建构——<政治学手册>与<政治科学新手册>的比较阅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6 期。这突显了苏联解体前后,美国政治科学自我身份建构的微妙变化。
事实上,有关美国政治科学发展的历史回顾不限于政治科学手册。伯纳德·克里克(Bernard Crick)在20 世纪50 年代已经区分美国和英国不同传统的政治知识脉络,视美国政治科学为一个格外注重以自然科学为仿效对象、与国族界线保持一致的独特学科。2Bernard Crick,The American Science of Politics: Its Origins and Conditions,Berkeley,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9.20 世纪90 年代,多萝西·罗斯(Dorothy Ross)提出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意即美国人相信自己国家的历史发展与欧洲旧世界不一样,需要找新的理论范式,由各个面向解释美国的现代转型。美国政治科学与其他社会科学正是为回应这样的知识需求而诞生。3[美]多萝西·罗斯:《美国社会科学的起源》,王楠等译,三联书店,2019 年。英文原著于1991 年出版。在某个意义上,克里克的独特论和罗斯的例外论是美国政治科学史研究长期以来的主流观点。
随着东欧政治转型,比较政治研究蔚为风潮,伊斯顿带领一群学者,探讨政治科学在美国与其他国家的发展历程,希望能归纳出政治科学与政治体制之间可供预测的因果关系。4David Easton et al (eds.),The Develop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A Comparative Survey,London: Routledge,1991;David Easton et al (eds.),Regime and Discipline: Democrac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Ann Arbor,MI.: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5.他们似乎没有推翻克里克或罗斯的观点。他们相信,后行为主义(post-behavioralism)没有改变美国政治科学对普遍性实证理论之追求。透过比较研究,美国政治科学与不同文化地区的政治知识社群能求同存异,共同建立一个跨越国族界线的政治知识社群。换言之,美国政治科学起源于特殊的美国历史脉络,但其理论的普遍性可为其他区域的政治发展提供一定程度之经验指导。这种理念或多或少反映20 世纪末冷战结束后,对第三波民主化与全球化之乐观期盼。
没过多久,这样的乐观便遭到质疑。在2000 年,一封以“改革先生”(Perestroika Glasnost或Mr.Perestroika)署名的电子邮件,措辞激烈地批判美国政治科学会对量化研究的过度倾斜,又指责该学会和《美国政治科学评论》(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被白人男性学者主宰,缺乏族群与性别的多元性。5Perestroika Glasnost,On the Irrelevance of APSA and APSR to the Stud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 email sent to the APSA,Oct.15,2000,https://archive.org/details/OnTheIrrelevanceOfApsaAndApsrToTheStudyOfPoliticalScience;Kristen Monro (ed.),Perestroika!: The Raucous Rebellion in Political Science,New Haven,CT: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5.Perestroika Glasnost 指戈尔巴乔夫的改革路线。更有甚者,受次年“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冲击,尽管萨义德(Edward Said)大声疾呼切勿让以偏概全的傲慢与无知影响判断,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的文明冲突论依然占据上风。6[美]萨义德:《无知的冲突》,陶小路译,《澎湃新闻》2021 年11 月7 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244770。英文原文于2001 年10 月发表。这种氛围下,当代的美国政治科学史研究似乎开始出现某种转向。早前对全球化、第三波民主化之乐观期盼消逝,我者与他者之分隔逐渐取而代之。
