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玮
(南京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95)
英国小说家、哲学家艾丽丝·默多克毕生都在探索与诠释“善”的内涵与境界,然而在她的26部小说中,善人形象却屈指可数。究其原因,除了人性复杂、善人比恶人更难于刻画之外,更主要的是由于作者认为“善”的境界难以企及。许多人物虽有向善之心,或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却称不上真正的“善人”。《相当体面的失败》中的塔里斯·布朗是个特例,甚至可以说是作者中后期小说中一系列善人形象的原型[1]1。默多克本人也曾在访谈中说过,塔里斯是其笔下唯一的“圣人”,在小说中象征着类似“基督”的角色。该形象无疑具有典型性意义。
虽然历来评论家们都注意到了塔里斯这个人物形象的特殊性,并指出了他所具有的“去除自我”“关注他人”的品格,但大家更多讨论的是小说中善与恶的隐喻,对塔里斯的“善人”特质以及背后的用意仍有待详查细论。本文拟以该小说为例,从宏观的角度去探讨默多克创作“善人”形象的深刻用心。
小说《相当体面的失败》中,塔里斯·布朗最重要的特质是谦卑无我。默多克曾在她的哲学著作中说过,谦卑是对现实的无私的尊重,是最难达到、也是核心的美德之一[2]93,谦卑的人对“善”具有一种真正的直觉[3]227。现实中这种品质常常被人忽视。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塔里斯正是这样的人物。平日里他默默无闻、平淡无奇,在别人眼中毫无魅力。他的温和隐忍被视作懦弱无能,甚至被嘲笑是逆来顺受的“软骨头”。谦卑的人常被边缘化,小说中的塔里斯并非焦点人物,而是清醒的旁观者。作者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描写他的“善人”形象,他的为人与品格主要是在其他人物的自以为是、虚荣伪善的对比和映衬之下得以彰显。小说情节的表层结构是在现实世界中朱利斯与鲁珀特针对善与恶的争辩,最终朱利斯胜出;深层结构是在精神领域里朱利斯与塔里斯之间关于善与恶的较量。
小说主要围绕一场恶作剧展开,兴风作浪的始作俑者是生物学家朱利斯·金。他从一开始就是惹人注目的核心人物,个性张扬、智力超群,利用人性的自私与弱点,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虽然他曾与塔里斯的妻子摩根有过情人般的暧昧,但他并没有把这段感情当真,反倒认为她太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回事。在他看来,人际关系虚假不实,人们出于自身的需求而彼此联结在一起,“没有哪一种关系是拆不散的,拆散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人们总会不断寻找到新的替代者”[4]233。他和摩根打赌自己能在三周之内摧毁任何貌似坚不可摧的关系,因为他深知“所有人都有令人惊讶的弱点,可以轻易地被聪明的观察者利用”[4]225。朱利斯利用人性的虚荣,偷梁换柱把鲁珀特·福斯特婚前写给妻子希尔达的情书寄给了摩根,又把摩根曾写给自己的情书修改后寄给她的姐夫鲁珀特,令二人“坠入情网”;又试图阴谋破坏同性恋情侣阿克塞尔和西蒙之间的关系,挑起两人之间的隔阂与不信任。最终,西蒙和他的恋人识破与抵制了朱利斯的诡计,但鲁珀特却未能幸免,醒悟之后在羞愧与悔恨中醉酒跌落泳池溺亡。