“改革先生”与“9·11”恐怖袭击事件依然余波荡漾之际,伊多·奥伦(Ido Oren)的《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美国的对手与美国政治学的形成》(Our Enemies and US: America’s Rivalries and the Making of Political Science)率先问世。1[美]伊多·奥伦:《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美国的对手与美国政治学的形成》,唐小松、王义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年。这本论著在中文世界广为人知。奥伦早先从事国际军备竞赛之相关研究,后来对“民主国家彼此不战争的假设”逐渐产生疑惑。2[美]伊多·奥伦:《英文版前言》,《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第4 页。他注意到,美国政治知识社群“本能地把政治(科)学与自由、民主联系起来,宛如他们的讲道代表一门客观科学的戒律”。3[美]伊多·奥伦:《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第1 页,第20 页,第62 页,第89~94、126~129 页。美国政治科学如何划分民主与非民主国家?如何理解民主与非民主国家之间的关系?据此,奥伦剖析了嵌入在美国政治科学底层的意识形态。
辨别敌我、区分我者与他者,乃《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的中心观点。奥伦认为,美国政治科学的首要任务是针对作为我者的美国民主政体进行理论化工作,从理论否定作为他者的国际战略竞争对手。“就像一门有目的的科学一样,美国的政治(科)学是一种具有历史和国家根系的意识形态。”4[美]伊多·奥伦:《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第1 页,第20 页,第62 页,第89~94、126~129 页。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国际战略竞争对手,包括20 世纪初期的德意志帝国、20 世纪30 年代的纳粹德国、斯大林时期的苏联,等等。奥伦注意到,美国政治科学的发展,特别关于美国民主政体的理论论述,随着外部国际战略环境之变化而发生理论范式转移。政学两栖的威尔逊(Woodrow Wilson)在早年的论著之中,时常犀利地批判美国行政体系的腐化与效率不彰,赞扬德意志帝国高效的官僚体系,认为其优势值得美国借鉴。当威尔逊于1917 年的总统任内宣布对德意志帝国宣战,德意志帝国独裁与美国民主之间的制度鸿沟在美国政治理论家的论述当中越来越突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但明确了德意志帝国的独裁形象,而且还给两大主要政治学理论带来了怀疑:日耳曼/雅利安民族主义理论和国家学说。”5[美]伊多·奥伦:《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第1 页,第20 页,第62 页,第89~94、126~129 页。同样,芝加哥学派最重要的领袖查尔斯·梅里亚姆(Charles Merriam)在欧洲局势恶化之前,不但曾主张法西斯意大利和苏联对美国的公民教育有积极之指导意义,他也曾认为希特勒和纳粹在政治权力运作机制方面能提供美国的行政体系某些正面启发。随着纳粹德国在1939 年入侵波兰,类似梅里亚姆的肯定论调在美国政治科学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官僚制度的戒心与悲观。6[美]伊多·奥伦:《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第1 页,第20 页,第62 页,第89~94、126~129 页。
大体而言,奥伦认为美国政治科学的理论发展是被动的,随外部战略环境而变迁。外交决定谁是作为他者的敌人,而美国政治知识社群被动地重新认识作为我者的美国民主政体。敌我之辨的政治宰制了学术。在奥伦的论述中,当时的学术思潮似乎处于相当边缘的位置。实证主义与梅里亚姆的行为主义之关系是什么?后行为主义对美国政治科学意味着什么?在某个意义上,奥伦的论述带有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敌友之分的政治决断论。因此,与美国政府关系密切的加布里埃尔·阿尔蒙德(Gabriel Almond)之重要性被放大,而伊斯顿这类对学科发展极具重要性但直接涉入政治程度相对有限的理论家在《美国和美国的敌人》显得若有似无。既然美国政治科学的发展与外部国际战略环境有密切之关联,美国崛起成为主要的国际权力竞争者之前,美国政治科学处于什么状态?《联邦党人文集》(The Federalist Papers)奠定美国立国的意识形态基础,而弗朗西斯·李柏(Francis Lieber)介绍德国的国家学说并且最早之一在大学开设政治科学相关课程。两者因为奥伦的政治决断论消失在其论述之中。奥伦将焦点摆在19 世纪末期美国在国际崛起之后的学科发展,所以他的论述涵盖比较短的时间段,遗留不少未能解释的空白。也许更令人疑惑的是,美国政治知识社群是否因发展的需要,屈服于美国的国际战略竞争,不断从认识论制造作为他者的敌人?这让笔者想起《制造敌人的文化》(L’imposture du choc des civilisations)对美国之批评。1[法]马可·克黑朋:《制造敌人的文化》,李凤新译,台北果实出版社,2005 年。某个程度来说,《美国和美国的敌人》颇有国际关系理论的建构主义之斧凿痕迹,不仅强化后“9·11”的文明冲突论,也附和施米特的政治决断论。在经过剪裁的历史论述中,奥伦给我们呈现一个缺乏主观能动性的美国政治科学。
几乎与《美国和美国的敌人》同时出版,约翰·古奈尔(John Gunnell)的《想象美利坚政体:政治科学与民主论述》(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 Political Science and the Discourse of Democracy)把目光从外交史争拉回到思想史。古奈尔从事政治理论研究,也长期关注政治科学的发展。他认为,政治科学史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研究专长”(a distinct research specialty)。2Gunnell,The Historiography of Political Science,in Easton et al (eds.),The Develop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p.16.在《想象美利坚政体》,古奈尔断言民主作为美国政治科学至关重要的理论化概念之一,其语境脉络映射整个学科的内部构成与发展。古奈尔称这个独特方法论被称为思想史的内在主义途径(an internalist approach to intellectual history)。3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 Political Science and the Discourse of Democracy,University Park,PA: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4,p.ix.他指出,民主的理论化概念在美国并非一成不变,是随着不同历史时期的语境脉络而发生变化。此外,古奈尔排除一般意义的知识分子,将讨论对象缩限在以政治科学为专业的理论家。他深入爬梳不同世代的政治知识社群如何凭藉理论对话,想象作为我者的美国民主政体,并且认识其与美国政治科学之关系。4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p.7-8.古奈尔聚焦美国政治知识社群内民主的理论化概念之流变,有意识地避免触及更宏观的大历史议题。与其说《想象美利坚政体》透过分析民主的理论化概念之变迁进而理解美国的政治现代性,不如说是透过分析民主的理论化概念之变迁进而认识美国政治科学的形构。换言之,古奈尔的内在主义途径颇有福柯(Michel Foucault)谱系学的痕迹。
古奈尔表示,民主的理论化概念在美国政治科学之发展过程曾出现三次库恩意义的理论范式转移:国家(学说)、多元主义以及与自由主义。1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2,p.15,pp.36-39,p.57,pp.16-17,pp.18-19.这三次转移皆为了处理美国政治科学始终面临的一个理论难题。如何证明美国的政体是民主?2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2,p.15,pp.36-39,p.57,pp.16-17,pp.18-19.美国革命诞生的是共和政体。质言之,民主、共和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概念。民主与共和都需要人民,也就是一个相对应的自治群体。民主的多数决定原则与共和隐含的公共精神之间处于一个紧张关系。个体利益与公共利益孰轻孰重?公共利益如何决定?个体利益加总抑或卢梭式全意志?某个程度来说,《联邦党人文集》阐发了(美国)人民的政治意涵,却没有明确界定谁是人民。这本论文集的作者们明白美国的公共事务并非由人民集体决定,而是代议制度产生的各级政府分层决定。民主与共和之间的对比在这里被突显出来。3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2,p.15,pp.36-39,p.57,pp.16-17,pp.18-19.总之,《联邦党人文集》奠定美国立国的意识形态基础,但也遗留一处缺口。如何建构美国共和政体、民主、人民三者之间的理论联结,成为美国政治科学最核心之课题。
国家学说是19 世纪的美国政治科学居于主流的理论范式,而1827 年从欧陆移民美国的李柏可说是其中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家。他呼应好友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倡导的“一个新政治科学”(a new political science)。4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2,p.15,pp.36-39,p.57,pp.16-17,pp.18-19.虽然托克维尔对新政治科学之新有不少模棱两可之处,但李柏大力推动用这门新兴学科取代道德哲学在美国公民教育之位置。换言之,美国政治科学被赋予一项实际的政治任务。李柏率先将政治科学带入美国大学的课程,也是最早晋升以政治科学命名的教授席位。5在李柏的要求下,哥伦比亚学院(Columbia College)授予他历史与政治科学教授的职称(Professor of History and Political Science),而哥伦比亚学院即后来的哥伦比亚大学。某个意义上,他是美国政治科学制度化颇为重要的源头之一。他的国家学说继承康德与黑格尔的哲学,把德国传统的国家学说带入美国政治科学。19 世纪初,在英国政治哲学的影响下,国家(the state)的概念在美国政治科学并不具备十分重要的理论意涵。由于李柏的介绍,国家逐渐变成美国政治科学重要的理论概念。根据国家学说,政府形式不是判断美国政体是否民主之指标。关键在于有机结合的人民是否能行使自治(self-government)或群治(hamarchy),透过美国宪法设计的政治过程,展现人民的集体意志。古奈尔认为,李柏的国家学说虽然过时,却在19 世纪为美国政治科学提出一套融合英国和德国政治哲学的传统,想象美国政体隶属于美国人民的民主有机结合之理论范式。6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2,p.15,pp.36-39,p.57,pp.16-17,pp.18-19.