较为讽刺的是,身为高级公务员的鲁珀特,热衷于道德哲学,不仅著书立说撰写关于爱与真理及正义的关系,在生活中也时常口若悬河大谈道德哲学。表面上看,在各个方面他和他的家庭都貌似“好人”的典范,而实际上他的“善”只停留于空头理论和面子工程。他的纸上谈兵、道貌岸然不仅令自己的儿子彼得对他敬而远之,还惹祸上身,因为朱利斯非常厌恶他的自以为是,所以故意设局戏弄他,结果鲁珀特没有经受住考验,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看似窝囊的塔里斯,却在具体事件中屡次展现出他的不同寻常,成为唯一能够看清现实并且能与朱利斯相抗衡的人物,也正是他在关键时刻引导朱利斯打电话给当事人澄清事实,及时阻止了悲剧的进一步发展。塔里斯虽然不擅长语言表达,却在实际行动中果断敏捷。他真诚质朴、与世无争,从不试图干涉别人的生活,而是无怨无悔、不计回报地关爱周围的人:他的妻子摩根离家出走并与人私通,他的态度始终是默默忍受和等待,给予妻子想要的自由,哪怕这样的行为在亲戚朋友的眼中显得毫无男子汉气概;他的老父亲伦纳德因为衰老病痛的折磨,总是脾气暴躁、喋喋不休地抱怨与咒骂,他依然耐心容忍、尽力安抚;妻子的外甥彼得离家出走,与他同住,对这个年轻人的叛逆辍学以及盗窃等行为,他虽然指出其行为的错误,却没有枯燥说教,而是宽容大度地予以接纳与爱护。一次在餐馆偶然碰到一伙白人在欺凌一个黑人时,他这个平时大家眼中软弱无能的老实人,却能迅速出手痛击恶棍,令其抱头鼠窜,就连朱利斯也被他折服,承认塔里斯在精神境界上高于他。
如此表里如一的塔里斯,或许是默多克笔下“刻画最成功”的善人[5]72。他的精神力量深沉厚重、毫不张扬,类似中国古代老子说的“上善若水”“和光同尘”的大德,与西方现当代文学和影视剧中崇尚自我意志的个人主义英雄迥然不同。默多克曾在论文中深刻剖析过唯我主义的主人公形象:“一个孤独勇敢的人,他目空一切却并不乐观,自傲却不虚荣,永远在揭露虚伪的假象,他做人的风格就是深刻地批判社会。他是一个冒险者、无神论者,不会因有罪而痛苦。他把自己看成是自由的。……他有可能做出任何事。”[3]225然而,自由不是纯主观意志的放任与张扬,而是摆脱自我中心习性的囚禁。例如,朱利斯以为找到了“真我”的存在,其实是编造了新的个人神话,成为极权主义者与虚无主义者的化身,由自我膨胀走向自我堕落,成为“撒旦”般的人物。而他所缺乏的,正是塔里斯身上的谦卑品质。谦卑的人因为从不认为自己重要,所以能清楚地看到身外的现实。谦卑的人虽然未必就是善人,但他们最有可能成为善人[2]101。朱利斯以自我的意志凌驾一切,对生命缺乏敬畏;而塔里斯则以无我利他之心包容一切,他俩都在追寻某种秩序,但这种秩序却又截然不同,两人的步调、目的也完全不同[6]221。前者要的是符合自我审美的精致整齐的秩序,后者则是自然无为、各得其所的秩序。当朱利斯说鲁珀特其实是咎由自取,不是溺亡而是死于虚荣的时候,塔里斯沉默不语。塔里斯不反驳朱利斯对于人性之恶的分析,却坚决反对他以此来对别人进行道德审判、道德施虐。朱利斯多次宣称自己是“艺术家”,然而优秀的艺术是自我的克服,而不是自我的膨胀或宣泄,真正的艺术家本质上都是谦卑、无我的,如此才能创作出伟大、真实的作品。
木讷寡言的塔里斯与口若悬河、以道德哲学家自居的鲁珀特也有霄壤之别。从世俗的眼光看,鲁珀特似乎是模范“好人”,拥有中产阶级上层人士的舒适生活,并为之怡然自得。他言必称善,怀着近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理想与豪情,以业余哲学家的身份撰写道德著作,相信“爱能战胜一切”。结果他高估了自己,对朱利斯的考验毫无抵抗能力,他与妻子希尔达之间二十年的夫妻感情不堪一击,反倒例证了朱利斯为驳斥他而说的那句话:“每个人爱自己远甚于爱邻人,差距可用天文数字来计量。”[4]225鲁珀特的“善”停留在玩味概念的形上领域,是浪漫而浅薄的理想主义,与生活实践严重脱节。本质上,他依然是“自我中心的、受习俗约束的享乐主义者”。他之所以悲剧收场,朱利斯一针见血地道出缘由:“一切当然皆因唯我主义”,“鲁珀特并不真的爱‘善’,他爱的是大善人鲁珀特的光辉形象”[4]420。