19 世纪和20 世纪之交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国家学说的热度逐渐下降,包括威尔逊在内的理论家开始关注公共行政之相关课题。他们的论述使国家与政府之间的界线亦趋模糊,也挑战了美国人民是有机结合体之假设。7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2,p.15,pp.36-39,p.57,pp.16-17,pp.18-19.政府组织变成美国政治科学研究之对象。美国社会由不同的利益团体组成,宪法规定的政治过程被视为不同利益团体竞争之场域,国家则扮演仲裁者的角色,而非人民的集体意志之展现。国家学说无法解释美国社会复杂而多元的构成,且在一战的脉络下,其德国学术思想根源被看作含有专制主义的非民主成分,遭强烈之质疑。一战后,哈罗德·拉斯基(Harold Laski)的政治多元论在美国政治知识社群的流传强化了国家学说往多元主义的范式转移。国家学说在美国政治科学失去指导范式之地位,但国家的概念并未被抛弃。梅里亚姆的行为主义强调客观地观察政治过程中的行为,科学地理解美国政治。一方面呼应当时美国政治知识社群对于科学之追求,另一方面也反映他对于理想民主之偏好。梅里亚姆依然相信国家的必要性。他认为,利益多元与冲突是美国的政治实存。国家必须透过一系列的措施,维持政治秩序之稳定,同时提供一套普遍认可的游戏规则,让各个社会团体公平地竞争他们自身的利益。1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p.20-22,p.23,pp.190-198,p.26.多元主义既客观描述美国的政治实存,也反映美国的意识形态。换言之,多元主义既是规范理论也是实证理论,帮助美国政治知识社群重新肯定了美国民主政体的本质。
经过一段时间,美国政治科学浮现另一个新的理论范式,自由主义取代刚确立指导范式地位不久的多元主义。这次的范式转移似乎更多归因于外在政治环境的变化。古奈尔认为,20 世纪30 年代以前,自由主义一词主要流行在欧洲,而美国的政坛或政治知识社群鲜少使用这个词。2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p.20-22,p.23,pp.190-198,p.26.这段范式转移的时期,尤其30 年代中期以后,大批知识分子从欧洲移民美国,其中有相当比例的人使用他们习惯的自由主义这个词,大量讨论美国政体与政治。美国总统小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在推动新政以挽救大萧条带来的经济危机之同时,也反复宣称其措施的中心理念是自由主义。政治场域之流行逐渐外溢至美国政治科学。1935 年,《美国政治科学评论》有篇论文论述自由与民主之互为表里。1937 年,乔治·萨拜因(George Sabine)出版《政治学说史》(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eory),建构一个带有明显目的论之自由主义史观。他主张,自由主义发源于希腊罗马,昌盛于欧洲,最后于美国达到顶峰。3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p.20-22,p.23,pp.190-198,p.26.因为这个理论范式的跃升,自由民主一词在美国政治科学变成描述美国政体通用的组合概念。古奈尔相信,自由主义在这段时期的崛起,很大程度反映美国政治科学需要一个隐含意识形态的理论范式,回应在欧洲兴起的其他意识形态,诸如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等等。4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24;[美]乔治·萨拜因:《政治学说史》(全2 册),邓正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这一点,古奈尔和奥伦可以说没有明显的矛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麦卡锡主义证明美国民主政体会堕入民粹之困境,而不少理论家如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也指出自由民主政体的现代性危机。自由主义作为美国政治科学主流的理论范式,在冷战初期受到相当程度之挑战。然而,因为冷战意识形态的对立,也因为行为主义革命的科学化要求,自由主义在美国政治科学的指导范式之地位没有下降。罗伯特·达尔(Robert Dahl)重拾20世纪初多元主义的传统,试图丰富自由主义之理论内涵,重新诠释美国民主政体的运作内涵。此外,行为主义的价值中立之要求,让美国政治科学内部逐渐区分规范理论与(行为主义)实证理论两个领域。后行为主义革命之后,专业化进程使得两者之间的鸿沟越来越难以跨越。5Gunnell,Imagining the American Polity,pp.20-22,p.23,pp.190-198,p.26.时至今日,美国政治科学内部的理论观点互相倾轧,毫无一致性可言。也许我们很难宣告自由主义作为理论指导的范式已被完全抛弃,可以确定的是,美国政治科学依然在不断寻找确认美国政体是民主的理论途径。