本质上朱利斯和鲁珀特都是以“我”视“我”、以“我”视“物”,没有走出自我关注的泥淖。而塔里斯的“无我”,是一种去除自我中心的道德主体意识,拥有着贴近生活、脚踏实地的理性和生命情感的本真。
塔里斯的个性和生活状态有着一种本真的纯朴和浑厚,其行为与判断不是基于理性与逻辑,而是出于本心和直觉。默多克之所以塑造这样的善人形象,不仅是为了批判唯我主义,而且是对导致西方价值虚无的症结的反思和超越,试图化解西方精神文明危机,重建当代社会的价值和理想。
主客二分是西方哲学的传统思维模式,也是人之自我主体性确立的必然途径。自古希腊哲学起就有一个理念贯穿始终:正确的行为基于正确的知识,是理性分析与描述作为预先存在的客观世界的结果,这种理念导向通往现代自然科学之路径。超自然的绝对价值世界与物质领域的下层世界之间有一道鸿沟,起初架起桥梁的是宗教信仰,完美的永恒价值源于上帝,上帝掌管着下界有罪众生的心灵救赎。欧洲启蒙运动之后,人的主体性得到彰显和张扬,人和社会从神权的统治下走了出来,对科学的追求成为西方社会的主流思潮。笛卡尔开启的主体革命由康德带到巅峰,他用理性的“人”取代上帝,成为自然的立法者;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上帝不仅是基督教的上帝,也是黑格尔理念绝对精神的上帝;存在主义使主体的存在又在绝对的自由中走向了虚无。随着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哲学的兴起,曾经极度膨胀的自我又消解为心理的碎片或是寄存于语言符号之中的幽灵。科学昌明的时代却精神荒芜,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现代欧洲人已陷入无家可归的状态。从古希腊神庙中的名言“认识你自己”,到后现代大写的“主体之死”,西方哲学始终没有摆脱对自我的追问和焦虑,理性与理想的对立冲突亦贯穿始终。
作为哲学家和小说家的默多克,以文学演绎的方式隐喻地表达出这一理念:理性万能的科学实证主义无法解决人生观问题和安顿心灵,要打破二元对立的传统思维,在主体意识的张扬与消解之间保持平衡;此外,不能脱离生活实践去建构价值理性,否则注定是无根的理性主义,“善”不是抽象的道德法则,而是一种贯通理想世界与现实人生的生命智慧与精神境界。
在《相当体面的失败》中,朱利斯的形象无疑是科学实证主义者的代表,认为超验的“善”经不起科学唯物主义的论证,完全只是人类的一个梦想,是不可知的或不存在的,它作为一种概念被构想与宣扬,只是为了便于维持社会秩序[1]12。他运用现代心理学知识去剖析人性,认为自爱是人性的基本原则,自我满足是唯一目标,快乐原则是每个人的根本动机;即使有时关心他人的福利,也只是一种手段和途径,最终还是为了自我满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善”是自私的面具,他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是希望朋友泪流满面,他人的不幸每每滋养着自我的优越感和生命力”,“如果我们想要任何人快乐,那必然是我们爱管闲事的结果”[4]221。在和鲁珀特关于善恶的辩论中,他说人们臆想“善是光明的、美好的,恶是卑鄙的、阴郁的或至少是黑暗的”,但事实上“善是空洞乏味的,有哪位小说家曾成功地写出有趣的善人?在这个地球上,通往美德之路无一不是令人沮丧的,足以摧毁任何坚持不懈的追寻者的意志与幻想。相反,恶是刺激的、迷人的、生动的”[4]214。很多人,尤其是不幸福的人,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是善良的,他们心中所谓的善与恶不过是自我安慰的道德迷信。因此,朱利斯将人视为被各种隐秘本能和愿望驱使的“木偶”,他想成为木偶的操控者、检验公正的“工具”,戳破鲁珀特之流的伪善面具。他不相信世上存在公正的裁判,他说:“如果有一个完美公正的裁判,我会亲吻他的脚,跪着接受他的惩罚。”[4]226但他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朱利斯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恶人,他甚至摆脱了一般人对自我认知的蒙昧与臆想,对人性有相当的洞察力。但同时他有着理性万能的科学唯物主义的偏见,将不能根据科学方法分析和证实的一切超验的价值视为虚幻。正因如此,道德哲学变成分析性知识被下拉到物质、经验世界,导致价值理想丧失、人格精神堕落。无怪乎海德格尔说思想最大的敌人是理性。
鲁珀特是一个过度乐观、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和语言哲学家,他一直在形而上学的领域里打转,看不到真实人性的复杂性和现实人生的偶然性、多样性。他与塔里斯之间的区别,恰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的人不自恃有德,所以实是有德;下德的人刻意求德,所以没有达到德的境界[7]218。“真正的善是无意识、不自知的”[1]223,是自发自主的无我品质的自然流露。它无法用概念判断推理来论证,因为用逻辑论证出来的都是派生的、有限的,而非原生的、本真的。
所谓“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德性修养是获取真知的基础和前提,价值和理想不是语言所能建构与解构的,语言作为媒介可以表达真理,但真理在语言名相之外。塔里斯的不善言辞、拙于表达,其实是作者有意为之,体现了她对语言概念在把握形上真理、真实方面的认知。西方传统哲学历来注重语言、概念和思想的逻辑性与确定性,甚至赋予了语言以某种本体的地位。欧洲从现代到后现代,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开始了对语言及语言形式自身的反省,后现代主义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解构,最终导致意义在语言的无限替代转换中被延搁、悬置、消解。默多克反对两种极端,倡导的是主体意识支配语言而又超越语言的道路,尤其是避免对语言做本体化、实体性理解,以期恢复其本有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和功能性。她认同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对于不可以言说者我们只能够沉默。
“善的不可界定性与世界的偶合无序性、无穷多样性以及美德的无目的性相关。”[2]96“善”无法用一般的语言来表述,一般的语言概念都是指称某种具体的存在,并有所区分和限制,而这恰恰与“善”的特性是不相容的。“善”可以在具体的行为和生命情境里被感知,却无法用语言和哲学思辨去定义。正因如此,默多克希望小说艺术而不是哲学论述成为世俗社会中的道德话语,去呈现“善”的高尚与神秘。
“无我”的人才能真正去爱。小说中塔里斯和朱利斯的本质区别在于后者缺少“爱”的信念。朱利斯虽然和摩根是情人关系,但他多次表明自己并不爱她。他不相信人世间有纯真不渝的爱,因为人太自私自利。他睥睨众生、愤世嫉俗,称自己对人类缺乏尊重,觉得他们不过是令人生厌的乌合之众,不配活在这个世上[4]218。他研究科学只是为了科学本身的趣味,而不是造福人类,关于科学实验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影响,他甚至持有悲观的预见:也许不远将来的某天,实验室泄漏出的病毒就会在数月之间毁掉全人类及其创造的文明。朱利斯的观念与其人生经历不无关系,二战期间,身为犹太人的他曾遭受迫害,被关在集中营,手臂上留下永久的编号。