不少批评指出,美国政治科学其实预设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为什么有这样的预设?从何而来?古奈尔的《想象美利坚政体》提出一套思想史的解释(也许观念史更为准确)。遵循自由主义的理论范式,理解作为我者的美国民主政体。这种认识论的预设立场是美国政治科学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衍生而来的。国家的作用在其中不甚明显。自由与民主之联结更多是因为美国政治知识社群的集体选择。古奈尔的论述之中,美国政治知识社群独立于国家之外,由一位位平等、具独立意志的理论家组成。质言之,古奈尔的历史论述也带有某种自由主义之预设。美国政治科学与政治权力没有任何关联。亨廷顿于美国政治科学会(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1987 年的年会宣称,“哪里的民主强大,哪里的政治(科)学就强大;哪里的民主弱小,哪里的政治(科)学就弱小。”1转引自[美]伊多·奥伦:《美国和美国的敌人:美国的对手与美国政治学的形成》,第1 页。如果真的像古奈尔所说,我们如何解读亨廷顿的话?古奈尔的谱系学揭露了美国政治科学在认识论层次的意识形态预设,但他似乎跳过福柯关于权力—知识的复杂分析,忽略美国政治科学背后政治权力之运作。
继古奈尔之后,罗伯特·艾德卡克(Robert Adcock)的《自由主义与美国政治科学的出现:一个跨大西洋的故事》(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 Transatlantic Tale)也由思想史之角度切入,勾勒美国政治科学在二战以前的历史发展轨迹。2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 Transatlantic Tal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大西洋两岸有新世界和旧世界之别,但其间的知识交流不曾因地理隔绝而中断。美国独立前如此,独立后亦是如此。部分学者相信,当《联邦党人文集》揭橥寻找政治科学(science of politics)之目标,美国政治科学自此走上一条与旧世界截然不同的学科发展道路。艾德卡克则认为,尽管如此,因为自由主义是大西洋两岸共同拥抱之意识形态,美国政治知识社群依然保持与旧世界密切的思想交流,持续吸收来自旧世界的自由主义思潮,不断重新诠释自由主义的(美国)政治基石,回应资本主义扩张给美国带来之剧烈变化,进而丰富美国政治科学之内涵。
为突显大西洋两岸的差异,艾德卡克提出自由主义美国化(Americanization of liberalism)之概念,同时使用复数形容自由主义(liberalisms)。3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p.2-3,p.4.这既表达大西洋两岸的区别,也暗示自由主义在美国政治知识社群因时而异。美国化没有既定的终点,也没有预设的内涵。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语境脉络,自由主义有不同的美国式理解。根据艾德卡克的分析,19 世纪到20 世纪初,自由主义在美国政治科学主要有三种形式。一个是民主化古典自由主义(democratized classical liberalism),19 世纪30 年代在欧洲成形,跨越大西洋后,于美国南北内战结束后在新世界达到高潮。另外两个是19 世纪80 年代逐渐出现的除魅古典自由主义(disenchanted classical liberalism)与进步主义式自由主义(progressive liberalism)。4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p.2-3,p.4.民主化古典自由主义的理论家包括穆勒(John Stuart Mill)、托克维尔等人。他们不见得同意彼此的观点,但大致来说,他们皆主张自由放任(laissez-faire),也主张透过立宪与代议等手段,缩限政府的权力,以保障个人的自由与权利。而18 世纪启蒙运动的另一个思想遗产是某种历史主义的倾向,相信历史研究是科学的,可以归纳总结人类发展的客观规律。当美国仿效柏林大学的模式,建立现代研究型大学之时,民主化古典自由主义与上述的历史主义在19 世纪上半叶陆续藉由各种管道横跨大西洋,扎根美国大学课程。艾德卡克认为,李柏是美国第一位授予以政治科学命名的大学教授,他的论述反映他对民主化古典自由主义及历史主义之批判性继承。1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p.67-68,pp.99-102,pp.198-203.无需赘言,李柏是19 世纪美国政治科学制度化最主要的推手之一,他的理论观点相当程度影响了当时美国政治科学的倾向。他主张美国政治科学必须从历史理解政治发展之规律,并帮助政府官员与民众客观认识美国民主政体的运作。如前所言,美国政治科学被赋予了一项实际的政治任务。事实上,李柏在这里结合了德国政治科学(Staatswissenschaften)和法国政治科学(sciences politiques)两种不同的传统。前者的重点在大学机构帮助官员学习有关国家与政治运作的原理,训练他们应用抽象知识于实际政治,而后者聚焦于凭藉公共论述,增加民众对政治之理解。2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p.67-68,pp.99-102,pp.198-203.简言之,李柏融合来自英国、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的思想与制度遗产,为美国政治科学开辟一条有别于旧世界之发展道路。
19 世纪下半叶,特别是南北内战后,美国经历大规模的工业化,资本主义迅速扩张,深刻改变了其经济与社会形态,对美国政治结构产生相当之冲击。政府权力增加,而富豪和财阀对公共政策的影响力也与日俱增。面对剧烈的时代变化,以自由放任为中心价值的民主化古典自由主义无法提供有效之回应。除魅古典自由主义看到自由放任之代价,丧失对民主化古典自由主义的浪漫憧憬。这正是除魅古典自由主义出现的历史脉络。这派理论家对国家权力的增长感到忧虑并抱持批判态度。英国的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等理论家对该国当时的发展也抱持类似的担忧。在大西洋两岸的理论家彼此交流,表达他们对个人的自由及权利遭到腐蚀的焦虑。在知识交流的过程中,他们注意到,宪法的设计与社会的构成使得美国民主政体的运作与传统欧洲的民主政体有着极大的差距。3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p.67-68,pp.99-102,pp.198-203.美国民主政体的特殊性对美国政治科学意味什么,除魅古典自由主义只有发出担忧与批判的声音,没有提出比较具体的论述。另外,进步主义式自由主义的理论家包括威尔逊和古德诺(Frank Goodnow)等人。他们更为积极面对美国在19 世纪下半叶经历的现代转型,寄望立法与公共行政介入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保障个人的自由及权利,维持美国民主政体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之基础。某个意义上,进步主义式自由主义可说是美国进步主义时代的精神。质言之,艾德卡克似乎过分夸大除魅古典自由主义和进步主义式自由主义之间的差异。也许更重要的是,艾德卡克指出一个重要的转折。美国政治知识社群在19 世纪末开始强调美国民主政体的特殊性,意识到旧世界的历史经验无法在新世界复制,必须根据美国自身的现代转型经验,寻找适合自己国家的实证理论。换言之,威尔逊和古德诺这一代的理论家聚焦当下,把美国政治科学逐渐带离李柏传统的历史主义。同一群理论家在1903 年建立美国政治科学会。这表示美国政治科学进一步独立,既不属于经济学(或说英国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也不属于历史学,而是一个专门研究国家及其相关议题的全国性学术团体。对艾德卡克来说,这意味政治科学与自由主义在美国合一炉而治之,来自旧世界的影响淡出,美国政治科学从此步入成熟阶段的分水岭。1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p.269-271,pp.275-281.