塔里斯虽然也遭受过巨大的人生苦痛,他的妹妹并非如对外宣称的那样死于小儿麻痹症,而是被一个性变态者奸杀。关于这件往事,塔里斯时常做噩梦,但他最终还是独自忍受和消化了这份痛苦,并没有迁怒他人与社会。在人世的苦难、生命的荒诞与虚无面前,塔里斯像耶稣一样承载着人类的重负,默默地、无条件地爱着周围的人。受难者常常通过虐待、折磨他人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只有至善之人才能做到不把极致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6]214。
“当爱只是最纯粹的希望和信念的时候,它几乎超越个人的情感,不再有它一贯的魅力和抚慰的力量。但恰在此时,爱有可能会展现出它最强大的力量,也恰在此时能真正救赎人心。”[4]18这些话出自鲁珀特之口,他虽然精于理论,在生活中却是个“爱无能”患者,尤其是在父子关系方面。“爱的表示对鲁珀特而言完全是生疏的,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把手搭在彼得胳膊上而不显得刻意。”[4]130鲁珀特明白人际关系中爱是关键,“但他也知道这个社会使他训练有素地成为一个努力向上、受人瞩目的成功人士,却同时使他逐渐丧失了直接表达爱的语言”[4]130。
真正能够身体力行上述那种无私忘我的爱的信念的人是塔里斯。例如他对妻子的爱,即使毫无指望也无怨无悔,虽有苦痛却不执着,不管她在或不在、见或不见,他都在那里。塔里斯对待他人亦同样如此。由于人性中的自私与利己主义,世俗的爱常常伴随着得失的计较、嫉妒、怨恨、占有欲,而塔里斯对他人的爱,既有独立自主的意识,又有利他精神,充满包容、谅解和悲悯,并从不期待回报,表面上似乎少有作为,实际上却有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力量。
通过塔里斯,默多克试图传达一种爱的哲学。在她看来,爱是一切美德中最重要的。爱既是途径,也是目的,是不完美的灵魂和令人向往的完美之间的张力[1]19。真正的善人不会以任何方式攫取或利用爱的对象,而是以不断增长的知识和爱的能力去关注爱的对象。她反复强调艺术和道德的本质是爱,好的艺术激发灵魂深处的爱。她指出,当代哲学家经常谈论自由却很少谈及爱[2]99。爱有两面性,虽然它有占有、自我满足、令人沉沦的一面,即自私的、低等的爱洛斯,但它也有无我、超越、引人向善向美、令灵魂飞升的一面,即无私的、高等的爱洛斯。“善可因此理解为是‘欲望的净化’。”[8]142就爱与善的关系而言,善是有磁性的中心,爱天然受到善的吸引。错误的爱走向错误的善。当爱上真正的善,即使爱不纯粹或是偶然,爱的性质也会自动得到净化。即使是部分净化,爱也会成为灵魂朝向善的能量与热情,是将我们与善相联系,并通过善将我们与世界相联系的力量[2]100。换言之,对善的朝圣和信仰,带来纯净无我的爱。
“在外表看起来毫无英雄气概的塔里斯身上,隐藏着一种能阻止这个世界步入混乱和噩梦状态的精神力量。”[9]244他的妻子摩根尽管轻视他,却也感到他身上有种奇特的力量牵动着她内心的情感,她觉得“塔里斯就像是镭,接触多了会导致灼伤”[4]117。即使是朱利斯,对塔里斯也从起初的漠视到刮目相看,直至逐渐产生敬意,不自觉地受其影响,甚至主动帮忙打扫厨房、提供赞助,并向塔里斯吐露不为人知的过往。尽管朱利斯最终并没有质的改变,但他和塔里斯的交往表明,人的内心都有向善的愿望。塔里斯与朱利斯一样能洞察人性之私,但他依然秉持善的信念与言行,他的谦卑与其说是性格使然,不如说是因为意识到人的自私、渺小与卑微,也正因为谦卑,才可以直面荒诞虚无的现实人生。因此可以说,他身上散发着的是一种类宗教气质。