艾德卡克的讨论仓促停在20 世纪30 年代。他以胡佛(Herbert Hoover)与小罗斯福前后两位美国总统为例,点出二战前美国政治科学对美国政治之影响。这两位美国总统反复强调自由主义,折射出19 世纪晚期的政治科学美国化也同时带动政治话语的美国化。2Adcock,Liber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p.269-271,pp.275-281.美国化使得政治科学、民主政体以及自由主义在美国难以分割。美国政治科学是建立在以自由主义为意识形态基础的美国民主政体之上。很遗憾,艾德卡克没有说明梅里亚姆的行为主义在后续的美国化的过程中有什么样的影响,遑论二战后美国政治科学随美国政治与经济权力扩张而移植全球其他地区之影响。重要的是,艾德卡克的论述明显受古奈尔的启发。同样从思想史的角度切入,艾德卡克更重视美国政治科学与美国政治现代性之间的宏观历史解释。根据他的论述,各国的政治科学发展皆有其特殊性。因为大西洋两岸共同拥护自由主义,新、旧世界的我者与他者之间的鸿沟不是无法逾越,两边依然保持密切的知识交流。这岂非证明所谓的西方政治科学不是一个过度简化的概念?萨义德认为,“无论是‘东方’这一用语,还是‘西方’这一概念都不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稳定性,二者都由人为努力所构成……这一极度的虚构很容易被人操纵……”3[美]爱德华·萨义德:《2003 年版序言》《东方学》,王宇根译,三联书店,2007 年,第3 页。在这一点上,艾德卡克与萨义德有明显的不同。总而言之,艾德卡克的论述回归克里克的独特论与罗斯的例外论。不以自由主义为意识形态基础的政治科学意味什么?某个程度来说,艾德卡克的历史论述重新肯定西方以及西方政治科学,似乎更加突显了我者(西方)与他者(非西方)之间的意识形态鸿沟。
数年前美国各种内部矛盾日益白热化之时,杰西卡·布拉特(Jessica Blatt)出版《种族与美国政治科学的建立》(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深刻反省美国政治科学在认识论层次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4Blatt,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hiladelphia,P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8.他的批判起于21 世纪初的一项颇具争议之跨学科研究。该研究指出,基因对意识形态之选择有决定性之影响。意识形态的偏好,与个人意志无关,与社会阶级和经济结构无关,是依据先天的基因构造所决定。5Blatt,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1,pp.2-3.换言之,遗传决定一群人(某种族或某性别)适合专制主义,一群人适合自由主义,另一群人适合社会主义。布拉特相信,这项研究反映种族决定论在美国卷土重来。这样种族主义之倾向事实上一直潜伏在美国政治科学之中。6Blatt,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1,pp.2-3.《种族与美国政治科学的建立》揭露这种带有歧视的认识论倾向之源头及影响,并希望美国政治知识社群能够反省其中之问题。
与古奈尔、艾德卡克一样,布拉特的论述也建立在思想史式文本分析之上。不同的是,他的讨论从19 世纪晚期的约翰·伯吉斯(John Burgess)开始。伯吉斯在李柏之后继续推动美国政治科学制度化之发展。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开办第一份美国的专业期刊《政治科学季刊》(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创建政治科学系,并设立博士研究生课程。布拉特注意到,即使以当时的标准衡量,伯吉斯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1Blatt,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13,p.5,pp.5-6,pp.107-108,pp.139-141.受德国哲学传统之影响,也受黑格尔式条顿国家(Teutonic state)理念之启发,伯吉斯主张国家是不断演化的有机体。他的国家有机体学说结合了自治与种族观念。他相信,美国民主政体是自由—盎格鲁—撒克逊式禀赋(Anglo-Saxon genius for liberty)—最高形式之展现。2Blatt,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13,p.5,pp.5-6,pp.107-108,pp.139-141.某个意义上,推进自由主义式美国民主政体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使命。