中国哲学家方东美曾提出关于人生境界的九个层次:自然人、活动人、理性人;艺术人、道德人、宗教人;高贵人、神性人、不可思议的神明境界。其中所谓“宗教人”的境界,是指拥有一种宗教情操、不执着的智慧和无私的美德。若是少了“宗教人”这一层,则任何价值都将局限于相对的、小我的世界中,并且无法跨越痛苦、罪恶、死亡这三大悲剧的门槛[10]21。经由“宗教人”提升至不可言说的超越境界,这种观点与默多克的理念颇为相似。
早期的许多西方哲学家都具有宗教人格的高尚精神,例如毕达哥拉斯只要发现真理就跪拜在宗教的祭坛前,以科学真理为阶梯使精神向上超升发展;“希腊三贤”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不仅追求自然界的知识,还推崇高尚的艺术、道德境界,追寻永恒的真善美的绝对价值[10]34。近现代以来西方自然科学迅猛发展,而哲学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却走入支离破碎的偏狭境地,失去早先的圣贤气象。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默多克重申美与崇高,追寻失落的超越精神,创作了现代“基督”的善人形象——在科学的理性时代里去除了神话色彩的耶稣,又有点类似西方的佛陀。默多克一直对佛教有浓厚的兴趣,认为在宗教意识土崩瓦解的西方世界,佛教提供了一种难得的精神资源,因为佛教不仅否定造物主,强调因果和自我觉悟,有看破无常、直面虚无的“空”的智慧,出世入世不二的当下即是的中道精神,不住生死、不住涅槃的解脱境界,还有破除我执、净化意识的修炼方法。默多克认为这些元素对于重建西方价值理性具有启示作用。
作为一个有宗教情怀的无神论者,默多克希望以“善”的信仰代替旧“上帝”所象征的东西,成为引领人们道德提升的光源与动力。因为“宗教是对善的爱和崇拜,是道德的真实基础”,换句话说,“道德是有点宗教性的”[11]99。“随着宗教仪式和宗教意识的‘衰落’(例如祈祷和对上帝的敬畏),道德行为的某些方面也随之衰落了。”[12]488实际上,宗教不是来自思辨,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情感,作用于人的心灵。宗教的本质就是伦理,是一种把“善”和美德置于人生中一个至高地位的信仰模式。
因此,默多克认为价值虚无的时代呼唤一种善的信念,呼唤既有超越精神又有生命实证的道德主体,去追寻真正意义上的至善境界。
默多克的小说创作主要处于20世纪中后期,二战后的欧洲在文化上支离破碎、宗教信仰丧失、传统价值体系崩塌,导致虚无主义泛滥。基于此,默多克对欧洲哲学与文学领域的弊病以及西方思想文化传统做出根本性反思,试图重建西方社会的意义与理想,并重申文学的价值关怀与意义机制。
在《存在主义者与神秘主义者》一文中,默多克指出作家的地位一直很重要,如今在这个非神学的时代更是必不可少,也许小说家最终将成为人类的拯救者。她认为,宗教的祛魅对于道德有补益作用,因为它要求普通的信众做到过去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即过一种没有幻想的宗教生活,那样才能达到不因上天堂、下地狱的因果论而自发具有极高的人生境界。人的天性总是需要靠幻想制造出自我慰藉的梦境以逃避现实。小说家既可能是真实、真理的揭示者,也可能是精于制造幻梦的贩卖者。未来无疑还会有无数取悦读者、也多半无伤大雅的劣等小说,而那些经久不衰的主题——“爱、利己主义、人的欲求”,在缺乏玄学抚慰的时代愈发重要。她期望作家能像禅师一样,经过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再到见山只是山的三重境界[3]232-234。好的小说家也像善人一样,要经过自我的层层剥离,澄清视域,才能如实再现人与世界的“真实”。默多克本人正是如其描述的优秀作家之一,她洞察人性、深知世界的偶然与无常,知晓黑暗中人们的样子[1]38,但也能看到并描绘出人们可能成为的模样,而能够带来转变的便是“善”的信念之光。