对伯吉斯来说,美国民主政体展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有机结合。但这不意味着美国政治科学社群毫无保留继承他的观点。伯吉斯的下一代,包括古德诺、威尔逊等成立美国政治科学会的理论家,他们大致认可伯吉斯的国家学说,却也认为他忽视种族差异的经验理论意涵。对新一代的理论家来说,种族差异是政治实存。白人与其他有色人种的发展程度不一,相对的治理方式也应当不同。他们试图为美国国内的民主政体以及海外的殖民政府,构思符合这种客观实存之特殊制度安排,进而彰显美国的政治价值。3Blatt,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13,p.5,pp.5-6,pp.107-108,pp.139-141.美国民主政体是美国人民自治的体现,而且美国人民由几个高低有别的种族构成,那么,美国人民的概念就带有种族化(racialized)的涵义。换言之,种族差异的观念因此逐渐渗透美国政治科学的分析之中。
19 世纪和20 世纪之交,国家有机体学说在美国政治知识社群逐渐失去指导范式之地位,奥伦看到美国与德国的国际战略竞争之影响,古奈尔看到科学研究对象之具体化,艾德卡克看到自由主义之美国化,而布拉特则看到种族主义之内化。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美国政治知识社群掀起一股跨学科研究之热潮,他们希望美国政治科学能更接近自然科学。他们借助如心理学、生物学、人种学等领域的方法论,测量可以观察的行为,试图建构更符合科学标准的实证理论。梅里亚姆是其中最重要的倡导者,而他参与创立的社会科学研究会(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也大力赞助这类相关研究。布拉特认为,这种研究取向没有使美国政治知识社群抛弃种族差异的观念。相反,大规模调查的流行反而更容易使种族之间的差异被刻意突显出来。4Blatt,Race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p.13,p.5,pp.5-6,pp.107-108,pp.139-141.19 世纪末,种族差异的观念逐渐被带入美国政治科学的分析。随着科学方法论的发展,种族差异透过实证研究越来越根深蒂固。种族因此成为美国政治科学极为关键,区分我者与他者的分析单位,而种族主义的倾向也因此隐含其中,成为美国政治科学在认识论上之盲点。某个程度来说,布拉特的论述其实相当符合美国政治知识社群的主流观点。他同意克里克的独特论,也接受罗斯的例外论。然而,他没有像古奈尔、艾德卡克一般,梳理美国政治科学、美国民主政体、与自由主义之间剪不断、理还乱之关系。他既没有否定,也谈不上肯定。布拉特犀利地揭露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种族是难以化解的矛盾,而种族主义的幽灵在美国政治科学长期游荡。从这个意义看,美国政治科学真的能促进美国民主政体的发展吗?
当代美国政治科学史研究能提供我们什么启发?固然敌我之辨、民主概念之谱系、自由主义之传统、潜在之种族意识等四个视角不尽相同,但其历史论述或多或少折射出“改革先生”的批评,“9·11”恐怖袭击事件后,文明冲突论余音绕梁,美国政治知识社群内我者与他者之区隔得到再确立。美国学者自己如何透过自我凝视建构主体性?我们如何看待作为他者的美国政治科学及其自我凝视?对美国学者来说,我者带有多重意涵。美国政治科学是认识的主体。在理论建构之过程,美国民主政体是认识的客体。在学科史之研究,美国政治科学则成为认识的客体。不论主体或客体,这些意涵彼此交缠,盘根错节,无法截然划分,皆属于某种认识论意义的我者。透过美国学者的自我凝视,我们看到,美国政治科学由于特殊的历史和语境脉络,预设自由主义之立场,而其发展是在认识论层次逐渐内化这个意识形态,并且不断肯定美国民主政体之过程。自我批判性较强的奥伦与布拉特似乎没有意图全盘推翻这个意识形态之基础,遑论古奈尔与艾德卡克对于自由民主之倾向。换言之,美国政治科学、美国民主政体、与自由主义随时间推移而形成互相依赖的共生关系。某个程度来说,美国政治科学不能离开美国民主政体,也不能离开自由主义。国族界线决定了美国政治科学之历史轨迹。
对美国以外的政治知识社群来说,若想追求理论本土化,如何看待作为他者的美国政治科学及其历史发展,是认识论层次上最核心的议题之一。从古奈尔和艾德卡克的论述推断,即使在意识形态上同样拥抱自由主义,大概也需寻找自身与本国政体之间的适当距离。至于挣脱失语的本土化过程,本国的政治知识社群不见得需要一个施米特意义的敌人,我者与他者的区分可能会落入萨义德提醒的那种被操纵之困境。我们或许可以说,这是奥伦留给我们的一个认识论意义的理论课题。笔者相信,美国学者对于美国政治科学历史发展的自我凝视,不但能帮助中国政治知识社群更全面地认识作为他者的美国政治科学,也能对学科本土化提供某些极具意义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